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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农门子弟

江一铭在办公室独处或思考时,不像别人来回踱步,也不是仰面苦思冥想,而是远眺。他说,远眺可以让他达到短暂的空灵状态,很美妙。

他站在办公室落地窗前,手扶窗前的栏杆,向远方眺望。市政府大楼从市中心搬到郊外没几年,周边没几座高层建筑,一眼能望出去老远。

正南方向,平地里耸起一座不小的山包,郁郁葱葱的,格外抢眼。那原本是堆放建筑垃圾的地方,经过疯狂地包裹绿化,反倒为城市平添一道靓丽的风景。再远点的是一座仿古建筑,是刚建成的市规划设计院。

这座仿古建筑令他想起不久前在雾灵禅寺与慧真方丈的会面。他之所以见慧真方丈,是因三年前陪同部委领导到雾灵禅寺观光时,曾与慧真方丈有一面之缘。他觉得那次偶遇,对大和尚太过失礼了。

雾灵禅寺方丈室内的摆设非常简单,方桌,藤椅,木床。屋角处,安放着一只盛有清水的大石钵,上面刻有“钟敲寒夜月,茶煮石池冰”八个楷体大书,遒劲有力,弄不清是哪个年代哪位禅师遗留下来的古董。

方桌上,一套非常精致的紫砂茶具泛着幽幽的光亮,满屋清香缭绕,一尘不染。一壶茶喝毕,慧真方丈缓缓站起身来,这是要送客了。

江一铭赶紧起身,他知道这个身材瘦小、慈眉善目、看上去很不起眼的老和尚,是不轻易见人的。即使是远方的富商显贵来访,能否见上一面,也要看机缘是否巧合,更别说单独被请到卧房品茶了。

他对慧真方丈的尊敬是发自内心的。除了慧真乃当今得道高僧之外,主要的是他那淡远旷朗的仪态和心性,举止言谈,与凡人就是不一样,由不得你不肃然起敬。

就在慧真即将迈出方丈室门槛时,忽然收住脚步,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佛教的真谛?”

随后淡淡一笑说道:“佛的本意,并不是要人们消极遁世,相反,入世大行才是佛教的大乘教义。生活中,人人都希望事事顺遂,拥有世间的美好。然而,世间所有的美好从来都不是平白无故的,想得到真情,就需付出真心。想要得到满满的福气,必须付出善意。所有得失,皆有因果。”

慧真见他面露疑惑,接着说道:“有些事总是难以言表的,佛讲究的就是‘悟’,说出来反倒无趣了。因果相报,如影随身,人成即佛成。人格魅力显现的那天,就是人生走向辉煌的至显时刻。”慧真不紧不慢,娓娓道来。

在这个处处充满喧嚣、浮躁的急匆匆的年代,慧真此言一出,江一铭犹如醍醐灌顶,心中豁然开朗。

在太行山的最南端,是一望无际的丘陵和盆地,散落着数百个村庄。这里有一块小平原,方圆有四五华里,西沟园村就坐落在这块平原上。

西沟园的周边是纵横交错的沟岔,村西的沟里长满了核桃树、桃树、杏树和树龄达几百年的老柿子树,满眼的绿色,顺着弯弯曲曲的沟壑一直铺向远方。

村庄东边是一大片柳树环绕着的东井,东井里的水,冬暖夏凉,甘甜无比。那里常年有一群大姑娘、小媳妇不分冬夏从井里打水,在井台边洗衣服。

还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股水流,日子久了,渐渐流成一条小溪,像蜿蜒的蛇一般向东流淌。

在干旱的北方,但凡有了水,花草树木也长得高大茂密,处处显得有灵性。这便是三乡五里的大姑娘们,愿意嫁到西沟园的缘故吧。

江一铭就生长在西沟园村。小时候他也是个小捣蛋鬼。掏鸟窝、逮山鸡,跟在扛鸟枪的大人屁股后面,满山遍野地疯跑,这都给他的童年和少年带来无穷的乐趣。

在他的记忆里,太阳落山时的景色最美,缕缕炊烟从屋顶升起,在夕阳的映衬下,村庄犹如一幅淡淡的山水画。

在自家的小四合院里,父亲江上峰一手端着儿子从省城给他买的那只保温杯,一手指着身旁的那棵大石榴树对江一铭说道:“铭呀,知道我为啥把这棵石榴树的树冠给砍了吗?长疯了,把周边的丁香树和大月季都给吸得不长了。你工作有些年头了,不知你悟到没:想干事儿,这不是毛病;但时时处处净想着占先,这就是毛病了。好都让你占尽了,让别人怎么想还怎么干。盛极而衰就是从这儿来的。到那时,天时地利人和就都不往你身上聚了,好运也就到头了。”

江上峰把杯子放在小桌上,继续说道:“不要把人往坏里想,只有这样,你才能心平气和,时刻保持清醒,在各色人等中站稳,凝心聚力做事。记住,不管何时何地,做人要无愧于天地良心。”最后这句话,似是从胸腔发出来的。

江一铭对父亲的顺从是由衷的。在牢记父亲教诲的同时,也把父亲的“钝”从骨子里传承下来。他中等身材,长相并不出众。唯一能让人对他产生深刻印象的,是他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和宽宽的额头。凡是与他共过事的人,都有个共同的看法——这家伙慢。除了语速慢、动作慢之外,对外界反应也慢,发生在单位的事,他几乎永远是最后知情的那个人。

就是这位啥都比别人慢半拍的人,升迁却并不慢。一九九三年他担任省政府研究室农经处副处长时,还不到三十岁。

当时,单位就这么一个坑,谁是那颗萝卜呢?从机关十多位三十岁左右的科级干部中筛选时,有几位年轻人呼声颇高。结果五名党组成员画票时,有四人画了江一铭,这个慢家伙竟成了那匹横空出世的黑马。

江一铭由副处长提拔处长,就更没悬念。处长王铮临近退休,副处长李遥再过一年半也到了退休年龄,不在提拔的范围。单位里几位资深的副处长,都眼巴巴瞅着农经处处长的位置。个别人私下里已经开始请客、托关系做工作了。

王铮见江一铭没任何反应,甚至连个要求上进的话都没有,急了。傻小子,你是真傻还是给我装傻。你不找是吧,老子给你找。他从一把手杨广厚到几位党组成员挨着个找,跟杨广厚说的那番话,那才叫直白:“杨主任,还犹豫啥呢?江一铭这小伙儿,工作能力我就不说了,人品也没得挑,处里的人都愿意跟着他干。副处长李遥那二百五,天生的犟货,跟谁都敢剋,骑我脖子上拉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就这么个玩意儿,独服江一铭。今天我把话撂这儿,不用江一铭,我啥也不说,可我管不了李遥满世界去嚷嚷。”

王铮是直肠子,再加上过几天就退休,又是替别人说话,话就更直更硬,言辞就更不讲究。他最后那句话让杨广厚很不舒服:你威胁谁呢?六十岁人了,就不能老道点,一辈子改不了的臭毛病。心里别扭归别扭,但思来想去觉得王铮的话有道理。江一铭平时言语不多,但听话,没争议,还挺出活儿,关键时刻从不掉链子。年轻点就年轻点吧,谁没从年轻时走过呢。

半个月后,江一铭当了处长,搬进王铮腾出来的办公室。在党政机关里办公室可大有讲究,有点像古代官袍上的图案,象征着官职和权力的大小。当然,也有个别官不大瞎摆谱的,把办公室弄得老大,豪华得不行,那是显摆,并不合规矩。但凡有城府的官员,都不会干那傻事。不就是放张办公桌再放把座椅吗,用得着那么大的地方?

最富戏剧性的一幕,是江一铭参加厅官公选。一九九九年中原省委首开招考副厅级干部先河,面向全省招考九名副厅级干部,涉及省体改办、统计局、劳动厅、农业厅、法制办等九个厅局。省委文件规定:凡正处级、全日制本科大学学历、年龄不超过四十岁的机关、企事业单位干部,均可报名。这事轰动一时。堂堂副厅级,多大的官儿呀,别说资质一般的了,就是你有真本事,舍得下辛苦,你有这个命吗!那些老处长暗自感叹:如今年轻人命真好,啥好事都让他们赶上了。羡慕中夹杂着少许的嫉妒。人们闲谈之余,掰着手指合计单位的年轻人,谁才有这么好的命。

本来全省只有三百多人报名参加公选,不料中间出了个小插曲。二十多名毕业于电大、夜大和自学考试的本科毕业生联名给省委写信,说把资格限定为全日制本科,是对“五大”毕业生的歧视,有失公允。省委连夜召开会议研究,把全日制本科改成本科学历。第二天,省委组织部下发了补充通知。参加公选的骤增到五百多人。 nPQ90Q5ImaqDBtCloJVDHFRfcwyOOb6t6JHIpYIwmadP6eHjghyjMjK3do0zc1s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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