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
清晨的大雾还没散尽,程松岩就带着小沈再次来到王相佑家,上次来得匆忙,没细打量,这次一看,才发现这筒子楼已破败不堪,外墙因邻居家着过火,被熏得一大片漆黑。屋子里,墙皮掉了一大片,窗户外面糊了层塑料布,可还有小风往里灌。炉子烧的暖气,也不太热乎,王相佑母亲盖着床棉被,窝在炕上,时不时地咳嗽一阵。
程松岩询问她:“王相佑这几天回来过没有?”
王相佑母亲满脸疑惑,小心翼翼地说:“咋啦,他又犯事了?”
程松岩想起昨天来采血,怕打草惊蛇,只说了是采集居民信息。现在不能再瞒了,他点了点头。
王相佑母亲声音颤抖,说:“啥事啊?”
“还在调查中,希望您能配合。”
“你们是不是找错人了?我家孩子刚放出来两个多月,不会再犯事的。”
“您好好配合我们的调查,没准就能帮您儿子洗清嫌疑。”
“好好,我一定配合调查。”她从炕上爬起来,“我给二位倒点水。”
小沈说:“不麻烦了,您就快点告诉我们,王相佑这几天回来过吗?”
“上星期回来过,要了五百块钱,就走了。”
程松岩问:“他有手机吗?”
王相佑母亲摇了摇头:“没有。”
“那您知道他不在家里时住哪儿吗?”
“他刚出来时,找了个工作,当保安,那地方供吃供住。干了半个来月,不干了,说人家总欺负他。之后就说要自己出去租房子住,我不同意,说‘你爸早早地就走了,你弟弟跑去南方了,说是做生意,也一走好几年都没个信,现在就剩咱娘俩相依为命了’。他死活不同意,又哭又闹的,挺大个人了,像个小孩似的在地上打滚。我就给了他点钱,后来住哪儿了他也没告诉我。”
“那前几天他回来,又要钱,有说干啥用吗?”
“还能干啥,吃饭呗,整天啥也不干。唉,可能也是在里面待久了,乍一出来不适应吧,想想我这儿子也挺可怜的……”她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小沈看不惯王相佑母亲这一出,说:“他有什么可怜的?当年强奸,现在一出来又犯罪,我看就是你没教育好!”
“对,对,都是我的错,都是我没教育好孩子,我该死……”
程松岩瞪了小沈一眼,然后接着问:“您刚才说王相佑当过半个月保安,是在哪儿啊?”
“是在煤电公司……”话没说利索,她又猛烈地咳嗽起来。
程松岩看她咳嗽得厉害,就问:“阿姨,您这咳嗽是老毛病了吧?”
“啥老毛病啊,都是干活落下的病根子。我以前在煤矿干下井的活,时间长了,这肺就出毛病了,干活使不上劲。老板还行,人好,把我辞退了,还给了我点钱。”
程松岩瞅着老太太也挺可怜的,心里挺不是滋味,便点了点头说:“那您好好在家歇着,王相佑要是回来了,或是联系您了,您就给我打电话。”
程松岩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和小沈走了。
出了门,小沈说:“就这么走了?这老太太的话能信吗?”
“话倒是可信,但也得派两个人在这儿盯着。”
“是,这老太太瞅着就是会帮着儿子逃命的人。”
“当妈的应该都这样吧,所以劝自己孩子自首的才能被称作深明大义。”
“这话有道理。”
“行,那你先在这儿蹲着吧,等叫来了人再换班。”程松岩说完,自己开车要走。
“去哪儿?”小沈问。
“去煤电公司。”
煤电公司在城西,程松岩去过,张桂琴的弟弟张桂斌就是在那儿当保安。程松岩赶到那里,却得知张桂斌今天休假。他和保安科科长打听王相佑,科长说确实有这么个人,但试用期没过就被开除了。
程松岩问:“那保安科里,有谁和他比较熟吗?”
科长想了想说:“好像见他和张桂斌唠嗑比较多。”
程松岩离开煤电公司,给张桂琴打电话。
张桂琴接起来,第一句就是:“凶手抓到了?”
“没有,但是有线索了,你弟弟家在哪儿?你能带我去找他吗?”
张桂琴紧张了起来:“你怀疑我弟弟是凶手?不可能,他再浑蛋也不可能杀自己亲外甥女。”
“你弟弟不是凶手,但他可能和凶手认识。”
张桂琴愣了一下,说:“好的,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我开着车呢,你在哪儿,我去接你。”
程松岩接上张桂琴,把前因后果简单讲了讲。张桂琴也把弟弟的情况说了说,说他爱耍钱,前几年因为耍钱被抓进去一回,花了钱才捞出来的;三十来岁了没结婚,也没有女的能看上他那样的,就连保安这个工作也是托人才送过去的,勉强能弄个温饱吧;他们爸妈去世后,本来有个老房子,被他折腾卖了,钱输光了,现在自己在外面租了个房子住,一群狐朋狗友经常往那儿跑,也都是烂蒜的,没啥正经人。
两人说着到了一个厂子大院,这里原来是机械厂,后来厂子黄了,宿舍楼就变成一个个单间,用来出租了。张桂琴走在前面,程松岩跟在后面,沿着外挂的铁楼梯,上了二楼,在往里数第三间门前,张桂琴停下了脚步,说:“就是这儿。”
程松岩让她敲门,张桂琴就敲了敲,说:“桂斌啊,你在家吗?程队长找你有事。”屋子里传来一通丁零当啷,楼后面还传来高空坠物的声音。程松岩一看不好,一脚把门踹开,只见张桂斌和几个男人正在把东西往柜子里塞,几张牌九掉在了地上。
程松岩走到窗口,往外看,有个男的坐在地上,捂着脚脖子一脸扭曲,刚才的声音应该就是他从楼上跳了下去。程松岩嗤笑一声,说:“就这么往下跳,再高点命都不要了?没事,我不是来抓赌的。”
这话一出,屋里屋外都有了反应,楼下的男人说:“妈呀,吓死我了,不早说,这楼白跳了。”屋里的人也都松了口气,说:“整得这吓唬人劲。”
张桂斌一肚子怒火冲张桂琴发:“姐,你领他来干啥啊?早不来晚不来,我正起点子,刚往回捞钱,现在全给搅和黄了。”
张桂琴忍着火说:“你耍钱的事先放一边,程队找你有大事。”
“找我能有啥大事?我犯的最大的事,顶多就是犯赌。”
程松岩亮出王相佑的照片,说:“这人你认识吧?和你一起干过半个月的保安。”
“认识啊,咋啦?”
“他最近和你有联系吗?”
张桂斌想了想说:“他犯事啦?”
“我问你啥你就回答啥。”
“你这是在我这儿找线索呢?”
“希望你配合我们的工作。”
“行啊,当然配合,但给你们警察提供线索不都有奖赏吗?能先给我点吗?我今天的局也算没被你们白搅和……”
张桂斌话还没说完,张桂琴一个大嘴巴就抽了上去,接着劈头盖脸地打他,说:“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杀了你外甥女,这时候了你还就知道要钱,你还是不是人啊!”
张桂斌被打蒙了,但很快缓了过来,一把抓住张桂琴的手,说:“什么?是他杀的?真的假的?”
不待张桂琴回答,一个赌友抬腿就踹了张桂斌一脚,说:“哎呀妈呀,我都看不下去了,知道啥就痛快说呗!我以为我偷孩子学费出来耍钱就够浑蛋了,没想到你比我还不是人。”
张桂斌说:“上一边去,有你啥事!”
那人摔门走了,临走还骂骂咧咧的:“气死我了,我再也不来找你玩了。”
程松岩拉了张桂斌一把,说:“你现在能说了吗?”
“说,说!有啥不能说的,我和这个王相佑,其实也不算太熟,就是在一起喝过两顿酒,可他喝酒也不太爱说话,可蔫巴了。我看他好像也会玩点牌九,就想着圈拢圈拢他,赢他点钱,可他也不玩,没劲透了。”
“你俩就这点交情?”
“是啊,就这点交情。”
“你也是瞎了眼珠子,竟然和杀人犯喝酒。”张桂琴说着又要上去打他。
“那谁能想到啊,他那么闷的一个人,竟然是个杀人犯……”
程松岩问:“那你知道他住哪儿吗?”
“我打听人家住哪儿干啥啊?我又不想去他家串门,再说我们耍钱的人,就认钱,有时连脸都不认。”
“你再仔细想想,有没有其他有用的线索。”
“要是提前知道他是杀人犯,我还能留点心。关键是不知道啊,他就一个男的,我对他也提不起啥兴趣,就没多打听……”
另一个还没走的赌徒说:“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点事情来。就上次你和他喝酒,我也在,我还嫌乎菜不好,就整了点干豆腐卷大葱和花生米。”
程松岩说:“你也别废话,快说正经的。”
那个人接着说:“我记得他好像讲起柳树街那儿有个开锁配钥匙的,老厉害了,不用钥匙,就能把钥匙配出来。”
张桂斌说:“这也叫线索?能有啥用?就你还想在警察面前逞个能?”
程松岩却不说话,想了想,和那个男的说:“这确实是一个线索,下回你要是再被抓到赌博,我少罚你点钱。”
张桂斌说:“那我呢?我也得是同样待遇吧?”
“你另说。”程松岩说完带着张桂琴离开了。
去柳树街,程松岩没让张桂琴再陪着。他要把张桂琴送回家,张桂琴却要在最近的公交车站下车,她说:“程队,你赶紧去找线索吧,我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
程松岩看着她,几天时间她头发白了一大片,可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说:“好的,相信我,一定能抓到凶手的。”
张桂琴说:“我信你。”
车子到了公交车站,程松岩看着张桂琴下了车,临关门,还是补了一句:“照顾好自己。”
这突来的温情,让张桂琴红了眼眶,她没敢回头,背着身子点了点头,就走进了一天一地的寒风里。
程松岩给小沈打电话,两人在柳树街会合,然后一起去找那家开锁配钥匙的小店。柳树街不长,更像个小巷子,两边都是些小店,灯火也并不明亮。
两人找到开锁配钥匙的店时,天刚擦黑,可店却关了灯落了锁。门前也没有啥联系方式。小沈看了看四周其他店面,都还开着,就纳闷,不年不节的,这人怎么关店这么早?
程松岩走进隔壁的擦鞋店,问:“老板在吗?”
蹲在地上给人擦鞋的中年女人搭话了:“擦鞋啊?等会儿,还差半只脚了。”
“我不擦鞋,我想和你打听个事,就是隔壁配钥匙的老板,怎么关门这么早啊?”
中年女人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日历,说:“正常,今天是周末。”
“周末咋啦?有啥讲究吗?”
“没啥讲究,他就是活得潇洒,每到周末就早早关门去歌舞厅了。”
“你知道他去哪个歌舞厅了吗?”
“有个叫水晶宫的,你知道不?”
“这个我真没听说过。”
小沈在一旁说:“我知道,一个小歌舞厅,就在前面不远。”
两人离开擦鞋店,往歌舞厅赶去,路上程松岩问小沈:“这个舞厅你是不是平时下班总去啊?”
“哎呀妈呀,给我钱我都不去,现在年轻人都去KTV,谁还去那地方啊!”
“那你咋知道的?”
“今年我妈过生日,陪她去怀旧过一回,我妈年轻时和厂子里的姐们儿下班了总去那儿跳跳舞,四步快三啥的。那个舞厅这些年也没重新装修过,还是老水泥地面呢。”
“那还真挺老的,我也挺多年没去过这种地方了。”
两人说着到了歌舞厅,门脸贼小,还是个半地下室。沿着楼梯走下去,掀开个棉布门帘子,就进入了歌舞厅。确实如小沈所说,这歌舞厅又老又旧的,四周靠墙摆着皮革卡座,昏暗的灯光下,几个看不清脸的人坐在里面,传来细细碎碎的说笑声。中间一大块空地,就是舞池,头顶的球形灯缓慢地旋转着。舞曲从角落的音响里传出来,刺刺啦啦的,都是年代的回响。
舞池里,只有一个衣服破旧、头发凌乱的中年男人在跳舞,他一只胳膊架着,另一只胳膊半环在空中,瘸着一条腿,一跛一跛地跟着节奏跳动着,像是跳了个寂寞,却周身散发着优雅。
程松岩用胳膊碰了碰小沈,说:“他咋一个人跳舞呢?”
“我哪知道,可能是找不着舞伴吧?”
这时,一个老板娘模样的中年女人走了过来,说:“两位兄弟,来跳舞啊?别在这儿站着了,找个卡座坐一会儿吧,你别看现在人少,一会儿就该上人了。”
程松岩说:“我们是警察,来找人的。”
女人脸色一变。
“你别怕,我和你打听个人,柳树街有个开锁配钥匙的人,每个周末都来这里跳舞。”程松岩指了指舞池里的男人,问,“那个人是他吗?”
女人说:“是,就是他。咋啦?他犯事啦?”
程松岩说:“没有,就是想和他打听点事。”
小沈问:“他咋一个人跳舞呢?”
“以前我也奇怪,以为是瘸子找不着舞伴呢,还主动给他拉过来几个人,结果人家都不要。后来听说好像是他年轻时总和他媳妇跳舞,后来媳妇死了,就剩他一个人了,他就自个儿跳了。”
“还是个挺深情的人。”小沈说着就要上前去找他。
程松岩拉住了小沈:“再等一会儿吧,让他跳完这一曲。”
两人便站在原地,看着那男人在舞池里一瘸一拐地转着圈圈,看着看着,两人都看得忧愁了,各点了一根烟。
抽完那根烟,男人的舞也跳完了,程松岩走过去亮出身份,男人很警惕。
程松岩说:“别紧张,我就是来和你打听个人。”
男人问:“谁?”
程松岩亮出王相佑的照片。
男人把程松岩和小沈带回了自己的店里,从抽屉里翻出一个本子,说每个来配钥匙的,他都做了记录。本子打开,里面密密麻麻一片,他手指头按着往下数,说找到了。程松岩接过本子,看上面写着,12月3日和1月2日,名字用了化名——王百里,后面写了锁头的型号。
小沈说:“你确定是他?”
男人说:“确定,就这几天不能记错。”
“这家伙胆儿挺肥啊,咱们那天晚上没抓住他,他隔天就敢露头。”
程松岩问男人:“你还记得他来时都说了啥吗?”
男人想了想说:“头一次来时没太在意,就记得他问我能不能开锁,说自己家的钥匙丢了。我说能,他说要带我去,我一听地方是个大郊区,我腿脚不利索,就懒得动。开个锁赚个十块八块的,不值当。他说那不去家里咋开,我就说把锁头的型号给我就能配把钥匙。他不信,说我吹牛,我被杠住了,反倒跟着他去了他家。他家是个大铁门,我到那儿看了看锁头,然后现场配了把钥匙出来,直接把门打开了。他都看傻眼了,也服了,还多给了我三十块钱。”
程松岩说:“他家是不是在城西起点巷那边?”
“对对对,是一片要拆迁的房子。”
程松岩和小沈对看了一眼,对上了。
小沈说:“你给人开锁都不核对一下是不是他自己家吗?”
“我咋核对?管人家要户口本和房产证啊?人家凭什么给我看?我整天事事的,还怎么做生意?”
“那万一是小偷怎么办?你这不成帮凶了吗?”
“你这小警察净开玩笑,连开锁都不会,还当什么小偷啊?”
小沈被噎得没话说,程松岩接过话去,说:“那他1月2日来配了哪里的钥匙?”
“他这次来有点古怪,和我一样,瘸了一条腿,我问他咋整的,他说是摔的,就不想多说了。我问他要配什么钥匙,他说火车车厢门的钥匙。我就纳闷了,配这钥匙干吗?他不说,就问我能不能配,我不喜欢别人质疑我的能力,就说开玩笑,当然能。这次他没有再把我拉走,而是拿了个照片给我,照片上就是个火车车厢的锁孔,车厢的这种钥匙我配得不多,就给他多配了几个,让他挨个试试。他拿着钥匙走了,这回给了我一百块钱,之后也没再回来找我,应该是把锁打开了。”
程松岩问:“照片你留下了吗?”
“他带走了。”
程松岩又问:“那钥匙你还有吗?”
“你要是要的话,我把给他的再给你配一下。”
“那你配吧。”
男人动起手来,程松岩和小沈在一旁看着,心里却都在琢磨:王相佑配火车车厢的钥匙,他要干吗?无论是逃走还是藏身,上火车都不需要配钥匙啊。
两人一时琢磨不出头绪,男人配钥匙倒是配得快,只一会儿工夫,四把差不多的钥匙交给了程松岩。程松岩揣进口袋里,留下个电话号码,让他有情况随时联系自己。
男人看着电话号码,问:“警察同志,这个人犯的事大吗?”
程松岩笑了笑,没说大也没说小。
男人说:“那看来事挺大的。”
程松岩说:“你别瞎猜了,照常开店过日子吧。”
男人点了点头,然后程松岩带着小沈离开了。
离开配钥匙的店,程松岩才想起来,又是一天没吃东西。他要带着小沈去吃饺子,小沈说:“我中午就吃的饺子,吃不动了。”
“你还挺挑,那你想吃啥?”
“撸串。”
“那你自己撸去吧。”
“我自己吃多无聊啊,你陪陪我呗。”
“你胆儿挺肥啊,让我一个刑警队队长给你作陪。”
小沈嘿嘿一笑:“反正都要吃饭嘛。”
程松岩看了看天,黑黢黢的,说:“算了,线索暂时也查到头了,今晚就这样吧。”
“好嘞,那正好咱俩喝两杯。”
“我给你个建议,你找许丽喝,她好像还是单身。”
“和女人喝酒没意思。”
程松岩无奈地摇了摇头,不搭理他,径自上车要离开。
小沈在身后喊:“哎!程队,你去哪儿啊?”
“回家!”程松岩一脚油门踩下去,车子就消失在路灯和夜色里。
程松岩站在姐姐家门前,敲了敲门,门打开,姐姐手里还拿着假发在练剪头发。姐姐说:“这几天忙坏了吧?抓没抓到人啊?”
程松岩一边脱鞋一边摇了摇头。
“也真是的,一开年咋闹出这么吓人的事,弄得人心惶惶。”
“你可要看好两个孩子啊!”
“我看得死死的,这几天我都不想让他俩去上学了,这学校也是,眼看要放寒假了,就提前放了得了,考试有啥用,又不是考大学。”
“瞅你这话说的,要是出点事就放假,那学校就别办了呗。”
“哎,那个张桂琴,人现在咋样了?”
“能咋样,天塌了呗。”
“要说她也够可怜的,前两年刚离了婚,现在孩子又死了。唉,你说她是不是冲到啥了?要不要带她去找人算算?”
“行,那你正好帮我算算凶手藏哪儿去了。”
程松岩说着来到客厅,看孩子不在,就来到了宫浩的房间门前,门开着,可可看到他扑了过来,说:“爸爸,你可算回来了,咱俩啥时候回家啊?”
姐姐靠过来说:“看吧,在我家再好吃好喝的也待不住。”
程松岩抱了抱女儿,说:“今天晚上就回去。”
姐姐说:“都这么晚了,折腾啥啊,都在这儿睡吧。”
可可说:“不,我想回家。”
“行,那等你爸吃完饭就带你回去。”姐姐又冲程松岩说,“你是不是没吃饭呢?我给你煮饺子去。”
姐姐说着去了厨房,程松岩看一直不说话的宫浩正在看漫画,就拿过来瞅了瞅,是《名侦探柯南》,就问他:“你对这个感兴趣啊?那长大以后可以当警察了。”
宫浩说:“我妈说不能当警察,起早贪黑没日没夜的,还赚不着钱。”
程松岩想了想说:“你妈说得也对。”
可可说:“大姑夫说大姑钻钱眼里去了。”
程松岩笑了笑说:“你和浩浩哥哥先玩。”然后去了厨房,看姐姐在烧水、剥蒜,他撸起袖子帮忙。
姐姐说:“不用你,你去沙发上坐着看电视吧。”
程松岩没离开,问:“姐夫呢?”
“你没听见呼噜声吗?在屋里睡觉呢。”
“这么早就睡觉啊?”
“下午陪客户喝多了,一回来拱那儿就睡了,跟个死猪似的。”
“姐夫这生意谈得咋样啊?”
“不咋样,天天陪喝酒,也陪不出个名堂来,要我说啊,他就不是那套号的。他那人嘴太笨,人还实在,和人喝酒也不会说个场面话,就知道闷头喝,喝完了也不知道安排人去洗个澡唱个歌,就这样的,谁和他做生意啊!”
程松岩笑了,说:“姐夫要真是天天去洗澡唱歌,你真能放心?不怕他在外面乱搞?”
“他要是真有那能耐,我也认了,一把年纪了,我也不在乎那些了,我现在只认钱。”
水开了,姐姐把饺子下锅,程松岩也剥完了蒜,回到客厅打开电视等着。电视里正在放电影,赵本山和董洁演的,赵本山和一个胖老娘们儿相亲,挺好笑的。
姐姐把饺子端了过来,程松岩吃了一口,挺烫的。姐姐说:“你慢点吃。”
“有酒吗?我想喝两口。”
姐姐去拿,回来带了个杯子,给程松岩倒上,然后小声说:“你看没看到,可可的嘴唇又有点发紫了,这个手术还得赶紧做。”
程松岩喝了口酒,辣得咧了咧嘴,说:“我知道,可房子还是没人来看。”
“你这年前肯定不好卖,哎,你没问问,可可姥姥姥爷那头,能不能挤出点钱来?”
“他们也没钱,两人的生活都是靠可可她老姨照顾着,可可姥姥有风湿病,姥爷现在有点老年痴呆的前兆,前几个月可可过生日,他们给拿了五百块钱,那都是硬凑的,有一百多都是五块十块的零钱。”
姐姐叹了口气,又给自己拿了个杯子,陪着程松岩喝了两口。
程松岩一边吃,一边心里琢磨着事,时不时看两眼电视,电视里正演到赵本山的徒弟小傅给他出主意,让他把厂子里的旧车厢改造成情人旅馆。看着看着,程松岩突然想到了什么,然后把筷子一放,说:“姐,我得出去一趟。”
“咋啦?一惊一乍的,电话也没响啊!”
“回头再和你说。”程松岩接着冲宫浩房间喊,“可可,爸爸明天再来接你!”然后不待有回应,便穿上鞋子跑了出去。
程松岩去烧烤店,把小沈逮了出来,一同逮到的,还有许丽。小沈还真把她叫出来了,两人点的东西刚上齐,要的啤酒还没打开,小沈觉得太可惜了。程松岩说:“跟我走,抓到人请你吃大餐。”
许丽也要跟着,还没等程松岩说话,小沈就先说了:“抓人这事你就别跟着了,大黑天的东跑西窜,拖后腿。”
许丽说:“上次拖后腿的也不知道是谁?冰碴子没少喝吧?”
程松岩说:“你俩别斗嘴了,许丽,你回队里等消息,随时待命,小沈跟我走。”
小沈冲许丽做了个嘚瑟的表情,就上了程松岩的车子,这才闻到程松岩身上有酒味,说:“程队,要不换我来开车吧。”
“就喝了两小口,不碍事。”
车子一路朝东边开去,东边曾经是林场,前些年砍伐过度,近两年便休养生息了,把一大片林子围成了森林公园,当年拉运木材的小火车,也被拖到里面,变成了一个景点摆设,程松岩要去的就是那里。
小沈听程松岩说是看电影时想到的这条线索,直冲他竖大拇指,说:“程队牛啊,这脑瓜子里面的东西,分我一小疙瘩,就够我用半辈子的了。”
“行了,别拍马屁了。”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我刚才和许丽吃饭,还说整个刑警队我最佩服的人就是你呢。许丽也说你是个好男人,一个人带孩子,还从来不耽误工作。”
“行了,你俩一唱一和,演二人转呢?”
小沈嘿嘿一笑,给程松岩点了根烟。程松岩接过去,抽了一口,又把话茬接了回来,说:“我能算啥好男人啊,是,从来不耽误工作,可就是亏待了孩子。”
“程队,可可的病好些了吗?还需要做手术吗?”
程松岩点了点头:“要做,正凑钱呢。”
“程队,我有三千多块钱的存款,你拿去用,我这几年也没攒钱的习惯,赚多少花多少……”
“你的心意我领了,你以后又要谈恋爱又要结婚,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小沈还要坚持,车子就开进了森林公园,程松岩把车停在了一条隐秘的小路上,然后下车,示意小沈别再说话,然后带着他徒步往里走。
夜里,林子里漆黑又寂静,两人的脚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声就是最大的声响,偶尔有几只不用飞去南方的鸟,扑棱着翅膀,才算是有了点杂音。两人走得小心翼翼,越靠近小火车脚步越轻,远远地已经能影影绰绰看到小火车了,可车窗仍旧漆黑,没有一丁点光亮。
程松岩掏出手枪,子弹上膛,小沈也跟着做,另一只手已掏出手电,缓缓朝小火车逼近。两人来到小火车旁边,程松岩对准车窗玻璃,猛地打开手电,光照进车厢,照到了地上的一床破被褥,还有一个可移动的便捷小炉子,剩下就啥也没有了。
程松岩绕到车门处,掏出那四把配好的钥匙,一把一把地插进去试,插到第三把,一旋转,门开了。程松岩和小沈对看一眼,虽然屋子里没有人,但看来是找对地方了。
两人在车厢里绕了一圈,没有其他的发现。程松岩摸了摸那小炉子,还热乎着,他说:“人应该刚走没多久。”
小沈问:“这大晚上的能去哪儿呢?”
程松岩看着叠得板正的被子,说:“应该不是匆忙离开的,不管去哪儿,都会再回来。”
“明白了,咱们来个守株待兔。”
程松岩点了点头,然后把门关上,熄灭了手电,靠着车厢壁坐下来。小沈坐在另一侧,两人一时都没有再说话,把感官交给黑夜,慢慢就适应了这漆黑,也能透过窗子看见星光了。听觉渐渐灵透,除了近处彼此的呼吸声,那远方寒风微弱的呼啸声和被雪压断的枝条发出的咔嚓声,都成了这暗夜里的奏鸣曲。
两人就那么干坐了一会儿,不动弹,寒气就逼了上来。
小沈哈了哈冻僵的手,小声说:“这么冷,怎么住人啊?”
程松岩也压低声音回答:“都逃命了,冻不死就行呗。”
“也是。”小沈想了想又说,“程队,你说这人为什么要杀人啊?”
“为了名为了利为了爱为了仇,为啥都能杀人。”
“那都杀人了,为啥还怕死啊?”
“人要是不怕死的话,活着也没啥劲了。”
小沈咂摸了咂摸这句话,说:“那程队,你怕死吗?”
“当然怕,不过以前不怕,刚当上警察那阵子,好像被洗了脑似的,觉得抓坏人可光荣了,牺牲了也是光荣的。后来有了老婆,又有了孩子,牵挂多了,就觉得哪怕赖活着也挺好的。”
“当年嫂子那事我也听说了……”
小沈话刚露了个头,程松岩就比了个嘘的手势,外面有了动静,咯吱咯吱踩雪的声音。程松岩握紧手里的枪,缓缓起身,趴在窗前往外看,有个黑影,在远处晃悠。
程松岩做了个手势,和小沈两人悄悄走出车厢,溜着边往黑影靠近。那黑影却突然往反方向跑走,程松岩和小沈拔腿就追,那黑影却越跑越快,程松岩觉得不对劲,打开手电,光亮里照到一只动物的影子,再晃几下后消失了。
小沈说:“啥呀?不是人啊?”
“是只傻狍子。”
小沈嘿嘿一笑:“咱俩追了它这么远,咱俩才是傻狍子。”
程松岩不吭声,两人往回走,小沈说:“这个王相佑,大半夜的去哪儿了呢?怎么还不回来?”
程松岩想了想,也觉得蹊跷,按理说这么隐蔽的住处,他不会换啊,待在哪儿都比这儿招摇。他掏出手机给配钥匙的男人打电话,对方却关机。他琢磨了一下,觉得不对劲,带着小沈就往回跑。
小沈问:“咋啦?”
“你觉得配钥匙的有没有可能泄露了消息?”
“你觉得他俩是一伙的?不能吧,一伙的还给咱俩配这火车厢钥匙干啥?”
“不撒谎总比撒谎容易吧,但也有可能是半路搭的伙,配钥匙的事,本子里都记录了,他怕被拆穿。”
“那他图啥?也图小女孩?”
“图啥我不知道,这些也都是猜测,咱俩分两路,你继续在这儿待着,我再回去找配钥匙的。”
程松岩开着车子往回赶,一路上又给配钥匙的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是关机。他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却也不知道配钥匙的人住在哪儿,便开到了他的店门前,没想到店里的灯还真亮着,他急匆匆下车推开店门,却呆住了。屋子里一片狼藉,配钥匙的男人倒在地上,身子底下,血淌了一地。
程松岩缓缓靠近配钥匙的,蹲下身试了试鼻息,还没断气,便把他抱上了车子。他一边开车,一边给许丽打电话,让她来配钥匙的店里搜集信息,然后一路疾驰把人送到了医院,心里不停地犯嘀咕,这事越来越奇怪了。
医院里,配钥匙的人被送进了急救室抢救,程松岩又折回店里,许丽和技术科的同事已经在搜集痕迹了。
许丽看程松岩衣服上有一大片血迹,担心地问:“程队,你受伤了?”
“我没事,是受害者的血,你们搜集得咋样了?”
“提取到了五六个人的指纹,但这开店人来人往的,挺正常的。”
“有没有新鲜的?”
“这五六枚比起来,相对新鲜的是这两枚。”许丽拿出来给程松岩看。
“立马和王相佑的比对,看有没有他的。”
许丽带着指纹回队里比对了,很快结果出来了,确实有一枚是王相佑的。
程松岩立马给小沈打了个电话,说:“别蹲了,王相佑不会回去了。”
程松岩派人开车去把小沈接了回来,自己则等在医院里,在走廊里来回踱步,暗暗祈求配钥匙的不要有事,只要他活着,就还有突破口。
又过了十几分钟,抢救室的门终于打开了,程松岩急忙冲过去向医生询问情况。医生没有摇头,也没有说遗憾,只说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人还在昏迷中。
这就是好消息了,只要是好消息就不怕再等等。程松岩来到医院门口,点了根烟抽,刚抽了两口,小沈就跑了过来,问怎么回事,程松岩简要讲了一下,说王相佑今晚去过配钥匙的店里,极有可能是他打伤了配钥匙的。
小沈说:“那说明这两人不是一伙的。”
程松岩点了点头,小沈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盒子,说:“这是我在车厢里找到的,觉得是条线索。”程松岩接过盒子,打开看到里面是一对耳环,塑料的,不是啥值钱的东西,也看不出啥其他名堂,便让小沈把东西收好,回刑警队交给许丽,看能不能检测出什么东西来,然后让被害者的家属也都认一认。
小沈带着东西离开,剩下程松岩一个人守着。他回到走廊里,看到时钟指向零点,新的一天又来了,也可以说旧的一天又过去了,他距离王相佑又近了一步,甚至是咫尺之遥,可那刚刚触碰到一点的绳索,偏偏不结实,轻轻一抓就绷断了。
他找了把长椅,蜷缩在上面,想要眯一会儿。走廊的暖气不足,他感到后背发凉,便脱下外套盖在身上,那衣服上的血气,便一阵阵往鼻子里钻。
他太困了,管不了那么多了,就着那腥气入梦。在将睡未睡的恍惚里,他想起小时候,去围观杀牛,一刀子捅到牛脖子里去,血哗哗地像水龙头似的往外流。那牛泪眼汪汪地看着人们,也不反抗。那血腥的气味很快弥漫到每一个围观者的身边,那些人不嫌弃,仍旧是一脸看热闹地笑。
一个囫囵觉,就到了天明,寂静的走廊热闹了起来,洗漱、散步、打早饭的人,来来往往,没有人比病人更期待天亮,孤独的黑夜散尽,又多活了一天。
程松岩揉了揉后脖颈坐起来,有点落枕了,他起身去了趟洗手间,再回来时小沈已经站在了病房门口,手里还拎着包子和豆浆。
程松岩说:“来得挺早啊。”
“一宿没睡,陪着许丽做检验呢。”
“那耳环里检测出啥了没有?”
“啥也没检测出来,也没有家属认领,我看啊,没准就是王相佑在哪儿随手捡的,咱们是饿疯了,瞅啥都像鸡腿,都想啃两口。”
程松岩呵呵一笑,接过包子和豆浆,一边吃一边在心里琢磨。包子刚吃了两口,配钥匙的就醒了过来。
小沈说:“程队,你慢慢吃,我去问他。”
程松岩却把吃了两口的包子收好交给小沈,向病房走去。小沈拎着东西,跟了上去。
配钥匙的看到程松岩,虚弱地笑了笑,说:“警察同志,瞅你衣服上都是血,昨天是你救了我吧?谢谢你啊,不然我这条命就搭里面了。”
程松岩点了点头,问他:“昨天发生了什么?”
配钥匙的眼里发狠,说:“那个王相佑真他妈不是东西,下手真他妈狠。”然后停顿了一下,才细细回忆起昨晚的事情。
昨晚程松岩和小沈离开后,配钥匙的坐了一会儿,准备去舞厅继续跳舞。可这时王相佑就进来了,说让他帮忙配个那种绳锁的钥匙。配钥匙的为了不打草惊蛇,就给他配了。等他拿着钥匙一走,配钥匙的就立马给程松岩打电话。
可电话号码还没按完,王相佑却掉头回来了,说忘给钱了。配钥匙的急忙合上手机,但王相佑看出他的慌张了,就问他在给谁打电话,配钥匙的说没谁,就给朋友。王相佑不信,抢过手机,也发现了程松岩留下号码的卡片,就问他这个人是不是警察,配钥匙的否认了,说警察给他留电话干啥啊。王相佑还是不信,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刀,威胁配钥匙的说实话。配钥匙的怕了,便说确实是警察,还求王相佑放过他。但王相佑面露凶色,在配钥匙的肚子上狠狠捅了两刀,然后拿着手机离开了。
配钥匙的讲完经过,说:“警察同志,你得派人保护我啊,我怕王相佑知道我没死,还会来报复我。”
程松岩点了点头说:“不好意思,连累你了。”
小沈说:“你别怕,以后我天天在这儿守着你。”
配钥匙的说:“那我就放心了,我这是瘸了一条腿,不然我估计能和他打个平手。”
程松岩思考了一下,问配钥匙的:“王相佑昨天来你这儿,说是要配绳索的钥匙?”
配钥匙的说:“是的,就是那种铁链子的锁头,平时能锁自行车、摩托车、三轮车啥的。”
小沈说:“三轮车?那看来他还要继续作案啊,他这是要顶风作案,胆儿也太肥了吧!我还真来劲了,我必须亲手抓住他!”
程松岩说:“咋抓?”
小沈被问得愣住了,说:“程队,你说咋抓就咋抓,我听你的。”
程松岩苦笑了一下,没有再说话。他起身踱步到床边,看着这冬日的晨光,它从来都不是明媚暖人的,只是在那儿温暾地亮着,遥远、无力。这和某些希望很像,渺茫着,但存在着,想着再努把劲就能抓住了,可是却没有施力点。这也和此刻很像,知道罪犯在周围、在城市、在人潮之中,却无法精确地捕捉到,只能被动地等在那里,等待他再次行动,再次把罪恶蔓延,然后自己就拼了命地扑上去,阻止不了上一次,也阻止不了这一次,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下一次,再下一次……
这种近乎绝望的心情,上一次出现是什么时候?是八年前了吧?那个世纪末的夏天,白日漫长,黄昏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天光都不会收回,几颗着急的星星在东边亮起,而西边的天际,还有着厚重的蓝色。田野里突然燃起了火焰,在夏夜温柔的晚风中,摇晃着,摇晃着,把他关于人生所有的美梦,都摇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