我小时候,住在垂杨柳。那时候大家生活水平都差不多,东西少,但是有时间。
因为我妈很好客,我爸又很爱做饭,家里常年有客人,我就很喜欢听他们说世界是什么样子,常和大我十几岁的人聊天。我会问那些人在看什么书。我哥他们就说,在看一本很牛的书,外国的,叫《茶花女》。还有“破四旧”时留下的,剩个三四回的《七侠五义》之类的书。我就问他们借来看。
我很爱看书。那时候大家挣得也不多,好在书少,又不贵,抓到什么就读什么,基本以文史为主。
念进去之后会觉得,自己跟这个世界产生了一个很奇怪的关系,这个世界非常不真实,书里的世界反而真实。暑假的时候朋友来找我玩,天气热,他们看我整个都被汗湿透了,还在那傻乐着看。
当时读到董仲舒读书三年不窥园,觉得这有什么,这完全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啊。
物质生活极为简单,就狂读书不求甚解,那是我在当时的一种“出世”的状态。
还有一种“出世”的状态,和在北京的生活有关。生活的周遭有很强的历史感,这种历史感是周围的东西给你的。
比如一个巨大的王八(就是赑屃,bì xì)驮着一个很高的碑,家的附近就能找到七八处这样的王八,全是那些旧时王爷府邸里的东西,现在就没了。
那时候我们有一个老师,很喜欢带着小孩看这些东西,包括去故宫看各种物件。北京能让你看到足够多的关于历史的东西。
20世纪七八十年代,一边是一些破楼,一边是古代留下来的灿烂文明和博物馆里的东西,那种巨大的反差,其实能让小孩儿想很多事,思考自己对什么更有兴趣。
在北京协和医学院读完医学之后,就去了美国读MBA,28岁第一次坐飞机。去了那边之后才发现,自己还是太喜欢中国。
美国虽好,但就觉得那地方不是你的,和你没有关系,没有什么感觉。但那里有一个特别好的点,在现在的中国都很难做到,就是入库读书。在那里,我和中国的主要联结,就是去看中国的古书。
在大学里,只要拿上学生证,就可以直接进入书库去读书,随便看。书可以说应有尽有,除了个别善本,能想到的经典,差不多都有。
我的阅读兴趣以文史类为主,比如二十四史、《资治通鉴》,它们足够多,疯狂地看你也不见得看得完。
去年 开始,我重新读《资治通鉴》。一共二百九十二卷,现在读到了一百一十卷,今年我的最大愿望,就是把它读完。
它是一部编年体通史,是了解中国历史的一手资料。反反复复地看,看到历史会重复,人性会重复,看到什么是理性,什么是人性。最大的感受就是,狗改不了吃屎,人性是很难变的。
比如中国历朝都有外戚和阉党,皇帝不信任官员,就像董事长不信任总经理,只信任自己的老婆家人,就是信外戚;有时候连老婆家人都不信任,只相信身边的太监。不信任职业经理人,只信身边人,必然出乱子。唐玄宗年轻的时候英明果断,到了晚年,只相信杨贵妃的哥哥,就有了安史之乱,据说是人类史上最惨烈的战争,比“一战”“二战”还甚。
读MBA期间,我又看了一遍《史记》。在中国历代史书中,它是最初的正史,有个很大的特点,是二十四史里最感情化的一部。
按道理,写历史应该尽量多刨除一点个人感情,司马迁是写二十四史的这些人里最有才情的一个,情感又丰富,被处宫刑后,觉得很委屈,所以写出的史书情感浓烈,悲愤沉郁。像《刺客列传》,写几个杀手,都是历史中的小人物,对历史的走向没有作用,但司马迁写这些人慷慨激昂地赴死,用身体语言、用剑与诗歌去呈现自己。这种朴拙激烈的情感、人物、动作、文字,是中国正史中独一无二的。
第一遍读《史记》是在高中。在美国看了第二遍,仍旧很激动,有大部分男生都会有的幼稚想法,就是要改变世界,要做大事。
在美国的时候二十八九岁,情感比较丰富激烈,看世界相对容易极端。但实际上是泯然众人,无非念了一个医学博士,念了一个MBA,喜欢读点书,偶尔出去旅游一趟,跟你相似的或者比你好的,成千上万。
那时候就有那种要成为“第一”、成为“最”的欲望,要出人头地。这种想法至少持续了十年。
衡量之后,觉得自己在美国很难混得好——也能过得舒服,就是那种所谓的中产,有车有房有俩孩子,但是要到最高处就很难。
如果没有那种超强的好胜心,没关系的,我就过个生活,也很好。虽然没必要事事胜人,但这个好胜心的确推着我在“入世”的道路上走着。
再一个是想报国。就是想让北京更美好,通过我们这一代人的努力,让法律、秩序、生活的丰富、便利都变好,就是那种经世济民的愿望。
后来回国进了麦肯锡,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出于这个考量。麦肯锡是给大公司出主意定战略的,那就想,比如那些石狮子王八别扔了,集中放在一处,给它们都圈在一起,别都毁了。
麦肯锡的模式就是占据你的各种时间,生活上的一些琐事,都给你安排得很妥帖。
比如让你飞公务舱,给你配秘书,住五星级酒店,有舒适的工作环境,给的钱够多,不给你留下其他时间,也让你不能抱怨。最开始一周工作一百个小时。淘汰率很高,有很强的同侪压力。看着周围,就好像死囚的牢房,过了一年,一半的人没有了。
现在想起来,那里是这个世界上能给我最好的商业基本功培训的地方。比如说如何做一个数学模型,估算一个公司的现金流;如何做一个PPT,用二十几页把东西说清楚;一个Word文档,写三页纸,如何干干净净地把事情说清楚。这些其实都没那么简单。
我们是师父带徒弟的方式,手把手地教。开始不知道怎么做,便先给你拉故事线,先跟你说说每一页大概写什么。结论先不用管,先单页地去写,好像写毛笔字,先教运笔和结体,再教章法。
它有模板,有培训,但是最有用的还是练。麦肯锡不让你有停顿感。刚刚觉得一页PPT我做得已经很漂亮了,OK,再给你一个很模糊的,你自己搭架子,把东西想清楚说明白。这一个刚做完了,那行,你再带俩新人,来做一个更大的项目,怎么收集信息,怎么分析,怎么呈现,怎么跟客户交流,怎么讲PPT,从头到尾。
光是一个讲PPT,也都有很多规矩。比如首先要看站位,你要站在屏幕的一侧,和CEO可以对视呼应的地方,角度差不多是45°,这样你不挡着屏幕,别人也可以用余光看到你。再比如开场,有三种开场方式:问个问题、讲个笑话,或者讲个故事。然后做任何演讲,要先交代你的目的是什么,讲哪些内容,大概分几步,中间让不让人问问题,最后大家可能有什么收获——先给大家一个整体概念,再来讲细节。
这些全是套路,但 套路是一点一滴积累的,无数的套路和技巧让你成为一个专业的人 。
现在观察一些年轻人,都蛮有才气的,大学教育也不错,但中间缺了大量的基本功培训。比如一个会议该怎么开。现在很多的会议,就是开就开吧,告诉我时间,我不迟到就不错了。开会前要准备什么,开会中你要注意什么,会后你要怎么弄,都没有概念。日常工作的会,绝大部分没有议题、没有结论、没有之后的执行清单就开完了。
看上去人跟人一样,但到职业素养的时候,会看到差别太大。我如果五六十岁之后,没有了创作的欲望,至少这块还有好多话可以说,对很多人也会有用。比如可以结合《资治通鉴》来讲管理,怎么管理自己,怎么管理团队,怎么管理事情。
比如管理你的心性和身体。说忙,说心里烦累,我说你跟我比比,跟我两天。好多人跟我一周基本就不行了。你还要有本事吃得饱睡得着,能保持体重,不能一年病三个月,要有作为一个职业选手的基本素质。
比如交给你一个事情,就不能没有下文了。你需要给我落实,要有进展和反馈。先不要求把事情做好、做对、做漂亮,我们说事事有落实,件件有反馈,这点事都做不到,就没什么可谈的。还有曾国藩说的“期于立办,无所挂碍牵掣于其间”,有事给它办了,别拖,能提前的提前,因为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会发生。
比如说记笔记。我觉得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跟我开会的一些年轻人,就抄个手,什么都不带,一天之后忘记60%。也别说你是天才,除非你给我证明。
比如说早起。在北京有些大爷是这样的,基本12点之前起不来,起来醒一醒,吃个中饭,万一又困了,再睡个午觉,下午4点才开始干第一件事。
比如准时。你说北京堵车,北京什么时候不堵呢?这是常识。除非出了车祸之类极其意外的情况,才可作为迟到的理由。
……
记得当时我已经是资深项目经理了,处理的也是挺复杂的事,有一次跟合伙人一块去谈事。因为还有几个相关的人不在,我说我花半小时写一个会议纪要,给大家发出来。带我的老师说,你至少要一个小时,很可能要一个半小时才能写完。结果我真是一个半小时才写完。
诸如此类的东西,可能现在这么听着会觉得太老派、老土了,但我觉得挺受益的。40岁之前,我在协和、麦肯锡,还有后来的华润、中信,那十多年的工作和学习,是绕不过去的训练。
或许你能遇上特别好的师父,有可能缩短一点时间,但完全跳开挺难的。也可能有所谓的顿悟,这在文艺上有,但我见过的更多的不是顿悟,其实好多人是假装自己醒悟,是自己以为自己行。
有机会入世做事就做事,有时候弄得满脑子都是钱、数学模型、效率,因此没机会做事或者做事做多了的时候,就回来给自己找些平衡。
我就把写作、读书、收集喜欢的古董当成最主要的平衡。
我在《智族GQ》有个专栏,从它2009年创刊到今年,写了八年,换了六个编辑,一直都没停,就是每个月都要到截稿时间才交稿。好处是我三年就出一本书。
孩童
青年
职业人士
《时尚COSMO》也写了三四年,也快一本书了。这是一个逼着自己写的状态。
所以我很感激我的这些全职工作。写字能让我快乐,但毕竟还是个会让人心理有压力的事情。一是之前商业上的那些培训,让我对任务的实现非常介意:你告诉我的事,我一定给你做了;二是全职的工作基本没有给我留下什么时间去担心和焦虑;三是这些工作会让你遇到一些新的事,比如要去做一些topic(主题演讲),你想着怎么说,就等于讲的时候在打腹稿,转回来,就可以落到文字上,也是一个很好的互动。
周末的时候,我看书,写短的东西。每年春节写长篇,把假期攒一攒,能休十二三天,陪陪父母,吃吃东西,就开始写。一个长篇,三年完成。
《搜神记》总共十万字,八个故事。有年春节写了五六个,我还挺感动的。现在还能集中一段时间写一些好东西,就觉得做职业选手长期培养出来的那些素养挺强大,能战胜年龄和时间。
《活着活着就老了》那本杂文集,2008年结集,到现在十多年了,每年都能卖十几万册。一年突然卖100万册的书有好多,但稳定地卖十年的,太少了。还有《万物生长》,2001年出版,也还在卖。
我的工作和写作节奏,这么多年都没停,也快不起来。我不停,也更长久。咱们别只看一两年,过二十年再看看。
我这类作家,有一个合适的英文词叫media,就是把自己当成一个介质,实际上是老天借助你这肉身性灵去感受、去表达。
古代的巫师体系就是这样的。所谓传递其他世界的声音,不是通过别人,而是通过反观自己。外界输入信息,然后你产生通道,再呈现出去——跟沉香、珍珠的形成机制类似:外界给你个刺激,苦也好,乐也好,你自己再消化,再分泌,再包裹,再呈现。
你说这是不是你的东西,不见得百分百是,但是不是跟你有极强的关系?是的。
这一类的写法,或者这一类艺术的创作法,适合那种敏感度足够高、表达能力足够强的人。他不需要太借助别人的感官去理解世界,他消化自己的信息已经足够忙的了。
各种写作方式,我觉得没有对错,只是门派问题,但有时候会出现偏差。有些应该很适合“反观自照”地去表达的人,被一些评论引偏了,莫名其妙地去看别人,通过别人的角度去呈现,写出很多大而全的东西、全知视角的东西,从上帝的角度写作。
本来有天赋的人就不多,本来你是适合从自己的角度来看整个世界、理解整个世界的,偏要去离开本来已经很独特的自身的宝藏,去用上帝视角,东抓一点西抓一点,了解的可能都是皮毛,皮毛的东西太多了,人都迷失了。
这有点像买股票,搞组合——每一个天赋好的艺术家和创作者,从他的角度,尽量自由、自在、自然、自信地表达自己;作为读者或者受众,得以选择不同的这样的人,去构建他自己对世界的认知。
如果我是一个读者, 我不需要一个人告诉我整个世界是什么样子,你只要告诉我你看到的就好 。我觉得这样的文学是更真切和更美好的。
这一点我很明确,也越来越自省,我有足够的浑不吝和足够的自知说:与其打理外界,不如想想自己。如果没什么需要表达的,就换个别的事干,世界太大,可做的事很多。
我现在的生活很忙碌,平均每周出差飞两次。随身有一个公文包,包里有各种东西,比如泡茶方便的保温杯、用来开电话会议的设备、帮助我克服睡觉前看手机的kindle、一些把玩的小玉件、写字用的帖和书等。
这些都是照顾眼耳鼻舌身意的东西,具有功能性。我也会带一些喜欢的古董在包里,比如喝茶的杯子。
我喜欢老窑瓷器,比如常带着一个建盏,我喜欢它是因为我碰到它、看到它的每一个瞬间,得到的都是对的信息。
建窑在福建建阳那边,那里是中国历史上喝茶最有渊源的地方,出器皿,又是岩茶的主要产地。我喜欢喝岩茶,所以盏和茶本身是搭的。
它的器形有点像汉代的羽觞,有点慢慢飞的感觉。对着光看,它里面有很多虹彩,叫蛤蜊光,像夜空一样,上水之后更明显,拍也难拍出来,就好像一些书一样,表面上普通,实际上里边有很多很神奇的东西。
还有一个钧窑的茶杯也会带。钧窑在中国瓷器里,颜色算是相对夸张一点的,比较鲜艳。
我觉得有两种鲜艳。不喜欢的是乾隆朝的那类鲜艳;喜欢的,譬如看莲花和莲叶,很俗的红配绿,但不会觉得不舒服。我觉得钧窑就是这类的鲜艳。
这个杯子的蓝就很像某种天空,某种湖水。它是个老东西,又是手工的,有各种不完美的地方,极为丰富。
有时候发个呆,稍稍停下来,看一看,里面有黄、蓝、红、紫,看多了,就像看一个池塘一样。
有时候就会想,我的经历其实跟中国传统里的文人是一脉相承的。
那时候的人哪有什么专业文学家、专业写字家?
苏东坡可能是处级、局级干部,王安石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即宰相,相当于国家领导人。做文章,搞艺术,实际上是让这些所谓的知识分子、仕人阶层,能够舒缓一下身心,平衡一下自己。
入世出世,其实不是说绝对和相对,而是某种平衡。
文人首先要把自己收拾好了,再适度地帮助他人。别给别人造成很多麻烦,身体也别,精神也别——不是说你不能生病,不能抱怨,而是别老这样。文人的修行是有步骤的,就是诚心、正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自己像一朵花似的,先活开心了、活好了,这是很重要的。
现在去日本,我最深刻的体会,除了干净,就是人们不麻烦别人的生活状态。比如出租车司机,白发老头,很绅士,把自己收拾得好好的,在街上工作完,回家背首诗。我觉得这样的就可以定义成文人。
还有一点,就是要有平常心面对自己的境遇。你和世界,肯定是世界改变你为主。我刻过一个闲章,“三代而下,达则为孔明,穷则为渊明,不坠牛屄德行”。所谓“不坠青云之志”,就是“不坠牛屄德行”,就是你自己无论在什么样的境遇下,都能有自己的三观、底线、生活习惯,能有自己的开心。把这些东西平衡好,就是一个牛的文人。
写诗,是唯一不归我控制的东西。
你给我半天,我写个千字文、杂文,可以写得不错。你给我三十天,我写个长篇,问题也不大。但是你给我多长的时间,让我写三首诗,太难了,求不来。
读诗、背诗是很多年来的习惯。我的kindle里有《唐诗三百首》。《全唐诗》我也都读过,虽然不是都能记住,但能培养语感。后来别人跟我说,看我写的那些东西,句子里边有节奏。现在想来,有可能一来是天生的,二来跟早期不求记住、大量读诗有关系。
写完一篇文章之后,你会开心,一是一件事情完了,二是觉得一些地方写得真好,觉得能达到我心目中的文字英雄的水平。有狂喜的时候,就会有一些失望的时候,感到自己能力有限,甚至语言乏力。看这种起伏,就像看四季看阴晴一样。
我写“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你”那个句子,之前有人说是抄杜牧的“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最近有一些半吊子文化人说那其实是形容青楼女子之类的。你如果真明白,就会发现这是太不容易的创作。
杜牧原来是说,走了很长一段路,见到的人都没这个人漂亮。我的诗的意思是说,这么美好的一条路,它所有的美好加在一起都没你好。实际上,完完全全是一个通感的东西,不是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比。
能写出好诗的状态,在我就是喝多了的时候。酒精能帮助我打破脑子里一些固有的界限。
人在长期严格的工作和生活训练中,会有一些套路,会成为绑着你的东西。有时候你越挣扎,绑得越紧,比如,让能写好看的书法的人把字写丑,十个有九个做不到。
喝多不是微醺,基本是半醉、沉醉,但是又没有喝到完全糊涂。我老做这个比喻,就好像脑子里边有一个湖,你潜到了湖底,就会挖出一些字句来。
这就是言语没法说的东西了。就像李白写的“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这20个字怎么出来的,他没法跟你说。美不美?太好了。
还有“香亦竟不灭,人亦竟不来。相思黄叶落,白露湿青苔”,意思就是香不灭,人不来,一直很想她。换成口语,差很远。没办法,李白就是李白,你再不喜欢他,再觉得他怎么样,他就是李白。
还有一些散文类,比如张岱。张岱就是文笔好,就跟一姑娘天生长得好一样,没办法,整个元朝、明朝,也没那么几个人。比如他写在西湖看雪:“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每个字都很简单,场景不仅美,还有一种“天人合一”的心境在。
没办法,再过五百年,张岱还是张岱,李白还是李白。完全不公平,这个世界就这个样子,一点办法都没有。
2015年年底,我从香港搬回了北京。
我把各处存的东西都搬回了垂杨柳,在老宅子旁边买了一个房子,能把它们都搁下。
回来的主要原因,是觉得来日无多。
我算了算前面这二十年,我写作、做事的速度,基本能有一个大概的估计。
一方面,自己还要写一些东西;另一方面,越来越觉得还是要回到协和、回到医疗这些我以为的正事上,做一些投资,培养一些人。做这两块,最好的地点就是北京。
还有一点,即使理性上再否认,人都会有一个循环。我觉得人如果向死的时候跟生的时候的地理位置比较近,想事情可能会更容易明白。
现在想起来,我从小到大的变化,无非是境遇的差异。境遇把我带到不同的人身边,不同的环境和事情里面。但是我喜欢的东西、我自己的状态,本质上几乎没变。
比如所谓的好胜,还是没变。比如当时说“用文字打发时间”,现在无非是说“用好、用尽我自己这块材料”,没有本质的区别。
有些习惯也没变,这些习惯能带来真的快乐,比如读读书,跟好朋友一块喝顿酒,自己睡个午觉,喝喝茶。差不多也就那样,完全没变化。
变化呢,也有。年轻的时候太执着,一定要怎么样,认为自己能改变世界,现在觉得收放更自如,进退要得体得多。现在更有大局观,心情也更平静,不会过分兴奋,过分悲观。
曾经还想要看尽天下书。前一阵说起西方哲学的东西读得特别少,要不要读一下,还想过要不要把数理化重新再看一遍,原来懂的全忘了。后来一想算了。这些想法可能只是个贪婪。以前在心理上不允许自己有缺,现在无所谓了,缺就缺,因为你明白,在比较擅长和喜欢的领域,已经读完了。
三分之一的时间出差,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家里,三分之一的时间在我的庙里。日常的生活作息是1点左右睡觉,7点起床,几十年如一日。
我租了山门殿当工作室,有一个天然的吸引力——哪怕有一整天的事,一旦走进来,心突然就静下来了,就感觉这里特别能让人凝聚心神。哪怕是那种一瞬间的感觉,也很重要了。
我的这间庙最好看的时候,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今天下过了雨,那云彩刚打开,云开见日的时候也很漂亮。原来我写毛笔字一直有困扰,那天我在海南看到大朵大朵的云彩在一望无际的天上,突然就觉得老天就是拿云彩做字。你很少会觉得一朵云彩难看吧?
放下心里想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放下各种束缚,老天也可以拿你做字。
为什么做不到? 心里杂七杂八的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能像一棵植物?为什么不能像云一样?这就是一种修行。得看造化,再遇上好老师,再需要点时间 。
有一回去西安的鸠摩罗什草堂寺,当时我脑子里就有一个感觉:其实土地是不变的,老天爷就把这土地当成一张纸,反反复复在写一些东西,你能看明白就看明白,看不明白就算了。就是这样一种感觉。
做职业选手长期培养出来的那些素养挺强大,能战胜年龄和时间。
常带在身边的建盏和钧窑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