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本关于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萨斯神父的小册子里,讲述了这位西班牙教士神秘的业绩。
一四九二年十月一日,一位带着西班牙国旗的意大利人在被海水打湿的甲板上,看到了绵延不绝的被森林覆盖的土地浮现在茫茫的海水之上。这个名叫哥伦布的人后来毁誉参半,一方面他是功勋卓越的美洲大陆的发现者,另一方面他又是臭名昭著的殖民掠夺者。然而他并不知道自己发现的是一片新大陆,他简单地认为这只是通往东印度的捷径。当哥伦布第一次登上美洲大陆时,土著的印第安人欢迎了他们,他们在沙滩上进行了最初的交易,欧洲人用他们廉价的玻璃制品换取印第安人昂贵的宝石。这时候的哥伦布和他的追随者显然满足于类似的欺诈行为,他们和印第安人相处得不错。当哥伦布第二次来到时,他的身份不再是一个发现者,而是一个征服者。按照他和西班牙王室的协议,他成为了西印度群岛的总督,以及他所发现海域的海军上将。哥伦布开始了他的血腥统治,他的继任者更加残暴,最终的结果是一百多万印第安人分别被打死、累死、饿死、冻死和病死,印第安人在西印度群岛悲惨地接受了灭绝的命运。
消息传到欧洲,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法国人和英国人、荷兰人和其他欧洲人纷纷漂洋过海,像蚊子似的一团团地拥向了神秘的美洲大陆,开始了无情的征服狂潮。聂鲁达在诗中把他们称作一群戴着假牙和假发的人,这群殖民掠夺者在此后的三百年里,使四千万人口的印第安人下降到了九百万人口,将田园诗般的印第安世界变成了恐怖的人间地狱。与此同时,西班牙从美洲运回了二百五十万公斤的黄金和一百万公斤的白银,英国和法国以及其他欧洲国家,也同样掠走了大量的金银财宝。
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萨斯神父就是在这个时候登上美洲大陆,资料显示他是最早来到美洲的神父之一。与前往亚洲和非洲的传教士有着不同的命运,来到美洲的传教士没有被赶走,这是因为美洲大陆被欧洲殖民者彻底征服了,而亚洲和非洲最终没有被征服。沦落为奴隶的印第安人在白人的猎杀下,只能放弃他们的原始宗教,这样的宗教曾经与印第安人的生命和生活紧密相连,印第安人坚信万物都有灵魂,然后产生了印第安的巫术,进而就是图腾崇拜,他们的图腾和生灵有关,狼、熊、龟、鹰、鹿、鳗、海狸等等都是图腾的对象。这些曾经与自然界亲密无间的印第安人,在失去家园和妻离子散以后,在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彻底征服以后,纷纷成为了基督的信徒。拉斯卡萨斯和他的精神同事们事实上成为了另一种征服者,心灵的征服者。
拉斯卡萨斯神父在美洲大陆的传教经历,使他亲眼目睹了残忍的现实——殖民者对印第安人残酷的武力剿杀,沉重的劳役折磨,还有不堪忍受的苛捐杂税,以及疾病和瘟疫。在人口稠密的太平洋一边,殖民者将成千上万的印第安人赶入大海,让滔滔的海浪淹没印第安人悲伤的眼睛和绝望的哭泣。
这一切使拉斯卡萨斯神父放弃了欧洲白人的立场,站到了印第安人中间。他曾经十二次渡海回国,为印第安人请命,希望减轻印第安人沉重的劳役负担,这是他一生中最为人称道的经历。这位神父请求西班牙国王将印第安人作为“人”来对待,这个现在看来是合情合理的请求,在当时的殖民者眼中却是荒唐可笑。
这本有关拉斯卡萨斯神父的小册子没有继续写下去,因为接下去的故事对这位神父极为不利。虽然和冷酷的征服者哥伦布截然不同,充满同情和怜悯之心的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萨斯却同样引起了争议。如果免除了印第安人沉重的劳役,那么谁来替代他们?拉斯卡萨斯建议用非洲的黑人来替代。神父的同情和怜悯并没有挽救印第安人的命运,倒是带来了另外一场灾难,非洲的黑人开始源源不断地进入美洲大陆。
一九九九年五月,我带着两个问题来到美国。在华盛顿特区的霍华德大学,这是一所历史悠久的黑人大学,我见到了米勒教授,我问他是否知道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萨斯神父的故事,米勒教授听到这个西班牙教士的名字时,脸上出现了一丝奇怪的微笑,他告诉我他知道这个故事。于是我的第一个问题提了出来,这位神父是不是后来疯狂的奴隶贸易的罪魁祸首?作为一位黑人,米勒不会轻易放过或者原谅所有和奴隶贸易有关的人,他认为拉斯卡萨斯神父有着不可推脱的责任。事实上从哥伦布登上西印度群岛开始,此后的三百多年里所有登上美洲大陆的欧洲白人都难逃罪责。
让拉斯卡萨斯神父一个人来承担奴隶贸易起因的责任,显然是不公正的。事实是在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的半个世纪以前,在拉斯卡萨斯神父出生以前,非洲的奴隶贸易已经开始,不同的是奴隶们那个时候所去的地方是欧洲。而且在更为久远的年代,阿拉伯人已经在非洲悄悄地从事这样的勾当了。所以拉斯卡萨斯神父在美国的黑人中间并不知名,当我向其他几个非洲裔的美国人提起这位教士时,这些不是从事专门研究工作的美国黑人都茫然地摇起了头,他们表示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如果一定要为后来大规模的奴隶贸易寻找一个罪魁祸首,那么这个人毫无疑问就是哥伦布。
正是哥伦布对美洲大陆的发现,那些原来驶向欧洲的奴隶船开始横渡大西洋前往美洲,一个长达四百多年的人间悲剧拉开了序幕。当沾满印第安人鲜血的宝石和贵重金属源源不断地流入欧洲的时候,当东方国家盛产的香料和黄金被掠夺到欧洲的时候,对欧洲的殖民者来说,非洲使他们获得暴利的就是奴隶的买卖。这是非洲历史上最为黑暗的一页,随着美洲大陆丰富的矿产资源不断被发现,随着甘蔗、烟草、棉花、蓝靛和水稻等种植园的迅速发展,奴隶船就像是城市里的马车一样,繁忙地穿梭于欧洲—非洲—美洲之间。这就是奴隶贸易中臭名昭著的三角航程,一艘艘满载着廉价货物的商船从欧洲启程,到非洲换成黑奴以后经大西洋来到美洲,用奴隶换取美洲殖民地的蔗糖、棉花和烟草等物,回到欧洲出售这些货物,然后用很少的钱买进廉价的货物,再次启程前往非洲。一次航程可以做三次暴利的买卖,在美洲殖民地卖出奴隶价格是在非洲买进价格的三十倍到五十倍之间。
欧洲的奴隶贩子雇有专职的医生,这些游手好闲的人遍布非洲的许多地方,他们像兽医检查牲口一样检查着奴隶的身体,凡是年龄在三十五岁以上,嘴唇、眼睛有缺陷,四肢残缺,牙齿脱落甚至头发灰白的均不收购。在四百多年的奴隶贸易中,那些年龄在十岁到三十五岁之间的男子和十岁到二十五岁的女子几乎都难逃此劫,殖民者掠夺了非洲整整四个多世纪的健康和强壮,只有老弱病残留在了自己的家园,于是非洲病入膏肓。许多地区的收成、畜群和手工业都遭受了悲惨的破坏和无情的摧毁,蔓延的饥荒和猎奴引起的部落间的战争此起彼伏,已往热闹的商路开始杂草丛生,昔日繁荣的城市变成了荒凉的村落。
这期间运往美洲的奴隶总数在一千五百万以上,而在猎奴战争中的大屠杀里死去的,从内地到沿海的长途跋涉中倒下的,大西洋航程里船上的大批死亡以及反抗中牺牲的奴隶总数,远远超过到达美洲的奴隶总数。奴隶贸易使非洲损失了一亿人口,也就是说得到一个奴隶就意味着会牺牲五到十个奴隶。就是最后终于登上了美洲大陆的幸存者,由于过重的劳动和恶劣的生活待遇,在到达后的第一年又会死去三分之一。
海上的航行就像是通往地狱的道路一样,航程漫长,风浪险恶,死亡率极高,曾经有五百人的奴隶船一夜之间就死去一百二十人。奴隶船几乎都超过负载限度,在黑暗的船舱里,那些身上烙下了标记的奴隶两个两个锁在一起,每人只有一席容身之地,饮食恶劣,连足够的水和空气也没有。天花、痢疾和眼炎是流行在奴隶船上的传染病,它们就像是大西洋凶恶的风浪一样,一次次袭击着船上手足无措的奴隶。眼炎的传染曾经使整整一船奴隶双目失明,在被日出照亮的甲板上,这些先是失去了自由,接着又失去了光明的奴隶,现在要失去生命了。他们无声无息地摸索着从船舱里走出来,在甲板上排成一队,奴隶贩子将他们一个一个地抛入大海。
在美洲印第安人悲惨的命运和非洲奴隶悲惨的命运之间,是欧洲殖民者的光荣与梦想。奴隶贸易刚开始的时候,荷兰因为其海上运输业的发达,被殖民者称为“海上马车夫”,在大西洋一边的美洲所有的港口,飘扬着荷兰国旗的贩奴船四处活动。英国人后来居上,虽然他们贩奴的历史比其他国家都要晚和短,可是他们凭借着海上的优势,使其“业绩”超过其他国家四倍。当奴隶贸易给非洲带来无休止的战争、蹂躏、抢劫和暴力,使非洲逐渐丧失其生产力和原有的物质文化之后,当美洲的印第安人被剿灭、被驱赶和被奴役之后,欧洲和已经成为白人家园的美洲迅速地繁荣起来了。这就是马克思所说的“资本主义时代的曙光”,在马克思眼中,“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今天当人们热情地谈论着经济全球化和贸易自由化的时候,这个风靡世界各地的全球化浪潮,在我看来并不是第一次。第一次的全球化浪潮应该是五百年以前开始的,对美洲的征服、对亚洲的掠夺和对非洲的奴隶贸易。连接非洲、美洲和欧洲的奴隶贸易以及矿产和种植物的贸易,养育了以欧洲为中心的资本主义,随着东印度沦为英国的殖民地和后来鸦片战争在中国的爆发,亚洲也逐步加入到这样的浪潮之中。第一次全球化浪潮伴随着奴隶贸易经历了四百多年,进入二十世纪以后,两次世界大战和此后漫长的冷战时期,以及这中间席卷世界各地的革命浪潮,还有从不间断的种族冲突和利益冲突引起的局部战争,似乎告诉人们世界已经分化,然而正是在这样的分化时期,垄断资本和跨国资本迅猛地成长起来,当冷战结束,高科技时代来临,当人们再次迎接全球化浪潮的时候,虽然与第一次血淋淋的全球化浪潮截然不同,然而其掠夺的本质并没有改变,第二次全球化浪潮仍然是以欧洲人或者说是绝大多数欧洲人的美国为中心。
我并不是反对全球化,我反对的是美国化的全球化和跨国资本化的全球化。五百年前一船欧洲的廉价物品可以换取一船非洲的奴隶,现在一个波音的飞机翅膀可以在中国换取难以计算的棉花和粮食。全球化的经济不会带来全球平等的繁荣,贸易的自由化也不会带来公平的交易。这是因为少数人拥有了出价的权利,而绝大多数人连还价的权利都没有。当美国和欧洲的跨国资本进入第三世界的时候,并没有向这些国家和地区提供其核心的技术,他们只是为了掠夺那里的劳动力,这一点与当初的殖民者掠夺美洲和非洲的伎俩惊人地相似。就像当初的欧洲人把火器、铁器和酒带到美洲的印第安人中间,把欧洲的物资带到非洲一样,他们教会印第安人改穿纺织品制成的服装,教会非洲人如何使用他们的物品,当印第安人和非洲人沾染上这些新的嗜好的时候,却并没有学到满足这些嗜好的技术。于是非洲原有的生产力和物质文化被不同程度地摧毁,非洲可以用来与欧洲交换这些物资的只有他们的人口了,同胞互相残杀,部落战争不断,不仅没有保卫自己的非洲,反而促进了殖民者的奴隶贸易。在美洲的印第安人,只有森林里的皮毛财富可以换取这些自己不能制造的物品,于是印第安人的狩猎不再是单纯地为了获取食物,而且还要为换得白人的物品而打猎。印第安人的需求日益增加,他们的资源却不断减少,当欧洲的白人疯狂地拥入美洲定居以后,又导致森林里大量野兽的逃跑,使印第安人生活的手段几乎完全丧失,他们只能离开自己出生和埋葬着自己祖先的地区,因为继续生活在那里只能饿死,他们跟踪着大角鹿、野牛和河狸逃跑的足迹走去,这些野兽指引着他们去寻找新的家园。
在华盛顿的霍华德大学,我询问米勒教授的第二个问题是关于灵魂饭,这是黑人特有的料理,仅仅在词语上就深深地吸引了我。就像印第安人相信万物都有灵魂,非洲的黑人同样热情地讨论着灵魂,他们甚至能够分辨出灵魂的颜色,他们相信是和他们的皮肤一样的黑色。这是苦难和悲伤带来的信念,在华盛顿的一个黑人社区,阿娜卡斯蒂亚社区,我看到了一幅耶稣受难的画像,这个被绑在十字架上睁大了怜悯的眼睛的耶稣,并不是一个白人,他有着黑色的皮肤。
米勒告诉我,这样的料理具有浓郁的文化特征,是黑人在悲惨的奴隶贸易中自我意识的发展。灵魂饭的料理方式来自于非洲以及美国南方黑奴的文化根源,同时又是他们被奴役时缺乏营养的现实。米勒反复告诉我,一定要品尝两种灵魂饭,一种是红薯,另一种叫绿。当我们分手的时候,他再一次嘱咐我,别忘了红薯和绿。
我在阿娜卡斯蒂亚社区的一家著名的灵魂饭餐馆,第一次品尝了黑人的灵魂饭。可能是饮食习惯的问题,我觉得自己很难接受灵魂饭的料理方式,可是米勒教授推荐的红薯和绿,却让我终身难忘。那一道红薯是我吃到的红薯里最为香甜的,确切地说应该是红薯泥,热气蒸腾,将叉子伸进去搅拌的时候可以感受到红薯的细腻,尤其是它的甜,那种一下子就占满了口腔的甜,令人惊奇。另一道绿显然是腌制的蔬菜,剁碎之后的腌制,可是它却有着新鲜蔬菜的鲜美,而且它的颜色十分的翠绿,仿佛刚刚生长出来似的。
后来我在几个黑人家中做客时,都吃到了红薯和绿。在过去贫穷和被奴役的时代,黑人在新年和圣诞节时才可以吃到灵魂饭,现在它已经出现在黑人平时的餐桌上。然而灵魂饭自身的经历恰恰是黑人作为奴隶的历史,它的存在意味着历史的存在。欧洲人的压迫,事实上剥夺了非洲人后裔的人类权益,美国的绝大多数黑人现在连自己原来的祖国都不知道,他们不再讲自己祖先的语言,他们放弃了原来的宗教,忘记了非洲故乡的民情。于是这时候的灵魂饭,就像谢姆宾·乌斯曼的声音——
今天,奴隶船这种令人望而生畏和生离死别的幽灵已不再来缠磨我们非洲。
戴上镣铐的兄弟们的痛苦哀鸣也不会再来打破海岸炎热的寂静。
但是,往日苦难时代的号哭与呻吟却永远回响在我们的心中。
这是漫长的痛苦,从非洲的大陆来到非洲的海岸,从大西洋的这一边来到了大西洋的那一边,从美国的东海岸又来到了美国的西海岸,黑人没有自由没有财产,他们只有奴隶的身份。《解放宣言》之后,又是漫长的种族隔离和歧视,黑人不能和白人去同样的医院;黑人不能和白人去同样的学校;黑人不能和白人坐在同样的位置上。他们的厕所和他们的候车室都与白人的隔离,在汽车上和船上,黑人只能站在最后面;只有在火车上,黑人才可以坐在最前面的车厢里,这是因为前面的车厢里飘满了火车的煤烟。
一位黑人朋友告诉我:“我们的痛苦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一位黑人学者在谈到奴隶贸易的时候,向我强调了印第安人的命运,他认为正是印第安人部落的不断消失(了解地理状况的印第安人知道如何逃跑),使欧洲的殖民者源源不断地运来非洲的奴隶,非洲的奴隶不熟悉美洲的地理,他们很难逃跑,只能接受悲惨的命运。
在美洲大陆的深渊里,黑人被奴役到了不能再奴役的地步,而印第安人被驱赶之后又被放任自由到极限。放任自由对印第安人造成的伤害,其实和奴役对黑人造成的伤害一样惨重。当成群结队的印第安人被迫离开家园,沿着野兽的足迹找到新的家园时,早已有其他的部落安扎在那里了,资源的缺乏使他们对新来者只能怀有敌意,背井离乡的印第安人前面是战争后面是饥荒,他们只能化整为零,每一个人都单独去寻找生活的手段,本来就已经削弱了的社会纽带,这时候完全断裂了。阿历克西·德·托克维尔在他著名的《论美国的民主》一书中,有一段这样的描述:
一八三一年,我来到密西西比河左岸一个欧洲人称为孟菲斯的地方。我在这里停留期间,来了一大群巧克陶部人。路易斯安那的法裔美国人称他们为夏克塔部。这些野蛮人离开自己的故土,想到密西西比河右岸去。自以为在那里可以找到一处美国政府能够准许他们栖身的地方。当时正值隆冬,而且这一年奇寒得反常。雪在地面上凝成一层硬壳,河里漂浮着巨冰。印第安人的首领带领着他们的家属,后面跟着一批老弱病残,其中有刚刚出生的婴儿,又有行将就木的老人。他们既没有帐篷,又没有车辆,而只有一点口粮和简陋的武器。我看见了他们上船渡过这条大河的情景,而且永远不会忘记那个严肃的场面。在那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既没有人哭喊,又没有人抽泣,人人都是一声不语。他们的苦难由来已久,他们感到无法摆脱苦难。他们已经登上运载他们的那条大船,而他们的狗仍留在岸上。当这些动物发现它们的主人将永远离开它们的时候,便一起狂吠起来,随即跳进浮着冰块的密西西比河里,跟着主人的船泅水过河。
托克维尔提到的孟菲斯,是美国田纳西州的孟菲斯。我最早是在威廉·福克纳的书中知道孟菲斯,我还知道这是离福克纳家乡奥克斯福最近的城市。威廉·福克纳生前的很多个夜晚都是在孟菲斯的酒馆里度过的,这个叼着烟斗的南方人喜欢在傍晚来临的时候,开上他的老爷车走上一条寂静的道路,一条被树木遮盖了密西西比和田纳西广阔的风景的道路,在孟菲斯的酒馆里一醉方休。接着我又知道了一个名叫埃尔维斯·普雷斯利的卡车司机,在孟菲斯开始了他辉煌的演唱生涯,这个叫猫王的白人歌手让黑人的布鲁斯音乐响遍世界的各个角落,而他又神秘地在孟菲斯结束了自己的一生。最后我知道的孟菲斯是一九六八年四月四日的一个罪恶的黄昏,在一家名叫洛兰的汽车旅馆里,一个黑人用过晚餐之后走到阳台上,一颗白人的子弹永远地击倒了他。这个黑人名叫马丁·路德·金。
出于对威廉·福克纳的喜爱,我在美国的一个月的行程里,有三天安排在奥克斯福。这三天的每一个晚上,我和一位叫吴正康的朋友都要驱车前往孟菲斯,在那里吃晚餐,这是对福克纳生前嗜好的蹩脚的模仿。
孟菲斯有着一条属于猫王的街道,街道上的每一家商店和酒吧都挂满了猫王的照片,那些猫王在孟菲斯开始演唱生涯的照片,年轻的猫王在照片里与孟菲斯昔日的崇拜者勾肩搭背,喜笑颜开。一辆辆旅行车将世界各地的游客拉到了这里,使猫王的街道人流不息,到了晚上这里立刻灯红酒绿,不同的语言在同一家酒吧里高谈阔论。人们来到这里,不是因为威廉·福克纳曾经在这里醉话连篇,也不是因为马丁·路德·金在这里遇害身亡,他们是要来看看猫王生前的足迹,或者购买一些猫王的纪念品,他们排着队与猫王的雕像合影。
离开了猫王的街道,孟菲斯让我看到了另外的景象,一个仿佛被遗忘了似的冷清的城市。在其他的那些街道上,当我们迷路的时候,发现没有行人可以询问。我们开着车在孟菲斯到处乱转,在黄昏时候的一个街角,我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黑人坐在门廊的椅子里,他身体前倾,双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当我们的汽车经过时,他看到了我们,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因为迷路,我们在孟菲斯转了一圈后,又一次从这个黑人的眼前驶过,我注意到他还是那样坐着。直到第三次迷路来到他的跟前时,我看到一个黑人姑娘开着车迎面而来,她在车里就开始招手,我看到那个上了年纪的黑人站了起来,仿佛春天来到了他的脸上,他欢笑了。
在来到密西西比的奥克斯福之前,我和很多人谈论过威廉·福克纳,我的感受是每一个人的立场都决定了他阅读文学作品的方向。被我问到的黑人,几乎是用同一种语气指责威廉·福克纳——他是一个种族主义者。另外一些白人学者则是完全不同的态度,他们希望我注意到威廉·福克纳生活的时代,那是一个种族主义的时代。白人学者告诉我,如果用今天的标准来评判威廉·福克纳,他可能是一个种族主义者;可是用他生活的那个时代的标准,那么他就不是种族主义者。在新墨西哥州,一位印第安作家更是用激烈的语气告诉我,威廉·福克纳在作品中对印第安人的描写,是在辱骂印第安人。霍华德大学的米勒教授,是我遇到的黑人里对威廉·福克纳态度最温和的一位。他说尽管威廉·福克纳有问题,可他仍然是最重要的作家。米勒告诉我,作为一名黑人学者,他必须关心艺术和政治的问题,他说一个故事可以很好,但是因为政治的原因他会不喜欢这个故事的内容。米勒提醒我,别忘了威廉·福克纳生活在三十年代的南方,他本质上就是一个南方的白人。米勒也像那些白人学者一样提到了威廉·福克纳的生活背景,可是他的用意和白人学者恰好相反。米勒最后说:“喜欢讨论他,不喜欢阅读他。”
这样的思想和情感源远流长,因奴隶贸易来到美国的黑人和在美国失去家园的印第安人,他们有着完全自己的、其他民族无法进入的思维和内心。虽然威廉·福克纳在作品中表达了对黑人和印第安人的同情与怜悯,可是对苦难由来已久的人来说,同情和怜悯仅仅是装饰品,他们需要的是和自己一起经历了苦难的思想和感受,而不是旁观者同情的叹息。
虽然在今天的美国,种族主义仍然是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可是它毕竟已经是臭名昭著了,这是奴役之后的反抗带来的,我的意思是说,这是黑人不懈的流血牺牲的斗争换来的,而不是白人的施舍。而当初被欧洲殖民者放任自由的印第安人,他们的命运从一开始就和黑人的命运分道而行,最后他们仍然和黑人拥有不同的命运。这是一个悲惨的现实,对黑人残酷的奴役必然带来黑人激烈的抗争;可是当印第安人被放任自由的时候,其实已经被剥夺抗争的机会和权利。
我在新墨西哥州的印第安人的营地,访问过一个家庭,在极其简陋的屋子里,主人和他的两个孩子迎接了我。这位印第安人从冰箱里拿出两根冰棍,递给他的两个孩子后,开始和我交谈起来。他指着冰箱和洗衣机对我说,电来了以后这些东西就来了,可是账单也来了。他神情凄凉,他说他负担这些账单很困难。他说他的妻子丢下他和两个孩子走了,因为这里太贫穷。尽管这样,他仍然不愿意责备自己的妻子,他说她是一个非常好的女人,因为她还年轻,所以她应该去山下的城市生活。
在圣塔菲,一位印第安艺术家悲哀地告诉我:美国是一个黑和白的国家。她说美国的问题就是黑人和白人的问题,美国已经没有印第安人的问题了,因为美国已经忘记印第安人了。这就是这块土地上最古老的居民的今天。一九六三年,黑人民权领袖马丁·路德·金在华盛顿发表了感人肺腑的演说——《我有一个梦想》。其中的一个梦想是“昔日奴隶的子孙和昔日奴隶主的子孙同席而坐,亲如手足”。可是在马丁·路德·金梦想中的友善的桌前,印第安人应该坐在哪一端?
二〇〇一年二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