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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硅草原

1985年1月,400名颇有影响力的达拉斯人应邀参加了信息集市(InfoMart)的开业庆典,这是一项耗资9700万美元的高科技营销计划。在享用过奶油蛋卷三文鱼、鱼子酱土豆片、迷你韭葱和香草馅饼等开胃小菜之后,来宾们又品尝了鱿鱼配冰鸡油菌酱、用核桃壳装的野鸡肉慕斯和四季葱调味汁。接着是洋蓟心奶油龙虾汤,以及爽口的西柚冰沙。在主菜小牛肉之后还有用豆瓣菜、比利时菊苣和西红柿拌成的冬季沙拉,调味汁是简单的橄榄油和柠檬汁,随后又上了一道奢华的甜点:郁金香形的曲奇外壳里塞满了栗子慕斯和巧克力装饰,还搭配了用白巧克力做成的叶子和栗子形松露。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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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顿让人难忘的法式盛宴只是为宣传达拉斯新的“信息宫殿”而举办的16项活动之一,这座占地面积近15万平方米的建筑参照了约瑟夫·帕克斯顿(Joseph Paxton,他实际是一名园丁,而非建筑师)为1851年伦敦世博会设计的水晶宫。帕克斯顿的那座玻璃宫殿占地面积约9.3万平方米,其建造初衷就是为了展示工业时代的产品,进而实现那次展会的目标,即向世人呈现“一个所有国家都可以在上面找到未来努力方向的生动的发展蓝图”。 2 近一个半世纪后,达拉斯的信息集市建成,其目的是展示一个新信息时代的技术革新。信息集市的建筑师马丁·格罗沃尔德(Martin Growald)在设计这栋继承了水晶宫风格的20世纪建筑时,借鉴了前者的许多结构细节,他希望能同时反映出水晶宫原初的建筑样式和它的“精神与前瞻性目标”。与水晶宫一样,信息集市也有精致白色铸铝板装饰的金属与玻璃框架,带一个半圆柱形的拱顶,这两点都有助于打造出温室般的外观。这栋建筑的内部也反映了水晶宫的各种元素,包括一个精心设计的水晶喷泉,多个英式的红色电话亭,以及一个中庭(没有前者的鸟舍),连木地板的图案也和水晶宫一模一样。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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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栋建筑充满了19世纪宫廷风情,但实际上只是一个用来承载20世纪末科技的容器。信息集市被设计成了一个计算机贸易市场,一栋由七层楼高的陈列室、展览空间、报告厅和会议室构成的“高科技巴扎 ”,其间全部配备了尖端的计算机和电信设备。 4 这种将众多供应商集中于一个商业区位的贸易市场的概念在高科技产品和服务领域的革命性应用,预计每年能吸引35万以上人次的来客,并巩固达拉斯作为一个足以享誉全国的高科技中心的地位。为庆祝信息集市开业,州长马克·怀特(Mark White)宣布,从1985年1月21日开始的那一周即为得克萨斯州的“信息处理周”。 5

图1 水晶宫。这座宫殿为1851年伦敦世博会而建,1936年被烧毁。图片来源:Hulton Archive/Getty Images。

信息集市自建成以来就饱受批评。有些人从美学的角度发起抵制,将其白色蕾丝镶边的外立面形容为一块“金属玻璃婚礼蛋糕”,或是“一艘19世纪50年代的密西西比巨型明轮船 即将起锚”。 6 还有人更担心它的财务可行性,尽管开业时盛况空前,但信息集市当时的展览空间使用率还不到一半。(事实证明很多客人来这儿并不是想买计算机,而是为了搭乘玻璃电梯。)在此后的20年里,信息集市的前景以及公众对它的看法一直起伏不定。尽管其入驻率从未达到预期目标——计算机贸易市场的概念在短短几年后就被弃如敝屣,但关于信息集市的空间在特定时间段内是如何(以及有多大比例)付诸使用的故事,与更广泛的达拉斯高科技产业史以及想把这里打造成与加州硅谷齐名的高科技地区的努力都是紧密相连的。然而达拉斯科技产业历史的开端要早得多,信息集市外观的玻璃和金属光泽对那时的达拉斯人来说还难以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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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信息集市,以水晶宫为原型,坐落于达拉斯市中心的一条主要的高速公路旁。摄影:南希·温德罗-皮尔斯(Nancy Windrow-Pearce)。

二战之前,达拉斯是美国的一个小型制造业中心,主要的产业就是食品加工、制衣、印刷和出版。二战期间,达拉斯与邻市沃思堡都受益于战时蓬勃发展的国防工业,在得克萨斯州议员萨姆·雷伯恩(Sam Rayburn)和林登·约翰逊(Lyndon Johnson,时任参议院多数党领袖) 的大力游说下,很多国防工厂都建在了该地区。不少公司也被达拉斯有利的营商环境所吸引:这里税率较低,地价便宜,劳动力也便宜;大部分人没有加入工会,生活成本不高;自然资源丰富。到20世纪40年代,制造业已成为达拉斯郡主要的就业来源,1947—1987年,该郡的制造商数量增加了两倍多。仅1949年,平均每天就有5家新企业开业,每月有13家新厂落成。这些新企业有很多都集中在计算机和电子行业。像德州仪器(Texas Instruments)这类原本从事石油和天然气勘探的公司拿下了可观的国防工业合约,将顶尖的工程人才吸引到了该地区。这些公司又催生了一代代衍生企业,使得达拉斯在1970年发展成了全美第三大科技中心。 7 1974年,达拉斯-沃思堡国际机场建成,其位置距纽约、洛杉矶、墨西哥城和多伦多大致相当,这不但巩固了达拉斯作为全国金融和商业中心的声名,也增强了该市作为企业总部所在地的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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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科技公司集群化发展的趋势下(加州的硅谷、波士顿的128号公路创新走廊和北卡罗来纳州的科研三角园都是个中例证),那些从德州仪器衍生出的公司,或与之有生意往来的公司以及达拉斯其他高科技公司开始向这些规模较大的同类企业靠拢,其中很多公司的总部设在达拉斯北部的一个郊区——理查森(Richardson)。 8 土地资源廉价而丰富的理查森不久就以“电子城”而闻名,事实证明这个地区就是一块能吸引新创企业和公司进驻的磁石。虽然该地区的高科技植根于计算机和其他高档电子产品的制造,但公司、资本和人才的聚集很利于达拉斯在其他高科技领域出现时展开迅速的扩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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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80年代初,美国电话电报公司(AT&T)被拆分,电信业随后也解除了管制,在此背景下,有数百家期望进入这个新市场的初创电信公司把总部设在了理查森(《1996年电信法案》使得所有通信企业都可以在任一市场与任何企业展开竞争,这个新市场由此变得更为开放)。这些公司大多是由该地区的计算机和通信公司的前雇员始创的,而且都拿到了充足的风险投资。它们沿着一条高速公路排成了长串,从达拉斯一直延伸到理查森以北的邻市普莱诺,然后又顺着垂直方向的乔治·布什总统收费高速公路(President George Bush Turnpike)向东西扩张,形成了“T”字形。这片地区很快就赢得了“电信走廊”的称号,其高速发展和电信市场的迅疾转向不久便引起了全国的关注。1989年,《华尔街日报》将理查森列为“20世纪90年代的繁荣城镇”之一。1992年,作为“美国新兴增长区”之一的“电信走廊”登上了《商业周刊》( Business Week )的封面,同年,理查森商会将“电信走廊”这个绰号注册成了自己的正式商标。 9 尽管如此,达拉斯的领导者依然认为自己所在的地区不如硅谷和波士顿等其他著名的科技中心,他们渴望达拉斯即使不一定比它们更好,至少也能与其平分秋色。

尽管劳工统计局在1983年将达拉斯列为领先的高科技就业中心,达拉斯市长斯塔克·泰勒(Starke Taylor)还是在1984年成立了一个26人的特别工作组,来评估该市的高科技职业现状。 10 泰勒的忧虑正当其时,因为计算机和半导体行业在1985年陷入低迷,由此引发了大范围的裁员,许多小公司随之倒闭。 11 信息集市就是在这种环境下开业的,很多人都把这栋大楼没能在1986年达到预期的100%入驻率归因于经济低迷造成的持续震荡。另一些人则将其归咎于信息集市起初的设想就存在缺陷,认为计算机不能以服装和家具交易那样的方式来买卖。 12 (信息集市建于一个名为“市场中心”的大型建筑群内,其中四座建筑风格平庸的大楼里就开设了家具和服装等商品的批发市场。)为了争取差异化的细分市场,信息集市的管理层放弃了一站购齐的模式,重新专注于向各家公司及其客户提供计算机系统和软件应用方面的教育服务。这一转型反映了高科技产业正在发生更大的变化。有人指出,美国正在从基于制造业的工业经济向后工业时代的“服务与信息经济”转化。 13 各家企业都减少了对制造和销售计算机硬件的关注,而更多地开始聚焦于推广和提供以定制技术来解决业务问题的信息技术服务。在电信领域,新的热潮是光纤技术,这能极大地提高美国长途电话系统的功率,其传输语音和数据的速度比当时的微波通信系统更快,失真度也更小。信息集市很好地满足了这种新的需求,其公司入驻率于1988年上升到了60%以上,这栋大楼的花式木地板下铺设的先进光纤网络对此也助力良多,吸引了不少想要接入光纤网的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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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带宽,这些新的IT和电信公司也需要人才。1988—1994年,得克萨斯州高科技业的就业增速是全国平均水平的两倍多,与计算机相关的服务业超过了制造业,一跃成为该州规模最大的高科技产业。达拉斯-沃思堡地区是这一增势的主要源头,该地区在1995年提供了州内一半以上的高科技岗位(几乎占得克萨斯州电信业岗位的80%)。 14 当地虽不乏技术人才,但仍无法满足市场对熟练的技术工作者不断增长的需求,到2000年,达拉斯已开始从国外引进工程师和计算机科学家来填补其职位空缺。 15

互联网及其在20世纪90年代催生的互联网公司的崛起在别处也有不少记载。 16 实际上,一旦互联网从一种在政府资助下供大众免费使用的网络集合演变为私有化的商贸企业,风投公司(很多位于加州北部)便开始向那些想靠促进、推动或扩展人们对互联网的访问和使用来获利的公司大量注资了。高科技创业公司获得了近乎无限的风险投资,早期互联网企业的首次公开募股(IPO,即一家公司首次向公众出售股票)也取得了巨大成功,这使得很多人在20世纪90年代末宣称一种“新经济”诞生了。这种新经济的特点是“发生了根本性转变的产业和职业结构、引人注目的全球化趋势,以及达到了空前水平的创业活力和竞争——这一切在某种程度上都受到了信息技术革命性进步的激励”,旧的经济规则在其中都被认为已经不适用了。 17 因此,一家公司即使没有收益或可预见的未来收益源,也有可能被贴上“成功”的标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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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认为评估一家公司当前和潜在的未来价值的旧经济模型(如市盈率 )已经过时,股票估值变得越来越具有投机性。(根据后来披露的情况看,其欺诈性也越来越强。)在这个国家,投资者们都希望用炙手可热的互联网股票来提升其投资组合的价值,他们常常会根据媒体报道来决定是否买卖或买卖哪些股票,而这些媒体则往往会不加批判地炒作个别互联网公司和新经济的信条。 18 就在市场对互联网相关领域一片看好之时,急于利用这一投机泡沫的风险投资人和高管便迫不及待地让那些幼苗般的初创公司上了市。尽管硅谷已有的技术配套设施、现成的科技人才库、广泛的资金来源与自由主义冒险文化的结合使该地区成为美国的互联网中心,但包括达拉斯在内的其他地区也为不断壮大的互联网产业做出了可观的贡献。

1998年1月,《D杂志》( D Magazine ,“D”代表达拉斯)向达拉斯的创业者和投资者发起倡议,鼓动他们投身于公认存在风险却极其有利可图的互联网创业领域。 19 文章声称,达拉斯通常都是科技革新和创业精神的摇篮,却在这次高科技爆发中变成了落后者,其原因就在于工程师和其他科技工作者对安稳、高薪的电信业工作太过满意,以至不愿冒险创业。达拉斯曾是得克萨斯州的科技中心,现在却面临着被邻近的奥斯汀超越的风险。凭借规模庞大的科技领域研究型大学和亲互联网的叛逆文化,奥斯汀已经确立了自身作为互联网领域主要竞争者的地位。达拉斯的科技通们已经意识到自己所在的城市只是初涉互联网产业,跟南边那个更时髦的邻居相比只能是黯然失色,同时达拉斯还被描述成了这两个城市中速度更慢也更乏味的那个,这让他们十分恼火。该文的作者还担心,如果达拉斯依然这么过度专注于电信业,那么这个行业一旦出现十多年前能源业和银行业所经历的那种衰退,经济就有可能遭受沉重的打击,而这种衰退曾严重破坏了当地不够多样化的经济。这种担忧在后来至少得到了暂时的缓解,在仅仅两年后的2000年,《D杂志》就改变了看法,宣称达拉斯已成为“电子商务的第三海岸”。 20 那一期的封面改动了格兰特·伍德(Grant Wood) 的标志性画作——《美国哥特式》( American Gothic ),让两个30岁左右的白人互联网从业者出镜,配以USB接头和大码的极客风眼镜,他们身后则是俯视着农舍屋顶的达拉斯城市天际线。据报道,达拉斯不仅有很多较为古板的科技巨头冒险进入了互联网行业,也有一批较小的新兴创新型互联网公司开始崭露头角。“26个月能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啊!”文中如此写道。 21

图3 “硅草原已有一席之地。”封面出自2000年12月的《D杂志》副刊《电子达拉斯》( eDalla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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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拉斯市中心以东的迪普埃卢姆区(Deep Ellum)起初是一座“自由人的城镇”,为南北战争后被解放的奴隶而建。这片区域位于铁路站场东边的埃姆街,史称“迪普埃姆”,但当地居民浓重的南方拖腔让这个发音变成了“迪普埃卢姆”。迪普埃卢姆曾是琴酒和T型车的生产基地,有娱乐中心之名,对非裔美国人来说尤其如此。这个区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臭名远扬,成为盲人歌手莱蒙·杰弗逊(Blind Lemon Jefferson)、“闪电”霍普金斯(Sam “Lightnin” Hopkins)和“铅肚皮”莱德贝特(Huddie“Leadbelly” Ledbetter)等得克萨斯州蓝调音乐人的理想驻地,也是雌雄大盗邦妮和克莱德最喜欢的去处。20世纪四五十年代,由于铁路站场和有轨电车线被关停,白人也迁往郊区,该地便逐渐没落。1969年,一条高架高速公路又将埃姆街一分为二,铲除了这个社区的中心街区。(这条高速公路往北约32公里的路段就是电信走廊的中央主干线。)该地自此一蹶不振,直至20世纪80年代中期,在城市规划和区划部门的鼓动下,涌入的艺术家和夜总会才唤醒了这个社区,至少夜里是如此。 22

开发商很快就开始大量收购迪普埃卢姆的地产,并将其改造成Loft公寓和办公空间,意在吸引那些喜欢此地艺术气息、都市感和低廉房租的年轻人。那些改装后的仓库特别适合想闯荡互联网行业的新兴公司,人们觉得这种带有现代设计风格的大型开放式办公区能促进并隐喻性地象征反等级制的社会企业文化,而这种文化已经成了互联网公司的标志。 23 迪普埃卢姆不仅代表了一种意识形态和地理位置上的选择,能取代大多数达拉斯企业进驻的那种乏味的郊区办公园区,也代表了该地区爵士乐、色情业和城市纷争的悠久历史,这一点对那些叛逆的、反正统资本主义的互联网从业者颇具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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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联网创业者马克·库班(Mark Cuban)就是迪普埃卢姆的首批高科技居民之一。1995年,库班与生意合伙人租下了一个改装过的仓库,作为其初创公司、网络音视频数据流的先驱——AudioNet的办公地。这片巨大的空间里还容纳了一个完整的篮球场,既反映了库班对这项运动的热爱,也表明了该公司坚持的理念——互联网企业的工作场所必须兼具趣味性和实用性。库班的这家公司后来更名为广播网(Broadcast.com),并于1999年以约60亿美元的价格被卖给了雅虎。雅虎让旗下得克萨斯州的公司都入驻了迪普埃卢姆,搬进了社区中心的那片由红砖砌成的铁路建筑群。广播网的巨大成功,以及库班作为反复无常的本地名人和达拉斯独行侠队老板的高调形象,也只是给迪普埃卢姆增加了一点“区域缓存”,这个社区的名字已经成了达拉斯互联网业的简称。(迪普埃卢姆曾被称为内容走廊、互联网走廊和电商走廊,但没有一个称号能够长久。)数十家互联网公司在社区内宽敞的老式工业建筑中开设了店铺,这些楼房大多都被翻修一新,配置了高科技设备,底部还安装了长达几公里的高功率光缆。 24 高科技职业协会开始在迪普埃卢姆的时尚酒吧和餐厅里举办聚会和社交活动,一些传统的实业公司也把联谊会和招聘活动的举办地迁到了迪普埃卢姆,他们以新经济的皈依者自居,想在此物色初出茅庐的科技才俊。

然而并非所有达拉斯的科技初创公司都想在时髦的迪普埃卢姆安家。很多公司都把总部设在了电信走廊沿线,有些公司是最近才从大型的老牌科技企业里剥离出来的,所以就把总部安在了这些企业旁边甚至内部。有些公司搬进了没有那么时髦的郊区写字楼,但它们前卫的现代工作区、随意的着装和领导风格跟那些传统经济领域的邻居们形成了极大反差。还有些公司开在了家里。信息集市也从互联网蓬勃发展的东风中分得了一杯羹,入驻率从1995年的64%提升到了1997年的近70%,1999年的入驻率是近90%。一楼的高科技咖啡馆号称是美国首家“网吧”,天花板上安装的是由旧电脑改装的灯具,盐瓶和胡椒瓶的下方装设了电源插头和数据插孔,以方便顾客在大嚼“兆字节薯片”的同时使用电脑和上网。1998年,达拉斯互联网协会将其举办月会的会场改到了信息集市,助力了这座大楼和达拉斯成功跨入互联网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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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声名在外,迪普埃卢姆和达拉斯其他互联网公司的收入水平和创造的工作岗位却始终未能追上奥斯汀较大的计算机和电信公司,奥斯汀依然是得克萨斯州的互联网中心,这让达拉斯的互联网拥护者们格外懊恼。达拉斯从未把所有或大部分技术(和金融)的鸡蛋放在互联网这个篮子里,事实证明这对达拉斯的经济来说兼有利弊。互联网泡沫在2000年破裂时,达拉斯受到的冲击远没有奥斯汀和硅谷那么严重,后两地的经济当时严重依赖于一大批灵活(且大多尚未盈利)的互联网初创公司。达拉斯的侧重点依旧集中在电信和更为传统的计算机领域,假如没有此后的电信业震荡余波和全国性经济衰退的接连打击,达拉斯或许就能有效地避免互联网崩盘对其财政和劳动力市场造成的影响。

如今人们都说互联网泡沫以惊人的速度兴起是由许多因素促成的,其实它的衰落也是如此。2000年4月14日,道琼斯工业平均指数和纳斯达克指数都迎来了有史以来的最大跌幅,这一天也由此获得了“黑色星期五”的称号,但此前网络股实际上已经振荡了好几个月。美联储主席艾伦·格林斯潘暗示即将加息之后,各股在1月便开始走低,并在2月正式加息25个基点后再次下跌。尽管如此,大家还是普遍觉得目前的市场波动虽令人忧心,但新经济仍将占据上风。不过在幕后,风险资本注入新创公司和现有企业的速度已经放缓了,许多公司的资金即将耗尽,其中甚至包括那些最近才在超级碗 期间发布过妙趣横生的广告并吸引了全国观众的公司。投资者对不断涌现的新股已经心生厌烦和警惕,有一点也日趋明显,那就是有不少网络股被严重高估了,尽管不是大多数。然而即使经历了“黑色星期五”,很多经济学家的乐观情绪也丝毫未减,因为他们认定这场衰退只是一次短暂的下挫,而非泡沫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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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这种乐观情绪背道而驰的是,在21世纪的头几年里就有数百家互联网公司因股价暴跌、风险投资速度放缓或资金枯竭而开始关张或宣布破产。最初的受损方似乎主要局限于互联网公司,但其影响很快便波及了相关的高科技领域。多年来对信息科技的过度投资,以及围绕2000年“千年虫”问题的末日预言都已削弱了对电脑软硬件方面的需求。随着互联网崩盘的余波袭来,这些行业很快便溃不成军,而美国的科技工作者们也备受牵连。

在周边的科技产业遭受重创的情况下,电信业反而保持着蓬勃发展的势头。2000年,电信企业获得的投资至少是互联网公司的20倍。投资者对所谓的新经济公司的波动性及其未经证实的本质深感不安,从而认定投资电信业才是一种从高科技增长中获利的更为安稳的途径。网络股的暴跌实际上推动了电信领域新投资的激增,因为很多投资者乐于用缩水的互联网股票换取一块电信业的蛋糕。 25

2000年初,迪普埃卢姆有10多家互联网公司倒闭,而当时达拉斯的电信公司还会给每个新招入的工程和电脑科学专家发放5000美元的奖金。 26 可情况在两年内却发生了大逆转:2万多亿美元的电信业市值以及50多万个电信业岗位竟都蒸发了。

互联网业的崩盘及其对美国经济造成的连锁反应显然削弱了电信业的稳定性,但最终使其倒下的还是这个行业本身。 27 在20世纪90年代,人们常说互联网的流量每百日就会翻上一番,以每年十倍以上的速度增长。尽管这种增速在1997年后已经放缓——当时流量一年仅能翻上一番,但十倍速的增长模式仍在驱动着电信基础设施的发展,为了满足这种本属天文数字的需求,光缆的铺设速度甚至达到了创纪录的水平。电信公司“挖开了全国的道路,又潜入海底,铺设了数百万英里的光纤,然而这些光纤大多都将黯淡无光”,用已铺设的这么多光纤来满足那些尚不存在的需求,但工程师仍在大幅增加每根光纤的信号传输量。 28 到20世纪90年代末,光纤的传输能力已达到20年前的80倍。这种急剧扩展的功率意味着现有的基础设施完全能够应对任何潜在的需求,而用于铺设和维护所有过剩容量的资金(900多亿美元,大部分还是借的)和劳动力都白白浪费了。 29 电信业的处境已经岌岌可危,加上世界通信(WorldCom)和环球电讯(Global Crossing)等美国领先的电信公司随后又爆发了会计丑闻,这一切瓦解了公众对该行业的信心,重创了其股票市值,还在2000年下半年引发了全行业的衰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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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2001年9月11日,美国经济已处于衰退之中,而这场衰退早在6个月前就正式拉开了帷幕。在经历了十年空前的、按理说是不可持续的增长(特别是高科技行业)和一年多的熊市之后,就业率终于在2001年3月登顶,然后随之下降。尽管9月11日的恐怖袭击非常惨烈,但也只是“让2000年三四月纳斯达克崩盘以来一直在冲击经济的通缩循环又经历了一个急转弯”,浇灭了那些相信经济即将复苏的美国人,尤其是美国失业者心存的所有希望。 30

随着美国经济因陷入瘫痪的高科技产业而崩溃,大批的人被辞退。互联网公司拙劣的裁员手法颇受诟病,其中很多公司甚至从未设立过人力资源部;有些公司干脆连裁员通告也不发布,蒙在鼓里的员工们没收到任何提示,没拿到任何遣散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31 电信业的裁员通常更加专业,但该行业的失业人数太过庞大,有时一轮就会裁掉一万多人,因此也引发了全国性的关注和批评。在2001年9月11日之前,媒体对科技业衰退的报道主要集中于互联网公司,尤其是那些商业模式和财务状况上有严重缺陷却用纸面财富掩盖了缺陷的公司。在经济走低的头几个月里,公众对互联网公司的裁员及其受害者的反应往往是鄙视,而非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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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面,投资者因为自己的投资组合缩了水而感到窝火,而那些被当成新经济先锋兜售给他们的公司在旧规则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这也让他们无比失望;另一方面,美国还陷入了一片全国性的幸灾乐祸之中,因为“发现下一个要蹬腿咽气的互联网公司已经变成了一项流行的观赏性赛事” 32 。《财富》( Fortune )杂志开设了一个《互联网死亡观察》专栏,在卡通化的墓碑上列出了已申请破产或倒闭的互联网公司的名字。完蛋公司网(FuckedCompany.com)和互联网输家网(dotcomfailures.com)等网站不但提供了类似的记录,还会给准确预测了下一家破产公司的用户加分。由于被蒙蔽的投资者充当了受害者的角色,互联网失业者的形象看来就只能是欺骗国家并破坏昔日稳定经济的恶棍了,至少也是帮凶。

美国在2001年9月11日遭受恐怖袭击之后,国内的氛围又有了变化,这使导致科技行业衰落的罪魁祸首随即从傲慢的互联网从业者变成了中东的恐怖分子。此外,人们虽对互联网裁员的受害者颇有成见,觉得他们就是些刚毕业的大学生,只不过拥有过度的优越感和人为夸大的净资产,但随着裁员之势不断向科技行业的其他领域乃至行业外蔓延,媒体报道就明显少了几分嘲讽,而多了些许阴郁。(例如,《财富》杂志上那块卡通化的互联网墓碑后来被替换成了一份简单的失业总数记录。)

不过事实证明,即便在这次经济衰退之初,互联网从业者占失业总人数的比例也是微不足道的。从2000年1月到2001年4月,互联网经济中有近9万人失去了工作。然而,与同期整体经济流失的220多万个工作岗位相比,这一数字就相形见绌了。纵使在高科技行业,互联网相关职位也只占流失岗位数量的一小部分。在2001年,电信业流失的高科技工作岗位数量已经位居第一,这很不幸,却也不可否认。此后一直到2010年,该行业的工作岗位数量每年都在稳步缩减。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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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电信业危机爆发之前,得克萨斯州的科技工作岗位流失量就已居全国前列。 34 若是再加上电信业的裁员,其后果将更具有破坏性,达拉斯尤其如此:该市在2001年的前6个月就流失了1万个高科技工作岗位,其中7000个在电信业。到2002年底,达拉斯地区流失的工作岗位数量达到了2.55万个;到2003年,达拉斯郡流失的工作岗位数已经超过了除硅谷中心圣克拉拉郡以外的所有美国郡。从2001年的经济衰退开始,一直到2004年年中,美国足足有19%的科技工作岗位蒸发了。达拉斯受到的打击更大,当地流失了近30%的科技工作岗位,比全国平均水平整整高出三分之一。 35

达拉斯的失业者中有很多都是人到中年的中产白领技术工作者,他们虽已从业多年,却发现自己仍要在一个极其紧张的劳动力市场中寻找工作。(在这次经济衰退中,尽管蓝领仍是失业主体,但白领在失业总人数中的占比已有大幅提升。) 36 数千名求职者开始定期参加达拉斯的招聘会和交际活动,即便出席的企业和赞助商的数量已大不如前。尽管每个财季都有人乐观地认为经济复苏指日可待,可当经济最终开始显现增长势头时,失业率却未能如预期那样降低。这场经济衰退于2001年11月正式结束,当时距美国遭受恐怖袭击仅过去一个多月,距此项研究中的大多数工作者失业的时间已有很久,但大规模裁员和高失业率现象在2002年和2003年间始终有增无减。在这个后来被称为“无就业复苏”(科技界求职者对这种苦涩矛盾的戏称)的时期,尽管解雇人数增多,但由于很多公司在早期投资过一些节省人力的信息技术,同时增加了留任员工的工作量,所以生产率仍有大幅提高。从衰退结束到经济正式复苏的近两年时间里,美国的就业人数实际上减少了100多万。政府本想通过减税政策来缓解失业压力,期望在2004年底增加550万个就业岗位,但最终仍有300多万个的缺口。 37 在这个自“大萧条”以来最严峻的招聘低迷期,美国的工作者们开始心生疑虑,觉得很多工作岗位多半是一去不复返了,至少原本的行业里不会再有,更不可能很快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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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拉斯人就算不读报也知道科技行业依旧萎靡不振,他们只需看看周围就一目了然了。迪普埃卢姆区从未如愿腾飞。夜幕降临之时,当地泡夜店的年轻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但一到白天,街上便会堆满前一晚各种活动后残留的垃圾,同时犯罪率也在上升。 38 区内不断增加的空置店面虽并不一定能反映出这场特定的科技界危机,但它们确实是一种恰如其分的隐喻,暗示了这座城市对互联网行业繁荣这一诱惑已不再抱有幻想。当地一场高科技领域的颁奖礼也因为怕惹恼达拉斯数以千计的失业科技工作者而被迫取消,这场典礼要表彰的恰好是裁掉了他们的那些公司,此外达拉斯互联网协会在2003年初停办了各项会议。

图4 达拉斯地区失业率与美国平均失业率对比图(未经季节性调整)。达拉斯以及科技产业较密集的邻市普莱诺和欧文的失业率一直略低于全国平均水平,直到2001年年中,该地区的失业率才开始超越全国平均水平,主要原因是科技相关行业的岗位流失。在较近的这次经济衰退中,达拉斯的失业率虽高于前两次衰退期,但仍略低于全国平均水平。数据源自美国劳工部、劳工统计局。

在电信走廊沿线,写字楼空置率在2000—2001年间翻了一番以上,2001年,达拉斯都市圈 的空置办公空间为27万平方米左右。由于电信业持续低迷,这种状况还在不断加剧,到2003年,仅普莱诺市就有约42万平方米的空置办公空间,整个地区的写字楼空置率接近30%。 39 尽管信息集市在市场崩盘时也是大量电信公司总部的所在地,可怪异的是,其入驻率虽不能说未受影响,但在整个经济衰退期间还是保持着相对较高的水平。随着电信业在20世纪90年代末的崛起,信息集市租出去的“人员空间”(办公区)减少了,却给电信公司的大型交换机和计算机服务器提供了更多的存放空间。尽管有些租户因为资金短缺或破产而被迫腾出了他们在信息集市的办公室和存储室,但大多数公司即使失去了数千名员工,也仍需要一些空间来存放开展业务所需的大型设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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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息集市之所以具有这种韧性,就在于它及时摆脱了与达拉斯劳动力前景的关联。 40 服务器和交换机始终是商业必需品,但个体工作者不是。所以只有这些个体工作者的故事,才能真正反映出达拉斯及其高科技产业岗位流失和失业的规模与范围。 RC3m3u3v5EiFJH+jz/X7w0yAiiBz0QsbYo2F0iMeImHYSVDDjBNbDt30Qc73HEf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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