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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德国哲学家雅思贝斯认为,人类文明在公元前经历了一个辉煌灿烂的“轴心时代”;这体现在中国思想史中,就是属于诸子百家的春秋战国时代。 孔子开创的儒家在当时相当重要,但到了孟子的时代,儒家在社会上的影响力似乎不如墨家和杨朱的学说;到西汉初年,标榜黄帝和老子的黄老道家更受皇室喜爱。直到汉武帝“罢黜百家,表彰六经”,儒家才逐渐占领中国的正统思想和学问。而在帝制中国的两千多年中,对传承和发展儒家思想贡献最大的两位思想家,一位是南宋的朱熹(1130—1200),另一位是明代的王守仁(1472—1529),即王阳明。

诸子百家的时代之后,中国古代的思想界逐渐呈现出“儒释道”三足鼎立的局面,无论是朱熹还是王阳明,在青年阶段都曾充分学习佛、道思想;以他们为代表的“宋明理学”,受佛学的概念和思维方式影响很深。但理学家并不依傍佛门,朱子学和阳明学对中国思想和社会产生的一些影响,比佛、道二家深刻得多。例如,今天我们经常说的,“这个人不讲理”“这件事情我们要讲理”,这个“理”的概念,就是朱熹“种”到我们脑袋里的;又如,我们还经常说,“这个人没良心”“摸着你的良心说话”,这个“良心”其实就是王阳明所讲的“良知”。1999年央视春晚有一个小品叫《将心比心》,小品中的顾客拾金不昧,店主特别感动,问:“大妈,你说你是不是得信点儿啥吧?”顾客只说了四个字:“我信良心。”这就是王阳明在我们中国老百姓心里盖上的印记。

朱熹和王阳明的时代相差三百多年,在中国历史的长河中并不算太久;要理解阳明学,必须先对朱子学有最起码的认识,因为王阳明的思想是在扬弃朱熹思想的基础上形成的。

从今天的眼光看,朱熹毫无疑问是一位大哲学家、大思想家,但同时朱熹也是一位大经学家、大学者。朱熹格外重视古典文献,他把孔子的“六经”重新整理成“四书五经”,恨不得把经书挨个儿注解一遍——所以他作了《四书章句集注》《四书或问》《周易本义》和《诗集传》,而生前来不及作的《书集传》和没做完的《仪礼经传通解》由后辈们接力完成;此外,朱熹还参考《仪礼》《礼记》等编成《家礼》,参考诸书编成《小学》,参考理学前辈的著作编成《近思录》,将司马光的《资治通鉴》改编成《资治通鉴纲目》,又作了《楚辞集注》……朱熹为什么要研究这么多书,编著这么多书呢?因为他认为这就是《大学》所讲的“格物致知”。理学家认为,万事万物从根本上说皆是一理;但在这个基础上,朱熹认为学者首先要研究具体事物的道理,这叫作“即物穷理”,在积累这些道理的过程中,才能豁然开朗,一通百通,领悟最根本的天理。 朱熹“格物致知”的范围原则上没有限制,一草一木、一禽一兽都有其道理,比如懂得了动植物生长繁育的规律,才能发挥仁德,爱护生命; 但是从实际上讲,朱熹认为天下道理的精华基本都写在圣贤书里了。 因此对他来说,“读书穷理”是“格物致知”最简单、最实际的方法;在朱熹看来,一个好的思想家,几乎可以说肯定是一个大学究。

而王阳明则显然不同:关于“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他没有留下任何一部研究专著。这是为什么呢?王阳明认为:“盖‘四书五经’,不过说这心体。” 用一句话、一个“心”字,就把“四书五经”的道理概括尽了。朱熹说“天下之物莫不有理”,然而王阳明则斩钉截铁地说:“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这一句“心即理”,就是王阳明和朱熹最本质的区别。翻开这本《传习录》,我们可以发现,王阳明不是不讲“四书五经”,他对经书中的典故和句子信手拈来,但目的并不是解释经书本身的意思,而是引用经书来阐发自己独特的观点,这也就是所谓的“六经注我”;王阳明也不是不讲“格物致知”,然而他讲的“格物”可不是格“天下万物”,而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 ,其实就是“格心”,所以阳明学可以叫作“心学”;他讲的“致知”也不是“穷理”,而是“致良知”——“良知”也就是我们上面说到的“良心”,这个概念的提出,标志着王阳明晚年思想的完全成熟,在本书中,“良知”成为下卷的最核心概念。

顺着朱熹的“即物穷理”学说,是有可能走上近代科学技术的道路的;然而,在王阳明看来,学者需要学习的内容不是天文地理、工农政商等知识和技术,因为他看到太多人用这些知识和技能来争名夺利。 在王阳明看来,学者的最高目标是做“圣人”。而宋明理学先讲“内圣”后讲“外王”,也就是说做圣人的首要任务是道德修养。如果怀着这个目的,再拘泥于程朱学派“一草一木皆有理”的说法,那可能会走到死胡同。所以,据王阳明自述,他年轻时听了朱熹的学说,认为做圣人需要格天下之物,就挑中了院子里的竹子去“格物”,七天七夜不但什么都没“格”出来,反而累得害了病。直到明武宗正德年间,三十多岁的王阳明因为反对当权的宦官刘瑾,被放逐到贵州龙场,在边陲住了三年,才领悟到“格物”的功夫不是去研究客观事物,而是修养自己的身心。 抛弃朱熹“格物致知”学说之日,也就是阳明心学成立之时:“格物”变成了“格心”,“致知”变成了“致良知”,儒学的关注点在阳明学中转向了内心世界。

这种内在转向的哲学意义,在于充分地强调了人的道德主体性。什么叫道德主体性?如果说朱子讲的道德包括“要我做”,那么王阳明讲的道德就完全是“我要做”。比如按照朱熹的说法,学到了经书上讲的孝顺父母的道理,就可以按照这个道理去孝顺父母;了解了动植物的生长规律,就可以按照这个规律去爱护生命。但在王阳明看来,我们的道德既不是由圣人的权威决定的,也不是由客观规律决定的,“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 。也就是说,道德法则不在身外之物,而只在自己的内心,这就不再是“要我做”,而是“我要做”。

读者朋友们可能会问:我为什么要做?“摆烂”不可以吗?堕落不可以吗?阳明会告诉你:不可以,因为“摆烂”和堕落不是人的天性,不是我们的心之“本体”。“本体”既可以指事物的本质,又可以指事物本来的样子。阳明认为,心的本质就是良知,而良知本来的样子是纯天然、无污染的;“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 ,也就是说,它知道是非对错,是我们的道德法则。“致良知”的“致”有“实现”的意思,所以“致良知”要求我们按照良知去做事。

阳明认为良知“本体”是我们每个人天生就拥有的,所以他强调,人人都有做圣人的潜质。他鼓励自己的学生说:“你胸中本来是个圣人。” 学生们听了后,出去逛街的时候就看见“满街人都是圣人”。 这就是一双发现人性中真善美的眼睛。儒家对道德修养的要求极高,而后代人将“圣人”抬到至高无上的位置,让人只能膜拜而无法企及;阳明学的贡献,就是给予道德主体充分的自律和自由,摆脱了朱子学派“格物”功夫的烦琐,帮有志者重拾“做圣人”的这一份自重、自立、自信和自强。

此外,关于王阳明的思想,还必须谈到“知行合一”学说。读者朋友们一定对这个学说非常熟悉,但是很多人想当然地认为,“知”就是知识,“行”就是行动,所以“知行合一”就是知识必须落实在行动上。这样理解也不能说是错的,而且对我们今天做事情很有启发;但王阳明讲的“知”和“行”这两个概念其实有独特的含义,在这里我们只谈谈最主要的几点。

“知行合一”的“知”,主要不是指我们今天说的“客观知识”,而是指价值判断。什么叫价值判断?就是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是善的、什么是恶的。而王阳明晚年时说过“知善知恶是良知” ,所以,“知行合一”的“知”也就可以理解为“良知”。而“行”就是“致良知”,是根据价值判断去做;但王阳明说的“行”不仅包括实践活动,还包括心理活动,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

为了理解“知”是价值判断、“行”包括心理活动,我们来看看王阳明证明“知行合一”的例子。其中有个例子很巧妙,是用《大学》的“如恶(wù)恶(è)臭,如好(hào)好(hǎo)色”两句来解释的。以“如好好色”这一句为例,按王阳明的说法,“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发现一个人长得很好看,这个价值判断就叫作“知”;而心里面喜欢和欣赏这个好看的人,这个心理活动就叫作“行”。当你发现这个人好看的时候,就说明心里已经在喜欢了,发现美色和喜欢美色是一体的,没法拆开的。 所以,王阳明拿这个例子来证明“知行合一”。

为什么阳明要把心理活动也算到“行”里面呢?这是直接针对当时的社会风气而言的。阳明说:现在的社会上,一般人认为心理活动是“知”,实践活动是“行”,实践活动的善恶是重要的,心理活动的善恶是不重要的。所以,即使人们心里有了坏念头,但因为还没实践,就放任它留在心里: 虽然我贪财,但是我并没有真的去偷去抢、去贪污受贿呀,心里面想想又有什么关系呢?虽然我好色,但是我并没有真的去行不轨之事呀,心里面想想又有什么关系呢?然而,在王阳明看来,这些坏念头潜伏在胸中,就是私欲,就遮蔽了良知,妨碍了良知的实现。所以阳明故意把一般人认为是“知”的心理活动也算在“行”里面,目的就是告诉大家:心里面只要有了坏念头,它的危害就和真去做坏事是不相上下的!所以,一旦心里产生了不好的念头,就需要把它扼杀在萌芽状态,千万不能认为只是想想而已,没有什么坏处。

然而,虽然王阳明讲的“行”包括心理活动,他讲“知行合一”最主要的目的还是让我们去做好事,去实践。但说到这里,常识又告诉我们,价值判断未必能带来相应的实践,也就是“不能致那良知” 的情况。所以,有学生曾经问阳明:应该孝顺父母(“孝”),应该尊敬兄长(“弟”,同“悌”),这个道理任何人都懂得,没有人会说做人不应该孝弟。然而,不孝不弟的人到处都是,这岂不是知行不合一吗?针对这个问题,阳明的办法是强调“知”和“行”在根源上不可分割:“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也就是说,“知”和“行”从根本上讲其实是一体两面的,两个概念相互成就,不可分割。如果知道应该怎么做却不去践行,那不但不能叫作“行”,而且也不能算是“知”;只有按良知的要求去践行了,才能叫作“知行本体”。之所以有人不能躬行,那是因为私欲把“知行本体”给隔断了。 所以,保持“知行本体”同样需要战胜私欲。

当然,无论是在什么语境下,无论“行”是指心理活动还是指实践活动,阳明讲“知行合一”的重点都在“行”字上:既然良知给了我们判断是非对错的能力,那么就需要根据这天赋的道德法则去想、去做。阳明说过,只要能够听从良知的指挥去想、去做,即使说“知”和“行”是两个概念也可以;如果不能听从良知的指挥,那么就算嘴上讲“合一”讲得烂熟,又有什么用呢?“只是说闲话!” 所以,阳明讲“知行合一”的目的不是要玩概念的游戏,他的着眼点始终在道德、伦理和社会。我们今天谈起“知行合一”,都知道这句话的主旨是强调实践,都会想起王阳明廉洁的道德和显赫的战功;从这个角度说,王阳明无疑是成功的。

除了“心即理”“知行合一”和“致良知”,王阳明的思想中还有很多重要的观念以及有趣、好玩的地方,从这本《传习录》中都可以看到。例如,王阳明发扬了“万物一体之仁”的观念;“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 ,这本来是宋代程朱学派的观点,但王阳明把它与心学联系起来,从而发扬光大。王阳明认为,只有根据心学的要求,人人恢复本来的良心,杜绝自己的私欲,人类才能真正实现大同,实现万物一体之仁; 不仅人类能够团结为一体,而且日月风雨、飞禽走兽,从根源上说也都和人一体,因为整个世界都是“气”,也就是物质的,而物质世界最精华、最灵妙的地方,就是我心中的良知,良知是最高的存在。 心学就是这样以“良知”为中心把整个世界贯穿起来,所以才有了那个著名的故事:在会稽山游玩的时候,一个朋友指着山花问王阳明:“这花、这树,在深山中自己开、自己落,和我的心有什么关系呢?”“你不看这花的时候,这花和你的心一同归于沉寂;你来看这花的时候,这花的颜色就一下子明朗起来。因此可以知道这花不在你的心外。”

正是因为王阳明把“万物一体之仁”当作自己的责任,所以他绝不满足于个人的修身养性,对社会上堕落的道德、庸俗的学风无法袖手旁观。他孜孜不倦地讲学,传播自己的思想,就是为了拯救社会;王阳明在江西平乱的时候,曾经说“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弘扬心学,宣传“良知”,就是为了破除人们心中的私欲之贼,这项事业在阳明看来比自己的军功更加重要。所以他坚持传播心学,不怕和别人辩论,不怕得罪学界“大佬”,就是为了弘扬心目中的真学问、真道德,改善社会风气。他为了顶住当时正统朱子学的压力,曾经说过:“道理是天下公共的道理,学问是天下公共的学问,不是朱子一家能够垄断的学问,也不是孔子一家能够垄断的学问。天下公共的学问,就可以公开公平地讨论。只要别人说的对,即使和自己的观点不同,也对自己有益;如果说得不对,即使和自己的观点相同,也对自己有害。” 这是多么珍贵的思想自由和学术自由的观点啊!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王阳明能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难能可贵。

而在具体的教育方法上,王阳明也是一个很有个性的老师,他的教育理念非常超前。在儿童教育方面,他批评当时社会上搞启蒙教育的人只会逼着孩子们“读死书”、做“死功课”,要孩子们遵守规矩,却没有正确的教育方法,只知道体罚,让孩子们把学校看得和监狱一样;他认为,应该顺从孩子活泼好动的天性,安排丰富多样的科目,考虑到知识、道德、文艺和体育等多个方面,使孩子能够发挥天性而全面发展。 而针对成年人授徒讲学的时候,王阳明也绝不装模作样,从不拿大架子。在一个炎热的夏日,学生们都热得汗流浃背,却缩手缩脚,不敢乱动,老师让他们扇扇子,他们却说“不敢”。阳明说:“圣人的学问可不是非要搞得这么艰苦,不需要装作一副假道学的样子。”他不止一次给学生讲《论语·先进》里面“曾点言志”的故事,称赞曾点做学生时的“狂态”,认为圣人的教育不是用同一个模子去束缚学生,而是要因材施教,随时随地点拨。 在哲学方面,学术界公认阳明的心学承接了孟子的思想;而在教育方面,可以说阳明继承了孔子教育思想的精髓。

王阳明的教育也绝不仅仅是讲学,而是要“在事上磨炼做功夫” ,也就是在具体的事务中发挥良知,这也就是“知行合一”的要求。有的人说,您的学问虽然好,但是我整天公务繁忙,没有时间搞学问。而阳明对他说:“我什么时候教你抛开公务,凭空去讲学了?你既然有官司的事务要处理,就在官司的事务上做学问……唯恐这颗心有丝毫的偏向,冤枉了人家的是非,这就是格物致知。” 有的人说,您的学问虽然好,但我因为要赡养父母,需要去考科举、博功名,没有精力搞别的学问。而阳明对他说:“如果能够立下志向,千事万事都只是致良知这一件事,读书做八股怎么能拖累人呢?人明明是被自己患得患失的心理拖累了。” 因此,虽然王阳明的心学吸收了佛教、道教思想,但王阳明始终强调,儒家和佛、道的区别就是不逃避社会、不逃避现实;对那种不干实事的“静坐”修养方式,王阳明始终看得很谨慎。晚明出现的“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 的风气,不少人认为是受阳明学的影响,虽然后代心学信徒中确实有一些空谈心性的人,但这些人在阳明本人看来绝对不会是好学生、好学者。

至王阳明生活的明代中叶,朱子学已经诞生了三百多年;而自从元代延祐元年(1314)重开科举,规定用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等作为官方教材以来,朱子学已经在中国正统思想的位置上坐了二百多年。在王阳明之前,也有继承陆九渊的心学思想家出现;然而,王阳明的横空出世才真正撬动了官方的朱子学意识形态,对整个中国思想文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阳明殁后,虽然因为复杂的政治斗争,王学曾被打为“伪学”,遭到禁止,但最终在万历十二年(1584),朝廷决定把王守仁的牌位移入孔庙供奉,这代表着阳明学正式得到官方的承认。而晚明时期思想文化领域所有重要的新动向,可以说无不带有阳明学的色彩。

阳明学对明代社会的影响中,最新颖、最有开创性的就是被称为“王学左派”的传人们引领的“哲学下乡”运动。前面说到,王阳明认为通过儒学的教育,人人都可以成为圣人;然而在具体教育方法上,他却绝不端一个圣人的大架子出来,把人都吓跑,而是说:“和小老百姓一样的,就叫同心同德;和小老百姓不一样的,就叫异端邪说。” 所以,王阳明本人的思想中已经有“儒学下乡”的意识,而这个具体的“下沉”任务由他的学生王艮(1483—1541)开始,他开创了“泰州学派”。王艮生于泰州盐场,是一个小商人,和道学先生们本来不在一个社会阶层,却有做“圣人”的志向和“万物一体之仁”的思想,他被王阳明的学问折服,学成之后回到家乡,敞开大门从事讲学,士、农、工、商,一视同仁。王艮的传人们也发扬了有教无类的精神。例如,他的再传弟子罗汝芳(1515—1588)宦游南北各地,到哪里做官就在哪里讲学,开讲时欢迎“牧童樵竖、钓老渔翁、市井少年、公门将健、行商坐贾、织妇耕夫、窃屦名儒、衣冠大盗,但心至则受,不问所由” 。这话绝不是夸张,泰州学派后期的学者本来就出入三教九流,豪放不羁。我们今天谈起唐诗的辉煌,会说唐代的中国真不愧是一个诗的王国:不仅文人学者、帝王将相爱诗,就连和尚道士、风月女子、江洋大盗也无不爱诗;而这样比较起来,明末的江南真堪称“阳明学的王国”,泰州学派弘扬的“平民儒学”为阳明学的传播起到了重要作用。

而在文艺方面,晚明在不同领域各显风骚的大才子们,很多都受到了阳明学的影响,他们在不同文艺领域各显其能:李贽(1527—1602)推崇《西厢》《水浒》,提出“童心说”,发表各种大胆出格的议论;汤显祖(1550—1616)的剧作《玉茗堂四梦》红极一时,《牡丹亭》高举“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宗旨;冯梦龙(1574—1646)编纂《三言二拍》,反映了市民的新生活和新思想,他还深入民间采风,整理出《山歌》《挂枝儿》两部民歌集,宣扬“男女之真情”;袁宏道(1568—1610)则倡导“性灵说”,写出独具特色的诗歌和散文小品,盛赞《金瓶梅》……一言以蔽之,他们体现的晚明文学特点就是个性解放,用我们今天的话说就是“真性情”。他们都与阳明学,特别是“泰州学派”有或多或少的联系。阳明学演化为豪放不羁、面向大众的“泰州学派”,又影响到文艺界之后,对个人主体性的强调自然会引发对个性和情欲的重视——这就是阳明学在晚明文艺界发挥的作用。

此外,古代日本和朝鲜半岛持续输入中国文化,阳明学自然也传播到两国:在日本出现了中江藤树(1608—1648)的“藤树学派”,在朝鲜出现了霞谷先生郑齐斗(1649—1736)的“江华学派”。特别是日本思想,受阳明学的影响很大:在江户时代,天皇被架空,德川幕府独揽大权,历代将军都采用与明清中国、李氏朝鲜相同的政策,用朱子学作为官学,后来更是把其他学派都打为异端邪说,明令禁止。因此,江户后期的朱子学和阳明学就带有了“官方儒学”和“民间儒学”的对立色彩;相比于正统朱子学者,阳明学者的个性更加鲜明,其中诞生了不少贴近底层百姓、讲究经世致用的学者。到了19世纪末,推翻幕府封建制度的“倒幕运动”也受到阳明学思想的影响。例如,维新派的先驱义士吉田松阴(1830—1859)就喜欢阳明学。当然,幕末志士们的“尊王攘夷”思想后来发展为军国主义,是应该批判的。

最后要谈一谈朋友们手中捧着的这本《传习录》。毫无疑问,可以说阳明学的精髓就浓缩在这部三卷本的小书里。那这本书是怎么形成的呢?

《传习录》第一卷的内容,是由徐爱、陆澄和薛侃三位阳明弟子的笔记组成的,正德十三年(1518)由薛侃出版,代表了王阳明第一个阶段的思想。当时阳明还没开始大规模授徒讲学。这一卷中推崇《大学古本》来反对朱熹《大学章句》的“格物致知”学说,明确指出“心即理”“知行合一”,这些思想在当时的社会上可谓大胆新奇。因此,《传习录》第一卷的出版,打响了宣传阳明学思想的第一枪。这一卷中,阳明虽然已经谈到“良知”,但还没有概括出“致良知”这一宗旨。

把王阳明的论学书信编为《传习录》第二卷的这项工作,是由嘉靖三年(1524)绍兴知府南大吉开始的,后来又经过阳明后学的多次修订、重编,最终在阳明高弟钱德洪手上定型。今天我们看到的第二卷,主体内容是阳明写给顾璘、罗钦顺和学生周冲、陆澄、欧阳德等人的八封书信,写于正德十五年(1520)至嘉靖七年(1528)。这几封书信基本上已经被改编为一问一答的形式,所以可以当作语录来读。其中如《答顾东桥书》,不但反复讨论“心外无理”“知行合一”的学说,还提出了著名的“拔本塞源论”,阐发“万物一体之仁”;《答欧阳崇一》详细说明“致良知”的功夫;《答罗整庵少宰书》提出学术是“天下之公”,反对崇拜权威;《答聂文蔚》透露出王阳明追求真理,渴望改变社会,勇往直前,不怕困难的心志。至于两封《答陆原静书》则不那么好读,因为陆澄对形而上的抽象思辨非常感兴趣,还拿佛教、道教的一些理论来请教;但当时王阳明已经总结出“致良知”的宗旨,因此总结道:“只在良知上用工,虽千经万典,无不吻合。” 同理,读者在读这部《传习录》的时候,不妨也这样活看。此外,第二卷后还附录了王阳明在江西地方学校写下的《训蒙大意》和《教约》。虽然今天教育少年儿童所用的具体科目已经与古代相差很远,但王阳明在这两篇文章中展现的教育思想依然没有过时,值得教育工作者借鉴。

《传习录》的第三卷同样是学生们听讲时记下的语录,经过多人的搜集和编纂,最终也是在钱德洪手中定型。这一卷中的语录,大多是阳明平定宁王朱宸濠叛乱之后产生的,当时阳明学已经在社会上传播开来,无论阳明在江西、南京还是回到故乡浙江时,都吸引了大批学生前来求学;而王阳明已经概括出“致良知”三字作为晚年定论,因此可以说这一卷的关键词就是“良知”和“致良知”。在这一卷中,记录了王阳明与钱德洪、王畿“天泉证道”时提出的“四句教”:“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这可谓王阳明一生思想的概括。

隆庆六年(1572),《王阳明全集》(《王文成公全书》)在江西出版了,前三卷就是《传习录》,从此《传习录》有了定本。本书即以天津图书馆藏《王文成公全书》本为底本,其中明显的错字,参照前辈学者的校勘意见改正; 而如果原文能读得通,即使是前辈学者的校改意见也不盲从。《王文成公全书》本卷三末尾附有王阳明编辑的《朱子晚年定论》,因为它并非阳明的文字,且对一般读者来说用不上,故本书未做选录。

此外,再说明一下本书译注的原则。因为《传习录》是语录和书信,所以它的语言和今天的白话非常接近,大家直接看原文也能懂个大概;但是,王阳明作为儒学家,讲道理的时候几乎句句离不开“四书五经”中的格言和典故,以及宋代周敦颐、张载、程颢、程颐、朱熹等人的著作和语录,经常使用一些宋明理学常用的概念,乃至佛家、道家术语。因此,本书尽可能全面地注释出这些典故的出处和术语的意思,既帮助大家理解,同时也体现出中国哲学重视经典文献的特点。而本书在翻译时,不拘泥于逐字逐句的直译,而是补充笔者认为必要的信息,直接把翻译和讲解融为一体。因力薄才疏,若其中存在偏差和错误,还望读者朋友们包涵、指正。此外,本书末选取《传习录》中重要的话题编成“主题索引”,方便大家按需求阅读。我非常荣幸能够带领大家认识一位伟大的中国思想家,在他的鼓舞下,我们虽然未必能人人都做个“圣人”,但至少可以做个自信、自重、自强的人。

王赫
2022年12月1日 NzBzP6w202NT8obg78p0UbA9sHUT/SIaX6SshR+BgvVtv/7F6Mx6vFvUTOsj5vb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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