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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第一场

|安东尼奥、萨拉里诺及索拉尼奥上。

安东尼奥 真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闷闷不乐 ,它真叫我厌烦。你们说你们见我这样子,也觉得很厌烦;可是我怎样会让忧愁沾上了身,这种忧愁究竟是怎么一种东西,它是从什么地方产生的,我却全不知道。忧愁让我变得心不在焉,以至于我几乎不知道自己是谁。

萨拉里诺 您的心是跟着您那些扯着满帆的大船,在海洋上颠簸着呢。它们就像水上的达官富绅,炫示着它们的豪华 [1] ,那些小商船向它们点头敬礼 [2] ,它们却睬也不睬 地凌风直驶。

索拉尼奥 相信我,老兄,要是我也有这么一笔买卖 在外洋,我一定要用大部分的心思牵记它;我一定常常拔草观测风吹的方向 ,在地图上查看港口码头的名字;凡是足以使我担心我货物的命运的一切事情,不用说都会引起我的忧愁。

萨拉里诺 当我想到海面上的一阵暴风,将会造成怎样一场灾祸的时候,吹凉我的粥的一口气,也会吹得我全身打起摆子来 。一看见沙漏的时计,我就会想起海边的沙滩,仿佛看见我那艘富丽的“安德鲁号” 倒插在沙里,船底向天,它的高高的桅樯吻着它的葬身之地。要是我到教堂里去,看见那用石块筑成的神圣的殿堂,我怎么会不立刻想起那些危险的礁石,它们只要略微碰一碰我那艘贵重的 船的船舷,就会把满船的香料倾泻在水里,让汹涌的波涛披戴着我的绸缎绫罗 ,方才还是价值连城的,一转瞬间尽归乌有?要是我想到了这种情形,我怎么会不担心这种情形也许果然会发生而忧愁起来呢?不用对我说,我知道安东尼奥是因为想到他的货物而忧愁。

安东尼奥 不,相信我。感谢我的命运,我的买卖的成败,并不完全寄托在一艘船上 ,更不是倚赖着一处地方。我的全部财产也不会因为这一年的盈亏而受到影响,所以我的货物并不能使我忧愁。

索拉尼奥 啊,那么您是在恋爱了。

安东尼奥 呸!哪儿的话!

索拉尼奥 也不是在恋爱吗?那么让我们说您因为不快乐,所以忧愁;这就像瞧您笑笑跳跳 [3] ,就说您因为不忧愁,所以快乐一样。 我对着两个头的雅努斯 发誓,老天造出人来,真是无奇不有:有的人老是眯着眼睛笑,好像鹦鹉见了一个吹风笛的人一样 ;有的人终日皱着眉头,即使涅斯托耳 都发誓说那笑话很可笑,他也不肯露一露他的牙齿,装出一个笑容来。

|巴萨尼奥、罗伦佐及葛莱西安诺上。

您的一位最尊贵的亲眷 [4] 巴萨尼奥,以及葛莱西安诺、罗伦佐都来了。再见,您现在有了更好的同伴,我们可以少陪啦。

萨拉里诺 倘不是因为您更可重视的朋友到来,止住了我 ,我一定要叫您快乐了才走。

安东尼奥 你们的友谊我是十分看重的。照我看来,恐怕还是你们自己有事,所以借着这个机会想抽身出去吧?

萨拉里诺 早安,各位大爷。

巴萨尼奥 两位先生,咱们什么时候再聚在一起谈谈笑笑?你们近来跟我十分疏远,这是为了什么呢?

萨拉里诺 您什么时候有空,我们一定奉陪。 (索拉尼奥、萨拉 里诺下。)

罗伦佐 巴萨尼奥大爷,您现在已经找到安东尼奥,我们也要少陪啦 ;可是请您千万别忘记吃饭的时候咱们在什么地方会面。

巴萨尼奥 我一定不失约。

葛莱西安诺 安东尼奥先生,您的脸色不大好。您把世间的事情看得太认真了;用过多的担忧思虑去购买人生,是反倒要丧失了它的。 [5] 相信我,您近来真的大大地变了一个人啦。

安东尼奥 葛莱西安诺,我不过是把这世界看作世界罢了;每个人都必须在这舞台上扮演一个角色,而我扮演的是一个悲哀的角色。

葛莱西安诺 让我来扮演小丑吧。 [6] 让我在嘻嘻哈哈的欢笑声中不知不觉地老去;宁可用酒温暖我的肝 ,不要用折磨自己的呻吟 冰冷我的心。为什么一个身体里面流着热血的人,要跪伏在地上,就像他祖宗爷爷的石膏像一样呢? 明明醒着的时候,为什么偏要像睡去了一般?为什么动不动就翻脸生气,把自己气出了一场黄疸病来? 我告诉你吧,安东尼奥——因为我爱你,所以我才对你说这样的话: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的脸上装出一副心如止水的神气 ,故意表示他们的冷静,好让人家称赞他们一声智慧深沉,思想渊博;他们的神气之间好像说:“我说的话都是纶音天语 ,我要是一张开嘴唇来,不许有一头狗乱叫 !”啊,我的安东尼奥,我看透这一种人,他们只是因为不说话博得了智慧的名声 ;可是我可以确定说一句,要是他们说起话来,听见的人肯定要因为骂他们的弟兄是傻瓜而下地狱的 。等有机会的时候我再告诉你关于这种人的笑话吧;可是请你千万别再用悲哀做钓饵,去钓这种无聊的名誉了 。来,好罗伦佐。回头见,等我吃完了饭再来向你结束我的劝勉

罗伦佐 好,咱们在吃饭的时候再见吧。我大概也就是他所说的那种以不说话为智慧的人,因为葛莱西安诺不让我有说话的机会。

葛莱西安诺 嘿,你只要再跟我做两年伴,就会连自己说话的声音也听不出来。

安东尼奥 再见,我会把自己慢慢儿训练得多说话一点的。

葛莱西安诺 那就再好没有;只有干牛舌 [7] 和没人要的老处女,才是应该沉默的。 (葛莱西安诺、罗伦佐下。)

安东尼奥 他说的这一番话有些什么意思?

巴萨尼奥 葛莱西安诺比全威尼斯城里无论哪一个人都更会拉上一大堆废话。他的道理就像藏在两桶糠里的两粒麦子,你必须费去整天工夫才能够把它们找到,可是找到了它们以后,你会觉得费这许多气力找它们出来,是一点不值得的。

安东尼奥 好,您今天答应告诉我您立誓要去秘密朝拜 的那位姑娘的名字,现在请您告诉我吧。

巴萨尼奥 安东尼奥,我怎样为了维持我的外强中干的体面,把一份微薄的资产消耗殆尽的情形,您是知道得很明白的。对于因为家道中落而感到的生活上的紧缩,现在我倒也不以为意。我的最大的烦恼,是怎样可以体面地解脱我背上这一重重由于浪费而积欠下来的债务。无论是在钱财方面还是爱的方面,安东尼奥,我欠您的债都是顶多的;因为你我情深谊厚,我才敢大胆把我心里所打算的怎样了清这一切债务的计划全部告诉您。

安东尼奥 好巴萨尼奥,请您告诉我吧。只要您的计划跟您向来的立身行事一样光明正大,那么我的钱囊可以让您任意取用,我也可以供您驱使。我愿意用我所有的力量,帮助您达到目的。

巴萨尼奥 我在学校里练习射箭的时候,每次把一支箭射得不知去向,便用另一支与它射得同样远的兄弟 向着同一方向射过去,眼睛看准了它掉在什么地方,这样往往可以把那失去的箭也找回来。 [8] 我提起这一件儿童时代的往事作为譬喻,因为我将要对您说的话完全是一种很天真的思想。我欠了您很多的债,而且像一个任性的少年一样,把借来的钱一起挥霍完了;可是您要是愿意向着您射出第一支箭的方向,再把您的第二支箭射了过去,那么这一回我一定会把目标看准,即使不把两支箭一起找回来,至少也可以把您追加的投资 交还给您,让我仍旧对于您先前给我的援助做一个知恩图报的负债者。

安东尼奥 您是知道我的为人的,现在您用这种绕圈子的譬喻来试探我对您的爱,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要是您怀疑我不肯尽力相助,那就要比把我所有的钱一起花掉还要对不起我。所以您只要说我应该怎么做,如果您知道那件事是我的力量所能办到的,我一定会给您办到。您说吧。

巴萨尼奥 在贝尔蒙特有一位富家的嗣女,继承了大笔财产。她生得非常美貌,尤其值得称道的是,她有卓越的德性;从她的眼睛里我曾接到她的脉脉含情的流盼。她的名字叫作鲍西娅,比起古代加图的女儿、布鲁特斯的贤妻鲍西娅 来,毫无逊色。这广大的世界也没有漠视了她的好处,四方的风从每一处海岸上带来了声名藉甚的求婚者。她的光亮的长发就像是传说中的金羊毛,引诱着无数的伊阿宋前来向她追求。 啊,我的安东尼奥!只要我有相当的财力,可以和他们中间无论哪一个人匹敌,那么我能够预感到,我毫无疑问会交上好运 ,拔得头筹。

安东尼奥 你知道我的全部财产都在海上。我现在既没有钱,也没有可以变换一笔现款的货物。所以我们还是去试一试我的信用,看它在威尼斯城里有些什么效力吧。我一定凭着我这一点面子,尽力供你到贝尔蒙特去见那位美貌的鲍西娅。去,我们现在就去分头打听,无论什么地方,只要借得到钱,我都将不说二话,立刻用我的信用做担保,或者用我的名义给你借下来。 (同下。)

第二场

|鲍西娅及其侍女尼莉莎上。

鲍西娅 真的,尼莉莎,我这小小的身体已经厌倦了这个广大的世界了。

尼莉莎 好小姐,您的愁烦要是跟您享有的福气一样大,那么无怪您会厌倦这个世界的;可是照我的愚见看来,吃得太饱的人,跟挨着饿不吃东西的人,一样是会害病的,所以适度的中道才是最大的幸福 :富贵催人生白发,布衣蔬食易长年。

鲍西娅 很好的格言,说得也很好。

尼莉莎 要是能够照着它做去,那就更好了。

鲍西娅 倘使做一件事情,就跟知道什么事情是应该做的一样容易,那么小礼拜堂都要变成大教堂,穷人的草屋都要变成王侯的宫殿了。一个好讲道的人才会遵从自己的训诲,我可以教训二十个人,吩咐他们应该做些什么事,可是要我做这二十个人中间的一个,履行自己的教训,我就要敬谢不敏了。理智可以制定法律来约束血气 ,可是热情 激动起来,就会把冷酷的法令蔑弃不顾。年轻人是一头不受拘束的野兔,它会跳过理智这个跛子所设立的藩篱。可是我这样大发议论是不会帮助我选择一个丈夫的。唉,说什么选择!我既不能选择我所中意的人,又不能拒绝我所憎厌的人;一个活着的女儿的意志,却要被一个死了的父亲的遗嘱所钳制。 尼莉莎,像我这样不能选择,也不能拒绝,不是太叫人难堪了吗?

尼莉莎 老太爷生前道高德重,大凡有道君子临终之时,必有神悟 ;他既然定下这抽签取决的方法,叫谁能够在这金银铅三匣 之中选中了他预定的一只,便可以跟您匹配成亲,那么能够选中的人,一定是值得您倾心相爱的。可是在这些已经到来向您求婚的王孙公子中间,您对于哪一个最有好感呢?

鲍西娅 请你列举他们的名字 ,当你提到什么人的时候,我就对他下几句评语;凭着我的评语,你就可以知道我对于他们各人的好恶。

尼莉莎 第一个是那不勒斯 的亲王。

鲍西娅 嗯,他真是一匹小马 。他不讲话则已,讲起话来,老是说他的马怎么怎么样。他以为能够自己替他的马装上蹄铁算是一件天大的本领。我很有点儿疑心他的母亲是跟铁匠有过勾搭的。

尼莉莎 还有那位王权 伯爵呢?

鲍西娅 他一天到晚皱着眉头,好像说:“你要是不要我,随你的便。”他听见笑话也不露一丝笑容。我看他年纪轻轻就这么愁眉苦脸,到老来只怕要变成那位“哭泣哲人” [9] 了。我宁愿嫁给一个口里衔着骨头的骷髅 ,也不愿嫁给这两人中间的任何一个。上帝保佑我不要落在这两个人手里。

尼莉莎 那位法国贵族勒滂先生,您怎么说?

鲍西娅 既然上帝造下他来,就算他是个人吧。凭良心说,我知道讥笑人家是一桩罪过,可是他!吓!他的马比那不勒斯亲王那一匹还要好,他的皱眉头的坏习惯也胜过那位王权伯爵。他身上有所有人的影子,但唯独没有一丁点是他自己;只要画眉鸟一唱歌,他马上就会手舞足蹈 ;见了自己的影子也会跟它比剑。我倘然嫁给他,等于嫁给二十个丈夫。要是他瞧不起我,我会原谅他,因为即使他爱我爱到发狂,我也是永远不会以爱相报的。

尼莉莎 那么您说那个英格兰的年轻男爵,福根勃立琪 呢?

鲍西娅 你知道我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因为我的话他听不懂,他的话我也听不懂;他不会说拉丁话、法国话、意大利话,至于我的英国话的程度之浅,你是可以替我出庭作证的。他的模样倒还长得不错,可是唉!谁高兴整天跟人演哑剧 呀?他的装束多么古怪! [10] 我想他的紧身短上衣是在意大利买的,他的圆腿长袜 是在法国买的,他的软帽是在德意志买的,至于他的行为举止,那是他从四方八处学来的。

尼莉莎 您觉得他的邻居,那位苏格兰贵族 怎样?

鲍西娅 他很懂得礼尚往来的睦邻之道,因为那个英格兰人会经常给他一记耳刮子,他就发誓说,一有机会立即奉还。我想那法国人是他的保人,他已经签署契约 ,声明将来加倍报偿哩。

尼莉莎 您看那位德意志的少爷,撒克逊公爵的侄子怎样?

鲍西娅 他在早上清醒的时候,就已经很坏了,一到下午喝醉了酒,尤其坏透。当他顶好的时候,叫他是个人还有点不够资格,当他顶坏的时候,他简直比畜生好不了多少。要是最不幸的祸事降临到我身上,我也希望永远不要跟他在一起。

尼莉莎 要是他要求选择,结果居然给他选中了预定的匣子,那时候您倘然拒绝嫁给他,那不是违背了老太爷的遗命了吗?

鲍西娅 为了以防万一,所以我要请你替我在错误的匣子上放好一杯满满的莱茵葡萄酒 ;要是魔鬼在他的心里,诱惑在他的面前,我相信他一定会选那一只匣子的。什么事情我都愿意做,尼莉莎,只要不让我嫁给一个酒鬼。

尼莉莎 小姐,您放心吧,您不会嫁给这些贵人中间的任何一个的。他们已经把他们的决心告诉了我,说除了您父亲所规定的用选匣子的办法以外,要是他们不能用别的方法取得您的应允,那么他们决定动身回国,不再麻烦您了。

鲍西娅 要是没有人愿意照我父亲的遗命把我娶去,那么即使我活到西比拉的年岁 [11] ,也只好如狄安娜 一般终身守贞。我很高兴这一群求婚者都是这么懂事,因为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我不是唯望其速去的;求上帝赐给他们一路顺风吧!

尼莉莎 小姐,您还记不记得,当老太爷在世的时候,有一个跟着蒙脱佛拉侯爵 到这儿来的才兼文武 的威尼斯人?

鲍西娅 是的,是的,巴萨尼奥——我想他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尼莉莎 正是,小姐。照我这双愚笨的眼睛看起来,他是一切男子中间最值得匹配一位佳人的。

鲍西娅 我很记得他,我记得他是值得你这番夸奖的。

|一仆人上。

鲍西娅 啊!什么事?

仆人 小姐,那四位客人 要来向您告别;另外还有第五位客人,摩洛哥亲王差了一个人先来报信,说他的主人亲王殿下今天晚上就要到这儿来了。

鲍西娅 要是我能够真心实意地欢迎这第五位客人,就像我真心实意地欢送那四位客人一样,那就好了。假如他有圣人般的德性,偏偏生着一副魔鬼样的面貌 ,那么与其让他做我的丈夫,还不如让他听我的忏悔。 来,尼莉莎。正是垂翅狂蜂方出户,寻芳浪蝶又登门。 (同下。)

第三场

|巴萨尼奥及犹太人夏洛克 上。

夏洛克 三千达克特 ,嗯?

巴萨尼奥 是的,大叔,三个月为期。

夏洛克 三个月为期,嗯?

巴萨尼奥 我已经对你说过了,这一笔钱可以由安东尼奥签立借据

夏洛克 安东尼奥签立借据,嗯?

巴萨尼奥 你愿意帮助我吗?你愿意应承我吗?可不可以让我知道你的答复?

夏洛克 三千块钱,借三个月,安东尼奥签立借据。

巴萨尼奥 你的答复呢?

夏洛克 安东尼奥是个好人。

巴萨尼奥 难道你听见过谁说他不是个好人吗?

夏洛克 啊,不,不,不,不;我说他是个好人,我的意思是说他是个有身家的人。可是他的财产却着实不甚稳当呀 [12] :他有一艘商船开到的黎波里,另外一艘开到印度群岛,还有呀,我在交易所 [13] 听人说起,他有第三艘船在墨西哥,第四艘到英国去了,此外还有遍布在海外各国的买卖;可船不过是几块木板钉起来的东西,水手也不过是些血肉之躯,岸上有旱老鼠,水里也有水老鼠,有陆地的强盗,也有海上的强盗,还有各种危险——水的危险 、风的危险和礁石的危险。不过虽然这么说,他这个人是靠得住的。三千达克特,我想我可以接受他的契约。

巴萨尼奥 你尽管放心吧。

夏洛克 我一定要得到充分的保证 才敢把债放出去,所以还是让我再考虑考虑吧。 我可不可以跟安东尼奥谈谈?

巴萨尼奥 不知道你愿不愿意陪我们吃一顿饭?

夏洛克 (旁白) 是的,叫我去闻猪肉的味道,吃你们那拿细耳人先知 把魔鬼赶进去的脏东西的身体! 我可以跟你们做买卖,讲交易,谈天散步,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可是我不能陪你们吃东西喝酒做祷告。交易所里有些什么消息?那边来的是谁?

|安东尼奥上。

巴萨尼奥 这来的就正是安东尼奥先生。 (巴萨尼奥与安东尼奥 交谈。)

夏洛克 (旁白) 他的样子多么像一个摇尾乞怜的税吏 !我恨他因为他是个基督徒,可是尤其因为他是个傻子 ,借钱给人不取利钱,把咱们在威尼斯城里放债的这一行的利息都压低了。要是我有一天抓住他的把柄,一定要痛痛快快地向他报复我的深仇宿怨。 他憎恶我们神圣的民族,甚至在商人会集的地方 当众辱骂我,辱骂我的交易,辱骂我辛辛苦苦赚下来的钱,说那些都是盘剥得来的腌臜钱。要是我饶过了他,让我们的民族 永远没有翻身的日子!

巴萨尼奥 夏洛克,你听见吗?

夏洛克 我正在估计我手头的现款,照我大概记得起来的数目,要一时凑足三千达克特,恐怕办不到。可是那没有关系,我们族里有一个犹太富翁杜拔尔 ,可以供给我必要的数目。且慢!您打算借几个月? (向安东尼奥) 您好,好先生;尊驾 的名字刚刚还挂在我们嘴边上呢。

安东尼奥 夏洛克,虽然我跟人家互通有无,从来不讲利息 [14] ,可是为了我的朋友的急需,这回我要破一次例。 (向巴萨尼奥) 让他知道你需要多少了吗?

夏洛克 嗯,嗯,三千达克特。

安东尼奥 三个月为期。

夏洛克 我倒忘了,正是三个月,您对我说过的。好,您的抵押物呢?让我瞧一瞧。可是听着,好像您说您从来借钱不讲利息。

安东尼奥 我从来不讲利息。

夏洛克 当雅各替他的舅父拉班牧羊的时候,——这个雅各是我们圣祖亚伯兰 的后裔,他的聪明的母亲设计使他做第三代的族长 ,是的,他是第三代,——

安东尼奥 为什么说起他呢?他也是取利息的吗?

夏洛克 不,不是取利息,不是像你们所说的那样直接取利息。听好雅各用些什么手段:拉班跟他约定,生下来的小羊凡是有条纹斑点的,都归雅各所有,作为他的牧羊的酬劳;到晚秋的时候,那些母羊因为淫情发动,跟公羊交合,这个狡狯的牧人就乘着这些毛畜正在进行传种工作的当儿,削好了几根木棒插在淫浪的母羊的面前,它们这样怀下了孕,一到生产的时候,产下的小羊都是有斑纹的,所以都归雅各所有。 这是致富的妙法,上帝也祝福他;只要不是偷窃 ,会打算盘总是好事 [15]

安东尼奥 雅各虽然幸而获中,可是这也是他按约应得的酬劳 ;上天的意旨成全了他,却不是出于他的力量。你提起这一件事,是不是要证明取利息是一件好事?还是说金子银子就是你的公羊母羊?

夏洛克 这我倒不能说,我只是叫它像母羊生小羊一样地快快生 利息。可是先生您听我说。

安东尼奥 你听,巴萨尼奥,魔鬼也会引证《圣经》来替自己辩护哩。 一个指着神圣的名字作证的恶人,就像一个脸带笑容的奸徒 ,又像一个外观美好而中心腐烂的苹果 。唉,奸伪的表面是多么动人!

夏洛克 三千达克特,这是一笔可观的整数。用一年除以三个月,让我看看利钱应该有多少。

安东尼奥 好,夏洛克,我们可不可以仰仗你这一次?

夏洛克 安东尼奥先生,好多次您在交易所里骂我,说我盘剥取利,我总是忍气吞声,耸耸肩膀 ,没有跟您争辩,因为忍受迫害,本来是我们民族身上常戴的徽记 。您骂我异教徒、杀人的狗,把唾沫吐在我的犹太长袍 上,只因为我用自己的钱博取几个利息 。好,看来现在是您要来向我求助了。您跑来见我,您说,“夏洛克,我们要几个钱”,您这样对我说。您把唾沫吐在我的胡子上,用您的脚踢我,好像我是您门口的一条野狗一样;现在您却来问我要钱,我应该怎样对您说呢?我要不要这样说:“一条狗会有钱吗?一条恶狗能够借人三千达克特吗?”或者我应不应该弯下身子,像一个奴才似的低声下气恭恭敬敬地说:“好先生,您在上星期三用唾沫吐在我身上;有一天您用脚踢我;还有一天您骂我狗;为了报答您的这许多恩典,所以我应该借给您这么些钱吗?”

安东尼奥 我巴不得再这样骂你、唾你、踢你。要是你愿意把这钱借给我,不要把它当作借给你的朋友,——哪有朋友之间通融几个臭钱也要斤斤计较地让它生利息的道理 ——你就把它当作借给你的仇人吧;倘使我失了信用,你尽管拉下脸来照约处罚就是了。

夏洛克 哎哟,瞧您生这么大的气!我愿意跟您交个朋友,大家要要好好的 [16] ,您从前加在我身上的种种羞辱我愿意完全忘掉;您现在需要多少钱,我愿意如数供给您,而且不要您一个子儿的利息 ;可是您却不愿意听我说下去。我这完全是一片好心哩。

巴萨尼奥 这倒果然是一片好心。

夏洛克 我要叫你们看看我到底是不是一片好心。跟我去找一个公证人,就在那儿签好了约。我们不妨开个玩笑,在约里载明要是您不能按照约中所规定的条件,在什么日子什么地点,还给我一笔什么数目的钱 ,就得随我的意思,在您身上的任何部分 割下一磅白肉 作为处罚。

安东尼奥 很好,就这么办吧。我愿意签下这样一张约,还要对人家说这个犹太人的心肠倒不坏呢。

巴萨尼奥 我宁愿安守贫困,不能让你为了我的缘故签这样的约。

安东尼奥 老兄,你怕什么,我决不会受罚的。就在这两个月之内,离开这约的满期还有一个月,我就可以有九倍这借款的数目进门。

夏洛克 亚伯兰老祖宗啊!瞧这些基督徒因为自己待人刻薄,所以疑心人家对他们不怀好意。 请您告诉我,要是他到期不还,我照着约上规定的条款向他执行处罚了,那对我又有什么好处?从人身上割下来的一磅肉,它的价值可以比得上一磅羊肉、牛肉或是山羊肉吗?我为了要博得他的好感 ,所以才向他卖这样一个交情。要是他愿意接受我的条件,很好,否则也就算了。千万请你们不要误会了我这一番诚意。

安东尼奥 好,夏洛克,我愿意签约。

夏洛克 那么就请您先到公证人的地方等我,告诉他这一张游戏的契约怎样写法。我就去马上把钱凑起来,还要回到家里去瞧瞧,让一个靠不住的奴才看守着门户,有点放心不下,然后我立刻就来瞧您。

安东尼奥 那么你去吧,善良的犹太人。 (夏洛克下) 这犹太人快要变作基督徒了 ,他的心肠变好多啦。

巴萨尼奥 我不喜欢口蜜腹剑的人。

安东尼奥 好了好了,这又有什么要紧?再过两个月,我的船就要回来了。 (同下。)


[1] 在伊丽莎白时代,乘装饰富丽的巨大船舶在水上招摇、炫耀财富的行为(被称作“pageants”)很常见,NCS引用了Alice Venezky, Pageantry on the Elizabethan Stage (New York,1951),102。

[2] 原文为“curtsy”,直译为“行屈膝礼”。可能指的是当大船经过身边时,小船会因水波的动荡而摇晃,看上去就像在行屈膝礼一般,但NCS引用了A. F. Falconer, Shakespeare and the Sea (1965),22的说法,认为这指的是小型货船与大船相遇时,会降下顶帆以示尊敬。

[3] 笑和跳都是当时人用来表达喜悦的俗套形容(Dent L92a. 1,citing Jonson, Every Man Out of his Humour 1.3.120-121:“我坐着拍手/又笑又跳/欣喜若狂,头都撞到了屋顶上。”)。

[4] 这里可能是比喻,因为全剧其他地方均未提及安东尼奥和巴萨尼奥是血亲关系。在《傻瓜》( Il Pecorone )一书中,贾内托是安萨尔多的养子。

[5] 当人过分地在意某物(在这里指“世间的事情”,即一切跟社会和物质有关的思虑)时,该物的真正价值反而将会失落。可参见《新约·马太福音》16:25“因为,凡要救自己生命的,必丧掉生命;凡为我丧掉生命的,必得着生命”。但NCS称这里所表达的是另外的意思,转而引用了G. C. Rosser(ed.), Merchant of Venice (1964),认为这句的意思是“那些过于严肃地对待世界的人,会发现自己失去了享受这世界的能力”。沙欣(Shaheen)则将其与《新约·约翰一书》2:15相比较。

[6] 这句的着重点应该落在“我”上(Kittredge)。葛莱西安诺(Graziano)将自己选择扮演的角色与安东尼奥默默接受的角色相对照。像许多人都注意到过的那样,“葛莱西安诺”是意大利“艺术喜剧”(cammedia dell’arte)套路中那位可笑医生角色的名字。弗洛里奥(Florio)的意大利语“Graziano”词典中的定义是“戏剧或喜剧中头脑简单、易受蒙骗者,小丑或像小丑的家伙”[M. J. Levith, What’s in Shakespeare’s Names (1978),79;cited by NCS]。

[7] 在当时经腌制风干的牛舌是一道美味,同时是一个性方面的粗俗双关语,暗指老年男性不举的生殖器。比较Field, A Woman is a Weath-ercock (1612)第一幕第二场:“但是,真的是那根又老又干瘪的牛舌头,那条滑溜溜的老鳗鱼,生出他来的吗?”(Brown)

[8] 一支箭丢失了,便射出另一支去找它(Shooting a second qrrow to find a lost first one),这种做法是当时俗谚中的常见说法(Tilley A325)。参见Robert Armin, Quips upon Questions (1600),D1:“他们直直将另一支箭朝/与第一支箭相同的方向射去/……这样,那前一支就可能被找到”(Collier,引用自Brown)。

[9] 指以弗所的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 of Ephesus),他曾因人们的恶劣行径而哭泣。在《讽刺诗第十》( Satire X )中,尤维纳利斯(Juvenal)将他与“欢笑哲人”德谟克利特(Democritus)做了对照(Merchant)。

[10] 英格兰人在穿衣打扮上东拼西凑也是一个刻板印象。NS引用了格林(Greene)的 Farewell to Folly (1591)中提及此事的段落,布朗也从纳什(Nashe)的 The Unfortunate Traveller (1594)中找到一例。

[11] 西比拉(Sibylla)是库迈的女祭司。阿波罗恋慕她,给了她长久的生命,让她的年岁与她一只手能够抓起的沙粒数一样多。参见奥维德(Ovid)的《变形记》( Metamorphoses )第十四卷第129—153行。

[12] 原文为“Yet his means are in supposition”,即夏洛克接下来给出的原因,安东尼奥的资产并不是十分安全,随时都有可能化为乌有。安东尼奥的远洋生意的确很有风险,但其商船活动范围之广、贸易航程之远就足以证明他位列威尼斯的豪商巨贾。关于安东尼奥在文艺复兴时代意大利的对应人物,参见Benjamin N. Nelson,“The Usurer and the Merchant Prince: Italian Businessmen and the Ecclesiastical Law of Restitution,1100-1550”, 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 (Suppl. 1947),117。

[13] 原文为“Rialto”,这里夏洛克指的可能是威尼斯的里亚尔托桥,也可能是与其同名的交易所,威尼斯的士绅和商人们会在那里见面谈生意。[比较Coryat, Crudities (1611),169,由Furness引用]

[14] 原文为“excess”,可比较Philip Caesar, A General Discourse against the Damnable Sect of Usurers (1578年译本):“放贷,或者用上帝用来称它的那个名字,取利(excess)……”(由Brown引用)。

[15] 在《旧约·创世记》31:5-9中雅各进一步向利亚和拉结为自己的行为做辩护,声称她们的父亲拉班屡次欺哄他,改他的工价。但Brown再次引用Philip Caesar, A General Discourse against the Damnable Seot of Usurers (1578年译本),称放高利贷行为等同于偷窃。

[16] 一提到违约的处罚,夏洛克就改变了讲话策略。布朗注意到了这一点,并引用T. Bell, Speculation of Usury (1596),B3:“于是那个愚蠢的可怜人一提到高利贷……(放债人)就收起自己不悦的神情,开始满脸堆笑……叫他为自己的邻人和朋友。” MJ+LGPLPtISoA9xGwo7ZcbuflQFJ/ajLFMnYmue2bPkzOgAKzZrewqTOgj/yQH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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