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09年秋地点:易水河畔。
风轻云淡的下午。
雨后的太阳,将身子偷偷藏在薄雾般的云层里穿梭,大地上一片明朗,易水河凄凉的流水,荡漾着细小涟漪。
水面上,迎风起舞的荷花,刚刚被雨水洗过,没有显的娇艳。干瑟瑟的叶子,似乎已经失去了生命力,在凉爽的秋风中吱吱做响。
荷花在凄冷的疾风中挣扎,痛苦的晃动着经历无数风雨的身子,幽幽然唱着一首哀哀的歌,向大自然诉说着自己的苦难和不幸。
秋文望着这些干瑟瑟的叶子,心湖随着河水的涟漪起伏着阵阵哀浪。
20多年了,屈指一算已经23年了,秋文想着,这23年以来苦苦挣扎的命运,使自己成了瑟瑟的荷叶,她也像荷花一样,拥有过一时的美丽,但自己的美丽,换来的是20多年来滴血的回忆。
她默默回忆着,眼前依稀出现了20多年前欢快一时的画面,当时的生活,幸福而美好,画面开始动了,成了电影,她的嘴角掠起一丝微笑,这微笑仍然是那么美,那么甜,像18岁的笑。
电影消失了,面前的画面,变成了干瑟瑟的叶子,在尖利的疾风中挣扎,她知道,这不是面前的一张画面,这是现实!20多年来饱饱经历了无数沧桑,也饱饱忍受了无数委屈。她想着,眼泪不由得从一双黑黑亮亮的大眼睛里爬了出来,摔到了干枯的荷叶上,心湖油然荡起了一首悲凉的小诗:
干荷叶
色苍苍
老柄风摇荡
减了清香
越添黄
只因昨夜一场霜
寂寞易水上
“唉——”一声长长的绝望而无奈的叹息,从她的喉咙呼出,自己的命运:“减了清香,越添黄,只因昨夜一场霜……”
对!就是因为23年前的一场霜,一场风雨,一场几乎将她心灵摧毁的霹雳!让她落到了不见天日的渊底,在她的内心世界,已经看不到了蓝天,看不到了阳光,看不到了鲜花,更看不到了欢笑。爱情,多么具有诱惑力的字眼儿,但有谁又能知道,爱情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一种赌博,赢——可以让一个人进入幸福的伊甸园,输——可以将一个人深深的摧毁!
秋文张开黑黑的眼睛,望向天空,一群飞雁鸣着婉转的高歌,从云霄间逍遥掠过。我是头顶的一只飞雁多好,可以带着自己的志向,去闯翻阴沉沉的滔滔云海。我是脚下的一棵小草也好,也可以带着自己的爱心去染绿荒凉凉的荒郊野外。残酷的命运,即不让她作飞雁,也不让她当小草,偏偏成为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一个有思想、有追求的女人,一个让命运的惨痛抹杀的女人。到头来,蹉跎的,不只是岁月,伤透的,也不只是情怀!
为什么?为什么一个人一步踏错后,就将永远无法挽回自己的败局,再也永远无法找回自己的丢失,无法使失败的命运得到质的转变。
她发疯似的想着,一头冲进院子里,钻进屋内,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和一只钢笔,将纸张扑在桌子上,写下了刚才心湖中荡起的那首悲凉的小诗:干荷叶,色苍苍,老柄风摇荡,减了清香,越添黄,只因昨夜一场霜,寂寞易水上。
屋子里的气息,沉重而压抑,她在屋子里呆了很久。
窗外传来了河边的蛙声,像小孩儿在哭。小孩儿的哭声,又拉起了她深深的回忆。她的回忆是痛苦的,每一个记忆中的镜头,都足以让她的心脏滴血,她想着,眼泪又悄悄填满了脸上细小的沟壑。
从记忆中回来,屋子里的光线灰暗了许多,暗的令她感觉憋闷。她走出了屋子,跨出了院子。
河里的干荷叶,仍然吱吱呀呀叫着,摇晃着沧桑的身子向她招手,她下意识的走近,一只小木船,荡漾在她的面前。
面前的小木船,好久没有被放风了,死死被栓了好几年。望着小木船,她又依稀看到了一个影子,一个被无形的锁链牢牢锁住的小身子。
她跳上船,在同情心的驱使下,将拴小木船的绳子解开,抓住船浆,往河的深处荡漾开去。
咚咚咚……岸上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秋文一听,知道是儿子回来了。平时,儿子的脚步声总是有条不紊,今天是这么急促,好像有什么事情急着回来报告似的。她抬头,朝岸边望去,闯进她眼睛的,是一张眉清目绣白白净净的小脸,一双有神的眼睛,在乌油油望着她微笑,不停喘着粗气。
秋文看着儿子急急的样子,问:“小廷,干什么了?怎么这么慌慌张张的?”
“妈妈,我想跟你说说话!”儿子说着,纵身一跃,跳到了船上。
“小廷,你到底有什么话想跟妈妈说?”她望着儿子天真的小脸。
小廷一屁股坐在船上,小嘴儿里没有停下来刚才急促的呼吸。
“妈妈。”他气喘吁吁的说,“我……我……我想进城!”
“进城?进哪个城?要去干什么?”秋文不解的望着他。
小廷的脸上,闪烁着兴奋和神气,乌油油的眼睛里流转着喜悦,他忽然将头凑到秋文耳边,轻轻的说:“妈妈,你是知道的,我读完高中的时候,因为咱们家日子紧张,我爸爸就让我辍了学。现在我在外边为包工头做苦力,不但工作特别累,工资又没有保障,我都22岁了,几个朋友商量着,想去城里打工,那里的活干净,工资也有准儿,妈,你看行吗?”
秋文听完小廷的话,皱了皱眉,望着儿子,说:“进城?你进城能找到工作吗?现在城里人还不断下岗呢?企业、事业单位里面,都要有文化的人,你行吗……”
“妈!”小廷打断了秋文的话,一幅胸有成竹的样子,“我的几个朋友已经听说了,现在清西陵正在招聘保安人员,我们想去试试!”
“清西陵的保安?”秋文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她望着儿子,“小廷,你根本没有进过城,你长这么大了,连这穷山村都没有出去过几趟,也没见过外边的世面,到清西陵当保安,你行吗?”
“妈,你放心,我从小跟爷爷学过武术,虽然爷爷已经去世好多年了,但我的武术一直坚持练着,从来没有扔下过,当保安准没问题!妈,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好吗?”小廷胸有成竹的笑着,站起身子,冲秋文摆出了一幅武术的姿势。
“好了!好了!”秋文冲小廷摇了摇手:“小廷,你想的很天真,当保安,并不是只要一身的武功,文化也很重要,你怎么能……”
看着小廷发了红的小脸,秋文没有继续说下去,她知道自己的话已经伤害了孩子的自尊。小廷紧紧甭着自己的小嘴儿,眼睛默然的看着妈妈的脸,仿佛在等待着另一种回答。
秋文手里的船浆,开始了划动,望着儿子那张等待的小脸,她真的不忍心伤害儿子幼小的自尊,她于是改口:“你去试试也很好!不过,要是失败了,千万不要怄气!”
小廷脸上烟消云散了,他微笑着将脸凑到秋文的耳边:“妈,我明天去进城面试!到时候,我就有正式的工作了……”小廷手舞足蹈的勾画着自己的命运,嘴里滔滔不绝的讲着话,像一个发表演讲报告的人,脸上始终挂着天真的微笑。
秋文望着小廷的小脸,他笑的那么天真,那么开心,那么可爱,他的眼睛,将一个熟悉而陌生的目光带进了秋文的脑海。是他?没错!就是他!是自己23年前,深深爱着的那个男人的眼睛,太像了!简直太像了,俨然就是20多年前的那个他。这20多年来,那个人一直像一个阴影,一场噩梦,一个恶魔一样捆扰着自己,现在他的影子又显现在儿子的脸上。
秋文黑黑亮亮的眼睛,拴在了小廷的脸上,一动也不动了。小廷的笑,打开了秋文23年前幸福的回忆,秋文美美的忆着,不知不觉一丝笑容爬上了她的嘴角。
小廷看到母亲盯着自己的脸看了许久,她的脸上,还带着莫名其妙的微笑。
“妈妈,妈妈。”小廷轻声问:“你在想什么?”
秋文激灵一下,清醒了过来,说:“啊……没……没……没什么!没什么!”
她慌忙解释着,知道自己的秘密万万不能让儿子知道,如果让小廷知道自己是个“私生子”,不仅会给孩子造成很大的打击,而且还会让孩子在她现任丈夫的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她明白自己的丈夫不喜欢小廷的原因就在于此,她将责任都归结在了自己身上,小廷,只是个最无辜的受害者。
小廷发现母亲的脸色有点苍白,关切的望着她,问:“妈妈,你的脸色有点不好,或许是太累了,你要去哪里?我帮你划船好吗?”
秋文的意识,真正清醒了,她环视着周围的一切,从熟悉到陌生,又从陌生到熟悉,她的眼睛慢慢睁大了。
“小廷!”她叫着,“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妈妈,你还不知道这里吗?这里是易水河的上游,你看!”小廷用手指着附近的村庄,“妈妈,这里就是郝家庄!”
秋文的眼睛,睁的更大了,向外界发射着不知名的恐惧:“郝家庄?真的是郝家庄吗?”
“是呀!”小廷不解的洞察妈妈的脸色,“妈妈,你到底怎么了?”
秋文睁大着眼睛,望着不远处一个破旧古老的小院落,缓缓的说:“小廷,你猜猜看,那个小院落里住着人吗?”
小廷顺着妈妈指的方向望去,一个小小破旧的院落,土做的围墙,被雨水冲刷的很低,房顶上长满了凄凄的绿草,远远望去,像一座古老的荒宅。
“妈妈!”小廷的眼睛亮着,“这个小院落是有点来头的!”
“来头?”郝秋文紧张的望着儿子,“快说说!妈妈很想知道!”
“妈妈!我在外面干活的时候,听郝家庄的人说过,在他们村子里,流传着一首诗……”
“什么诗?”郝秋文迫不及待的问,“快!说给妈妈听!”
小廷望着不远处的院落,用清澈的嗓音读起了一首小诗:
冬夜的山坡
坡下是凄冷的易水河
河畔一个冷清的院落
院内一个孤独的魂魄
孤单单忍受着烈情的惨剧和人生的坎坷
女儿被风萧萧的易水淹没
一位失明的老人
孤单单住在这样的院落
“什么?失明的老人?”郝秋文问,她使劲隐藏着眼底的泪光。
“是的!”小廷幽幽的说:“这个老人很可悲的,20多年前,她的女儿投河死了,她成天流泪,眼睛被哭瞎了!”小廷说完,转过头看着妈妈,他惊异的发现,妈妈已经满脸泪光,“妈妈!妈妈!你怎么哭了?”
郝秋文擦拭着脸上的泪水,幽幽叹着长气,说:“没什么,小廷,妈妈感到那老人太可怜……”
“谁说不是呢!人间的道路上,有无数悲苦的人生……”小廷说着,望了望西边的太阳,太阳正将圆溜溜的身子压近了远方隐约的连山,“妈妈,天不早了,咱们回家好吗?小琳快放学了!爸爸也快下班了!”
“好,咱们回去。”郝秋文哽咽的说,缓缓掉转了船头,顺着易水的东流,悄悄划去了。
顺流而下的小船,很快漾到了家门口。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从自己家的院子里响了出来。
秋文抬头去扫描来者,看到一张清纯少女的脸,女孩儿白里透红的皮肤,柳叶眉下边,嵌着一双又大又亮的深眸子。漂亮的女孩儿对她献上了一个清纯而活泼的微笑。接着,女孩儿跳上船,高兴的将嘴凑到秋文耳边,小声的窃语:“妈,我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秋文望着她,“有什么好消息?你就说吧!你哥哥又不是外人,你难道还怕他听见吗?”秋文笑着对小琳说,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小廷,发现小廷正竖着耳朵准备听小琳带来的好消息。
小琳转过头,对小廷做了个鬼脸,笑了笑,接着又将头转向秋文:“妈,我被选为学校代表了。”
“代表?当什么代表?”秋文不解的问。
“学校是让我……”小琳兴奋的顿了顿,“让我代表我们学校,去跟香港和澳门的中学生举行联谊活动。”
“什么?香港?澳门?离这里这么远,你们怎么就跟那些学生挂上了勾?”秋文瞪大了眼睛看着女儿。
小琳神秘的笑了笑,说:“妈,你还不知道吗?你说今年是公元多少年?”
“2009年呀!怎么了?跟年号有什么关系?”秋文还是不解的皱着眉头。
小琳又笑着,望着妈妈,说:“妈,今年是新中国成立60周年,我们作为面向未来的新一代……”小琳高兴的说了一大堆话,就是没有把联谊的原因说出来。
秋文很认真的看着女儿,问:“小琳,是不是为了迎接祖国60年大庆,学校要跟香港、澳门的中学生举行联谊活动……”
“妈,你真聪明!”小琳说完,猛的在妈妈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开心的笑了。
“我只是弄不明白,开联谊会是要你们跑到香港?还是跑到澳门?”秋文问。
“妈,不是去香港,也不是去澳门,而是在咱们家乡易县。”
秋文猛吃了一惊,不敢相信的问:“什么?易县?易县有什么?除了山就是石头,人家香港和澳门的人怎么会来的?”
“妈!我说的你还不信吗?咱们易县的狼牙山,不是很出名吗?那是旅游的好地方,现在又是抗日战争的遗址,当然很有爱国教育意义了!再说了,香港和澳门的回归,正是由于我们祖国的强大,我们更应该发扬爱国教育了,所以就选中了咱们易县的狼牙山!这次我们学校选我作为学校代表,我一定要树起咱们易县人的形像……”小琳越说越高兴,手脚也开始比划起来。
“学校那么多人,怎么偏偏会选上你呢?”秋文又问。
“那还用问?当然是因为我漂亮了?”小琳毫不谦虚的说。
秋文看着女儿那张清纯活泼的脸,从女儿的身上,看到了自己20多年前的影子,自己也曾经是漂亮女生,可又想想自己现在的处境,哼!漂亮,有时候是女人命运的一个大敌!闹不好就会葬送一生的幸福。她想着,心里又泛起一丝丝悲凉,一个80年代的大学生,被迫嫁给一个农家汉,而那个农家汉还动不动就冲她大发脾气。
这20多年来,秋文究竟受了多少委屈,恐怕足足能装满好几辆大卡车了。她虽然明白丈夫很爱自己,可她还是无法找到心理上的平衡点,也永远无法找到夫妻间精神上的共鸣,婚姻,爱情,总在一个失重的状态下漂浮着,一不小心就会上够不到天,下接不到地,在一个空间中,久久回旋着。
小琳发现妈妈正在望着她的脸发呆,小琳又开口说:“妈妈,你怎么了?”
“哦……没……没什么,妈妈只是想多看看你……”秋文吞吞吐吐的说。
小琳的眼睛看着妈妈,忽然又冒出了一句话:“妈妈,我去当我们学校的代表,好吗?”
“当然好了,你可以学学别的学校好的作风,学学人家港澳学生好的一面!”郝秋文满意的望着女儿。
“妈妈!到时候许多学生家长都跟着去,你也跟着去看看好吗?”小琳用期待着眼睛,盼望着妈妈的回答。
“我也去吗?”郝秋文说:“小琳,你妈妈现在成这个样子了,也能出去见那么多的……”
“妈妈!”小琳打断了她的话,“你一点也没有变老!你还是那么漂亮!真的!”
郝秋文听了,一丝微笑掠过她幸福的嘴角,漂亮是女人天然可贵的资本,任何女人都喜欢被称赞为漂亮。她的微笑消失的很快,她的脸又沉了下来,正是由于自己的漂亮,将自己一步步推向了这个水深火热的大锅炉,像罐头一样,被紧紧封闭着。正是由于自己的漂亮,害了自己的全家,漂亮,对女人来说,真是一种危险的东西,比炸弹还可怕,利用好的话,迎接她的是天堂,如果一旦失手,迎接她的就是地狱!是深不见底的地狱!
一声咳嗽声,从自己家的院子里传来,打断了他们的情绪。
小琳微笑着对着妈妈,说:“妈妈,是我爸爸回来了!”说完,她一蹦三跳的从船上跳上岸,迎了过去。
“小廷!你爸爸回来了!小琳过去了,你怎么不过去?”郝秋文深深望着儿子。
“妈妈,我喜欢跟你单独呆在一起!”小廷缓缓的说。
秋文没有说话,她默默的望着蹲在一旁一动没动的小廷,仿佛看到了一条永远不可跨越的大鸿沟,隔断在儿子和丈夫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