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最难得,兄弟出同胞。
休生伤弟剑,莫动害兄刀。
财产世未易,妻孥人合交。
怎如天合义,兄爱弟恭高。
神将听得瓜精之言,笑道:“看你一个青皮夯货、烂肚东西,说什么不劳刑罚剿灭他的地方,能使他远离人心,一归荡尽。”瓜精答道:“上圣莫轻觑了我等,虽然外貌青皮,内抱赤胆,在世间专与人解烦消渴,口蜜舌甜,何尝与世相侮,不分个青白?就是我众子,个个出世,遇着那泼嘴泼舌的,紧斗牙关,不饶让他分毫,他也只是把一点仁心相对。只因有这一点谦逊仁心,便是伤害了他生出枝叶,他也不计仇,不抱怨。我众子为甚不计仇抱怨?他说道,我同父同母一胞胎流来血脉,弟兄甚多,千百之中,若留得一个兄或是一个弟,生出枝叶来,兄弟生的子便是己之子,一般都是同胞胎来的血脉。只因众子存了这一点仁心,你看他代代相传,劫劫不灭,子孙充满世间。高门大户,富屋贵阶,哪里不是他积德?”神将听了笑道:“这精灵语句虽支离怪诞,倒也有几分合理。吾神日游万方,要去监察这不逊让的弟兄,轻则灾殃,重则祸害,不暇在此混扰。汝既有处治这魔的地方,可将邪魔叫你众子押去。”瓜精道:“愿借神力捆缚住他,莫教逃走。”神将乃就瓜精身上摘了两根藤儿,吹口神气,变了两条索子,把二魔拴缚,交付与众子,乃化一道金光去了。伍相与管、鲍也各相拱手辞去。众子精把两个邪魔押着,乃问瓜精道:“多事的老子,费了许多功夫气力,亏神圣们降服了这魔,你便随他们剿灭处治,却又讨他这差,押甚么地方。倘拴缚不紧,遇着那逃走了的一党来救他们,却不又费精力?”瓜精笑道:“汝等小子只知说今日现成言语,哪里知道前辈事实来历,却有个缘故。”众子道:“有甚缘故,我等不知。请说请说。”瓜精乃说道:
自小生来原有种,
长在富家膏腴陇。
只因兄弟两谦和,
把吾宝重如古董。
可恨贼人揪断藤,
双双偷去将人哄。
哄了人钞二十贯,
赎药医兄情亦勇。
万圣寺内有高僧,
行者买去祈恩宠。
高僧不吃疑与嗟,
这段根因说惶恐。
公道老叟解纷争,
把吾剖来暗讥讽。
不想正气遇邪魔,
大众交锋各逞猛。
金甲神将显威灵,
助我擒邪扶道统。
根因原自出僧人,
高僧断不留他种。
众子精听了,道:“原来前情这般委曲。如今押他寺中,凭高僧处分罢了。”
却说公道老叟在亭子上扯着向今,递了一半甜瓜与他。他吃得心中凉爽,那老叟见了他意思转过些好颜色,乃乘着天气炎热,说道:“与弟兄争财夺产,且莫说曲直,只说这炎天酷暑有甚要紧,忙忙碌碌?万一伤兄,这罪怎当?家私、性命不保,万一自己受了暑热成病,却也真真有甚要紧。”向今一则是邪魔被瓜精逐出在外,一则是凉瓜逼去烦心,听了老叟公道一语,便省悟起来,向老叟说道:“承尊邻教诲,小子何苦执迷不悟?只是既已与兄争竞一番,彼此言语成仇,怎便罢休了?老邻尊,再教诲小子一个和睦方法。”老叟道:“实不瞒你说,你弟兄当年都是孝顺的,后转变了不孝不顺情节。虽说是你令尊在日娶继一宗自错,却也有些古怪。我昨日起得天早,见你家屋上有一桩古怪,不必说破。但寺中高僧深知,如今佛门广大慈悲,须知到寺中请教他们,自有度脱的功德。”当下向今如梦方醒,随着老叟到得寺来。却好祖师与三弟子正收拾行李,要离寺前行,却遇着老叟与向今到来。向今向祖师前稽首,自行忏悔。祖师把慧光一照,已知向今改心转意的根因,却又知瓜精押着邪魔来寺的情节,总是方便慈悲度化,便侧着道眼之眸不言,过了半晌,乃说一偈道:
无情有情,邪魔妄行。
谦光合德,大道乃明。
向今听了,拜谢道:“小子回家,只一味做个有情,谦让吾兄便了。”说罢,扯着公道老叟,拜辞祖师众僧,往山门外去了。
瓜精押着邪魔,专听高僧处治,却遇着祖师说偈,乃悟道:“即如偈意,便是处分。”乃指着二魔问道:“汝听僧偈,知悟了么?如不悟,说不得押你赴冥司;若是悟得,当速改正。”二魔泣道:“禅语明明说邪魔生妄,不明大道,以致有情作了无情。我今悔却,愿归谦让也。”瓜精听了,叫二魔发个咒誓。邪魔道:“我已改悔,出自本心。若不出自本心,便发誓何用?古语说得好,信不由衷,质无益也。”瓜精听了,不觉心生欢喜,把二魔放了捆缚。那藤子原是自己身上的,复还了己身。那邪魔飞空走了,说道:“骗了他去也。”瓜精见他骗走了,却不敢冲犯高僧阳神正气,乃与众子埋怨说道:“都是我包揽了押邪魔到寺中,与僧人们处治他。谁料高僧说偈,只度脱了生人向今,却不能把这邪魔度化。”众子精说道:“人心得度复明,惟有这魔心奸狡,非神将威灵,怎治得他?”瓜精听了,随向空中祷告,呼动神将来临,见了瓜精,便问:“你押的邪魔,地方怎生处治?”瓜精道:“实不敢欺瞒上圣,当初根因,原系寺中东度高僧师徒生出。如今解与他们处治,一则知佛门广大,能度化邪魔,不劳斧钺,一则我等根因,得以超脱。谁叫高僧说了一偈,只度了生人弟兄心意,这邪魔却使个骗法儿走了。”神将道:“南方有一派儒门大理,专度生人,西方有这派禅机,专消魔孽。这邪如何不悟?”众子精道:“悟也悟了,他因叫解了绳捆,我们因叫他发誓。他道:出自本心,咒誓何用?当初只该叫他发了誓,后放绳索。不想放了绳索,他却骗走也。”神将听了笑道:“谁叫你以疑招疑,动了他个不信志念?”瓜精问道:“何谓以疑招疑?”神将道:“世有一语说得好,’物必先腐,而后虫生。‘人必先疑,而后谗人。你叫他发誓,是先疑也。他奸狡不情,就生出疑来,便骗走了。但这等狡骗邪魔能骗得你,怎能骗得吾虚空往来、监察善恶神将?汝等且不必疑虑了,当抱着吃,心中凉,济度世人烦渴,将要熟明正理,莫要与生人吃口白舌。”瓜精等听了神谕,退散去了。
这神将神目如电,便照见二魔脱了索,走在半空,四下里寻头路。他看见四海之内,不爱不敬的弟兄颇多,不逊不悌的男女甚众。莫说俗人,便是出家的僧道,借名师兄师弟,本是异姓同门,有等好的胜如骨肉,有等不好的,争夺不让,更俗人。他这一等在道叛道,也都是这邪魔鼓弄。却好二魔四方观看,只见万圣寺中,就是那买瓜行者的主僧,只因他不审瓜之来历,妄献老祖师徒。老祖不受他的,回去剖开,徒子徒孙吃了。哪知这瓜却是那义气之弟敬祭兄的。妄自吃了,便惹出一种不义不敬的根因。这老僧有三四个徒弟,为分衣钵不均,大家正在那里争争讲讲。却说神将照见二魔在半空,随驾云追上,大喝一声:“邪魔行骗逃走,往哪里去!”二魔见了,魂里生魂,飞越天外之外,寻地方要走。却好老僧家徒弟,正吵吵闹闹,他却一直下投,忙躲入众徒弟之腹。神将见了,笑道:“这业障人生门,你怎知高僧住处毫发不容?我且饶他,谅自有释门秉教。”神将一道金光去了。
这二魔潜形在僧徒腹内。后有说出家争衣钵的邪魔更炽五言四句说道:
既已入空门,当思离世法。
贪嗔何更凶,堕入恶罗剎。
却说祖师师徒正要辞别寺僧前行,只听得僧房嚷闹。道副乃问方丈主僧:“何事僧房这等嚷闹?”主僧道:“师兄不问,我却也不敢说。想师父们在寺中开讲的是孝悌道理,度化的是不逊让人心,成就功德,隐显神通,谁不称赞?怎么往来善信听闻目见,感化的不少,却偏是本寺中师兄师弟,为分析衣钵,倒争竞异常?”道副听得,乃合掌向着祖师说道:“这种孽障,说不得还要惊动我师,借重道力。”祖师把慧光一照,笑道:“孽障果是又要费片言觉悟。事在汝等,只恐非一时能化。汝等且把行囊放下,静室再借一宵。”主僧道:“正欲师尊留驾,多住几日,把这争端与他们息了。”这方丈主僧一面说,一面叫行者去唤了争衣钵的众和尚来。不移时,只见那献瓜的老僧带着几个小和尚,走到静室门外,伺候进参祖师。祖师乃向道副说道:“我曾云,献瓜妖孽是那一等使他来迷弄我等,不可令入吾静室,使他犯吾秉教执法,汝当令他出方丈之外。除了他们这等邪魔,自然各还个异姓同居的敬爱。”道副听了,乃问道:“师尊,弟子一向也不曾闻得,静室中怎么他们进入便犯了秉教执法?”祖师道:“吾静室便是不扰执法秉教。我等既奉教居中,岂容纷纷外魔来扰?此魔一人,自是执法,以法灭其魔,岂不于他有损?”尼总持听了,在旁问道:“师尊,此等邪魔扰乱这不明道理与不知爱敬的和尚,正要剿灭其形,如何倒留其迹,以成其恶?”祖师笑道:“汝哪里知,正是吾门方便,令其自悟,成就和尚功德,安比世俗驱魔,直灭其党?”尼总持听了,便觉悟了,乃出静室向僧徒说:“吾师尊方才入定,众位可到方丈外少候。”众僧依从,出得方丈,到得大殿上来,各各议论。也有说“祖师师徒谈禅论道,微妙无穷”的;也有说“祖师师徒正伦明理,演化不孝不忠”的;也有说“祖师不言,但只叫徒弟高谈阔论度人”的。众僧没有那邪魔在腹的,和容悦色,相亲相爱,讲一回“祖师未尝吝教,就是不言,也有授人至妙道理之处”。却又说一回“那个施主家有经醮,那个师父到甚施主家去募缘”,你道“师兄师弟不可争竞衣钵,分散了门徒”。我道“师父那老和尚,不该暗有偏心”。纷纷讲论,都不关心。只有邪魔躲入腹中的两个徒弟,狠狠的心胸,忿忿的气色,你嗔我,我怪你。他既听方丈主僧唤来,又听得尼总持吩咐,只得在殿上等候下落。
却说尼总持与道副、道育三个,领了祖师旨意,方才出静室,到外堂无人处所。只见一个行者捧着一个钵盂,持着一根锡杖,向三师说道:“闻知师父们出殿公评,我家师父们分析衣钵,这钵杖是我太师父叫我送上,千万公评,说几句向他的话。”道副见了,笑而不言。尼总持摇手道:“人来僧家无此事理。”道育摇头道:“这邪魔来迷弄我等。”乃扯那行者出殿,说道:“你看看左右两边坐着的是甚尊者?那对看殿门的是甚神将?出家僧人不但无此事,亦且无此心。”那行者一面走,一面说:“钵杖皆是师父们用的,便受了何妨?”三师只是不顾。走到殿上,只见道副向圣像前三拜,再向护法稽首,只说了几句道:“谁叫那老和尚招了一班徒弟,立出个俗,叫弟兄有俗名,便有俗累;有俗累,便有俗争。若要不争,除非异俗。”尼总持道:“师兄,如何为异俗?”道副道:“只叫他代代接下,莫排弟兄,衣钵便世世相传。”道育道:“今已排定,谁甘退让?”道副道:“吾门原属空俗,名原乃假,今争空假之衣钵,留与后来之异姓。这邪魔,你盘据在无人无我,无眼、耳、鼻、舌之家,逞甚精灵?徒招孽报。”道副只说了这几句,吓得二魔出了僧腹,往空就要飞走,却被护法神王打下,道:“此是何门,你敢来浑扰?”二魔被打,泣道:“爷爷呀,是他们先有争竞不让之心,我们方敢乘机投入。”神王道:“吾神居此,所司正为严肃禅门。谁敢违法,同污类俗?如有此等,吾自不饶。你这孽障当押入地狱。”二魔泣道:“上圣开言,吾等地狱自堕,又何要解押?”说罢抱头窜耳而去。这殿上众僧方才迎着三师,拱手说道:“不守禅规,妄争衣钵,何劳三师评论?我等正在此议说不公,都是他师父多出来这宗孽障。”三师不答,只见两三个争竞的小和尚齐齐退去。你说道:“不是我父娘挣的家财,少些也罢。”我说道:“既是出了家,入了空门,便这衣钵有也罢,无也罢,何必苦苦相争?各各自去,都是那邪魔造事。”众僧等见了,都笑起来说道:“早若回心,也不劳这几日争闹。”有的说:“好师父,一上殿来不言不语,只在菩萨前咕咕哝哝,想是有甚降魔咒语,劝解的法儿,不劳多口饶舌,自家觉悟去了。”三师见争竞的和尚自行退去,便回转殿庑,见七位阿罗尊者前,有胡僧持短锡杖,蛮奴捧钵而立,乃警悟于心,上前稽首礼拜,说道:“尊者以道示法,弟子辈守法护教,于自心不愧,尊者不怍。”三师正说罢,只见天色黄昏,忽然一阵狂风大作。却是何故发这一阵狂风,下回自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