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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血

1

2014 年夏,我在永义市局禁毒支队工作十年后,经多次申请转到刑警,调入迷雾河刑侦大队,任副大队长,申请理由是打小的刑警梦,还有个原因没提,我早已厌倦了跟毒品打交道,成天暗影里行走,跟烂人称兄道弟,十年来警服一共没穿过几回。

虽然干了多年缉毒,有些事情我却一直没搞明白,自改革开放毒品犯罪起苗头来,警方打击力度逐年加大,吸毒的反倒越来越多,年龄还越来越小,好多吸了戒戒了吸,在我手里进进出出成了老熟人。这些瘾君子中白领精英大有人在,最后一次任务抓获的吸毒者甚至是个自己人,被抓时很配合,说他实在痛苦,只有靠这东西可以稍微好过一点。那天去看守所路上队长烟没断过,一个警院刚毕业的小兄弟说,他们可能只是迷茫。队长回了句,谁不呢?

迷雾河是永义下辖县级市,本不是什么好去处,但局领导给出这个唯一选项时,我立马同意了。

我父亲曾在迷雾河当刑警,我在迷雾河出生、长大,我十二岁那年父亲调入市局,我家才从迷雾河搬到永义。

迷雾河市位于贵州北部,毗邻四川重庆,方圆百里尽是原始森林,地区属于典型喀斯特地貌,不便修路搭桥,曾经几乎与世隔绝,90 年代以前,只有一条沿河而建的省道与外界相连。当地盛产煤和高岭土,特产高粱酒,小城因迷雾河从中穿过得名,迷雾河属长江支流,发端不详,出城后向东蜿蜒数百公里,在四川曲江县汇入长江。

在我见过的河流中,迷雾河或许是最神秘的一条,两岸山势险峻,耸入云霄,看不见多高,河谷晴雨莫测,气象万千,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最奇特的是,这里群山常青,河水却会随季节更迭改变颜色,夏天红褐,冬天碧绿,无论冬夏,河面上都弥漫着灰白雾气,终日不散。

我记不清多少年没回迷雾河了,重返故土,只感觉家乡完全变了模样,熟悉的地方都不见了,到处是成片的高楼,政府搬去了新区,河滨公园绿树成荫,原先只有几个小吃摊的东门码头现在成了夜宵酒吧一条街,环城新路正在建设,高速公路早已四通八达,那条坑坑洼洼的沿河省道也改造成了旅游公路,骑行者、露营客随处可见,唯独没变的似乎只有那条河。

报完到大队长江宁把我叫到办公室。江宁是我刑警学院同班同学,我俩上下铺,大学四年,互相挤对了四年。他招呼我坐,扔过来一支烟,说,可以啊你,来之前也不跟我商量,知道你来刑侦想干嘛,现在没你想办的那种案子了。我说,一个案子都没有最好,天下太平。他端起保温杯吹吹沫,说,想得倒挺美,做好长期和诈骗犯斗智斗勇的准备吧。

我俩闲聊一阵,他对我和小金分手表示遗憾,我问他什么时候结婚,他说快了,让我准备好份子钱。肖婷和江宁大学就在一起,毕业后跟他来了迷雾河。之后回到正题,商量工作分工,他突然问我,吴叔叔当年挺厉害你知道吧?我没说话。他说,破不少大案,人称无影手,嘴再硬的犯人一经他手立马就招。我说,换现在你看他还行不,文明执法了都。

江宁接了个电话,说,我要去趟检察院,晚上回不来,接风只能改天,不过给你准备了个礼物。他说着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厚厚的文件夹,递给我,说里面是迷雾河近几十年积压的悬案。

知道你在缉毒是骨干,要不他们怎么死活不放人。江宁说,怎么样,够懂你吧?我笑了笑,说,这还差不多。

江宁走后,我把材料大致过了一遍,一共十来个,都是命案,案发时间主要集中在 1985 年到 1995 年间,正好贯穿了我的童年,其中三个无头案最引人注目。

第一个是 1987 年一起持枪抢劫杀人案。信用社的运钞车途经黑风沟遭歹徒持枪抢劫,司机和两个押车员当场死亡,运钞车上八万现金被劫走。死者身上找到九枚弹头,经技术鉴定来源于两把仿五四式手枪,结合脚印判断歹徒至少两人以上。

第二个案子死者是我爸上司。1994 年春节,其驾驶的警车在下辖迷雾河镇郊外四十公里处被发现,雪地有拖拽血迹,尸体半月后在迷雾河中捞起,死因是胸口遭猎枪近距离射击,随身配枪没丢失。受大雪影响现场未能找到其他有价值的线索。开始怀疑是仇杀,后证实死者为几宗毒品和谋杀案主犯,推测为同伙灭口。

第三个案子是 1995 年一起灭门案。受害人在青龙镇郊国道开饭店多年,诚信经营,生意日益红火,属于改革开放后迷雾河第一批勤劳致富的人,后建了一栋临河小楼,一楼经营羊肉火锅。该案唯一目击证人是马路对面的邻居,据他描述,案发当晚下着暴雨,他看见一个戴斗笠的男人路过受害人所开饭店,当时天色已晚,雨势凶猛,受害人邀请男人进屋躲雨。第二天,受害人一家五口竟被利刃杀死于屋内,财物无损,唯独戴斗笠的男人不见踪影,现场唯一线索只有半个 46 码解放鞋的血脚印。

我去资料室准备复印一套档案带回住处,小郑看见开我玩笑,哟,吴队刚来就准备破大案啊。小郑之前在几个涉毒案件上协助过我,来了才发现,迷雾河大队有不少熟人。

2

晃眼到了冬天,半年里我经手几起小偷小摸,两起倒卖古海洋生物化石,谁能想到这崇山峻岭曾经竟是一片汪洋,除此之外几乎都是诈骗案,传统诈骗、新型诈骗,手法五花八门层出不穷。一个无业男子冒充富二代同时交往了十五个女友,以合伙经商名义向她们骗取钱财,还让其中两个为他生下孩子,抓获时钱款早被他挥霍一空。一个农民自称是清朝皇族后裔,伪造了圣旨玉玺、巨额银行存单,以解冻资产为由,骗光了几个空巢老人养老家底。一伙骗子假冒教育部门工作人员,打着发放助学贷款旗号,专门诈骗贫困大学生,其中一个农村女孩,父亲早逝,母亲瘫痪,她学习勤奋,终于考上心仪大学,开学前却接到骗子电话,说要先付学费,结果家里借遍亲戚筹到的九千块钱被悉数骗走,女孩一时想不开,跳了楼。

那段时间我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一次抓捕后在卫生间里吐了。有几天我一下班就去靶场练枪,那天江宁遇到我,说,来这么勤,想当枪神?我说,这些杂种都他妈该枪毙。说完连开五枪,报靶均是五环六环,还有个三环。

警队历时三月,打掉了那个冒充教育部门的诈骗团伙,主犯最后落网,竟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头黄毛,满脸冷漠,没有半点悔罪之意,我告诉他那女孩的事,他却说,聪明人才有资格活,蠢的全都该死。押他回迷雾河那天我没忍住,在服务区趁小郑上厕所的空档,狠收拾了他一顿,回到局里被投诉,江宁看到黄毛的伤,嘀咕了句,为什么打脸?第二天处分下来,记过一次,停职十五天,全局通报。

我回市局上了几天学习班,上午学习,下午跑出去钓鱼。我记不清多久没好好休息了,小金就是嫌我没时间陪她提的分手。那几天我鱼钓了不少,心里却很空,直到局里打来电话,让我立马返岗。

城西有个观音湖,现在改成了湿地公园,前两天工人清淤,从湖里捞出一个编织袋,里面除几块石头还有一具完整人骨,手脚尼龙绳捆着,未着衣裤,初步判断死者为中年男性,身高 180 厘米左右,死亡时间 15 年以上。

我们排查了迷雾河十五年前的若干男性失踪案,通过失踪人口直系亲属与人骨DNA比对,死者身份很快确认,竟是 90 年代迷雾河的话题人物,二十多年前失踪的光明农机厂厂长黄宗云。黄宗云失踪前身陷数桩贪污大案,坊间一直传他畏罪潜逃了。

白骨的发现在本地引发了不小轰动,市局高度重视,要求尽快侦破,消除影响。

案件久远,局里安排我去高岭县接一位老刑警来协助我们梳理案情。老刑警姓陈,和我父亲是战友,1979 年两人一起上越南战场,退伍后都回迷雾河当刑警,我爸到永义第二年,陈叔调去高岭公安局任政委,他是当年黄宗云失踪案主要经办人。

多年没见陈叔,他以前抽烟喝酒样样凶,现在两样都戒了,陈叔看到我,感慨说,到底还是回迷雾河接了你爸的班。我说,谈不上,碰巧而已。他说,你爸身体还行?我说,糖尿病高血压,每天照样没少喝。他问我们现在关系如何,我说老样子。他笑笑说,小时候你爸打你我知道,怕你走歪,其实你转刑侦,他最高兴。我没说话,陈叔说,你刚来,可能体会还不深,刑侦不比缉毒,可以慢布线紧收网,一旦出了命案,黄金期那么短,想破就得玩儿命,精神二十四小时紧绷,像活在高压锅里,看谁都像杀人犯,你想啊,九几年你爸四十出头,正当年,不得志,每天破不完的凶案,追不完的逃犯,连顶头上司也是鬼,死了扔河里半个月才找到,那种环境下,换成是你,会怎么样?

局里,江宁给大家介绍当年的案情:被害人,黄宗云,男,失踪时 42 岁,1969 年参军,1971 年退伍后分配到迷雾河红星陶瓷厂采购科,1979 年升任红星陶瓷厂厂长,1989 年调任光明农机厂厂长。

1993 年夏,暴雨夜,黄宗云驾车回县郊一处居所后连人带车失踪,两天后由其二婚妻子孙彩英报案。1989 年,黄宗云与原配离婚,同年与孙彩英结婚,四年后黄宗云出事,二人无子女。

据当年孙彩英笔录所述,那栋三层自建房是黄宗云买来养老的,平时不住人,只放东西,二楼卧室内有个保险箱,黄宗云失踪后,里面一套账本和二十多万现金一起没了。报案时孙彩英坚称黄宗云是被抢劫谋害了,但房间里成箱的贵重烟酒都没动,经勘验房屋门窗和保险箱均完好无损,现场也没发现任何可疑痕迹。孙还认定此事与黄宗云前妻沈会琴有关,沈会琴是个普通家庭妇女,社会关系简单,离婚后便去了其他城市生活,早已排除嫌疑。

陈叔对案件背景做了补充,黄宗云失踪前一年,光明厂破了产,大批工人下岗,厂长黄宗云不仅低价贱卖了厂房设备和土地,还克扣工人们的下岗安置费,之后一直被工人们联合上访举报,但没什么效果,直到 1993 年,光明厂一个叫涂友亮的工人在省里上访跳楼自杀,闹得沸沸扬扬,引起了高层注意。由于黄宗云失踪前省纪检部门正着手对其进行调查,现场也没发现任何疑点,警方当时倾向于他提前收到风声携款潜逃了。

会上定下方案,要求各方对案件侦办进展严格保密,安排警力秘密走访,重点排查原光明农机厂相关人员。

散会陈叔要江宁带我们去趟沉尸现场,路上若有所思,说,老吴直觉是对的。江宁说,什么直觉?陈叔说,吴川他爸当年就怀疑这案子不简单,说很可能是预谋抢劫,人八成没了。江宁看我一眼,说,我说你爸厉害吧。

观音湖边,警戒线已经拆除,我们在大坝上观察现场全貌,江宁讲了打捞白骨的情况,陈叔说,嫌犯应该是案发当晚开黄宗云那辆车来的,再划船到湖中心沉尸,这湖我知道,中间其实挺深。说这话时天边晚霞夕照,湖畔杨柳依依,水面上游船缓缓而行。

变化真大,成公园了,那是以前红星厂吧?陈叔指着湖对岸那片漂亮楼房问。江宁说,陈叔没记错,红星厂,当年生产废水排到观音湖,那时候这就是个臭水塘,钓上来的鱼都没人吃,现在是我们这儿最贵的楼盘,森林之畔,老板叫周浩森,以前红星厂下岗工人,据说九几年为个什么事离开,前两年回来,摇身一变,成了迷雾河风云人物。陈叔说,周浩森?感叹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江宁问,陈叔认识?陈叔摇头,说,不过我记得他和老吴两家是世交,对吧,吴川?江宁拍拍我,陈叔问你呢,发什么呆呀?

工作结束后江宁找我抽烟,说,还不知道吴叔认识周浩森。我没说话。江宁说,他公司现在有个盘,叫森林之子,修在深山老林里,挨着云梦湖,环境不说了,还要配一流康养院,说要建成中国最大的森林养生小区,专门用来避暑养老。我说,你现在考虑养老是不是早了点?江宁说,养个屁,我跟肖婷不是快结婚了吗,感觉她爸妈还有点犹豫,怎么说呢,有点怀疑我诚意,我想着表示表示,名义上给她爸妈,其实都能住,不过价格真不便宜。我说,你想找我借钱?他看我一眼,你能有钱?我是想让你问问你爸,看能不能跟周老板说一声,打个折。我说,要问你自己问。他直摇头,同学家长我最怕你爸,脸一黑,阎王似的。我说,那我没办法。

咋整?他看着我,诶,你认识他女儿周炎吧?搞不好找她更管用。我说,不认识。他观察我表情,突然说,她该不会就是你这么多年,一直耿耿于怀的那个女孩吧?

3

我出生于一个军人家庭,我父亲叫吴志戎,1971 年参军,在云南边防部队服役,后升任连长,成为我外公部下。父亲训练严谨,作战勇猛,深得我外公喜爱。我母亲叫阮郁青,也是军人,文职干部,与我父亲同军不同旅,1978 年两人经外公介绍开始恋爱,1981 年结婚,同期退伍,我母亲是云南大理人,跟我父亲来到迷雾河,我父亲成为一名刑警,我母亲进入县机关工作,次年生下我。

熟悉我妈的人都知道,她最喜欢花,这一点随我外婆,我妈从小是跟花一起长大的,结婚后她把我们家院子改造成了花园,一年四季花开不断。我妈认为一个小女孩是这个花园最完美的搭配,怀上我后变得爱吃辣,很高兴,以为是女孩,结果是我。三岁之前我妈都把我按女孩打扮,直到我上幼儿园那天,才给我脱下裙子,换上小男孩的衣服。

我妈说我小时候非常贪吃,任何好吃的一旦到了我手,绝无可能再拿出来,但当我第一天在幼儿园见到周炎,竟破天荒将兜里的大白兔掏出来,全给了她。那些大白兔是我答应我妈上学换来的,我揣了一晚上,一颗没舍得吃,那年头,别说小孩,大人都对大白兔趋之若鹜,周炎却不为所动,不仅如此,她居然把大白兔塞回我衣兜,害我当场嚎啕大哭,直到周浩森好言相劝,周炎收下大白兔,我才止住声。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周浩森,他高高瘦瘦,衣服整洁,上衣口袋别着一支钢笔,戴眼镜,脸刮得干干净净,不像我爸,总是不修边幅满脸胡茬。周浩森说,这孩子性格怪,有点不知好歹。

我妈把我放一边,去摸周炎脸蛋,爱不释手,眼睛眯成一条缝,我妈说,这孩子不贪,有心气儿,我一会儿跟老师说说,让他俩坐同桌吧。周浩森说,怕周炎欺负小川。我妈说,怎么会,我看他俩处得很好。周浩森说,炎炎上学你们费心了,还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们。我妈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和志戎从小一起长大,现在炎炎和小川又是同学,多好。

就这样,我和周炎成了同桌,我经常分好吃的给她,平均四五次她勉强接受一回,我势必兴高采烈。周炎爱画蜡笔画,八条腿的马,浑身都是眼睛的王八,其他小朋友笑她画得滑稽难看,我却喜欢,偶尔她送画给我,我均照单全收,并郑重其事放进“保险箱”—一个图案是齐天大圣大闹天宫的铁皮饼干盒。

周浩森在红星厂工作,保卫科,下班不准时,接周炎放学总迟到。有天下午天阴沉得像晚上,一直下着大雨,厂里出了起盗窃案,他从派出所打电话到幼儿园,请我妈帮忙把周炎接去我家,但周炎坐在小桌前安安静静地画画,老师好说歹说,就不跟我妈走。炎炎,你为什么不跟阿姨回家呀?你爸爸叫阿姨来接你,他今天要晚点才能下班。我妈坐在她旁边,一如既往耐心,周炎停下手里蜡笔,看着我妈小声说,爸爸没叫你来接我,你没说暗号。

我妈连忙上办公室给派出所挂电话,周浩森猛拍脑袋,哎呀,忘了和你说,暗号是 0607,炎炎生日。我妈看了眼旁边的挂历,说,不就是今天?

我妈对上暗号,周炎才收拾起小书包,跟我们走。我妈一手牵我,一手牵周炎,跟人打招呼都比往日开心,路上她去市场买半只鸡,又上糕点屋买了个漂亮的生日蛋糕。

晚上我爸照旧办案回不来,我妈炖了锅竹荪鸡,还把我最喜欢的鸡翅膀夹给周炎,夸她筷子拿得好,喝汤不洒,说我的嘴像个大漏勺,让我好好向周炎学习,我心服口服,没像以往那样撒泼顶嘴。放了碗筷,我问什么时候吃蛋糕,我妈说等一会儿饿了再吃。我说,已经饿了,结果把周炎逗笑起来。

吃完饭,我妈开始讲故事,周炎有些心不在焉,一直望着门口,我则祈祷周浩森等我们吃完蛋糕再来,否则按我妈行事风格,很可能会把蛋糕整个给他们带走。除了花,我妈还喜欢看书,她有很多书,会讲各种各样的故事,有丑小鸭、美人鱼,也有巴别塔、十字军东征,我还听过荆轲刺秦王、王徽之雪夜访戴,我妈讲故事有个特点,完全随机,就看她从书柜里拿出来一本什么书。

那天我妈讲了个童话,豌豆公主,我听得津津有味,甚至差点忘了蛋糕这回事儿。

雨停了,时间越来越晚,终于我们点上蜡烛唱起生日歌,准备切蛋糕,周炎情绪却低落到了极点,直到听见周浩森在外面喊她名字那一刻,她从高高的椅子上一跃而下,冲到门口猛扑到周浩森怀里,紧紧抱着他脖子不撒手,转过身,早已满脸是泪。

周浩森头上缠着纱布,眼镜碎了一块,周炎说,爸爸,你怎么了?我妈问,老周,怎么受伤了?周浩森说,没事,不小心摔了一跤,今天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妈说,自己人还这么见外,干脆这样,以后你来我家接炎炎。周浩森说,怎么敢再麻烦你们。我妈说,麻烦什么,顺手的事,孩子晚饭刚吃完,你还没吃吧,快进屋,凑合吃点。周浩森说,得回去了,要不一会儿又下雨了,炎炎,和阿姨哥哥说再见。周炎跟我们挥手,眼泪还在淌。

我妈让他等等,回屋把蛋糕装上,硬塞给周浩森,说,事就这么定了。又摸着周炎脸蛋说,爸爸工作很辛苦,下班晚,以后都来这儿接你,咱们不让爸爸担心,好不好呀?

见周炎点了头,周浩森没再说什么,给我妈鞠了个躬。

那天以后都是如此了,每天我妈来接我俩放学,吃完晚饭,听我妈讲一会儿故事,周浩森来了,周炎再跟他一起回家。

周浩森要给生活费,我妈坚持不要,周浩森就不时给我们家拿来一些野果、野兔之类的山货。那时候红星厂效益已是一落千丈,工人工资发不全是常事,总拿瓷器抵。我们家餐具几乎全是红星的,红星瓷器做工精良,质地好,周浩森自己不舍得用,都送了过来。

我从没见过周炎的妈妈,后来才知道,她妈妈生她时难产没了,周浩森只好申请去看大门,把家搬去门卫室,边工作边照顾周炎,直到她上幼儿园。

1987 年,我五岁,和周炎上大班。寒假的一天,周浩森把周炎带到我家,说要去趟南边,拜托我爸妈照顾周炎一段时间。周浩森去了大概一个月,过完年,有天深夜,悄悄来了我家,他遇到了麻烦,涉嫌倒卖国有资产被警方通缉。周浩森在我家阁楼藏了三天,三天后,他自首了。那案子还上了迷雾河台晚间新闻,法官当庭宣读判决结果,周浩森站在被告席,头发剃了,穿着看守所的黄马甲,背对我们,看不到脸,站得笔直。他判了六年,因表现良好,在监狱待了五年,周炎也在我家生活到十岁。

4

幼儿园到小学,我和周炎都是同班同学,她从没问过爸爸在哪儿,不需要,周围人时刻提醒着她是劳改犯的女儿,老师们忽视她,四邻街坊对她指指点点,班上女孩团结一致孤立她,男孩们更是用尽心思挖苦她,嘲笑她。

周炎只有我一个朋友,我也只有她,我对和周炎以外的人做朋友没有半点兴趣,每个挖苦嘲笑周炎的第二天肯定可以在铅笔盒里发现一只千足虫或者癞蛤蟆,每当他们吓得鬼哭狼嚎,我就邀功似的看向周炎,她却不以为意,继续看书写字。

对别人的欺负,周炎总是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越这样,我心里越不是滋味。有天放学回家,有人从楼上浇了周炎一盆水,我冲上楼,人早不见了。我看着浑身湿透的周炎,又生气又心疼,满腔怒火没处发,干脆往自己头上倒一盆水,周炎看我狼狈样,居然笑了,我也跟着笑起来。

最让周炎开心的是每天晚饭后的故事时间,尤其夏天,我们一人搬一根小板凳,坐在满是花香的院子里,听我妈讲故事。

周炎来我家后我妈讲历史故事最多,周炎爱听,直到现在我也无法想象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不喜欢童话,却对审判苏格拉底、烧死布鲁诺这种故事听得入迷,还问个不停。那天我妈讲到焚书坑儒,我听得满头雾水,周炎问,外国也这样吗?我妈想了想,说,嗯,就像纳粹,他们做了很多很多坏事。周炎又问,什么是纳粹?我妈说,就是坏人。你们长大以后要做好人,不要做坏人,知道了吗?我和周炎点点头。

周浩森入狱的五年里,我家生活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1989 年初,我爸带一名新警着便服乘中巴从迷雾河前往永义办案,途经粉笔岩,车内三名匪徒掏出利刃实施抢劫,我爸二人因办案需要各随身带了一把满弹的五四式手枪,两人举枪示警,匪徒却提刀朝他们冲来,我爸坐最后排,新警位置更靠近匪徒,开枪时人卡了壳,眼看匪徒刀已举起,我爸果断开枪,最终击毙两人,击伤捕获一人,不幸误伤一名同车群众,伤势严重,送到医院抢救很久才救回来。

那以后我爸脾气变得更暴躁了,好不容易回趟家也是阴着一张脸,我只要稍有差错免不了挨一顿打。我爸打我不分场合,我又很没骨气,哭很大声,在邻居面前早已尊严全无,在家他出手更重,我妈和周炎帮我求情,他就把我关到里屋收拾,我每天过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好在他从没打骂过周炎。

那年我妈生了病,总咳嗽,很少再给我和周炎讲故事,家里失去了以往的快乐,院里花草也日渐枯萎。

1990 年,冬天,我妈走了,我们生活彻底变了样。那两年刑案高发,我爸工作更忙了,多数时候只有我和周炎在家,要吃饭只能自己做,一开始不是半生不熟就是缺盐少醋,炉子灭了得自己劈柴生火,没摸着窍门,弄得屋里浓烟滚滚,消防队都来了一趟。后来我们就可以搞定一切了,洗衣,做饭,换灯泡,甚至学会了捏煤球,捏完煤球两人成了大花脸,看着对方哈哈笑。那两年虽然辛苦,却是我们最自由的一段时光。

1992 年春,我父亲把一个审讯时挑衅他的强奸杀人案嫌犯打得不像样,因此被记大过,调离刑侦,不再经常出差,我们也结束了自由自在的生活。

同年我和周炎升入四年级,学校拆分,从迷雾河一小转到二小,换了不同老师和一半新同学。新同学有个叫欧小强,他爸也是警察,欧小强仗着比一般孩子壮,在班上耀武扬威,经常带头找周炎麻烦。开学没多久,那天轮到我和周炎、欧小强还有欧小强同桌四个人值日,我按规矩把教室分成四块,每人负责一块,欧小强让周炎把他俩的卫生做了,周炎没搭理,只打扫自己那块,欧小强就管周炎叫小劳改,还用粉笔在黑板上歪歪扭扭写下“周炎小劳改”几个字,说她必须接受劳动改造,我让他擦了,他说,吴川你还想英雄救美?少装好人了,周炎她爸不是你爸抓进去的?你俩在一起就是猫和耗子。我气得浑身发抖,转身出了教室。

欧小强站在讲台上,双手挥舞,骂骂咧咧,周炎充耳不闻,这么多年,她很清楚,一旦理会,对方只会变本加厉。我回来时,欧小强还小劳改小劳改叫个不停,直到我一砖头拍他头上。

欧小强住了两天院,班主任把我爸叫去学校,我爸回到家不由分说给了我一巴掌,力道之大,我一个踉跄,顿时眼冒金星。周炎告诉他原委,说,叔叔,这次你不该打小川。他听了也没和谁道歉,换了身衣服,和周炎说要出趟差,没影了。我委屈地在被窝哭一晚上,第二天起来眼睛通红,肿得像只鼓眼青蛙,更让人气不打一处来的是脸上巴掌印居然还没消。

周炎煮了面叫我,看到我在把吃的穿的死命往书包里塞,问我要干嘛,我说,离家出走。周炎说,啊?

周炎说,真要走吗?我又很想哭,强忍住,咬牙说,这家没法待了,你别拦我,今天谁也拦不住。周炎说,那你等等我。

我吃完面条,周炎说,我收拾好了,我说,你想好了吗?这事跟你没关系,吴志戎打的是我,不是你。周炎说,有关系,你因为我被打,我们是一起的。我听了很感动,说,我们是一支队伍。她说,嗯。

周炎收拾完厨房,我留下一张纸条在桌上,上面写着,“我们走了,不回来了。”出门前我把吴志戎当兵时的军帽找出来,给周炎戴上,说,既然是队伍,每人必须有顶帽子。周炎说,那你怎么办?我本来盘算自己戴那顶更威风的警帽,无奈警帽太大,帽檐又硬,根本戴不上,干脆从厨房拿了那口煮奶的双耳锅扣在头上当钢盔,别说,大小正合适。

离开家,我们穿过县城,走到迷雾河大桥。迷雾河雾气重重,晨雾挺冷,随风扑在脸上,清醒不少,我问周炎,我们去哪儿?周炎说,是你要离家出走啊。

赤红的河里一艘运煤驳船逆流而上朝我们驶来,前几天下了场大雨,河水涨了许多,水流湍急,驳船过一处狭窄河道时格外吃力,烟囱冒着滚滚浓烟,轰鸣声震耳欲聋,我们不约而同盯着那艘驳船,一起用意念为它加油助力。

那艘驳船最终还是通过了狭窄处,越开越远,消失在视线里,周炎扭头看我,说,要不我们跟着船走?

5

我们跨过大桥,和那艘驳船一起,沿着公路往迷雾河上游走去。路不宽,铺着一层碎石子,车开过,扬起一阵尘土。

过了县界,周围一下荒凉许多,路边只有些稀稀落落的土坯房,中午我们经过一个全是吊脚楼的村子,坐在村口一座很有年代的石桥上吃了面包,继续赶路,下午在森林里采了些野果当晚餐,有的我认识,像红籽、刺梨、八月瓜、猕猴桃。我说,这个小草莓最好吃。周炎说,这叫牛奶泡,不叫小草莓。我说,我以前吃过,你爸给的,用芭蕉叶包着。周炎说,以前我爸经常带我一起往山里去,给我摘野果吃,街上水果贵,我爸很少买,如果我生病,会给我买一个橘子罐头,我最喜欢橘子罐头,吃完病就好了。我说,我生病吴志戎屁都不给我买。想到那巴掌,我恨得咬牙切齿,几乎又要哭。

傍晚我们错过了一个村子,太阳正在落山,必须尽快找个住处,周炎说,我们不能睡在马路边,容易被发现。于是我们穿过树林下到河边,找了一块小小的草地准备过夜。

我们放下书包,坐在石头上休息,那是我们第一次在野外过夜,难免有些担忧,我说,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周炎从书包里掏出一把折叠水果刀,打开,说,我带了这个。我说,好。周炎收起刀,我说,天黑了我们是不是得点堆火,万一有狼和蛇好把它们吓跑。周炎说,那现在要去捡柴,不然一会儿看不见。

捡柴时我突然想起什么,说,你带火柴了吗?周炎说,嗯,带了。我松了一口气。

我们过夜的地方正好在迷雾河拐角处,视野开阔,天边晚霞跟河水一样红,中间隔着连绵高耸的群山,像是有两条河,一条在地上,一条在天空。

我说,快看,河水是红的。周炎说,你才知道吗?我点点头。周炎说,那你知不知道这条河到了冬天会变成绿色?我说,真的吗,还会变成绿色?周炎说,到时候你看一下。我说,好。

天黑尽后,我们点起柴火,拿出两件衣服,垫一件,盖一件,书包当枕头,肩并肩躺在一起。睡了一会,我说有蚊子,周炎从书包里拿出一瓶花露水,还拿出一支电筒,我们用电筒照了好一会儿星星。

我早已对周炎心悦诚服,也对她的书包充满期待,我说,你还带什么了?周炎说,没了,就这些。

我半天没睡着,柴火灭了,星星却变得更亮,一闪一闪,仿佛触手可及。我叫周炎,周炎转头问我,怎么了?我说,有点睡不着,想说会儿话。周炎说,好啊,想说什么?我说,要不你讲个故事吧,听完我可能就困了。周炎看着我,说,想听什么?我说,最好是童话,美人鱼之类的。周炎说,神话行不行?我问,吓人不?周炎说,有一点。我想了想说,好。于是周炎给我讲了山妖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迷雾河深山里住着一个心地善良的山妖,山妖苦修千年,化得人形,但不管再如何修炼,血依然是绿色。山妖非常善良,总被村民欺负,由于害怕暴露绿血的秘密,只能忍辱负重地活着,人们的恶意却变本加厉,有一天他忍无可忍,还手教训了对方。

不幸的是山妖自己也受了伤,尽管伤口很小,还是有人看到了绿色的血,村民们如临大敌,群起攻之,将其抓住,请来巫师施法镇压。山妖现出了原形,村民把他绑在河边木柱上,以石刑处死,临死前山妖苦苦哀嚎,瞬间天光变色,电闪雷鸣,随即暴雨倾盆,河谷涌出漫天大雾。

处死山妖后,奇怪的事发生了,他伤口流出的血竟一点点变成了红色,雨水把山妖绿色和红色的血带入迷雾河,在那之后,迷雾河有了两种颜色,那场大雾也笼罩至今,从未消散。

我说,我妈给你讲的?怎么没听过。周炎说,我爸。我说,什么时候?周炎说,最后见他那回。我说,山妖真可怜。周炎说,是啊,你困了吗?我说,更睡不着了。周炎笑笑,说,早知道不给你讲了,说完转头看着天空。我说,你在想什么?周炎说,我在想,这条河开始的时候,究竟是红色还是绿色的。我说,你觉得呢?周炎说,不知道。过一会儿她看着我,眼睛忽闪忽闪,你想去看吗?去它最开始的地方看看。我点点头。她笑起来,说话算话?我说,嗯,要不要拉钩?她说,嗯!

聊完天,我们继续睡觉,我想起一些事,情绪低落起来,我问周炎睡着没,周炎看着我,说,你还睡不着吗?我说,我觉得,这个世界很糟糕。不知怎么,山妖的故事没觉得害怕,但让人有些难过。周炎说,世界还是很美好的,只要你不把坏人算在里面。我看着她,还想说点什么。她说,睡吧,明天还要走很远呢。

第二天,我们制订了详细的行动规则:沿河而上,不走岔道,这样没有地图也不会迷路;只在白天行动,只在有人烟的地方过夜;尽量找废弃的房子或者桥洞,实在没条件可以在稻草垛里凑合一晚;尽量避免暴露身份,如果有人问要说家在附近。

饿了我们吃野果馒头,渴了喝山泉水,一直向前,步履不停,下雨就打着伞走。

一路上我们遇到各种各样的人,骑着水牛的翩翩少年,脚踩一根竹竿渡河的神仙,徒步拉车的旅行者,侧翻在沟里的北京吉普,经过一个没人的采石场,还看到门口摆着一具尸体,盖了块破竹席,只露出一双穿草鞋的脚。记忆最深刻的是迎面遇到的一个流浪汉,蓬头垢面浑身褴褛,用树藤当腰带,拄着一根木棍,行色匆匆,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和我们擦身而过,颇有丐帮长老风采,我和周炎回头去看,看到他身后别着一把明晃晃的柴刀,我们互相看一眼,倒吸一口凉气。周炎突然喊了声,快跑,拉着我的手,使劲往前跑,后来没跑了,手还牵着。

我们沿着河谷走了一周,一天,远远看见一座白色大山,脚下的路似乎蜿蜒着通向山间,周炎说下午最好可以走到那儿。我们鼓起斗志,加速前进,累了就抬头看看那座山,很快再次蓄起力量,傍晚,终于走到山脚,发现面前是悬崖峭壁,生生凿出一条路,通向山腰。我们爬上那块峭壁,迷雾河从山脚流向远方,大地笼罩在金色光晕里,耀眼却温柔,我们站在那里,被这奇景震慑了,谁也没说一句话。

是周炎率先往前走的,走下悬崖,我情绪又低落下来。

我有点想家了。一是路途风餐露宿实在艰苦,二是我气也消得差不多了。我说,要不,我们回去吧。周炎说,我们拉过勾了。我说,可是已经走了这么久,真能走到吗?

周炎看着我,过了会儿说,那你回去吧。我说,你还是要去吗?周炎说,嗯,你跟吴叔叔说,让他不用担心,我走到头就回来。说完她往前走去,脚步沉着坚定,我看着她背影走远,喊了声,喂。她转身看着我,远得看不清表情,仿佛是在期待。我说,等等我,甩开膀子,朝她飞奔而去。

第九天上午,我吃太多野果患了腹泻,走几步必须往树林里钻一回,几乎脱水。我问周炎会不会死,周炎说,不会的,你只是拉肚子。她从路边挖来几棵车前草,洗干净,用那口钢盔煮水给我喝,喝完没多久腹泻就止住了。我说,你怎么这么厉害?周炎说,我爸教的。我说,吴志戎屁都没教我。周炎笑了笑。我说,其实我一直想跟他学打靶。周炎说,你走快点,跟上我。

那天天气很好,刚下过一场雨,空气清新凉爽,路面潮湿却不泥泞,大货车经过也没有半点灰尘,我们走在路上,步伐格外轻松。下午遇到一个苗族送亲队伍,男人们吹着芦笙,挑着嫁妆,女人们头戴银冠,身披银饰,新娘的银冠最大最漂亮,走起来风铃一样叮当作响,好听极了。那是我们见过最好看的新娘,我们走在新娘旁边,把她夸得脸都红了,也得了不少糖果点心。

第十五天,到了云南境内一个叫跑马的小镇,周炎路途劳累病倒了,我们找了个破庙休息,她说有点累,我这才发现她在发烧,我说,我去给你找医生吧。周炎说,不行,那样他们会把我们送回去。我说,可是你生病了啊。周炎说,你去挖点蒲公英,煮水给我喝,明天就好了。我说,真的吗?周炎点点头。

我照周炎所说,煮了蒲公英,等水开的时候我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橘子罐头,那是我跑遍小镇好不容易才买到的,她看到罐头笑了。我费老大劲才打开,用勺子喂她,她吃了一口,说,就是这个味道,和我爸买的一模一样。她让我也吃,我推不过,吃了一口,真甜呀。

周炎喝完蒲公英水,似乎好了一些。晚上,我照顾她睡下,夜里,她醒了,说口渴,我喂她喝水,她喝了好多,喝完要我陪她说会儿话,我问了一些从来没问过她的问题,你想你爸吗?周炎看着我,点点头。我说,那你哭过么?周炎摇摇头。印象中,我只在那个雨天见周炎哭过一次。我说,你知道结婚是什么意思吗?周炎说,知道。我说,什么意思?她说,两个人,不分开。我说,我们俩,不要分开。周炎说,好,永远不分开。我说,那我们算是结婚了?周炎点点头。我们拉了钩,我牵着她手,说,睡吧,明天就好了。她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那天晚上我们一直手牵着手,我睡得很香,做了许多甜味的梦,第二天醒来一摸她额头,烫得更吓人了。

我不顾周炎阻拦,找到镇上的派出所,很快,警察把她送去医院,挂了点滴,等她第二天体温恢复正常了,所里又特意派了辆吉普,把我俩送回迷雾河。

我们是晚上到的家,我爸在门口等我们,脸上带着伤,他让我俩先进屋,在外面和送我们的警察聊了一支烟,跟着进了屋,他问我们饿不饿,周炎摇头,我点头,他看我一眼,摸了摸周炎额头,问她感觉怎么样,周炎说,好多了。吴志戎说,行,那你们洗漱睡觉吧,除此之外没再说别的。

第二天我睡到吴志戎叫吃中饭才醒,饭桌上只摆了两副碗筷,觉得纳闷,我叫周炎,没人回我,我问,周炎呢?吴志戎说,她爸接走了。我说,去哪儿了?我爸说,不知道。我说,什么时候回来?我爸埋头吃饭,说,不回来。我问为什么不回来?我爸不说话,我一直问,他干脆走了。那之后,我就不怎么跟我爸说话了,我觉得一定是他的原因,才让周浩森带着周炎决绝地离开。

两年后,我爸调到永义刑警大队,我也离开了迷雾河。香港回归那年,我 15 岁,我爸在一次缉毒行动中驾车追击逃窜毒贩,被毒贩同伙开车撞成重伤,差点牺牲,我才又主动跟他说话,也再没提过周炎的事。

直到现在,整整二十三年,我再没见过周炎。后来,我认识了一些女孩,谈了一些恋爱,差点步入一段婚姻。我几乎要忘记周炎了,我没法不忘了她,我们形影不离、朝夕相处无数个日夜,临别时她却没一句再见。

6

陈叔有工作在身,第二天回了高岭。晚上下起大雨,江宁给我打电话,聊起白骨案,说二十多年前案发那晚,大概就是这天气。

我们开车去了迷雾河北郊,半山腰有两栋紧挨着的三层小楼,均废弃多年,墙上写着“拆”字。我说,这地方挺偏啊。江宁说,是啊,黄宗云还买了保险箱,用意很明显。

我俩打着手电进了其中一栋楼,房间一片狼藉,有股很重的霉味,江宁说那件事之后这里没再住过人。我说,黄宗云应该是被盯梢了,他在外面捞了好处,就会存到这里。

二楼客厅有个阳台,视野不错,能看挺远。山下有个废旧小区,挡板围着,荒草一人多高,房子是八九十年代常见的苏式火柴盒楼,门窗拆了个干净,闪电一照,一个个黑洞,像骷髅眼眶。

江宁说,那是以前玻璃厂家属区,再往那边去是桂花老街,听说老街明年也要拆了,那片儿一拆,咱迷雾河就细胞彻底更新,变新城市了。

进了卧室,江宁指出保险箱的位置,说,那是个机械式密码箱,操作挺复杂,光有密码还不一定能开。我说,这么看,黄宗云进门前,不太可能遇害。江宁说,很可能是下车,或者开门时被控制,然后逼他打开了保险箱。

我说,黄宗云开了保险箱,被绳索勒死,装袋运走,抛尸后,凶手连夜把车开到外地处理了。江宁说,抛尸前脱了他衣裤,是想故意隐藏被害人身份。我说,这说明熟人作案可能性很大,嫌疑人清楚,一旦确认死者身份,警方很快能排查到自己。

江宁说,可有个问题,黄宗云人高马大,又当过兵,怎么控制?隔壁住着几家人,当天晚上谁也没听见动静。我说,白骨上没有裂痕伤痕,不会是重击。

江宁想了想,说,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黄宗云是畏罪潜逃后再出的事。我说,如果是畏罪潜逃,当晚黄宗云一定已经离开了迷雾河,遇害后凶手多半会就近处理尸体,白骨也应该在外地发现。江宁说,可究竟是怎么控制的?刀?枪?我想了想说,邻居离得这么近,要想万无一失,恐怕只有一种可能。

7

两个月后,我开车回永义。听见敲门声屋里的狗汪汪叫起来,吴志戎在这之前没养过任何宠物,也不准我养。他退休后养成了傍晚散步的习惯,几年前,出门散步遇到一群流浪狗正在抢食,其中一只黑不溜秋,最脏最小,被其他狗欺负,什么也抢不到,吴志戎把刚买的馒头给了它一个,后来发现它竟一直跟着自己,他转身呵斥,狗停住,回过头去,狗继续跟着,散完步回家,狗跟到楼下,坐那儿看他。吴志戎进了屋,过一会儿出来,狗还在。第二天开始,邻居们看见他散步身边就总有一只小白狗,寸步不离。

吴志戎问,谁?我说,我。狗听了叫得更凶。吴志戎说,等会儿。过一会儿他开了门,拴着围裙,背比以前佝偻,厨房正炒着菜,又忘了开油烟机,满屋烟,没看见狗,应该是关阳台了。

吴志戎把菜端上桌,解下围裙放一边,拿起一瓶白酒,说,来点?我说,开了车。他只给自己倒一杯,吃了几口菜,吴志戎说,又遇到什么案子了?想问什么直接问。我说,听说周浩森回来了。他看我一眼,没说话。

我说,为什么后来我们两家再没来往了?

他喝了那杯酒,还是不说话。

我把酒拿过来,他看着我,想了半天,说,把酒倒上。

倒上酒,他一口干了,说,周浩森当年进监狱跟我有关。

我再倒。

他再干一杯,说,周浩森下岗那年,红星厂早已资不抵债了,没法支付拖欠的工资和下岗安置款,加上库房积压严重,便放出风,说工人可以拿走瓷器自行销售用以抵付,可工人们哪来销路,没一个答应,天天静坐示威。那阵周炎说腰痛,去医院检查,肾结石,需要一笔钱手术,周浩森别无他法,他把周炎托给我和你妈照顾,拉了一批瓷器去广州,以有奖销售的方式全卖了,听说赚的钱远多于厂里欠他的,就有人举报他侵占国有资产。周浩森其实早知道他被立案通缉,还是来了我家,迷雾河就那么大,我只能劝他自首,我跟他说,这些瓷器你拉走时,出货单明明白白,那边销售钱款两清,干干净净,我分析不至于那么严重,现在对策是要尽早解释清楚,争取从轻处罚。周浩森说,志戎,我俩从小一起长大,我不能害你,害你们一家,可你得让我想想,如果我有案底,炎炎这辈子就毁了。他足足想了三天,我正常上下班,没让任何人知道他在我家,第四天早上他找我上屋外说话,说只有一件事放心不下。我说,我知道,浩森,事情不复杂,查清楚顶多十天半个月,孩子手术我们已经安排好了,等你回来她应该康复了。周浩森点点头,进屋和周炎说了些什么,披上件衣服出来,跟我去了局里,等我回家,周炎递给我个信封,里面装着手术费。

吴志戎叹了口气,说,后面事情完全超出了预料,据说那张出货单是周浩森伪造的,最后还是判了刑。

我说,所以他带着周炎不告而别?

吴志戎一仰脖,又干一杯,说,周浩森这个人,出身不好,从小没少挨欺负,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大了参不了军,不让考大学,只能下乡当知青,好不容易回城,只给安排最差的工作,去了红星厂,后来又第一批下岗,即便这样,也没听他抱怨一句。但五年监狱确实改变了他,沧桑许多,头发花白了,看人眼神也和以前有些不一样。周浩森提前出狱那几天,正好你俩离家出走,他爱女心切,跟我动了手。你俩回来那晚,我等你们睡着,通知了他,他天没亮就把周炎带走了,后来听说去了深圳,发了家。

吴志戎示意我倒酒,我说,少喝点。他说,最后一杯。我说,我来还有个事,上个月观音湖捞上来具白骨,编织袋装着,死了二十多年。他抬头看我一眼,继续夹菜。我说,身份查出来了,是当年光明厂贪污案畏罪潜逃的黄宗云。他听到“黄宗云”三个字端酒杯的手顿了顿,喝了酒,他搁下杯子,抽出一支烟放嘴里,四下找火,我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帮他点上。

我说,陈叔说你当年就怀疑是抢劫杀人。吴志戎说,当时我也没证据,只是感觉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我看着他,吴志戎长长吐了一口烟,说,那个年代的事,你们这代人可能永远没法理解,下岗潮那几年,也是我最忙的时候,两三个月回不了一次家。那年月别说女人,壮汉也不敢在暗巷里走夜路。我记得当年邻市有个案子,两口子都下了岗,女人有点姿色,就去歌厅勾引有钱人,专挑煤老板下手,灌醉带回家,和老公一起把对方绑起来,关在定做的狗笼里,钱到手就撕票,作案三四起,可受害人尸体怎么也找不到,后来才交代,他俩在后院养了几条大狼狗,那些人被剁碎喂了狗。

吴志戎把酒拿过去,倒一杯,接着说,光明厂当时最严重,上千号人下岗,收入断了,安置费也下不来,活路都没了,黄宗云他们几个照样吃香喝辣,肥得流油,工人们自然愤愤不平,那几年不少案子和光明厂有关系。一栋楼会住很多人,有的住得高,有的住得矮,正常不过,可地基要是塌了,你觉得谁还能活?

我说,我们几乎排查了整个光明厂,没什么线索。

吴志戎想了想,说,当年他们侦办那个绑架案,从始至终把重心放在煤矿工人身上,还错抓过几个人,那几年矿上事故多,死人是常有的事,给家属随便打发点钱就了了,上面也不处理,积累了很多民怨,但最后不是他们干的。

我说,嫌疑人知道黄宗云的处境,故意拿走账本,伪造成畏罪潜逃,很可能是精心预谋。吴志戎说,有这种可能。我说,屋里没有打斗痕迹,黄宗云当过兵,体格好,骨头完好无损,邻居家也离得近,嫌疑人要想悄无声息控制他,应该不是常规手段。

吴志戎看着我,你想说,迷药,对吧?我说,我推测嫌疑人一直藏在附近,趁黄宗云开门,用迷药迷晕后控制,等他打开保险箱后再用绳索勒死。吴志戎说,你说的当年我们不是没怀疑过,但现场没发现任何迷药成分,源头我们也查了,医院麻醉科,各生物科研单位,这类药品管理一向很严,没找到线索。

我陷入思索。吴志戎说,我早不关心什么案子了,现在养养花逗逗狗,挺好,有时候想想,退伍那年也许真不该选刑警,尤其是那年月的刑警。

对了,他说,你和小金怎么样了?我说,分了。他说,什么时候的事儿?我说,挺久了。他夹一筷子菜,像是自言自语,现在人没点分量,蒲公英一样,一阵风就散。说完他喝光那杯酒,把杯子倒扣桌上,说,好了,今天就到这儿。

临走时吴志戎说,过两天去看看你妈,别忘了。我说,没忘,每年她墓前都有束白玫瑰。你送的?吴志戎说,我没种玫瑰,去一般只带酒。我说,那狗为什么老冲我叫?他说,你下次给它带点吃的试试。

回去路上吴志戎打来电话,说,我回想挺久,你们不要忽略一个调查方向,红星厂。黄宗云是红星厂最后一任厂长,红星厂规模小,破产早,工人们也大多沉默,常被遗忘。我说,知道了。过一会儿他又说,这案子当年我们没破,希望你们把它给破了。

8

母亲忌日那天傍晚,我到花店买上一束菊花,去了墓园,我爸通常是上午去,这样正好可以错开。

我到那儿的时候,看见一个穿黑衣的女人站在母亲墓前,手里拿着一束白玫瑰。每年给母亲扫墓,她墓前都有一束白玫瑰,有次我碰到送花人,说是花店的,受一位客人委托,但不知道客人信息。

女人放下玫瑰,起身时看到我,愣在那里,慢慢露出笑容。

我走近她,她的发丝随风轻摆,眼睛依然清澈,仿佛什么也没改变。她突然上前,抱住我,脸紧紧贴着我肩膀,我能感到她手轻盈中带着力量,好久才放开,她看着我,眼里闪着泪光。她说,你恨我吗?我点点头。她一言不发,又抱住我,更紧了。

我醒来,发现是梦,去墓园时,一束白玫瑰端正地放在母亲墓前。

9

我们用一个多月排查了原红星厂下岗工人,很多已经找不到了,有的当年厂子破产后便南下打工,再没回来,有的染上了酗酒赌博,五六十岁相继离世。留在本地的现在处境倒不差,含饴弄孙,安享晚年,他们不少就住在森林之畔,据说周浩森以很低的价格卖他们房子。

若干年后,他们谈起那个年代感慨不已,我们问起当年厂里谁和黄宗云有积怨,众说纷纭,表示除了黄身边小圈子,全厂工人恐怕都巴不得他横死街头。

一个七十多岁叫申叶明的老人从 1963 年红星厂建厂起就在工会工作,对当年情况比较了解,他和我们说,黄宗云是1971 年红星厂最红火那两年来的,后台硬,开始在采购科,一路升迁,1979 年当上厂长,其实 1977 年后,厂子已经走下坡路了,老厂长也是他排挤走的,黄宗云信誓旦旦要带领大家重振红星厂辉煌,一上台,关键岗位全部安插自己亲信,几年把厂子搞破了产,闹下岗那阵他不仅克扣安置款,还不顾工人反对,把厂贱卖了,工人们丢了饭碗,没了希望,他自己倒狠捞一笔。当然黄宗云也不是一无是处,这个人很会和上头搞关系,红星厂一卖完就调去光明厂,照样当厂长,后来再贱卖光明厂,各种操作已轻车熟路。

我问他,以您的了解,您觉得,黄宗云在红星厂期间最记恨,或者说,最害怕的人是谁?申叶明半天没说话。

您不要有任何顾虑,江宁说,这个人目前来看,最有可能给我们提供破案线索,那么多年了,这个谜团难道您不想解开?

申叶明沉默许久,说了个名字:周浩森。

他说周浩森为人正直,有想法,也愿意替大家出头,大伙儿很认他,闹下岗那两年,工人们推选他出面和领导交涉,他坚决反对卖厂,据理力争,因此成了黄宗云的眼中钉。

您刚才说周浩森为人正直,我问,那他为什么倒卖国有资产,还判了六年?

老人情绪一下激动起来,他告诉我们,当年工人们都觉得周浩森是黄宗云陷害的。我问,有证据吗?他说,举报周浩森的叫沈平,黄宗云小舅子,算不算证据?

江宁问,这个沈平,现在在哪儿?老人说,早死了,当年没少贪,后来赌博,欠一屁股债,跑去缅甸死的,横尸街头,所以说,老话你得信,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我们走时他说,周浩森是个好人,大好人呐。我们还问过几个红星厂的老人,说法和申叶明基本一致。

回去路上,江宁问我周浩森当年判刑的事,我把知道的告诉了他,他听完说,有点蹊跷。我说,怎么?他说,这些人眼里,周浩森绝做不出倒卖国有资产这种事,黄宗云和周浩森有矛盾,陷害他确实有可能,但有个问题我想不明白。我说,什么问题?他说,如果周浩森当年真是陷害进去的,这么多年过去,他也早就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为什么一直不想办法平反?我说,人家不在乎吧。江宁喃喃自语道,不在乎?真的不在乎?你说他为什么不在乎?

到了局里,江宁说,我有种预感,周浩森当年这个案子可能不简单。

第二天,我们去法院,调阅了当年周浩森案的卷宗,从卷宗材料看,周浩森使用的提货单确实是伪造的,单位公章对不上,差异细微,一般人难以分辨。该案核心争议出在一个叫徐抗美的证人身上,周浩森供词里说,这张提货单是供销科科长沈平,在办公室当面盖章给自己的,他并不知道公章为假,徐抗美是红星厂会计,当时恰好在沈平办公室,看到了整个过程。徐抗美的几次证词显示,他确实看到周浩森在沈平办公室,但他找沈平签完字就离开了,不知道两人在谈什么,也没见过提货单和公章。

我们花一周时间才找到徐抗美,他多年前改名为徐诚,隐居在四川曲江乡下老家,据说一直深居简出,每天吃斋诵经。

徐抗美当年和黄宗云走得挺近,黄宗云去光明厂后徐也跟了过去,还是当会计。后因涉及黄宗云贪污案,徐坐过几年牢,在狱中经历家庭重大变故,信了佛。

徐抗美明确表示拒绝见我们,我和江宁还是去了曲江。

徐家不大,依然留出来一间佛堂,上午,徐在佛堂做功课,我们一旁静静等着,进门时我和江宁注意到客厅有个摆满野花的灵台,后面相框是个女孩照片,女孩长相甜美可爱,年纪估摸只有十四五岁。

和大多数信徒供观音如来有所不同,徐抗美佛堂正位供了一尊青面獠牙的怒目金刚,左手持绳索,右手持智剑,我因小金父母信佛故对佛教略有了解,认得那是不动明王,大日如来的化身,可摧毁一切邪魔,引迷失众生回归正道。

徐抗美做完功课,我们说明来意,没等向他发问,他倒下了逐客令。江宁差点急了,我拦住他,对徐抗美说,不动明王呈忿怒相,以威慑邪魔喝醒众生,右手持剑,意为斩断烦恼,左手握绳,意为捆绑邪魔,但最大的邪魔恐怕在我们心里,如果冥顽不灵任由内心邪魔横行,修行者自然无法斩断烦恼,慈悲心坚固,不可撼动将从何谈起?

徐抗美还是把我们赶了出去,我和江宁没走,坐他家对门台阶上,不吃不喝,天黑尽才回旅馆。晚上就着大蒜一人吃了三碗面,我问江宁有什么办法,江宁说,只可智取不可强攻,明天你继续在门口守着,千万别去找他,我回迷雾河一趟,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我在曲江等了两天,在台阶从早坐到晚,徐抗美家窗帘始终拉拢着,两天里只见他爱人出门买菜,他自己从没出门半步。

第三天夜里,江宁回来了,还带了几张光盘和一台影碟机。

我们再去了徐家,他还是老样子,要赶我们走,直到江宁给他们放了一段录像。

录像是 1986 年迷雾河春节文艺汇演片段,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在舞台中央表演独唱,她的歌声非常动听,神态表情落落大方,我这才认出来,她就是客厅照片上的女孩。

徐抗美夫妇看到这段录像,顿时泪如雨下。

这次他没赶,我们自己走的。我们在台阶上坐着,光抽烟,什么话也没说,都有些伤感,一盒烟抽完,看见门开了,徐抗美爱人过来请我们,说老徐答应聊聊。

我们向徐抗美了解黄宗云贪污情况,他说的和我们掌握的完全一致,还提供了一些我们不知道的细节。

我们问起周浩森判刑的事,徐抗美沉默许久,说,那几年黄宗云盲目扩大生产,货卖不出去,仓库也堆不下,厂里确实提出过用库存抵欠款,但没形成文件,沈平当年是红星厂供销科科长,周浩森那张提货单的确是沈平亲手盖章给他的,我去找沈平签字,碰巧看到了,后来黄宗云要我做伪证,条件是他会负责我女儿骨髓移植的钱。南无阿弥陀佛。说完他闭上眼睛,数起念珠,不再发一语。

10

第二天,局里开会,讨论案情。江宁认为周浩森作案动机充足,他想复仇,也需要钱,且熟悉黄宗云,应列为本案主要嫌疑人。我提了不同意见,我表示黄宗云案发时间是1993 年,而周浩森 1992 年就离开了迷雾河,此间没人看到他回来过,本案犯罪实施需要对被害人进行长期跟踪观察,周浩森不具备条件。最后我俩谁也没说服谁,不过达成一致,认为白骨案策划严密,嫌疑人具备较强反侦察能力,大概率为两人以上作案,很可能使用了麻醉类药品。由于我们手上没有任何证据,为避免打草惊蛇,暂不对任何嫌疑人进行抓捕或问询,暗中调查继续进行,加大力度排查红星、光明两厂失联老员工,对其中可能接触到麻醉药剂的对象重点关注。

会后不久,与永义相邻的石矶市龙门镇发生了一起造成38 死 19 伤,震惊全国的特大爆炸案。

龙门镇深山一个叫老鹰嘴的地方有一处木头搭建的地下赌场,该赌场主营滚地龙,这种赌博方式因所有参与者都无法作弊而在当地颇为流行,爆炸时正值周末晚上,赌客人满为患,爆炸十分剧烈,几公里外村民都能听见动静,以为是炸矿,现场惨不忍睹,残肢遍地。

案子伤亡巨大,影响极其恶劣,省厅成立了专案组,我和江宁被紧急抽调过去。此后大半个月,我们耗在这案子里,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精神高度紧张,我也理解了活在高压锅里的感觉。

最后案件通过追索爆炸物来源得以侦破,嫌疑人是一名负债累累妻离子散的赌徒,自己也死在了爆炸现场。

确认嫌疑人死亡后,按流程案件随即撤销,我们回到迷雾河,投入到市局组织的迷雾河地区禁赌专项行动中。一个多月里,我们查封了几家藏身于深山老林的地下赌场,取缔了一批城镇中带有赌博性质的棋牌室和游戏厅。

行动结束,周末休了两天,江宁说馋我的辣子鸡,让我上他家露一手。我去了发现还有个女孩,肖婷同事,教音乐,挺文静。吃饭时肖婷一个劲讲我和江宁大学的蠢事,又绘声绘色描述“江川组合”五爱市场勇抓小偷、警院首届推理大赛智取冠军的事迹,引得女孩频频看我。之后肖婷提起警嫂不易,女孩突然问,你俩为啥想当刑警啊?江宁说,能为啥?累个半死还不挣钱。肖婷说,喜欢破案那种感觉呗,小时候的神探梦正义梦啥的。女孩说,你俩还挺有想法。过了一会儿,又说,你们有没有想过,要是遇到一个特别想破的案子,最后发现不破更正义,怎么办?女孩的问题把江宁逗乐了,他说,放心吧,不会的。

吃完饭两个女孩收拾厨房,我和江宁在阳台喝啤酒,房子临河,迷雾河在我们正前方拐了个直角弯,河道被建筑遮挡,不知流向何方。江宁问我怎么不多和人家聊几句,女孩多好啊,你是看不上人家哪儿?我说,最近压力大,没这心思。他揽着我肩膀说,你知道一个刑警真正成熟的标志是什么?我问,什么?他说,接受有自己破不了的案子。我说,你说得对。江宁过了会儿说,你刚来那天,那几个悬案,都看了吧?我说,看了。他说,你猜猜,哪个我最感兴趣?我说,那起灭门案?他和我碰一下杯,说,懂我,再猜猜我为什么感兴趣。我说,动机,你想知道这么一起恶劣之极的杀人案,背后究竟是个什么动机。他点头,说,了解动机才是预防犯罪的根本。我说,你毕业论文不是写的这个?江宁笑了笑,说,其实很多时候,我在想,这个世界要是没有犯罪了,该多好。我捏扁啤酒罐,说,是啊,那样失业了我也认。江宁说,三年前吧,我偷偷给自己定了个目标,这个案子,在我有生之年,无论如何,要给它破了。我说,非破不可?江宁看着我,说,这么一说,我也不太成熟啊?

江宁递给我一罐酒,说,但我觉得有机会,你说呢,也不是完全没线索,对吧?我说,从各方面看,你都比我乐观。江宁说,乐啥观啊,对你的个人问题,很不乐观,唉,怎么又聊到案子去了?我笑了笑,江宁瞧着我,说,真不打算找你的周炎了?我看着远处,摇了摇头。

11

但没过多久,我就不得不和周炎相见。

5 月 30 日,迷雾河发生了一起非正常死亡案件,一名男子死在桂花老街一家小旅馆里。

死者年龄五十左右,身形瘦弱,左眉上有道明显的陈年伤疤,外地口音,双臂内侧全是针眼,头发检测出吸毒痕迹,应该是个老毒鬼,现场有死者使用过的冰毒针筒,尸检也证实为吸毒过量致死,死亡时间推断在 5 月 29 日晚上八点到十点之间。

这原本是个简单案子,但我们确认死者身份遇到了困难,死者登记用了假身份,除衣物和左手无名指所戴一枚翡翠戒指外,现场没发现其他随身物品。旅馆前台是个二十出头的胖女孩,我们去时正看言情剧,据她说 5 月 29 日晚,八点多钟,有个齐肩红发,身材高挑,穿绿色裙子,戴墨镜口罩的女人到前台,说自己没带手机,忘了客人房间号,是个老客户,五十来岁,挺瘦,脸上有道疤。红发女给她五十块,她就报了死者房间号,旅馆有后门,她不清楚红发女是几时离开的。

旅馆只有前台安了监控,我们调取当晚视频,证实了胖女孩的话,红发女出现在前台的准确时间是八点零三分,和胖女孩交谈片刻后离开。该女子无法看清容貌,初步怀疑为性工作者,死者手机钱包可能被其顺手牵羊,由于老街监控缺失,没能发现红发女的来去踪迹。

我们只能按流程发寻尸通告,但死者好像在本地没有任何关系人,几天过去,有个长期在老街街口拉活的出租车司机来报案,说案发几天前,死者坐他车去过森林之子售楼处。

12

这种情况通常只需派出所民警前往例行询问即可,但江宁把案子要了过来,还特意叫上我。

车跟着沿河旅游路出城十多公里,随一条分岔柏油路进山,在森林中穿行,海拔逐渐升高,窗外景致越发辽阔,进了小区,周围雾气苍苍,如临仙境,远处群山像层层台阶,我们处在最高一层,仿佛世界之巅。

江宁说一期入住得差不多了,让我看对面,云雾缭绕的山间遍布建筑工地。江宁说,你说说,人的野心究竟多大?什么人会在这深山老林里修这么大个楼盘,二期建完,住两万人打不住。

云梦湖湖面如镜,黑天鹅在湖中游弋,一幢幢小洋楼围湖而立,清一色意大利托斯卡纳风格,一座欧式城堡建在湖正对面,那是云梦湖大酒店,售楼处也在那,停车场停满了车,各地牌照都有。

我们很快找到了当天接待死者的销售部副经理王挺,据他回忆那人一看就来者不善,指名道姓要见周浩森,说是周总老朋友,又不肯表明身份,这年头招摇撞骗的太多,他没理会,后来那人在大厅里闹,说如果周总不见他,一定会后悔,他这才汇报给了赵秘书。

赵秘书三十左右,身材高挑,一头短发,说话办事挺干练,她说周总在她办公室见了那人。江宁问,哪个周总?赵秘书说,周炎,小周总,大周总身体不太好,早没管公司了。江宁问,这人见完周炎之后呢?赵秘书说,走了。江宁说,自己走的?赵秘书回答,是。江宁问,5 月 29 号上周五晚上,你在哪里?赵秘书说,我得看看行程,说完拿出手机翻看,说,那天在上海出差,周六才回。江宁说,麻烦安排我们见见周总。

赵秘书打了个电话,把我们带到酒店顶层,董事长办公室,我们等在小候客厅,周炎在旁边大会客厅和几个客人谈着什么,赵秘书说他们马上结束,请我们稍坐片刻,她进去,和周炎耳语几句,周炎看向我们,点点头。

时隔二十三年,我再见到了周炎,她几乎和梦里的黑衣女人一模一样。客人们起身和她道别,她和他们一一握手,不卑不亢。我看着周炎,脑海里浮现出她小时候的样子,把大白兔塞回我口袋,坐在小桌前安静地画画,她说,那你等等我,伸出小拇指,要跟我拉钩。

客人离开后赵秘书把我们请进大办公室,她介绍我是吴警官,周炎好像完全没认出我,问我们喝咖啡还是茶,江宁说,不麻烦了,聊几句就走。周炎说,二位有什么需要了解的尽管问。

江宁给周炎看死者照片,周炎承认几天前在办公室见过他一次。江宁问,他来找周总有什么事?周炎答,敲诈勒索。江宁说,能不能具体一点?周炎似乎有所顾虑,但还是讲了那天见面经过,那人声称掌握了森林之子二期楼盘资金链断裂的情况,如果不给他一笔钱,他就把所谓内幕公之于众。江宁问,他身份知道吗?周炎答,不好说。江宁问,你们内部推测呢?周炎答,不太像是竞争对手找茬,也许是职业敲诈团伙。江宁说,这年头做生意不容易,树大招风,那后来你是怎么处理的?

周炎说,给点钱,打发走了。江宁说,难道你们资金链真有问题?这话我可能不该问啊。周炎答,小鬼难缠,我们做生意的,和气生财,这种钱每年要花不少。江宁问,你父亲认识他吗?周炎答,应该不认识。江宁问,我们能否见见你父亲,当面向他了解一下?周炎说,可能不太方便,过了一会儿说,我父亲患了癌症,晚期,身体很虚弱,意识已经不太清楚了。

江宁用手肘碰碰我,我才回过神来。江宁说,你有什么要问的?我摇头。江宁说,还有个问题,例行公事,希望不要介意。周炎说,请讲。

江宁说,5 月 29 日,上周五晚上你在哪儿?准确地说,是晚上八点左右。周炎说,上周五么?我应该在一家饭店吃饭。江宁问,饭店叫什么名字?周炎说,河神。

谈话结束,江宁向周炎表示感谢,留了名片,准备离开,走出办公室赵秘书快步赶上来,叫住我,说,吴警官请留步,我们周总想单独和您聊聊。

那什么,我回局里还有点事。江宁拍拍我肩膀,走了。赵秘书领我去了玻璃房花园,说周总在处理点急事,请我稍等片刻。我站在窗边看着江宁从停车场驾车离开,又看着湖里的黑天鹅发了阵呆,数了数,一共三对。

我以前抓过一个毒贩是动物饲养员,二十出头,爱看书,尤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小伙曾经深爱过一个姑娘,又永远失去了她,为缓解痛苦沾了毒,再以贩养吸,数量巨大,远超死刑标准。行刑前我和他聊过一回,他不聊别的,唯独对他养过的各种动物如数家珍,尤其是天鹅,他问我,有没有想过,那些在湖里散养的天鹅为什么不飞走。我答不上来,他说,每年开春我都会给它们剪一次羽毛。我说,原来如此。他看着远处,脸上露出一抹疲惫的笑容,又说,如果天鹅是成对的,只剪掉其中一只羽毛就行,另一只即便没剪,也永远不会飞走。

不知何时周炎站在了我身后。

没想到我们会这样再见,她轻声说。我转过身,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她说,一会儿有事么?

电梯中途停靠一次,几个职员说说笑笑,看见周炎,说坐另一趟,周炎执意让他们进来,她朝里挪了挪,紧挨着我,手不小心碰到一起,软软的,和小时候一样。电梯下行,仿佛渡过了时间的长河。

13

我坐她车出山进城,河滨大道往东转胜利路,从美术馆后面进入一片翠绿,再往里开,一幢二层小楼藏在竹林中,清幽雅静,那是一家日料店,门口黑漆招牌上写着“河神”二字,字体苍劲有力,似乎出自名家手笔。饭店不大,装饰别致,服务员轻车熟路领我们去了二楼最靠里的包间,窗外景色极佳,正好可以看到迷雾河在天地间静谧流淌。进门前下起了雨,雨点打在竹叶上簌簌作响,空气里一股清新竹香。

一般周五晚上,或者有压力的时候,我就喜欢躲到这里喝一杯,周炎望着窗外说,离开这些年,总是在梦里听见迷雾河的汽笛声,我在心里和这条河说话,她好像都能给我回应,这样一来,也不那么孤独了。

我说,今天我陪你喝。周炎说,那我们喝白的吧。我说好。服务员取来一瓶迷雾河,要替我们斟酒,周炎接过酒说,你去忙吧。周炎倒了两杯,我们一饮而尽,再把酒倒满,看着我,一定有很多问题想问吧?

我说,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周炎给我夹了块生鱼片,说,说来话长。我说,周叔叔怎么样?周炎说,去年发现就是晚期了,但他很平静,不让手术、化疗,把工作交给我,搬去疗养院。有段时间他特别爱回忆以前的事,请了个作家帮他写自传。其实他挺清醒,过一会儿周炎又说,只是现在性格很怪,自传写完只想自己待着,有时候连我都不见。我说,我妈也是,生病了就不愿意见人。周炎说,郁青阿姨是不想别人为她难过,尤其是我俩。

我说,那些白玫瑰是你送的?周炎点头,说,郁青阿姨最喜欢白玫瑰,花园里种得最多。我听了很惭愧。周炎说,我从小没有妈妈,郁青阿姨就像我妈妈一样,我爸入狱后,只有郁青阿姨告诉我,我爸不是坏人,我也不是坏孩子。我问,那为什么爸爸还会被抓进去?她说,他只是被误解,误解需要时间才能解开,所以你要学会等待。我一直记着这句话,才坚持了过来。

我看着周炎,想起当年小小的她沉默隐忍的模样,恍如隔世。

周炎说,没想到你会当警察,后来吴叔叔还打你吗?我说,你是说现在吗?比以前少点。周炎笑起来,我也笑。

周炎说,这些年你怎么过来的?我说,就那样,平平常常上学,考警校,毕业进了市局,经历了些案子,都是别人的事。周炎说,吴叔叔呢,退休了吧?我说,嗯,退了。

我说,你呢?周炎端起酒杯,说,我大学学的是设计,本来想当个设计师,毕业后我爸要我去帮他,说他身边需要信得过的人,我就来了公司,再后来,她喝了那杯酒,我结婚了。说完又给自己倒上。

周炎说,我爸介绍的,他父亲是个省里的干部,老家永义,其实那时候我爸公司已经有了规模,但你知道,生意人,尤其是进过监狱的,都想有个靠山,我爸坦诚跟我说了想法,也完全尊重我的意思。

我说,他对你好吗?周炎说,刚约会那会儿,他带我去海边兜风,我随口说了句,安全气囊什么样?还从来没见过。他问我,你想看?我没说不,他把车速降下来,朝路边一棵棕榈树撞过去,车头砰一下撞瘪了,安全气囊弹出来。他扯着面前正泄气的白色袋子说,喏,长这样。

我说,现在呢?周炎喝了一杯酒,说,他有他的生意,和我家两条线,几年前他父亲出了事,生意跟着一落千丈,又交了些狐朋狗友,进了戒毒所,我们就分开了。

我看着周炎,她笑了笑,似乎早已云淡风轻,给你看看我女儿,唯唯。她给我看手机里一个小女孩的照片,眉眼几乎和当年的她一模一样。

你呢,结婚了吗?她问我,我摇头,她说,交过几个女朋友?讲讲?我讲了一些和前女友的事,她笑个不停,她说,你也太不懂女人了。

那天她喝了很多,至少是我两倍,我把她送回家,她家到处是动物玩偶,什么猩猩、鳄鱼、蟒蛇、犀鸟,应有尽有,儿童房布置成热带雨林,中间还放了个大帐篷。周炎非要睡帐篷,我只好扶她进去躺下,她说渴,我喂她喝水她却和我干杯,说还要喝,我说,快睡吧,不然明天会头痛。她听了问,今天周几?我说,周五。她突然坐起来,说,完蛋了,完蛋了。我说,怎么了?她说,我又要失信于人了。我看着她,以为她约了什么重要客户。周炎说,我明天一早要去永义接唯唯,说好给她补过儿童节。我说,要不你把学校地址告诉我,明天周末,正好我没什么事。她说,你真没事儿?我说,嗯。她看着我,说,不过我这女儿,不太好对付。我说,比你以前还难对付?

周炎笑起来,过了一会儿,说,再陪我说会话,好吗?

我在她身边躺下来,我们就这么躺在帐篷里。

她说,你还记得我们离家出走的事吗?我说,记得,那次的事我都记得。

她看着我,说,那天我还睡得迷迷糊糊,就被我爸带走了,一早我们坐长途汽车去深圳,我爸说再也不回去了,想到再也见不到你,一路我都在哭。

那天周炎和我说了好多话,说着说着酒劲上来,睡了过去。

我帮她盖上毯子,回了家,那天我整晚没睡。

14

第二天上午,我赶到唯唯学校,他们班正在进行忏悔教育主题班会,一个老师在讲台上讲话:现在回想一下你做过哪些对不起爸爸妈妈的事情,思考一下,从今天起,你还要不要和他们吵架,跟他们顶嘴,惹他们生气?下面孩子们哭成一片。我一下看到了唯唯,全班孩子只有她没哭,她坐在椅子上,单手托腮,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

班会结束后我和老师打了招呼,找到唯唯,说明来意,唯唯一言不发,老师说,去吧唯唯,你妈妈给我打过电话了,让吴叔叔接你回家。唯唯看着我,还是一动不动。去呀,唯唯,老师拍拍她肩膀。唯唯看着我说,暗号?

差点忘了,我说,315 对不对?你生日。

唯唯这才跟我走,上了车,她打开一本漫画,一言不发地看,完全没把我当回事。

我问她,刚才大家都在哭,为什么你不哭呢?唯唯头也不抬地说,因为我仔细想了,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他们的事,是他们对不起我。

我突然明白了周炎说这孩子不太好对付的意思,看来必须特别的话题才能引起她兴趣。

永义在迷雾河上游,只要不赶时间,我一般会走那条沿河旅游路,兜兜风,放松下心情。我说,唯唯,你看河水,红色的,你知道到冬天它会变成什么颜色吗?唯唯看我一眼说,绿色啊。我说,那你知道为什么会变成绿色吗?唯唯说,山妖的血是绿色,你为什么要问这么简单的问题啊?我干咳两声,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唯唯抬头看我,问,你是我妈妈的男朋友么?我说,我是她朋友。她说,可我妈妈说过,她没朋友。我说,我是她小时候的朋友。她说,多小的时候?我说,比你还小。她说,所以人长大以后就没朋友了吗?我说,差不多吧,你朋友多吗?她说,一两个。我顺水推舟地问,那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吗?她说,你会画画吗?我说,我想想啊,我会抓坏蛋。她说,你是警察吗?我说,真聪明。她把头埋进漫画书,说,是你把我爸爸抓进去的,对吗?说完不再理我。

周六我和周炎带着唯唯去公园野餐、放风筝,周日上电影院看了场迪士尼的 3D电影,吃她最喜欢的那家韩国烤肉。乍一看,还以为我们是一家人,但唯唯全程对我忽冷忽热,不得不感叹现在的小朋友远比当年的我们难捉摸,下午我和周炎一起送唯唯回学校,和她挥手道别时,心里竟有点空。

从永义回来,我把周炎送到家,停好车,拿出礼物,递给她,说,生日快乐。周炎有些吃惊,说自己忙得早忘了。我说,有人记着就行,打开看看。周炎拆开包装,是一个铁皮饼干盒,她疑惑地看着我,什么呀?我没说话。她轻轻打开盖子,里面全是丝带拴好的纸卷,她拿起一个,打开,一下明白了,笑起来,我也跟着笑,笑完她再拿起一个,打开,看了又笑,我们在车里笑了好一会儿,她都笑出了眼泪。

这两天谢谢你,周炎说,唯唯这个周末过得很高兴。我说,那就好。周炎说,你猜今天你去买冰激凌那会她和我说了什么?我看着她。吴警官人还是不错,你自己好好把握。周炎说完笑起来,我边笑边摇头。周炎说,她这两天跟我的话都多了。过了一会儿我说,我想去看看周叔叔。周炎看着我,我说,没别的意思,小时候给我带那么多好吃的野果子,我也该去看看他。周炎想了想说,好。

15

周一局里例会,江宁主持,介绍吸毒致死案的情况,确认了赵秘书那天人在上海,可以排除作案嫌疑。上午他去河神日料店调查,5 月 29 日晚确实有周炎的包间预订记录,一个人,查了饭店监控,显示周炎当天下午七点左右到店,用餐到九点半才驾车离开,红发女八点零三分在旅馆出现,周炎不具备作案时间,也可以排除作案嫌疑。

白骨案那边依然没什么进展,红星光明两厂下岗工人几乎排查了个遍,没发现可疑人员,我以当年邻市那起情侣绑架碎尸案为例,提出作案人可能和红星光明两厂无关,建议再次重点排查案发地附近玻璃厂家属区原居民,局领导均表示同意。

会后江宁说他不准备买森林之子二期了。我问为什么,江宁说他找人打听了,周浩森公司资金链确实出了问题,听他们内部人说周浩森力排众议,要把森林之子建成中国第一养生楼盘。江宁说,我承认它风景好,上档次,可迷雾河巴掌大个地方,得多少有钱人扎堆儿来才卖得掉啊。据说周浩森现在欠上游供应链不少钱,给员工发工资都成问题,现在到处融资,要是拿不到钱的话,上次你看的二期,那么一大片,全得烂尾。

快下班时周炎打来电话,问我明天下午有没有空。我爸想见见你,周炎说。

疗养院是森林之子的一部分,建在周围最高那座山上。进到病房时,周浩森正靠在病床上休息,他头发全白了,人瘦了很多。

病床对面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窗帘开着,视野极佳。

周炎俯下身,轻声叫他,他缓缓睁开眼,看到我,花了点时间辨认,费力地伸出手,我握住它,周浩森说,小川,坐。他声音沙哑微弱,勉强能听清。

我坐在旁边,看着他。周浩森说,你长得很像你母亲。

你父亲还好吗?他问我。我说,退休了,在永义。他说,如果有机会,我很想再见他一面,只恐怕是没机会了。我说,您会好起来的,这儿空气能治百病。

寒暄几句后周浩森支开周炎,和我单独聊天,他说,炎炎后来想去找你,是我不准,希望你不要恨我。我点了点头。他说,你现在怎么样?听炎炎说你当了警察。我说,是,这次来还有个工作上的事想请您帮助。他说,你说吧。我拿出那男人的照片给他看,问他是否认识,周浩森看完摇了摇头,说,我今天呢,也有一件事想和你说。我注意到周浩森额头出了很多细汗,似乎痛得厉害,我说,周叔,您是不是不舒服?我帮您叫护士。周浩森拦着我,急促地咳嗽,说,等我把话说完。

我靠近他,说,您说,我听着。周浩森说,炎炎如果当初和你在一起,应该会幸福,我知道你的心意,我希望你可以还像小时候那样保护她。短短几句话,似乎耗尽了全部力气。我连忙按呼叫铃,很快周炎和护士一起赶来,护士拉上床帘,给周浩森注射吗啡,我和周炎讲了刚才的事,周炎嘴唇紧闭,过了一会儿说,我爸这个人,再痛也不会喊一声。

几分钟后,护士出来,说,周总准备休息了。

半个月后,周浩森去世,周炎为父亲操办葬礼,按照周浩森遗愿葬礼规模不大,但很体面,红星厂能来的都来了,还派代表念了悼词。吴志戎也来了,朝周浩森遗像鞠了三个躬,我看到他眼眶通红。

16

葬礼后一个月,周炎请我去河神吃饭,说很久没好好吃一顿了。

森林之子的困境我从一个报社朋友那里得到些风声,葬礼期间周炎也在处理工作,打电话没避我,由于她只寻求股份合作,不接受整体收购,导致进展缓慢,眼下情况比江宁当初了解的还严重数倍。

菜齐了,她没吃几口,我给她盛碗汤,说,明天有空么?带你去钓鱼,散散心。她说,明天不行,得去趟上海,一早的飞机,可能得忙一阵。我说,那你注意身体。她笑了笑说,身体早不是自己的了。

我突然想起若干年前那个雨夜,她扑到父亲怀里泪流满面的样子。

在想什么?她问。没什么,我说。她看着我,说,森林之子确实出了问题,我得尽快解决。我说,何必苦撑?她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一开始也是这个意思,把项目整体卖掉。

风吹过,竹叶沙沙响,她看向窗外,耳鬓处不知何时多了几根白发。

周炎去上海后,我们偶尔短信联系,彼此说一些保重身体、注意休息之类的话,我这边几个案子没进展,局里气氛也有些消沉。

一周后,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黄宗云当时的二婚妻子孙彩英偶然看到寻尸通告,联系了我们。她不认识死者,只是觉得死者手上所戴那枚翡翠戒指,看上去和当年黄宗云那枚很像。

我和江宁去孙彩英家,保姆开了门,问我们找谁,江宁表明身份,里面有个声音说,让他们进来。

孙彩英住在市内黄金地段一处高档小区,家里装修得富丽堂皇,全是红木家具。孙比黄宗云小十多岁,如今不过五十出头,她烫了头发,化着浓妆,眉毛文得很细,一眼便知脸上动过不少,说话看不出表情。

保姆给我们上了茶,孙彩英说,你去买点菜吧。保姆出门后,我们问起戒指,孙让我们稍等,进了卧室,客厅硕大的液晶电视正无声播着中央台的专题新闻,内容是几天前天津那起死伤惨烈的爆炸事故,港口火光冲天,消防车警灯闪烁奔向火海,前赴后继。

孙从卧室拿出一个相册,给我们看当年她和黄宗云的合影,泛黄的照片里她漂亮时髦,与如今完全看不出是同一人,而黄宗云,左手无名指上果然戴有一枚绿色戒指,我问她验尸时为何没提戒指,她说那会儿情绪太崩溃,忘了。

江宁拿戒指给孙辨认,她看得认真,说,就是这个,百分之百。我问,为什么那么肯定?孙拿出另一枚造型相似的女士翡翠戒指说,这是我们结婚那年,去新马泰旅游买的情侣戒,我这枚里面刻了个H,他那枚是S。我拿过两枚戒指查看内侧,果然如她所说。

我把戒指还给孙彩英,她问死者是什么人,老黄戒指为什么会在他手上。江宁说,人我们正在查,戒指可能是抢的,也可能是从别处买的或者偷的。孙听了情绪有些激动,以手掩面,啜泣着说,当年我早说过老黄是被害了,你们非不信。

我递给她纸巾,她接过去,过一会儿恢复过来,恳求我们尽快破案,说这些年来她受够了流言蜚语,不知道的还以为老黄贪那些钱都让她卷跑了。江宁表示会尽力,感谢她给我们提供线索。

临走时孙彩英说,我可以再给你们一个线索。我们看着她,孙说,再查查他前妻。江宁看看我,说,会的。

当晚局里开专题会,由于吸毒致死案和观音湖白骨案有重大关联,局领导决定将两案并案侦查,会上部署了三个重点工作,一是将死者尸体送到省里做二次尸检确认死因,二是安排红星光明两厂原下岗工人和玻璃厂家属区原居民逐个辨认死者,三是加派警力寻找进过死者房间的红发女,范围扩大到整个永义地区。

两周后有了新发现。

一个玻璃厂家属区原居民认出死者曾在 1992 到 1993年间租过他房子,我们通过寻访原玻璃厂下岗工人,确认了死者叫魏永革,是个孤儿,在迷雾河无亲无故,曾在玻璃厂打过几年零工,1993 年下岗后据说去了南方,没了消息。

趁着玻璃厂办公区还没开拆,我和江宁带队突击在办公室找一下午,虽然没找到魏永革任何档案,但幸运地从一个全是灰的抽屉里找到了魏永革当年的工作证,工作证上有张黑白一寸照,照片上的年轻人五官清秀、风华正茂,左眉上有道明显的疤。

一个叫孔定国的原红星厂工人为我们提供了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他下岗前在保卫科工作,和周浩森是同事,现已随子女在上海定居,这次是为葬礼特意回的迷雾河,悼词也是他念的。他拿着死者照片端详好一阵,先说不认识,又看半天,说,隐约感觉像一个人。

我问,什么人?孔说,我不知道叫什么,这事说了可能帮不上什么忙,没准还会误导你们。我给他递烟,请他不必担心,有什么尽管说。

据孔定国回忆,80 年代严打期间,他和周浩森曾经抓住过一个来厂里偷东西的年轻人,十七八岁,脸型和死者很像。他点上烟,说,那孩子跑得特别快,翻铁门摔了,我和老周才抓住,看他满脸血,先带去医务室处理完伤口,才绑起来。那天厂里电话坏了,老周说他看着,让我去派出所叫人,等我把民警带回去,老周晕在地上,那人已经跑了,老周说小偷趁他不注意,解开绳子,从后面给了他一闷棍。

我把魏永革的工作证给他看,他戴上老花镜,边看边点头,说,对,对,是他。

孔定国说,那年轻人穿得破破烂烂,看上去蛮可怜,其实我一直怀疑人是老周故意放的,不然给警察带走,后果应该蛮严重,你们也不是不清楚,严打那两年,大街上抢顶帽子都可能挨枪子儿。

江宁说,还记得那件事的具体时间吗?孔定国皱着眉头想了想,说,1985 年,夏天,厂子已经停工了,平时只有我们保卫科值班,我记得那天下午天就黑得厉害,雨下很大。对了,他又说,那天好像是他女儿生日,老周本来还说早点下班给孩子过生日。

这话让我喉头一紧。

17

很多东西似乎串到了一起,会上江宁捋了捋白骨案已掌握的线索。江宁说,显然周浩森认识魏永革,为什么说谎,很可能他以为我们在调查魏永革,而且他清楚,魏永革和黄宗云的死有脱不开的关系。

我问,魏永革为什么去找周浩森,目的是什么?江宁说,敲诈勒索。

接着江宁大胆地提出这样一种假设:魏永革年轻时盗窃红星厂曾被周浩森抓住,周浩森同情他是个孤儿,放了他一马,魏永革一直感激在心。后来魏永革在玻璃厂打零工,无意中发现了黄宗云囤赃之处,推测可能藏有巨款,1993 年他下岗,没了活路,便萌生歹意,苦于无法独自实施。这时周浩森已经出狱去了广州,魏永革知道他和黄宗云的恩怨,便找到周浩森,提出抢劫设想,周浩森状况窘迫,很渴望在南方闯出一片天地,于是潜回迷雾河,和魏永革共同策划实施了二十三年前的那起抢劫杀人案,周浩森不仅报了冤狱之仇,也如愿得到第一桶金。

小郑问,如果真是这样,魏永革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死了,会不会有什么猫腻啊?江宁说,问得好,这就是我们下阶段的侦查方向。

会开完已是深夜,江宁非要请我吃夜宵,我说,眼睛那么红还宵夜?他说,透透气,不然也睡不着。天有些沉闷,像要下大雨,街上没什么人,我们去了东门码头,夜市冷冷清清。我说没胃口,江宁点两个凉菜,一瓶白酒。

对了,江宁说,森林之子不会烂尾了。我看着他。江宁干了一杯说,有家上市公司入股,公告都出了,酒你也不喝吗?

江宁点上烟,说,找你主要还是想聊聊案子。我看着他。江宁说,我会上那个假设,你觉得怎么样?我说,周浩森和魏永革共同作案,不排除这种可能,但现在两个嫌疑人都没了,还能怎么查?

江宁说,如果我认为魏永革是被谋杀的呢?我说,你指周浩森?动机呢?江宁望着烧烤摊闪烁的招牌,说,1993年两人杀了黄宗云,分掉那笔钱,约定从此再不相见。若干年后,周浩森成了地产商,生意越做越大,魏永革黄赌毒一样不落,尤其是毒品,把他彻底变成个废人,他三番五次勒索周浩森,得知周浩森开发森林之子这个重量级楼盘,魏永革格外眼红,干脆来了个狮子大开口,不巧的是周浩森资金链断裂,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魏永革知道周浩森时日无几,生怕夜长梦多,更加步步紧逼,追到迷雾河,想敲这最后一笔,威胁周浩森如果不按时给这笔钱,就揭发他们当年的事。周浩森实在没办法,为了维护家族和企业声誉,只能灭口,他了解魏永革的弱点,于是雇了凶手,伪造成吸毒过量。

我想了想,说,有个问题要解释清楚才说得通。他说,什么?

我说,魏永革是怎么被杀的?省里二次尸检也没查出任何问题。江宁说,和当年抢劫黄宗云手法一样,同一种迷药,先麻醉,再注射冰毒针剂。我说,问题就在这儿,如果还是找不出迷药呢?

江宁灭了烟,从搁椅子上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材料,说,这案子我专门咨询了母校几位老师,他们今天给我反馈了一个类似案例。

江宁给我介绍了一个 7 0 年代发生在美国的离奇毒杀案。美国一个内陆小镇有个家庭妇女,用一种不为人知的海蛞蝓毒杀了小时候曾经性侵过自己的所有人。她把海蛞蝓掺进食物里,给受害者吃掉,毒素引发急性胰腺炎导致受害者死亡,警方也知道死者生前均吃过她的食物,但尸检无法检出未知毒素,就是拿不出半点证据对她进行定罪。直到十多年后,科学家掌握了这种海蛞蝓的毒性,案件才得以侦破。

江宁问我,你猜这案子线索是怎么找到的?我看着他。他说,后来接手案件的警探另辟蹊径,对嫌疑人的人生轨迹进行了细致调查,了解到她年轻时曾在英国一艘科考船上做过两年帮厨,于是前往英国寻访当年的船员,得知在她工作期间,有个船员误食了一种海蛞蝓导致死亡,从头到尾随船医生都诊断成急性胰腺炎。

江宁收起材料,说,我们要找的迷药,很可能和那种海蛞蝓一样。你信不信,我有种预感,只要我们找到红发女,这个案子,还有二十三年前那个谜案,就能真相大白。

我看着他,他说,其实我重点不是想讲这个,你真不喝点?说完自己又干一杯,边倒酒边说,如果售楼处经理,还有赵秘书的话是真的,魏永革这次来迷雾河,确实没见到周浩森。

我端起他那杯酒,一口干了。

他望着迷雾重重的河面,接着说,那么周浩森过去那件事,周炎可能已经知道了。

18

周炎出差一个多月,周五回到迷雾河,给我打电话,说奶奶接走了唯唯,她落了单,问我周末想不想钓鱼,我说要不爬山吧,她欣然答应。

第二天我们去了城郊的凤凰山,小时候周浩森常带她去那儿摘野果,周炎穿了身运动装,看上去心情不错,她走在我前面,摘了好多野果。

周炎说自己好像真有大山的基因,一进森林感觉像回到家一样,自由自在。我说,人不是猴子变的吗,森林才是人类老家。

一棵大栗树下,裸露着一片灰白的土,周炎说,还记得这个吗?我说,高岭土,做陶瓷最好的材料,小时候我们当橡皮泥玩。她问,你知道为什么又叫观音土?我说,三年自然灾害,有人实在饿得不行,吃这个活了下来。周炎说,说起来,我们家族确实在被森林庇佑,周炎摘下一串拐枣递给我,说,三年自然灾害,我爸还小,得了浮肿病,差点饿死,周围野菜早挖完了,我爷爷只能去一般人不敢去的深山老林,结果碰到一头老虎,正在吃獐子,我爷爷不仅没害怕,还提着锄头和老虎对峙,结果老虎真的丢下獐子,转身走了,我爷爷带着老虎吃剩一半的獐子回家,我爸这才过了鬼门关,怎么样,是不是不可思议?

我说,你爸也挺不可思议。周炎说,怎么呢?我说,这段时间我听了不少关于他的故事,真真假假,说什么的都有,他像个谜。周炎说,是不是还说他发财之后三妻四妾女人无数?我说,难道不是?周炎看着我,笑起来,是那种轻松的笑,她继续往前走,说,给你讲个故事吧。我说,好。

周炎说,七六年粉碎“四人帮”,恢复高考,以我爸的成绩,考个外省名牌大学应该不难,那时候他爱上了邻镇一个农村姑娘,就是我妈,为了长相厮守,我爸毫不犹豫放弃了高考机会。他们很快结了婚,我妈老家在双河镇,结婚后按习俗要回门七天,女婿不能跟着去,我妈走的第二天,我爸想她了,借来一辆自行车,从迷雾河骑到双河,他不想坏了规矩去外婆家找她,就在镇上等,心想,只要我妈来赶场,就可以见到了。他从早等到晚,等啊等,没等到,只好骑车回来,第二天一早再去,第三天下午,我妈去赶场,看见我爸,又惊又喜,问完情况,一下哭出来,整条街的人都看着他俩。

我说,我爸要是有周叔一半浪漫就好了。周炎说,也许他们浪漫过,只是你不知道呢。我说,但愿吧。周炎说,这事也是我爸生病了和我说的,我才发现我其实不怎么了解他。

我说,你们刚去深圳那两年,一定很难吧。周炎说,我爸坐过牢,也没一技之长,找不到工作,只能当小摊小贩,什么挣钱卖什么,我就在旁边看书,城管来了我爸拉着我一起跑,现在想想,也挺有意思。

我说,后来呢?周炎说,我爸能吃苦,也有想法,生活慢慢好了点,机缘巧合接触到建材生意,之后做起了房地产。我说,现在最火的就是房地产,全国人民都在给你们打工。她说,创业很难,他工作起来不要命,每天应酬,没少喝酒,病根儿也是那时候落下的。

我说,你们是哪年回来的?周炎说,201 1 年吧。我说,其间回来过么?周炎摇头。我说,在沿海发展不是更好,为什么还回来?周炎笑了笑,没回答。

不知不觉我们到了山顶,那里视野开阔,几乎可以看到市区全貌,迷雾河穿流而过,仿佛城镇动脉。

我指着远处一个亮晶晶的地方说,你看,观音湖。她说,从这儿看过去可真小。我说,观音湖白骨案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周炎说,知道。我说,死者是以前红星厂厂长黄宗云。周炎说,嗯,听说了。我说,你知道周叔当年入狱是黄宗云陷害的吗?周炎说,后来知道。我说,我不瞒你,很多人在传这案子和周叔有关系,作为你的,我顿了顿,说,好朋友,我想开诚布公和你聊聊。周炎看看我,说,所以你问我那些问题?

我说,有人说,他买红星厂那块地,其实是为了观音湖,他想填湖造地,一直在申请。周炎笑笑,说,如果政府批了,现在迷雾河就会有一条漂亮的水上步行街。我说,有人说那才是他回迷雾河的真正目的。周炎说,什么目的?你可以直说。我说,费那么大力气回来,买下当年下岗工厂建楼盘,难道只是为了面子?

她转头看着我,像看个陌生人,过了好一会说,红星厂那块地你很清楚,那样的环境建联排别墅一定更挣钱,你知道为什么我爸要建成现在这样?我说,为什么?她说,为了普通人也可以享受好环境。她接着说,森林之子资金出问题那阵,我一开始坚决主张把项目卖掉,这你知道。

你一定想问,我爸是怎么说服我的,对吧?周炎说。我没说话。她看着我,说,这些事我爸不让和别人说,尤其是你。

我看着她,不明就里,周炎望向远处,说,我们周家祖辈世代都是农民,明朝末年为躲避战乱,逃进深山,无意中来到云梦湖畔,从此有了土地和产业,家族枝繁叶茂,生生不息,祖上感恩森林庇护,自称这一脉为森林之子,到曾祖父这一代,建宗祠,办私塾,成了云梦湖一带颇有声望的家族,我爷爷读过不少书,思想开明,受人尊敬,我爸和他感情很深,但爷爷在“文革”期间被打成现行反革命,自杀了,到现在我们都不知道他埋在哪儿。

我说,为什么周叔不让告诉我?周炎沉默一会儿,说,我爷爷的死跟你爷爷大概有点关系,这你知道吗?我愣了片刻,问,什么关系?周炎说,你不知道?

我爷爷叫吴正坤,在我五岁就去世了,在我印象里他是个心慈面善的老头子,我也从没听家里人提起过这件事。

算了,都过去了,周炎说。

我还想问什么,周炎说,我累了,回去吧。说完转身往山下走。我跟在她后面,紧走慢走,就是跟不上,我大声说,那个吸毒死的叫魏永革,和黄宗云的死有牵连,他去红星厂偷东西被抓,你爸放了他,那天我去见你爸,他说不认识,如果你知道什么,你告诉我,我……

她继续往前走,离我越来越远,直到听见我大叫一声,才回过头来,我只感觉右小腿上被叉子猛戳了一下,一阵剧痛,低头一看,一条绿色细蛇很快消失在树丛中。

我给周炎描述蛇的样子,她一听变了脸色,是竹叶青,连忙俯下身,帮我吸吮伤口,吸出血,吐掉,再吸,反复十几次,她解下鞋带,绑在伤口上方,扶起我往山下走。

我们入林太深,回到路边,伤口已经发黑,小腿肿得很粗,痛得厉害,仿佛刀绞,我浑身发冷,有些恍惚,周炎不停给我鼓劲,让我坚持。车一路打着双闪,开得飞快,我只觉得眩晕恶心,迷迷糊糊听见周炎打电话到处找血清。

到医院时我几乎失去了意识,只听见医生对周炎说了句,幸亏来得及时,不然可能有生命危险。输液时,周炎一直陪在我身边,我紧紧握着她的手,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我昏昏沉沉睡过去,梦见童年的我和周炎遭一群妖怪追,我拉着她手拼命跑,被堵在巷子里,危急关头我朝它们开枪,却只是滋出水。醒来出了一大通汗,睁开眼,江宁正看着我。

我问,周炎呢?江宁说,她把我叫来就走了,你感觉怎么样?我说,还行,有点晕。

之后两天,周炎没来医院,第三天我恢复得差不多了,办了出院,在家休养。

那几天我想了许多,过去,现在,还有以后,但脑子很乱,什么也没想明白,我觉得自己很不了解周炎,或者说,我根本不了解到底是什么隔在我们中间。我给江宁发消息,说周浩森有本自传,要他不管用什么办法,帮我搞到。

19

第二天,江宁给我拿来了那本《森林之子》—周浩森自传。

我花了两天逐字逐句看完书,除了第一桶金一笔带过外,周浩森的一生写得十分详尽。

周浩森从小心比天高,聪明勤奋,学习一直名列前茅,但由于父亲是“右派”,自己属于“黑五类”,从小低人一等,成绩再好也不让考大学,不准参军,只能下乡当知青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回城后终于参加工作,虽是人人避之不及的红星厂,他依然珍惜这个自食其力的机会,可好景不长,几年后他下岗,又遭陷害入狱,成了劳改犯,简单来说,他前半生受尽歧视,看不到一丝希望。他在书中吐露了为何多年来不和老朋友联系,他希望和屈辱的历史彻底决裂。

书中不少内容和我家有关,周炎的爷爷周鹤卿和我爷爷吴正坤是多年邻居、好友,周浩森和吴志戎从小一起长大,曾经亲如兄弟。我也在他一段童年回忆中了解了我和周炎祖辈的恩怨,相应章节原文摘录如下:

我父亲周鹤卿是独子,在省城上过大学,后成为迷雾河一中语文老师,他对迷雾河地区文化十分痴迷。迷雾河一带原属古雾国,曾有一本古书名为《雾书》,记录了从宇宙形成天地初现再到人类诞生的传说,是一部人类创世史诗,古书手卷后在战火中流失,父亲偶然发现其内容一直通过歌谣在乡村口口相传,多年来致力于收集和整理这些歌谣,希望还原《雾书》,传于后世。

小时候我父亲经常给我和吴志戎讲《雾书》,吴正坤是火柴厂工人,没受过什么正规教育,对《雾书》却很感兴趣,多次陪同父亲下乡采风,常与父亲彻夜讨论。

1958 年父亲被打成“右派”,那是我家命运的转折点,我们从此只能夹起尾巴做人,不仅如此,基本生存也成了问题。父亲失去工作,粮食分不下来,亲戚朋友对我家避而远之不敢接济,只有吴正坤,隔三差五偷偷往我家送米送面,我们一家才不至于饿肚子。

次年父亲下放到农村老家,我们家在云梦湖畔度过了艰难的三年自然灾害,1962 年,父亲摘帽,同年回到一中继续任教,我们家搬回城里,生活略有好转。仅过了四年,1966 年,我 1 3 岁,“文革”开始,因祖父周济源是地主,父亲被划为“走资派”。

那时红卫兵任务之一,是收集那些“问题”老师反动言行,作为他们反革命的证据。我父亲经历过“反右”,深知其中利害,为了保护全家老小,家里书籍日记该烧的早都烧了。当时《雾书》行将完成,他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心血,但父亲知道,《雾书》必定是红卫兵们最希望抄获的“毒草”,一旦抄获,不仅会累及妻儿,吴正坤一家也难逃干系,母亲和吴正坤苦苦劝阻,他还是付之一炬。

父亲唯一没烧的,是在省城读书时期跟我祖父母的数十封书信,多年来一直小心珍藏。父亲把这些信件混入樟脑粉末,用油纸包住,托吴正坤帮忙保管,吴正坤将其藏于内屋房梁之上。吴正坤是工人,父辈贫农,出身好,书信藏在他家万无一失。

由于父亲准备充分,红卫兵们多次抄家都没找到把柄,开始几次批斗顺利躲了过去。

第二年,形势出现变化,斗争加剧,我父亲被划成一中头号“走资派”。六月中旬县里要举行一次大规模的批斗会,上头下了死命令,要求必须在这次批斗大会上将父亲彻底打倒,于是红卫兵们发动群众检举我父亲,威胁掌握周鹤卿罪证不交者,一律按现行反革命处理。

不久全县批斗大会如期举行,会场设在迷雾河一中正对河滩的操场上,几天前红卫兵便大肆宣传已经掌握了我父亲的反革命罪证。前夜我患了重感冒,只能待在家中由母亲照顾,据现场亲历者说,那天太阳毒辣,群众把操场挤得水泄不通,四周贴满了斗争标语,人们高举手臂,口号一浪高过一浪。

一中二号“走资派”,那位女校长在台上受了长久的侮辱和拳脚,据说抬下来没多久便咽了气。

轮到我父亲,红卫兵们气势汹汹把他押上台,拿出那几封家书,从中东拼西凑了“执剑向北方”几个字作为他的“罪证”。

父亲生死关头,炎炎烈日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下起瓢泼大雨,雷声之大,雨势之猛,前所未见,红卫兵头子正在兴头上,本不愿收手,无奈雷雨声压过了所有口号,只得宣布批斗明天继续。

“那场大雨只是暂时救了父亲一命。”自传里如此写道,“第二天我听见母亲哭声醒来,父亲已经自杀于家中,当天街上铺天盖地贴满大字报:反革命周鹤卿自绝于人民!自此以后,我与母亲的生活更加艰难。”

在他另一段描述里,“父亲衣帽整洁,面色红润,端坐在椅子上,眼睛紧闭,仿佛只是睡着一般。‘爷爷也是这么死的。’我跟母亲回忆起一件往事,父亲曾和我说过多年前在另一次运动中不堪受辱自杀的祖父,他的往生也极为体面、安详,这使得我和母亲心里一时竟不那么难受了。”

我反复阅读这段话,回想起周浩森葬礼,瞻仰仪容时,他也如书中描述那般神态平静,看不出一点遭罪的样子,我见过不少癌症患者离世的面容,没有一个是那样的。

20

我请了病假,在永义档案局和图书馆待了半个月,研究迷雾河地方志,查阅那个年代的报纸杂志。有件事我始终想不通,我爷爷交出周鹤卿家书动机究竟是什么?如果担心书信被发现连累妻儿,为何不直接烧掉?

终于,我在周鹤卿自杀次月的一份青年报上,找到了一则关于此事的新闻,新闻还介绍了几名因检举反革命有功受到表彰的人员,让我始料未及的是,上面没有提及我爷爷吴正坤,我父亲吴志戎的名字却赫然在列。

我去了吴志戎家,他看到那张报纸,默默进了房间,出来时,拿着一个泛黄的档案袋。

第二天,我拎上两瓶有年头的迷雾河,坐红眼航班去了北京。

报社朋友帮忙,我找到了那位叫韦宇恒的小说家,《森林之子》由他执笔及润色完成,韦宇恒出过两本小说集,不温不火。

韦宇恒不愿见我,推说没时间,我说和警察身份没关系,只因看过周浩森自传,想厘清两个家族一些恩怨,希望寻求他的帮助。

中午下起了大雨,在旅馆等到傍晚,他发来地址。

韦宇恒稍长我几岁,东北人,个子不高,看起来像南方人。他住在使馆街旁一个老旧小区,一室一厅,客厅摆满了书。我敲门时他正披着外套坐在书桌前,对着窗外那棵法国梧桐一边抽烟一边写作,他大概已经纹丝不动坐了一整天,烟灰缸里插满了烟头,一路之隔,是那条北京著名酒吧街。

我说请他吃饭,问附近有没有好点的馆子。他说,这天气适合涮锅子,门口有家,味道不错。

我们挑了个靠窗桌,雨更大了,玻璃上一道道水痕划过,只能看到朦胧的霓虹。

韦宇恒说话动作比一般人慢半拍,不笨拙,而是从容。这酒不错,我挺爱喝,据说只有迷雾河的水才能酿出这个劲儿,是吧?他说,又问我口音为什么隐约有股东北味儿。我说我刑警学院的,在沈阳待过四年。他哦了一声,说,你们学校离我老家不远,附近有个湖你知道吧,我小时候常去那儿滑野冰。我说,丁香湖?他说,对,丁香湖,那时候还是条臭水沟,好多年没去了,听他们说现在环境整挺好,周围房子还不便宜。我说,我们那儿也有个湖,现在弄得很漂亮。他说,观音湖?我说,是。他看着我,说,是不是每个地方都有这么个湖,你完全不知道它曾经是个啥样?

酒过三巡,我放下筷子,掏出烟,给他递一支,示意帮他点火。这儿有,他拿出火机说,给自己点上。我说,挺羡慕你们作家,守着一方小屋,拥有广阔世界,不像我们,终日奔波,这个案子还没破,下个案子又等着,没个头儿。他说,杀人放火金腰带,你们工作对世界挺重要。我说,世界光靠警察弄不好,最后还得靠你们。他吐出一口烟,说,兄弟别高抬我,要我说,谁他妈都靠不住,你见现在有几个爱看书?

再喝几杯,我提起那本自传,韦宇恒和我说周浩森是怎么找到他的,周浩森有了写传记的想法,让助理给他找来一批当代小说,无意中翻到韦宇恒一篇,写的是当年他父母下岗后艰难谋生那段真实经历,周浩森看完把书交给助理说,就他了。

韦宇恒说,答应周浩森之前,他请我去了迷雾河一趟,我从没写过传记,也不打算写,之前有人给介绍,钱不少,我一概拒绝,不是我清高,跟钱有仇,主要是我们这一行,写了没劲的东西,字就很难再有劲了,你懂吧。我看着他,他接着说,但周浩森故事有打动我的地方,可以说很深,他也坦诚,把我当朋友对待。我问,你们聊得多吗?他说,那段时间我们朝夕相处,方方面面确实聊了不少。我说,他第一桶金是怎么赚的,有没有聊过?韦宇恒摇摇头,说,这种事不太可能告诉别人。我说,见不得光?韦宇恒抽了口烟,说,先富那代人嘛,有几个屁股干净?不过,就算我知道内情也不能和你说,职业道德。我说,只怕有些内情,连周浩森都不知道。

韦宇恒把烟往烟灰缸里杵了,看着我。我说,周浩森父亲周鹤卿“文革”时自杀,这事和我们家有直接关系。

韦宇恒想了想说,你爷爷叫吴正坤对吧,我记得,据说当年他把周鹤卿托他收藏的家书交了上去,结果这些信成了周鹤卿反革命罪证。周浩森说他曾经恨过你们吴家很久。我说,换成谁,能不恨一辈子?不过这事和我爷爷没关系,当年我爷爷虽然害怕连累家人,但始终没出卖过周家。

韦宇恒不解地看着我。我说,是我爸,那年 14 岁,上初一,学校最积极的红小兵,那天他回家,碰巧看见他们把信藏到房梁。

韦宇恒过了许久问,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我说,因为我是警察,你是作家,找出真相是我们的责任。

韦宇恒说,这件事后来周浩森放下了,他父亲在遗书里叮嘱过:“家书之事不要追究,切不可报复,凡是人,皆可能犯错,向前走,往远看,不可仇恨。”

我看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端起酒杯,说,周鹤卿老先生气度境界,我等只能望其项背。

我连喝几杯酒,想了半天,说,除此之外,我这趟来,还有个问题想问你。

韦宇恒说,你问吧,能说的一定说,不能说的,我很遗憾。

我说,传记上写,周鹤卿老先生虽是自杀,死得却很体面,衣帽整洁,面容安详,仿佛只是静静睡去,他父亲周济源老先生也是如此死法。韦宇恒倒上酒,说,那个年代,能这样离开对家人来说无疑是莫大的安慰。如果不能体面地活着,至少还能体面地死去。

我说,我查过地方志,包括“文革”在内,各次运动期间,迷雾河自杀的不在少数,多是投河或自缢,即便整个西南地区,都没见过这种体面死法。韦宇恒看着我,问,你想说什么?我说,他们是怎么自杀的?韦宇恒说,你是警察,你怎么看?我说,毒药。但一般毒药吃了只会七窍流血,形状恐怖,所以是一种体面的毒药。韦宇恒听了点点头,放下筷子,说,不瞒你说,我姥爷“文革”期间就是吃老鼠药死的,所以我当时也有这个疑问,周浩森没瞒我,只是没让往上写。

我看着他,不知为何,竟没追问。

韦宇恒倒上酒,说,既然聊到这儿了,这事儿对周家名誉也没什么不好,我可以告诉你。他再喝一杯,火锅隔在我们中间,腾起的水汽让我有些看不清他脸。

韦宇恒说,你看过周浩森的自传,应该知道里面提过一本《雾书》,记载了古雾国早已失传的神话故事,说起那本《雾书》,实在可惜,什么都烧了。

你肯定听过那个山妖的传说吧?他看着我,说,也是书里流传最广的。

韦宇恒接着说,周浩森告诉我,他们家族祖祖辈辈生活在迷雾河大山深处,不知哪代先祖在山里发现一种奇特的植物。他领我看过,形状很特别,一花两叶,开出的花像一条吐着芯子的眼镜蛇,两片叶子却像一对天使翅膀。周浩森说这种植物茎干汁液提纯后,会形成无色无味结晶,极具麻醉性,祖上原先将其涂在箭头,用于打猎,后来无意中发现人服用过量也能导致死亡,状态接近于心脏骤停,没有创伤,不会痛苦。因这种植物是迷雾河地区特有,茎干汁液又翠绿鲜艳,犹如神话传说中的山妖之血,祖上便称其为“绿血”。他还说不担心自己的病痛,等吗啡不起效了,就用它让自己平静离开。

后面的话,我一句也没再听进去。

21

我从没喝过那么多酒,不知道怎么回的旅馆,我关了手机,在房间里昏睡两天,分不清白天黑夜,直到江宁打旅馆电话找到我。赶紧回来,他说,红发女有线索了。

回到局里,江宁召集大家开会,小郑通报案件最新进展。前两天永义警方在夜总会扫黄,抓了几个皮条客,其中一个叫常凯的反映手下有个女孩,那几天说自己遇到了个出手很大方的客人,之后女孩就消失了,怎么也联系不上,说他担心对方安全,希望警察帮忙寻找。

小郑说,我们给他看旅馆监控,他一下认出来了,女孩叫黄丽,外省人,据这个常凯讲,他和黄丽好过,最后在黄丽住处见她那次,黄丽打扮和红发女完全一致。

会上,局领导要求动用一切手段,务必找到黄丽。

会后,江宁找到我,说,事情有些变化,周浩森死了,按理说这案子再查下去也没什么意义,我只怕,还有其他人牵扯进来。我看着他。江宁点了支烟,说,都是兄弟,就不兜圈子了,这案子需要你回避一下。

第二天,我调到一个抓捕小组,案子是市局牵头负责的一起跨省贩毒案,几个从犯已先后抓获,只差主犯没归案,主犯叫曹季勇,曾在迷雾河矿场干过两年,最新情报显示他在广州城中村还有个秘密窝点,近期可能前往躲藏,当天下午,我带着小郑几人去了广州。

深夜,到了旅馆,分配完任务后各自回房休息,我给周炎打电话,还是没接,发信息,说想和她聊聊,没回,临睡前又发了一条,我说,还记得以前你给我讲的那个故事吗?山妖修炼千年终成人形,即使善良,还是因为绿色的血被人们杀死。

很快,周炎回了信息,有的人不是山妖,却流着绿色的血。

我说,人一辈子,怎么可能不流血呢?

她说,希望从她开始,可以变成红色。

我电话打过去,没接,再打,关机了。

之后几天,我带队在番禺一个城中村蹲点。曹季勇手上有过人命,早已是亡命之徒,我们荷枪实弹,每天坐在车里,守着嫌犯窝点,蹲点的人两班倒,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吃饭就在旁边云吞面馆解决,面馆外头有两张桌子,边吃还能边盯对面动静。

第十二天中午,没想到我们在面馆和曹季勇狭路相逢。曹季勇在屋里听老板说门口几个外地人挺奇怪,住在车里,天天来吃,出来碰见我们,夺路而逃,我们紧追不舍,城中村道路交错,差点让他逃脱,最后曹季勇被我和小郑堵在院子里,他拿把匕首,挟持了一个洗衣服的女孩,我鸣枪示警不起作用,他要我们把枪扔给他,否则就杀死人质,匕首闪着寒光,已经在女孩脖子上割了一道口子,女孩胸前衣服染红一片。从警多年,我经历过不少凶险抓捕,从没遇到过这样危急的场面,小郑看看我,慢慢放下枪,曹季勇见我没动,猛地扯开衣服,腰上缠着一排土制炸药。他一手控制女孩,一手从兜里掏出遥控器,高高举起,让我们在他数完三个数之前把枪扔过去,否则大家一起死。院里住着好几户人家,一旦爆炸,后果不堪设想,瞬间我脑海闪过无数可能,他喊到二,我扣了扳机,子弹正中眉心,凶犯应声倒地,女孩也瘫倒在一边,小便失了禁。

下午开会时,接到江宁电话。江宁说,有个事,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没说话。江宁说,回来一趟吧。

22

我连夜往迷雾河赶,凌晨到永义,起了大雾,几乎只能看清车头,高速封闭,我只能走那条沿河公路。

那是我见过最大的一场雾,雾气沉重,笼罩天地,漫长的时刻,世界混沌不堪,仿佛只有自己,艰难穿行,但我知道,那条河就算完全看不见,也永远在你身旁。

晚上,我在殡仪馆见到了周炎。她躺在白色花丛中,衣着整洁,神态平静,像睡着一样。江宁说,我们下午去周炎家,她靠在沙发上,呼吸没了,医生判断是心脏骤停,属于意外,赵秘书说周炎有心脏问题,一直在吃药。

江宁上外头抽烟,不让人进来打扰,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和周炎最后再待一会儿。

回去路上,江宁开车,大雨倾盆,我望着窗外,听不见雨声。

到我住处后,江宁从包里拿出那个铁皮饼干盒,说,周炎家什么也没发现,只找到这个,我看上面刻着你名字。

回到家,我打开饼干盒,纸卷整整齐齐码放在里面。我一个一个打开,一幅一幅看那些蜡笔画,想起小时候一幕幕,一会儿笑,一会儿难受得不行。我看到盒子底有个更大的纸卷,上面系着一条崭新的丝带。

我解开丝带,把画展开,那是一幅我从没见过的蜡笔画,上面画着两个小孩的背影,小女孩背着书包,戴顶旧军帽,小男孩也背着书包,头顶一口双耳锅,两人手牵手,在一条河边公路上走着,蓝色天空写着几个字:再见了,小川。

我再没忍住,哭了出来。

办完周炎的葬礼,我向局里提了辞职。

离开迷雾河那天,江宁给我打电话,说要来送我,我没答应,他让我别挂,说有件事情他想了半天,还是希望我知道。

他告诉我,前两天,黄丽找到了,据黄丽说,衣服、假发都是客人给的,客人给了她魏永革的照片,要她八点左右进魏永革房间,九点半前必须离开,并留下手包,去前台问房号也是客人教的,她离开房间时魏永革没有异样。黄丽还说,客人她没见过,跟她打电话用了变声器。

江宁说,如果黄丽供词属实,魏永革真是他杀的话,那么,当晚九点半到十点,必有第三人进过房间。

他接着说,那天我试了一次,从美术馆到案发旅馆,不走市区,走那条刚开通,看似绕远的环城新路,只用了不到一刻钟。

我说,现在你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是啊,过了一会儿江宁说,或许真的有些案子,不破,会更好吧。

我去了洱海边那处老宅,老宅空了多年,破损严重,我每天修缮房屋,整理院子。即便如此,每晚借助酒精才能入眠。

我时常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驾着一叶孤舟,穿行在雾气森森的迷雾河上,看到的全是一些光怪陆离难以名状的惊悚景象。我总是深夜从噩梦中醒来。

23

半年后,江宁结婚,我回了迷雾河。他们在云梦湖大酒店举行了露天婚礼,双方父母都满意,一片喜庆祥和。森林之子二期已经封顶,可以预见未来这里将成为一个可以容纳更多幸福的地方。

晚上,我去了吴志戎家。我给他带了些白玫瑰种子,还给那只小狗买了几根火腿肠,我问狗叫什么名字,我爸说,无悔。这回它没像以前那样冲我叫。

周炎生日那天,我去学校接上唯唯,买了花和蛋糕,还有周炎最爱吃的橘子罐头,在她墓前给她过了生日。墓地四周种满了花草,有人定期修剪,漂亮整齐,位置是我选的,视野极佳,可以看到迷雾河最美的一段。唯唯依然沉默寡言,离开时,拉住了我的手。

在河神吃过午饭,我把唯唯送回学校。回迷雾河我没走高速,车行驶在景色宜人的旅游公路上,我看见河水再次变成了红色。

经过迷雾河大桥遇到一个插着彩旗的北京房车队伍,有些堵,河里一艘观光船逆流正往大桥驶来,河水湍急,但船前进得毫不费力,甲板上一群孩子朝房车队伍招手,呼喊,房车里的人也跟孩子们挥手,问好,我耳边传来一个遥远又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如此真实,我立刻调转车头,朝她指引的方向开去。

我沿迷雾河一直开,深夜,到了云南一个叫过客的小镇,第二天一早,在当地人指引下,我跟着一条狭窄的乡村公路进了山,旁边小溪时隐时现,我来到一个幽深山谷。

下了车,我顺着小路往山里步行而去,森林静谧,遮蔽了所有喧嚣。跨过一座木桥,听到潺潺水声,溪流和我再次相遇,聚成水潭,溪水冷冽,我手捧着洗脸,又喝了几口,心里顿时平静许多。

晨雾萦绕山林,一只鹰在高空鸣叫,盘旋。穿过那片密林,看见一股山泉,泉水从山顶高高落下,砸在岩石上,水花飞溅,发出悦耳的声音。

那股山泉就是迷雾河源头,它挂在山间,清澈明亮,毫无气势可言,柔弱到如同万物初始,使人亲近。但我知道,它会和雨露甘泉聚在一起,裹挟泥沙土壤枯枝败叶,也将经过岩层过滤时间沉淀,变成和现在完全不同的样子。

每条河流都是如此,它们狭窄开阔,蜿蜒曲折,涂炭生灵也滋养万物,永不止步,一路奔流,最终汇入大海。 Pz174nbjjheU1Y/+9gqONrLx+DngcY2vnRopIVjSG5SZNE+XeEYXdRbN9LPv57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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