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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发展到汉代，开始告别四言（诗经）和楚语骚体，汲取乐府诗的精粹，艰难缓慢地朝五言诗的方向迈进。汉代主要推崇的文学样式是汉大赋而不是诗歌，当时从帝王到文人，都只欣赏体式宏伟、气势磅礴、语言华丽的汉大赋。汉代的五言诗始终在大赋、乐府和四言诗的压迫下艰难地成长，可以说它是一股无声无息的潜流。另外，五言诗不但要摆脱四言诗和楚语骚体的旧外衣，还要摆脱先秦战国儒家经典的不断纠缠。所以五言诗要成熟起来，要变成热点，要变成钟嵘《诗品序》中所说的“人人终朝点缀，昼夜吟咏”的新形势，还要等上漫长的时间。
到了东汉末年，产生了数量不少的无名氏的“古诗”，其中一部分代表了那时文人五言诗的最高艺术成就，也标志着东汉文人五言诗成熟的新阶段。这些无名氏“古诗”，可以《古诗十九首》为代表。
《古诗十九首》的名称，最早见于萧统的《文选》。在两晋南北朝时期，人们把汉魏时代流传下来的一些无主名的古代诗歌称为“古诗”。萧统编写《文选》时，从中选择了十九首，编在一起，题为《古诗十九首》。
《古诗十九首》的作者和创作时代，一直以来争论不断。现在一般认为《古诗十九首》作于东汉末年的桓帝、灵帝之时，而它的作者，从诗作的思想内容和感情表达来分析，应该是一些生活在社会中下层的人。总之，《古诗十九首》不是一人一时一地之作。
《古诗十九首》习惯上以首句为标题，依次为：《行行重行行》《青青河畔草》《青青陵上柏》《今日良宴会》《西北有高楼》《涉江采芙蓉》《明月皎夜光》《冉冉孤生竹》《庭中有奇树》《迢迢牵牛星》《回车驾言迈》《东城高且长》《驱车上东门》《去者日以疏》《生年不满百》《凛凛岁月暮》《孟冬寒气至》《客从远方来》《明月何皎皎》。
《古诗十九首》与汉乐府之间是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中国的五言诗是在与通俗音乐密切相关的汉乐府的母体中逐渐孕育，并在文人的诗歌创作中诞生的。它的“不必一人之辞，一时之作”的无主名的集体创作特点，还明显带有汉乐府的痕迹，显示了由民歌到文人创作过渡的过程。这种影响和过渡，还没有能够成熟到形成一个自己的有名字的创作集体。而到了东汉以后，特别是建安时期的诗人，他们作为一个时代的文化存在，首先影响了文人阶层的一部分，这部分文人具有相似的生活经历，相似的人生感悟，于是他们从当时最流行的乐府民歌中受到启发，经过再创造，就产生了我们熟悉的五言诗。当然，汉乐府一经文人的改造，就从里到外发生了变化。比如思想内涵和审美情趣就和民歌大相径庭。文人们不再是“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而是更多地表现自我，表现羁旅他乡的哀愁，以及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等。总之，《古诗十九首》在艺术上比之汉乐府有了长足的进步，它最终成功地走出了汉乐府的“母体”。
《古诗十九首》产生于东汉末年的桓帝、灵帝时代，它的作者是中下层文人。东汉末年，中下层知识分子为了仕进，必须告妻别子，背井离乡，游学游宦，获取名望。而桓帝、灵帝时，政治极端腐败，外戚、宦官交替把持政权，卖官鬻爵的现象很严重，正直的知识分子失去了进身之路。《古诗十九首》正是这些背井离乡、游学游宦的知识分子的苦闷悲歌，反映的是他们漂泊他乡、仕进无路的生活和思想感情，它们的主要内容是：
背井离乡、抛弃妻子的离别相思是《古诗十九首》表现的一个重要内容，有《行行重行行》《青青河畔草》《涉江采芙蓉》《冉冉孤生竹》《庭中有奇树》《迢迢牵牛星》《凛凛岁月暮》《孟冬寒气至》《客从远方来》《明月皎夜光》10篇。其中既有游子之辞，也有思妇之辞，思妇之辞又占其中的多数。如《涉江采芙蓉》：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这首诗写的是一位妇女思念远行的丈夫，她要采花相赠，可是所思之人在远方，欲赠不能，欲罢不忍，所以忧伤满怀。关于这首诗的主人公是游子还是思妇，曾有很多争论。元人刘履《古诗十九首旨意》说：“客居远方，思亲友而不得见。虽然欲采花以为赠，而路长莫至，徒以忧伤终老而已。”他以为是游子之辞。
比较起来，《古诗十九首》中的游子之辞较少，《明月何皎皎》写道：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
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
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
这是游子久客他乡思归故里之作。明月照床，忧愁不寐，故起而徘徊，心中思归，但归路何在？出户入房体现出他内心的矛盾和彷徨。诗歌里并没有写他思念故乡的具体内容，但我们可以理解，真正牵动他情思的是远方的闺中也正有一个“引领遥相睎”的人。
游子和思妇之辞是那个社会里外有旷夫、内有怨女的现实的反映，有重要的社会意义。
中下层知识分子伤时失志的悲哀也是《古诗十九首》表现的一个重要主题。东汉末年腐朽的社会政治使广大知识分子失去了进身之路，前途无望。他们苦闷、彷徨、愤慨。《今日良宴会》《西北有高楼》《明月皎夜光》《去者日以疏》都表现了这种思想感情。《明月皎夜光》写道：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
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
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
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
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
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
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
良无盘石固，虚名复何益？
这首诗表达的是对“昔日同门友”的怨愤。那“同门友”现在已经“高举振六翮”了，但世态炎凉，人情浅薄，他已“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因此，同门之情已如“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那样，只是徒有虚名。“良无盘石固，虚名复何益？”恰好表达了诗人对那个社会里世态炎凉的愤愤不平！
社会的黑暗和腐朽使广大知识分子失去了正常的仕进之路，他们伤时失志，进而引起了对人生无常的慨叹。《青青陵上柏》《回车驾言迈》《驱车上东门》和《生年不满百》就表现了这样的主题。在这些诗歌里，他们常慨叹：“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正是怀着这种消极心理，他们追求人生的享乐：“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透过这种醉生梦死、消极颓废的生活态度，读者可以看到当时社会的黑暗和腐朽，看到知识分子在那个社会里的绝望心境。
《古诗十九首》的艺术成就是很突出的，在我国早期的五言抒情诗中，这样优秀的作品也是比较少见的。
《古诗十九首》的主要艺术特点是长于抒情，它善于通过某种生活情景抒写作者的内心活动，抒情中带有叙事意味，使诗中主人公的形象更鲜明突出。例如，《凛凛岁月暮》描写的就是一个思妇怀念良人，梦醒后惆怅感伤的情绪。这是一个蝼蛄悲鸣、寒风凛冽的冬夜，诗中的女主人思念着她的丈夫睡不着觉。她想到天气已寒，而游子还没有寒衣，想到寄锦衾，路途又是如此遥远。想来想去，忽然笃念旧好的良人枉驾来迎，她喜出望外地想，从此携手同归，长相厮守，这是多么的快乐呀！谁料那良人“既来不须臾，又不赴重围”，竟自无情地走了。心里十分懊恼，原来是一梦。她当时恨不得飞到良人那边。引颈遥望，好像良人还走得不远。此时的这位女主人似梦非梦，似醒非醒，只觉得寒风拂面，蝼蛄之声满耳，潮水般的眼泪直涌出来，沾湿了双颊。写到这里，一个孤独无聊的思妇形象就如在眼前。这样抒情叙事双管齐下的写法还很多，《西北有高楼》《孟冬寒气至》《客从远方来》都是如此。
《古诗十九首》在抒情上的另一个特点是用事物来烘托，融情入景，寓景于情，两者密切结合，达到天衣无缝、水乳交融的境界。例如《迢迢牵牛星》写道：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作者通过对假想的牛郎、织女形象的描绘，书写男女离别之情，通篇全是写景，而情在其中。这关键就在“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及“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等句，因为这几句仍然是紧扣织女的形象和现实的景物来描写的，所以读者只觉得是泛泛写景，而织女的离愁却轻轻地点了出来。其余的还有《明月何皎皎》等。
在艺术上，《古诗十九首》还以文风绮丽、意悲而远的风格被誉为“一字千金”和“五言冠冕”。这两种因素结合在一起加上运用的是当时新兴的五言形式，使《古诗十九首》成为自《诗经》之后又一个新的经典。首先是它善于用浅显的语言表现人物的典型感情，在表达方式和效果上，突出一个“真”——袒露式的“真情”，白描式的“真景”，对久违的朋友推心置腹说的“真话”，记载的“真事”，即所谓的“情真、景真、事真、意真”是《古诗十九首》的风格特征。它不仅是对场景、事实作客观真切的描写，更是诗人精诚所至，从内心流露出的真情实感。其次是委婉曲折的表达方式以及从《诗经》发展而来的重章叠句的更迭形式。《古诗十九首》善用叠字，如《青青河畔草》中的“青青”“郁郁”“盈盈”“皎皎”“娥娥”“纤纤”等系列叠字的运用，与《诗经·卫风》“和水洋洋”一样连用六个叠字也十分自然，有异曲同工之妙。再次是结构上转折自然巧妙，故刘勰《文心雕龙·明诗》赞美说：“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冠冕也。”
《古诗十九首》的语言不假雕琢，浅近自然，但又异常精练，含义丰富，十分耐人寻味，这也是一个特点。谢榛《四溟诗话》曾对此作过生动的比喻：“平平道出，且无用工字面，若秀才对朋友诉说家常，略不作意。”例如，“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行行重行行》），“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涉江采芙蓉》），“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孟冬寒气至》），一种真挚深厚的感情可以想见。“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明月皎夜光》），失望的心情可以想见。写景如“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回车驾言迈》），“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东城高且长》）等。
《古诗十九首》的高度艺术成就是五言诗已经达到成熟阶段的标志，就其成就和在诗歌创作上所产生的影响来说，它在我国文学发展过程中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
1．作品赏析
（1）
行行重行行 ［1］ ，与君生别离 ［2］ 。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3］ 。
道路阻且长 ［4］ ，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5］ 。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6］ 。
浮云蔽白日 ［7］ ，游子不顾反 ［8］ 。
思君令人老 ［9］ ，岁月忽已晚 ［10］ 。
弃捐勿复道 ［11］ ，努力加餐饭 ［12］ ！
【注释】
［1］重行行：行了又行，走个不停。
［2］生别离：是“生离死别”的意思。屈原《九歌·少司命》：“悲莫悲兮生离别。”
［3］天一涯：天各一方。意思是两人各在天之一方，相距遥远，无法相见。
［4］阻且长：艰险而且遥远。
［5］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胡马南来后仍依恋于北风，越鸟北飞后仍筑巢于南向的树枝。意思是鸟兽尚且眷恋故土，何况人呢？胡马，泛指北方的马，古时称北方少数民族为胡。越鸟，指南方的鸟，越指南方的百越。这两句是思妇对游子说的，意思是人应该有念乡之情。
［6］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相离越来越远，衣带也越来越松了。意思是人由于相思而消瘦了。缓：宽松。
［7］浮云蔽白日：这是比喻，大致是以浮云喻邪，以白日喻正。想象游子在外被人所惑。蔽：遮掩。
［8］不顾反：不想回家。顾，念。“反”通“返”。
［9］思君令人老：由于思念你，使我变得老多了。老，指老态、老相。
［10］岁月忽已晚：一年倏忽又将过完，年纪越来越大，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岁月已晚，指秋冬之际岁月无多的时候。
［11］弃捐勿复道：什么都撇开不必再说了。捐，弃。
［12］努力加餐饭：有两说，一说此话是对游子说，希望他在外努力加餐，多加保重；另一说此话是思妇自我安慰，我还是努力加餐，保养好身体，也许将来还有相见的机会。
【评析】
这首诗写的是一个妇女思念离家远行的丈夫。她咏叹别离的痛苦、相隔的遥远和见面的艰难，把自己的刻骨相思和丈夫的一去不复返相对照，但还是自我宽解，只希望远行的人自己保重。全诗长于抒情，韵味深长，语言朴素自然又精练生动，风格接近民歌。
本篇可分作两部分：前三句为第一部分，后五句为第二部分。第一部分，追叙初别，着重描写路远相见之难。开头两句“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是全诗的纲，总领下文。第二部分，着重刻画思妇相思之苦。“胡马”“越鸟”二句是说鸟兽还懂得依恋故乡，何况人呢？以鸟兽和人作比，是从好的方面揣度游子的心理。随着时间的飞逝，游子越走越远，思妇的相思之情也越来越深切。“衣带日已缓”形象地揭示了思妇的这种心情，她日益消瘦、衰老和“游子不顾反”形成对比。“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是从坏的方面怀疑游子薄幸，不过不愿直说，而是委婉地通过比喻表达心里的想法。最后两句是强作宽慰，实际上这种心情是很难“弃捐”勿“道”的，心绪不佳，“餐饭”也是很难“加”的。相思之苦本来是一种抽象的心理状态，可是作者通过胡马、越鸟、浮云、白日等恰切的比喻，带缓、人老等细致的描写，把悲苦的心情刻画得生动具体、淋漓尽致。
（2）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 ［1］ 结绮 ［2］ 窗，阿阁 ［3］ 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 ［4］ ，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 ［5］ 杞梁妻。
清商 ［6］ 随风发，中曲 ［7］ 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 ［8］ 有余哀。
不惜 ［9］ 歌者苦，但伤知音 ［10］ 稀。
愿为双鸿鹄 ［11］ ，奋翅起高飞 ［12］ 。
【注释】
［1］疏：镂刻。
［2］绮：有花纹的丝织物。这句是说刻镂交错成雕花格子的窗。
［3］阿阁：四面有曲檐的楼阁。这句是说阿阁建在有三层阶梯的高台上。
［4］弦歌声：歌声中有琴弦伴奏。
［5］无乃：是“莫非”“大概”的意思。杞梁妻：杞梁妻的故事，最早见于《左传·襄公二十三年》，后来许多书都有记载。据说齐国大夫杞梁，出征莒国，战死在莒国城下。其妻临尸痛哭，一连哭了十个日夜，连城也被她哭塌了。《琴曲》有《杞梁妻叹》《琴操》说是杞梁妻作，《古今注》说是杞梁妻妹朝日所作。这两句是说，楼上谁在弹唱如此凄婉的歌曲呢？莫非是像杞梁妻那样的人吗？
［6］清商：乐曲名，声情悲怨。清商曲音清越，宜于表现哀怨的情绪。
［7］中曲：乐曲的中段。徘徊：指乐曲旋律回环往复。
［8］慷慨：感慨、悲叹的意思。《说文》：“壮士不得志于心也。”
［9］惜：痛。
［10］知音：识曲的人，借指知心的人。相传俞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琴，子期死后，伯牙再不弹琴，因为再没有知音的人。这两句是说，我难过的不只是歌者心有痛苦，而是他内心的痛苦没有人理解。
［11］鸿鹄：据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说：“凡鸿鹄连文者即鹄。”鹄，就是“天鹅”，一作“鸣鹤”。此二句以双鸿鹄比喻情志相通的人，意谓愿与歌者同心，如双鹄高飞，一起追求美好的理想。
［12］高飞：远飞。这两句是说愿我们像一双鸿鹄，展翅高飞，自由翱翔。
【评析】
这是一首写知音难觅的诗。从诗意看，诗中的主人公是一位在生活中因失意而彷徨的人。凄凉的弦歌声从重门紧锁的高楼上隐隐传来，其声调的悲凉深深地感染了楼下听歌的人。从那清婉悠扬、感慨哀伤而又一唱三叹的歌声中，诗人清晰地感受到了歌者经历的惨痛和被压抑的内心痛苦。这令人不禁要推想，歌者是谁？莫非是杞梁妻那样的忧伤女子？可是，最值得忧伤的不是歌者的哀痛，而是没有人能够理解她个中的伤感，知音难觅可能才是她感伤叹息的真正原因。诗人借高楼上的歌者之悲抒写的是自己的人生感受，“但伤知音稀”是一种具有广泛社会性的苦闷、悲伤和期待。
作者将所抒之情融于幻景之中。对于声音的描写细腻生动，歌者与听者遥相呼应，把失意之人的徘徊、悲切、希冀全面地展现出来了。阅读时，要细细体会诗中那种若隐若现、缥缈空灵的意境。
2．佳句欣赏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青青陵上柏》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今日良宴会》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西北有高楼》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涉江采芙蓉》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迢迢牵牛星》
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
——《东城高且长》
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
——《去者日已疏》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生年不满百》
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客从远方来》
1．简述《古诗十九首》在中国诗歌史上的地位和作用。
2．比较阅读《迢迢牵牛星》与秦观的《鹊桥仙》，说一说你的感受。
3．推荐阅读：《今日良宴会》《青青河畔草》《生年不满百》。
读到“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这两句时，对你的思念像碧绿的春水一样涨满了空荡的江。波心盈盈，荡荡无极却只是一秒钟的事。
思君令人老，可以是一生，又或者只是一瞬之间，头发花白了。
《古诗十九首》里的句子。它是一根针，在一刹那，不，比刹那还要短的转念之间，就戳破了我的心。然后，思念如我身上潋滟的血，涌出来，缠绵如春水。
思君令人老，有民歌的朴直。你知道，我素爱词淡意深的句子，它让我想起你的时候，变得毫不费力。
《古诗十九首》多写游子思妇之情，是一个五言古诗的结集，由南朝昭明太子萧统选编十九首入《昭明文选》。萧统是个有情人，身上不受那么多礼教的桎梏；他亦是个眼明的人，看出这些诗的真好处。由于萧统选择精当，《古诗十九首》也同《文选》一起流传深广，成为公认的“古诗”代表作。这组诗大约是东汉后期安、顺、桓、灵四帝年间的作品，虽不是一个人写的，然而先后不过数十年间所作，是一个时代的。
这些诗，在魏末晋初的时候，突然流行起来。西晋的陆机曾经逐首逐句地模仿了其中的十四首，总题目就叫《拟古诗》。东晋的陶渊明，也都有学习“古诗”手法风格作的《拟古诗》。其实每一种流行都是有原因的，就像弗洛伊德所说，人的每个举动都不是无端做出。
《古诗十九首》流行的原因，如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滴滴都是凄凉意。
东汉桓帝、灵帝时，宦官外戚勾结擅权，官僚集团垄断仕路。上层士流结党标榜，中下层士子为了谋求前程，只得奔走交游。他们离乡背井，辞别父母，“亲戚隔绝，闺门分离，无罪无辜，而亡命是效”，然而往往一事无成，落得满腹牢骚和乡愁。
魏晋的时候，这种景况有坏无好，繁花似锦中掩不住的是荒凉。世族的阀门紧闭，连潘岳那样的才子，也要“望尘而拜”，落尽风骨，才拜得仕途一线天开。春光已老，佳期如梦，点点滴滴地疏狂放纵，也只是那遮不了的思愁满眼，盖不住的隐痛如山。离思如雨，一声声，空阶滴到明。于是古时抒写游子失意的《古诗十九首》再次归来，东汉末年的古风吹得魏晋新人不尽萧瑟。
因为它是当时清寒的文士、底层士人作的文章，以男女思情为主题，所以就有人说，这是游子荡妇之思，品格不高。可是，只要人放低所谓的格调，丢开不必要的清高，读了，就能感觉它真的好，像晴天落白雨似的明亮缠绵，让人忍不住爱到心里去。
“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游子荡妇之思亦是贞亲。非常爱的时候，谁敢说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是虚假？
然而这又果真是荡子与荡妇之间才有的问、才有的怨。“轩车来何迟？”这种幽切而大胆的指责，不是“荡妇”不敢问。寻常闺阁女，后来被礼教勒紧了脖子的女人，连怨也是小心翼翼的，讲究矜持，要“哀而不伤”。似那杜丽娘，在牡丹亭里游游荡荡，罗袖曳地，也只敢唱：“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似这般，都付与断瓦颓垣。”
游园，梦中的片时春色使她日渐瘦损，在幽闺自伤自怜，画下自己的容貌。寂寂地如一株植物死去。
惊梦，如果不是惊了梦，她只是荒园、青冢、白骨一堆，断瓦、残垣。
所以，做荡子与荡妇也有叛逆的痛快！这诗里荡子与荡妇俱是真诚的，对爱不虚伪，对爱恭敬谦卑，只是并不纵容背叛。他们叫现在人喜悦，会心一笑。我们开始了解，在爱里，清楚的诉求和沉默的承担同样值得尊重。
你听她怨那可恶的男人。他是个荡子，已经订婚了，却依旧轩车来迟，何必讲究什么高风亮节，遵循古礼？可知，一再的蹉跎，会错了花好月圆的好时节？辜负了我，待嫁女心如蕙兰。我是这样寂寞地、微弱地开放着，单等你来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你若不来，就像这花开你不采，过时了，我的心也将随秋草一起萎谢。
有时候，爱是坚韧的东西。可是有时候，它只是一池碧水，一榭春花，一陌杨柳，一窗月光。天明了，就要干涸，萎谢，褪色，消失。
短暂到，不能用手指写完，等——待。
思君使人老呵，百年修得同船渡，可是，还要千世才可修到共枕眠。突然，没有欲望再等待了。
就让轩车来迟吧。爱的错手，只是个瞬间。然后我们黯淡下去，在彼此的眼底看见沉沦。
可是，我看见你来，我问“轩车来何迟”时忍不住仍是淡淡的惊喜。你没有来迟，对不对？
有一个人，你来了，就好了。
遇上那个人时——似露珠在花叶上，轻轻颤抖的喜悦卑微。这样的轻佻，我们，无人幸免。
——选自《人生若只如初见》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