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买了林曦所有的书,并没有见过她。一个写作者和她的读者,可以深情相遇,永不相见。这是生命中美好的福气。
不久前,浦睿文化的编辑于欣寄来一摞打印稿,厚厚的,说这是林曦老师主编的新书,你愿意写个序吗?我有点惊讶,因为上天的美意如此慷慨。
在西安的时候,我有个小房子,堆满了书,天气好的日子,站在窗边可以望见终南山。我一直想知道,山的外面是什么,也一直想知道,海的尽头是什么。我意识到有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存在,它们就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等我。
而今纵身入山海,遇见很多人。
慢慢发现所有人的命运是相连的,如同连绵的山峦。所有人的悲欢是相通的,如同起伏的大海。我们不一定能找到彼此,也许遇见了又分开。
而那些特别干净和灵气的东西,也会错过,会消失,会此生不见。但只要它们出现过,就有些不一样了,在某一刻,你会感受到它们依然在心底某个地方闪烁微光。
这就是深情。
一个深情的人,不贪多不求全,而是认真对待一些事物。这让一个人显得特别有人味儿。
你是个深情的人吗?读完《深情录》,我忍不住去问身边的朋友。
他们试图沉默,试图抽完一根烟再开口,试图演戏,试图古怪地看我一眼。
有人说:父亲去世了,我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我每天跟父亲说话,存在手机里,已经有1600多条。
还有人救助了三只雏鸟,它们会长成白色信天翁,分别叫小五、小六、小七。雏鸟两小时喂一次,他两个小时起来一次。小七顺利长大,会飞来落在他的肩膀上,在他手心里睡觉。有一天,邻居的猫来抓鸟,小七拼命扑腾,没被抓到,猫跳上墙头走了。第二天小七死了,表面上看起来好好的。他说:野鸟最怕惊吓,小七是死于心碎。
他把小七埋在蔷薇花下,闷闷地。我说不出话来,也闷闷地,心里微微难过。
到底难过些什么?说不清楚。想起《牡丹亭》里那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情是一个人的温度,有人滴水成冰,也有人春风十里。
若有人来问询好不好?我也不知怎么说。就像一个人形小七,表面上看起来好好的,内心已经千疮百孔。
很多事情都在改变。如今我们格外需要深情,需要属于人的温度,以此来反抗时间吞噬我们的不留余地。
这一年我看见的第一件事,是院子里的小桃树在开花。三年前,我带着女儿去买花,花市里的男子长手长脚,身上有微妙的草木气息。女儿在花棚里奔跑、大笑,寻找瓢虫。男子摘了一把金橘,递给小朋友吃,滋味清冽甜蜜。忍不住买了两棵金橘,绿叶硬朗,挂着几粒小小果实。又买了一株樱桃树,樱桃这个名字带来关于诗人聂鲁达的记忆,“我要对你做,春天对樱桃树所做的事”。
女儿不肯走,非要再买一棵小桃树。小桃树很黑,光秃秃,树杈有点歪,看不出好。男子说:这是黄桃,可以结很多桃子。
那天拉了一车树回家,没有一朵花。左看右看,不知如何相待,想着春天它们会做很多美好的事吧。春天年年有,那时候并不知道今年会在家里看尽整个春天。
这是个生命被定向了之后的春天,没有什么愿望,显得异常简单。
有一天黄昏,天空透蓝,阳光把影子拉得很长。我站在桃树下,看它枝桠黑黢黢,花朵连着花朵,风一吹就熄灭了。桃花瓣颠沛流离,扑簌簌飘落。我盯着一个花苞看,它鼓着一口气,越鼓越惊心,噗地一下,绽放出一朵桃花的模样。我心里一哆嗦,这世界不是我看到的那样,也不是我以为的那样,那是什么样呢?没人说。可是生命不管,生命真美好。
这是我第一次完整地看见一朵花开,就像第一次在草原看见牛羊归家,第一次和心爱的男子放风筝,第一次在沙漠里徒步……有点疼痛,变得更有勇气。
在这本书里,所有深情的人们都是一边疼痛一边勇敢着。
徐文兵先生说,疼和痛有区别。汉字分阴阳声,“疼”往上走,我们说烧灼的、尖锐的、开放的,是疼。“痛”往下走,闷在里边,阴寒的,叫痛。这个说法很有意思,人的知觉颗粒度越细,就越能准确地表达自己。
真正颗粒度细的,懂得深情的,是古人。
王子猷雪夜访戴,说的就是深情。夜里下雪,王子猷醒来,想念自己的朋友戴安道。想到谁就去见他,子猷便连夜乘舟去看朋友。小船行了一宿,到了门前,子猷却掉头而返。人们问起缘由,他说:我乘兴而行,兴尽而返,这已足够,何必见面呢?
这样的人不多,多了就是悲剧,但深情的人是浪漫得起的。
再讲个故事。西晋的张翰为人洒脱不拘,他在洛阳做官,忽然想念家乡的莼菜鲈鱼,便辞官回乡。有人看不惯,对张翰说:你哪可纵情适意于一时,而不管身后名呢?张翰回答,要我顾及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
就是这样奇怪,有人凌云壮志,有人玩物丧志。那些深情的人所看重的,另一些人真的完全不懂啊。
第三个故事,也出自《世说新语》。
说有个叫支道林的人爱鹤,有人送给他一对鹤。不久鹤的翅膀长硬了,想飞,支道林舍不得,便剪去它们的羽翼。鹤不能飞了,垂下头来,很丧。支道林说:它们既然有直上云霄的姿态,怎肯成为人们耳目观赏的玩物呢!于是将鹤养到翅膀长好,放它们离去。有深情的人,对鹤有情,对万物亦悲悯。
有没有很好奇:为什么有些人会比另一些人更深情呢?
我看到一项研究结果,说基因影响了女性的深情程度,但基因对男性的影响不大,男性在情感行为上的变化似乎只受环境的影响。我不信。
《世说新语》中那些诚挚的人不也是男子吗?他们所生活的魏晋时代触到了历史的暗面,动荡且黑暗,战争频发,腥风血雨,士人们在现实中无路可走,焦虑悲愤,时时遭受死亡的威胁。有意思的是,一切都在崩塌中,一切都在毁坏中,有些人却在认真地生活,认真地美。
真迷人。
翻开这本书,你就能和我一样,辨认出那些真正的同类。
他们来历不明,他们天真自持,他们不合时宜,他们一笔一画写下自己的悲喜,不知道能改变什么,也并不介意观看。
他们对朋友、对妻儿、对方圆五公里以内的动物、对草木和手工投入了全部的感情。这种有重心感的生活方式,时间越久,越能显现筋骨和力量。
也好。写作本身,就是一颗深情的心在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