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罗多醒来后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他起初觉得是自己睡晚了,感觉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此时,噩梦仍在记忆的边缘徘徊。也许他病了,屋顶看着好怪,平平的,黑梁木上雕着烦琐的花纹。他看着墙上斑驳的日光,听着瀑布的响声,又躺了一会儿。
“我这是在哪儿?现在几点了?”他冲着屋顶高喊。
“在埃尔隆德家中,现在是上午十点,”一个声音答道,“现在是十月二十四日的上午,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甘道夫!”弗罗多叫着坐起来。老巫师就坐在那敞开着的窗旁的椅子上。
“是我,”甘道夫说,“我在这儿。你离家后做了那么多荒唐事,最后还能来到这里,真是幸运。”
弗罗多又躺下了。他觉得好舒服、好平静,不想跟人争吵,况且他觉得自己同人吵架怎么都赢不了。此时他已完全清醒,过去的事都想起来了:走“捷径”穿过老林子遭遇的灾难,跃马客栈的“意外事件”,在风云顶周围的山谷中戴魔戒的疯狂举动。他想着这些事,又竭力让自己回忆起抵达幽谷时的情景,结果什么也没想起来。屋内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只能听到甘道夫抽着烟斗,他不时将白色的烟圈吐出窗外,发出轻柔的啪嗒啪嗒声。
“山姆呢?”弗罗多终于问道,“其余的人也都好吗?”
“他们好得很,都安全,身体也好。”甘道夫答道,“山姆一直在这儿,直到大约半个钟头前。我赶他去休息,他才肯走。”
“在渡口那儿发生了什么事?”弗罗多说,“不知为什么,我感觉发生的一切都很模糊,现在仍是这样。”
“没错,你感觉模糊就对了。当时你就快不行了。”甘道夫答道,“那刀伤很厉害,再迟几个钟头,就连我们也救不了你。不过,你有着某种内在的心力,我亲爱的霍比特人!就像你在古冢岗表现的那样——当时情况十分危急,差不多是这趟旅程最危急的时刻了。你在风云顶上要是也能坚持住就好了。”
“你好像知道得挺多的嘛,”弗罗多说,“古冢岗的事我从来没跟人说起过,起初是因为太恐怖,后来是因为又有别的事要想。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说了好久的梦话,弗罗多,”甘道夫温和地答道,“况且猜透你的心思和记忆对我来说并不难。别担心!我刚才说你做的都是‘荒唐事’,也只是说说罢了,别当真。我看好你——我也看好其余的人。走了这么远的路,又经历了那样的危险,戒指还没弄丢,这可不是小事。”
“若是没有大步佬,我们绝对办不到。”弗罗多说,“当时我们需要你,你不在,我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有事耽搁了,”甘道夫说,“这差点儿毁了我们。不过,我也说不好:也许这样反倒更好些。”
“你快把发生的事都告诉我吧!”
“别急!埃尔隆德说了,你今天不宜多讲话,也不宜乱操心。”
“我一说话就不胡思乱想了,胡思乱想也累。”弗罗多说,“我现在已完全清醒了,也想起了很多疑团,需要你跟我解释一下。你为什么耽搁了?这个至少应该告诉我吧。”
“别急,很快你就会知道的,”甘道夫说,“等你身体好了,我们就开个会。此时我只能跟你说我当时被抓了。”
“你被抓了?”弗罗多惊叫道。
“没错,是我,灰袍甘道夫被人抓了。”老巫师神情凝重地说,“这世上有多种力量,有好的,也有坏的。有些要强过我,有些我还没有较量过,但较量的时刻就要来了。魔古尔王 和他的黑骑士已经出动了,战争就要来了!”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黑骑士的事了——在我遇到他们之前?”
“没错,我知道他们。其实,我还跟你提过一次。黑骑士就是戒灵,就是指环王的九大恶奴。但我不知道他们又复活了,否则我会立即带你们一起逃走。六月份我离开你之后才听说了他们,不过我们以后再说这件事。目前我们已躲过了这场灾难,是阿拉贡救了我们。”
“没错,”弗罗多说,“是大步佬救了我们。当初我还很怕他,山姆也不大信他,直到我们遇到格劳芬德尔。”
甘道夫笑着说道:“山姆的事我都听说了,现在他可一点儿都不怀疑了。”
“这真叫我开心,”弗罗多说,“我很喜欢大步佬。呃,‘喜欢’这个词不大确切。我是说他对我很好,尽管他很怪,有时又显得很狞恶。其实,我看到他,常常会想到你。我还真不知道‘大种人’原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呃,我总觉得‘大种人’不过就是个子大罢了,其实蠢得很:要么像黄油菊那么好,那么蠢;要么像比尔·蕨尼那么蠢,那么恶。而我们在夏尔也不大了解人类,顶多就知道布理人。”
“你要是觉得老麦曼的脑袋不大灵光,那就说明你连布理人都不大了解,”甘道夫说,“老麦曼在他干的那一行中堪称行家里手。他这个人说得多想得少,说得快想得慢,不过按布理人的说法,只要给他时间,他能最终看穿砖墙。在中土,像阿拉松之子阿拉贡这样的没剩下几个。渡海而来的诸王后人近乎绝灭。这场‘魔戒大战’或许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次冒险。”
“你是说大步佬是古代诸王的后人?”弗罗多惊叹道,“我还以为他们早就死绝了呢。我以为他只是个游民。”
“只是个游民!”甘道夫叫道,“亲爱的弗罗多,你所说的游民是这样的:他们是西方人类这个伟大的种族在北方的最后遗民。他们以前帮助过我,以后我还会需要他们的帮助,虽然我们抵达了幽谷,但魔戒的事还没有结束。”
“我想也是,”弗罗多说,“不过,迄今为止,我只想到这里来,不想再走下去了。就这么躺着,舒服得很。我游荡了一个月,闯荡了一个月,我觉得已经够了。”
他不说了,闭上了眼。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一直在算,怎么加都到不了十月二十四日,二十一日才对啊。我们肯定是在二十日之前到的幽谷。”
“你想得太多了,说得太多了,这对你不好。”甘道夫说,“现在你的侧身和肩膀感觉怎么样?”
“不知道,”弗罗多答道,“一点儿感觉也没有,或许说明在好转,不过——”他使了使劲儿,用右手摸着左手接着说,“肩膀倒是能稍微活动活动,没错,有感觉了,感觉不那么冷了。”
“好极了!”甘道夫说,“你的伤口愈合得很快,很快就能康复。埃尔隆德为你治了伤:从你被抬进来的那天起,他已经照顾你好几天了。”
“好几天?”弗罗多说道。
“是啊,确切地说是三天四夜。二十日晚上,精灵把你从渡口那儿抬进来,你最后记得的日子就是那天。我们很担心你,山姆除了送信,更是日夜不离你的左右。埃尔隆德是疗伤的大师,但敌人的那把刀很致命。实话跟你说吧,我对你没抱太大希望,总觉得有刀刃的碎片留在了你闭合的伤口里。直到昨天夜里,碎片才被埃尔隆德取了出来。碎片藏得很深,还在朝里钻。”
弗罗多想起了消失在大步佬手中的那把恶毒的刀子,刀刃上有个缺口,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你也不要害怕!”甘道夫说,“刀子已经消失了,熔化了。霍比特人好像很不情愿就这么消逝。据我所知,有些大种人中的强壮武士受了你这样的伤后很快就死了,而你竟然撑了十七天。”
“他们打算怎么对付我?”弗罗多问,“那些黑骑士想干吗?”
“他们想用魔古尔刀扎透你的心脏。被这种刀扎中,刃的碎片会留在伤口中。如果他们的企图得逞,你就会变得跟他们一样,只是身体比他们虚弱,并完全受他们控制。你会变成幽灵,任由黑暗魔王摆布。他还会折磨你,因为你曾企图留着他的戒指。不过恐怕没有什么折磨能比戒指被夺走,眼睁睁见它戴到别人手上更可怕的了。”
“感谢老天,我真没想到竟会这么可怕!”弗罗多有气无力地说,“当时我确实吓坏了,如果我能多了解一些情况,打死我也不敢挪动半步。我能死里逃生,简直是奇迹!”
“没错,你命好,或者说运气不错,逃过了一劫,”甘道夫说,“当然你也很勇敢。你的心脏没事,只是肩被刺伤了,这是因为你抵抗到了最后。不过说实在的,你这也算侥幸脱险。你戴上戒指,就是让自己处在最危险的境地,因为一戴上,你的一条腿就已经跨进了魔鬼的地盘,或许他们会抓住你。你能看到他们,他们也能看到你。”
“我知道,”弗罗多说,“那些黑骑士的样子好可怕!可我们为什么能看到他们的马呢?”
“因为那些是真马,就像那黑袍也是真袍子一样,黑骑士本无形,同活人打交道时,他们会穿上黑袍,这样一来就有了人形。”
“可那些黑马为什么不怕他们呢?他们靠近时,其他的动物都吓得不行,就连格劳芬德尔的精灵神驹也害怕。狗冲他们狂吠,鹅冲他们尖叫。”
“因为那些马生在魔多,长在魔多,就是为黑暗魔王服务的。他的奴仆也不都是鬼!有奥克、食人妖、座狼 、狼人,过去和现在都有很多人类为他服务,这些人行走在日光下,却任由他摆布,而且他们的数量每天都在增加。”
“那幽谷和精灵们呢?幽谷安全吗?”
“安全,在其余所有地盘被黑暗魔王占领之前,是安全的。精灵们也许会害怕黑暗魔王而逃走,却永远不会听他的话,或者为他做事。幽谷仍然住着他的一些劲敌,那便是精灵智者,来自最遥远的大洋彼岸的埃尔达 领主。他们不怕戒灵,因为这些在福地中生活过的人,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中,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可以对抗有形和无形之物。”
“我觉得我看到了一个白色人影,浑身闪着光,并没有像其他影子那样变暗。这么说那就是格劳芬德尔了?”
“没错,你瞬息之间看到的是另外一个世界中的他:首生儿女 中强有力的人物之一。他是一座王府中的精灵领主。其实,在幽谷有一种可以与魔多短暂抗衡的力量,其他地区也有别的力量,而在夏尔也有。不过,如果任由事态发展下去,这些地区在围攻之下很快就会变成孤岛。黑暗魔王正在全力出击。”
“不过,”甘道夫说着突然起身,扬起下巴,胡须根根竖立挺直,状如钢丝,“我们必须鼓起勇气。你很快就会康复,如果我没把你唠叨死的话。如今你在幽谷,什么事都不用担心。”
“我没有什么勇气可以鼓起,”弗罗多说,“不过目前我并不担心。你只要把我朋友的消息告诉我,还有我一直在问的渡口的事,我就心满意足了。听完了,我想我会睡上一觉,不过你要把整件事都跟我说了,我才会合上眼。”
甘道夫把椅子挪到床边,好好打量着弗罗多。弗罗多的脸上又有了血色,眼神清亮,整个人已恢复了意识,完全清醒了。他在微笑,似乎看不出哪里不对劲。但在巫师看来,他的确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他的整个身体好像变得透明了,尤其伸出来搭在被子上的那只左手。
“然而这也是意料中的事,”甘道夫想道,“毕竟他的伤连一半都没好,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就连埃尔隆德都说不好。我觉得他不会堕入邪恶之中,也许会变成玻璃那样的东西,里面充满清亮的光,让明目之人看见。”
“你的气色真好,”他大声说道,“那我长话短说,就讲几句得了,这样也不用去跟埃尔隆德请示了。不过我要提醒你,就几句话的事,说完你可就要老老实实睡了。我能想起来的就这些:当时见你要跑,几个黑骑士就直奔你去了。他们已经用不着坐骑为他们引路了,因为你已一只脚跨进了他们的世界,此时他们已经能够看到你了,而且魔戒也在吸引着他们。你的朋友一看事情不妙,纷纷离开大道跳到旁边,免得被马踏翻。他们知道,如果白马救不了你,那谁也救不了你。那些黑骑士跑得飞快,根本追不上,而且人多势众,根本对付不了。不骑马的话,就算格劳芬德尔和阿拉贡联手,也无法与那九骑士匹敌。
“等戒灵呼啸而过,你的朋友们就在他们后面紧追。在靠近渡口的路边,有个被一丛矮树遮住的小河谷,他们就在那儿匆匆点起了火;因为格劳芬德尔知道,黑骑士若强行过河,就会冲来一场洪水,然后他就得对付留在他这边河岸上的那几个黑骑士。洪水泻下的那一刻,他猛地蹿出去,身后跟着阿拉贡和其余的人,个个手里擎着火把。几个黑骑士被水和火围住,又看到一个狂怒的精灵领主,都吓破了胆,身下的马也都发狂了。第一波洪水卷走了三个,剩下的都被马拖入水中,被淹没了。”
“黑骑士就这么完蛋了?”弗罗多问。
“没有。”甘道夫答道,“他们的马肯定是淹死了,没有了马,他们也就成了瘸子,但戒灵不会这么轻易被摧毁。不过,眼下他们没什么可怕的了。洪水过后,你的朋友都过了河,发现你脸朝下趴在河岸最高处,身下压着一把断剑。白马在旁边保护着你。你面色苍白,浑身冰冷,他们都担心你死了,或者落到比死还惨的境地。埃尔隆德的族人同他们碰了面,把你慢慢抬到了幽谷。”
“是谁弄来的洪水?”弗罗多问。
“是埃尔隆德的命令,”甘道夫说,“这个山谷中的河受他统御,遇到紧急情况需要封锁渡口时,河水就会暴涨。戒灵的头目骑着马刚走到水中,洪水就冲下来了。对了,我还要补充几句,这当中也有我的一点儿手笔:当时或许你没注意到,有些巨浪化身为大白马,驮着闪着白光的骑士,还有水中那些翻滚着、一路碾过来的大石头。有那么一刻,我还担心我们释放的怒涛是不是过于猛烈,洪水会不会失去控制,把你们都冲走。那洪水来自迷雾山脉上融化的积雪,轰轰地灌下来,蕴藏着巨大的力量。”
“没错,我现在全想起来了,”弗罗多说,“那惊人的咆哮声!我还以为我和朋友们,连同敌人和其余东西都要一块被淹没了。但现在我们都安全了!”
甘道夫扫了弗罗多一眼,但弗罗多已经闭上了眼睛。“是的,你们目前都是安全的。很快就会有宴会和欢庆活动庆祝布鲁恩渡口的这次大胜,到时你们都将载誉出席。”
“太棒了!”弗罗多说,“埃尔隆德、格劳芬德尔,还有那些了不起的领主,更别提大步佬了,竟然为我操了这么多的心,对我这么好,真是太棒了。”
“是的。其实他们这么对你是有很多理由的,”甘道夫微笑着说,“比如我本人就是个好理由,魔戒是另一个——你是持戒人啊,而且你还是魔戒发现者比尔博的继承人。”
“亲爱的比尔博!”弗罗多困倦地说,“不知他此刻在哪里。真想他现在就在我身旁,听听这一切。他听了准会大笑的。奶牛跳过了月亮!还有那个可怜的老食人妖!”说着,他便沉沉睡去了。
弗罗多此时在大海以东“最后的家”中安住。这栋房子正如比尔博很久之前说的那样,“无论吃饭、睡觉、讲故事、唱歌,或者什么都不做,就坐着胡思乱想,或者把上述这些事情混在一起快活地做,都是一处完美的所在”。只是在屋内待着,就能纾解疲乏、消除恐惧、抚平悲伤。
临近傍晚,弗罗多又醒了,觉得自己不再需要休息或者睡眠,而是想吃东西、喝东西,或许吃完了还要唱唱歌、讲个故事。他下了床,发现那条受伤的胳膊几乎像未受伤之前一样好用。他看到床边放着一套干净的绿布睡衣,穿起来合身极了。一照镜子,他大吃一惊,发现镜中的自己比记忆中瘦多了:看着跟以前的比尔博那个年轻的侄子没什么两样,当年他常跟着叔叔在夏尔踏青,但现在镜中的那双眼睛却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自己。
“这也正常,从你上次偷偷地瞄了一眼镜子算起,你已经见过点儿世面了,”他冲着镜子中的人说道,“不过现在该去快活地聚会了!”他伸了个懒腰,用口哨吹起一支小曲。
这时有人敲起了门,山姆进来了。他奔到弗罗多跟前,拉过弗罗多的左手,露出一副局促不安、羞涩的样子。他轻轻抚摸着主人的手,接着涨红了脸,急忙转过身去。
“嘿,山姆!”弗罗多说道。
“暖了!”山姆说,“我是说你的手,弗罗多老爷。那些漫长的夜里,它摸上去始终是冰冷的。不过现在好了,你没事了,真是天大的喜事!”他一边高喊,一边转过身来,两眼放光,在地上跳起了舞,“老爷,看到你完全康复,我真快活!甘道夫让我过来看看你准备好下楼没有,我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呢。”
“我早就准备好了,”弗罗多说,“我们走吧,去看看其余的人!”
“我带你去找他们吧,老爷。”山姆说,“这屋大得很,又很怪。你总能发现点儿新鲜事,永远不知道转过墙角能发现什么。还有精灵,老爷!这里也有精灵,那里也有精灵!有些像国王,气度不凡,面色威严;有些就像孩子,快活得不行。还有音乐、歌曲——虽说自打我们来到这里,我既没空听,也没心思听。但我对这个地方多少有了些了解。”
“我知道这段日子你在忙活什么,山姆,”弗罗多拉着他的一条胳膊说,“不过今晚你该开心地玩,听到满意为止!来吧,领我拐过那些墙角!”
山姆领着他穿过几条走廊,下了好多级台阶,来到高踞陡峭河岸之上的一座花园中。弗罗多看到朋友们都在房子朝东一侧的门廊里坐着。下面的河谷已经被阴影笼罩,但远方高耸的崇山峻岭仍披着余晖。秋风和暖,奔腾而下的流水簌簌作响,傍晚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树香、花香,似乎夏日仍流连在埃尔隆德的花园里。
“呦!”皮平叫着蹦起来,“我们高贵的表亲来啦!快给魔戒之主弗罗多让路!”
“嘘!”坐在门廊后面暗处的甘道夫斥道,“尽管邪物进不到这个山谷里来,但我们还是不该说出它的名字。弗罗多不是魔戒之主,魔多黑塔的主人才是,他的力量又开始向整个世界蔓延了。此时我们坐在堡垒中,但外面正变得越来越黑暗。”
“甘道夫老说这些令人欢欣鼓舞的事,”皮平说,“他觉得我应该老实点儿,可不知为什么,在这种地方待着,就是想伤心也伤心不起来。要是我知道这种场合该唱什么歌,我早唱起来了。”
“我也想唱两句,”弗罗多笑道,“不过此刻我更想吃喝。”
“吃喝的事很快就能搞定,”皮平说,“你还是那么狡猾,饭做好了才起床。”
“不只是吃吃喝喝那么简单!为你准备的可是一场盛宴!”梅里说,“一听甘道夫说你康复了,大家就开始准备了。”还没容他把话说完,许多钟齐齐响起,召唤着众人去大厅。
埃尔隆德家的大厅中挤满了人:精灵最多,还有几位别的种族的客人。埃尔隆德照例端坐在高台之上长桌一端的大椅子上,紧挨着他坐的,一边是格劳芬德尔,一边是甘道夫。
弗罗多惊愕地打量着他们,他以前从来没见过埃尔隆德,只听过很多关于他的故事。坐在埃尔隆德右侧的格劳芬德尔,甚至左边他自以为熟识的甘道夫,此刻都宛如王者,俨然一派尊贵、强大的模样。
甘道夫比格劳芬德尔、埃尔隆德矮,然而他长发雪白,银须飘洒,肩膀宽阔,看上去就像一位古老传说中的睿智国王。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在他那两道雪白的浓眉底下,一双眼睛漆黑如炭,仿佛可以瞬间迸发出烈焰。
格劳芬德尔身材高大笔挺,有一头亮金色的头发,面容年轻俊美,一副无所畏惧、欢欣快乐的神情,一双眼睛锐利明亮,声音如音乐般悦耳动听,眉宇间存驻着智慧,双手中蕴含着力量。
从埃尔隆德脸上看不出他多大年纪,说不上年轻,也说不上老,却刻有悲喜交集、世事苍茫的痕迹。黑发如黄昏暗影,上面戴着一圈银箍。灰眼睛如清亮的傍晚,流露出宛如星辰的光芒。他令人敬重,仿佛一位饱经风霜的老国王,却又健壮如勇士,年富力强,身经百战。
长桌中段,背靠着墙上织锦的挂毯,在一把配着华盖的座椅上,坐着一位貌美的女士,长得酷似换了女儿之身的埃尔隆德,弗罗多禁不住猜测她是埃尔隆德的一位近亲。她看着年轻,却又不那么稚嫩。黑发辫不染风霜,白皙的臂膀和干净的脸庞光滑无瑕,明亮的双眸中泛着星光,灰眸宛若无云之夜;同时她又若女王一般,目光满含思想与学识,如同一位历经岁月、通晓时事之人。她头戴点缀着细小宝石的银丝帽,那宝石闪烁着白光;而她柔软的灰袍没有其他装饰,只一条银叶穿成的带子束在腰间。
弗罗多就这样见到了凡人极少得见的埃尔隆德之女阿尔玟,据说,她的容貌犹如露西恩再世,因她是族人的暮星,所以又被称为乌多米尔 。她长期生活在她母亲族人的地盘上,也就是山那边的罗瑞恩,只是最近才回到幽谷她父亲家中。她的两个兄弟——埃尔拉丹和埃洛希尔,外出游历去了,他们经常与北方的游民骑马远行,从未忘记他们的母亲曾在奥克巢穴中遭受的折磨 。
世间竟然有这样美妙的人物,弗罗多以前从未见过,甚至连想都没想过。等他得知自己竟然能与埃尔隆德同席,与这些美丽、高贵的人同坐,不由得惊喜又害羞。他的椅子加了几个垫子垫高,已经很合适了,可他还是觉得自己非常渺小、格格不入。不过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宴会气氛活跃,食物又都是他爱吃的。他吃了好一阵,才又抬起头来朝四下张望,甚至转头去看左右两旁的人。
他首先试着寻找他的朋友。山姆曾恳求允许他服侍自己的主人,却被告知这次他也是贵客。弗罗多看见他正跟皮平、梅里坐在高台旁边一张边桌的上座。不过他没看到大步佬的影子。
弗罗多右边坐着一个矮人,长相不凡,穿着华丽,胡子很长,都交叉到了一起,胡子白得就像他身上穿的雪白袍子一样白。他腰系一条银丝带,颈上挂一条缀着钻石的银链子。弗罗多看着他,连东西都不吃了。
“欢迎!幸会!”矮人转过身来说道,然后就真的站了起来,鞠躬道,“格罗因愿意为您效劳。”说着腰弯得更深了。
“弗罗多·巴金斯愿意为您和您的家人效劳。”弗罗多得体地说,因为起来得太着急,把椅子上的坐垫都蹭掉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就是伟大的索林·橡木盾十二位同伴中的格罗因吧?”
“猜得很对,”矮人说着捡起地上的垫子,殷勤地扶着弗罗多坐回椅子上,“而我也不用问您是谁,因为我早已知道您就是我们那位朋友、大名鼎鼎的比尔博的亲戚,也是他收养的继承人。请允许我恭祝您身体康复。”
“非常感谢。”弗罗多说。
“听说您经历了很多奇异的冒险,”格罗因说,“我十分好奇,是什么让四个霍比特人踏上了一段如此漫长的旅程。自从我们和比尔博出了趟远门之后,还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也许我不该问得太细,因为埃尔隆德和甘道夫好像不大愿意谈这件事。”
“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再谈这件事了,至少现在不该谈。”弗罗多彬彬有礼地说道。他想即便是在埃尔隆德家中,魔戒这种事也不可以轻易谈论,不管怎么说,他希望能暂时忘记自己的麻烦。“然而我也同样好奇,”他又说,“是什么让您这样身份尊贵的矮人走这么远的路从孤山来到这里。”
格罗因看着他说道:“如果您还没有听说,那我想我们现在也不要谈论这件事。我认为埃尔隆德大人很快就会召唤我们大家,到时候我们会听到很多事。不过,我们还有很多别的事可以谈。”
余下的时间里,他们一直在交谈,但弗罗多听得多、说得少,因为除了魔戒,夏尔的消息好像都显得琐碎、遥远、微不足道,而格罗因还有很多荒野北部的事可说。弗罗多从他口中得知,贝奥恩 之子老格里姆贝奥恩 ,如今统领着许多强壮的人类,奥克、恶狼都不敢入侵他们在迷雾山脉与黑森林之间的地盘。
“说真的,”格罗因说,“若不是贝奥恩家的人,河谷邦到幽谷的路早就不能走了。他们家的人也真是勇猛,始终让高隘口和卡尔岩渡口保持畅通,就是过路费收得太多了。”他一晃脑袋补充道,“那些人都跟老贝奥恩一样,不大喜欢矮人,不过人品还是可信的,在这世道,光凭这一点就不赖啦!哪里都找不到像河谷邦人那样对我们矮人这么好的人。巴德家的人是好人。神箭手巴德的孙子,也就是巴德之子巴因的儿子布兰德,如今在统治他们。他是一位强大的王,如今地盘已扩大到埃斯加洛斯南部和东部很远的地方了。”
“你的族人现在怎么样?”弗罗多问。
“说来话长,有好的,也有不好的,”格罗因答道,“好的居多吧:现世的阴影虽然摆脱不掉,但我们一直都很幸运。你要是真的想听,我是很乐意告诉你的。不过你要是听累了就告诉我打住!人们都说,矮人一谈起自己的手艺,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然后格罗因就长篇大论地讲起矮人国的事来。见弗罗多那么有礼貌地听自己说话,一点儿没露出厌倦的意思,也没想着要他改换话题,他心里很高兴。其实,弗罗多早就被那些听都没听过的地名、人名弄得晕乎乎的了。当听说戴恩仍是山下之王 时,弗罗多来了兴趣。戴恩如今上了年纪(二百五十岁的生日都过了),却人见人敬,钱也多的是。当初参加五军之战 的战友,在活下来的十个里面,如今有七个还跟他在一起:杜瓦林、格罗因、多瑞、诺瑞、比弗、波弗,还有邦博。邦博现在太胖了,甚至不能将自己从沙发上挪到餐桌旁的椅子上去,得靠六个矮人小伙抬过去。
“巴林、奥瑞和奥茵 怎么样了?”弗罗多问。
格罗因的面色顿时黯淡下去,答道:“我们不知道,我这次来向幽谷的人讨教,主要就是为了巴林。不过,今晚我们还是谈些快乐的事吧。”
格罗因开始谈自己族人的手艺,跟弗罗多说他们在河谷邦、孤山脚下的辛勤劳作。“我们干得不错,”他说,“不过在金属工艺上我们不如父辈,很多手艺都失传了。我们能造精良的盔甲、利剑,却再也打造不出能与恶龙来袭之前造的那些锁甲、利刃相媲美的好东西。我们唯独在开矿、建筑这两方面比以前强了。弗罗多,你真该好好看看河谷邦的水道、喷泉,还有池塘!你真该好好看看我们铺的五颜六色的石路!还有地下大厅和幽深如洞穴的暗路,拱廊雕得就像树一样!还有孤山山坡上的排屋、高塔!看了你就知道我们没闲着。”
“有机会的话我一定去,”弗罗多说,“比尔博若是见了斯茅格荒地 上的这些变化,肯定会大吃一惊!”
格罗因看着弗罗多,笑着说道:“你很喜欢比尔博,对不对?”
“是啊,”弗罗多答道,“与其看这世上所有的高塔、宫殿,我还是宁愿再见见他。”
宴会终于结束了。埃尔隆德、阿尔玟起身走下大厅,其余的人依次跟着。门都打开了,一行人穿过一条宽阔的走廊,走过几道门,又进入一座大厅。厅内没有桌子,两旁各有一根雕刻着图案的柱子,中间放着个大火炉,里面生着一堆烧得正旺的火。
弗罗多发现自己正跟甘道夫走在一处。老巫师说道:“这就是火厅,在这里可以听到很多歌谣、故事——如果你一直醒着的话。不过除了盛大的日子,平日里这里都是又空又静的,想沉思或是寻求平静的人会来到这里。这里常年都有火,此外几乎没有别的亮光。”
埃尔隆德进入大厅,走向已为他准备好的宝座,精灵游吟诗人开始奏起动听的音乐。慢慢地,厅内挤满了人,弗罗多欢喜地盯着那么多聚到一起的俊俏的脸庞,金色的火光在他们脸上摇曳,在他们秀发上闪烁。就在这时,弗罗多突然发现火那边不远处有个小黑影,背靠柱子,坐在凳子上,身旁的地上放着个酒杯,还有一些面包。弗罗多想这人是不是病了(如果幽谷的人也会生病的话),因此才没去参加宴会。这人的头垂到胸口,似乎睡着了,深色斗篷的一角拉了下来,盖住了脸。
埃尔隆德直接走到这个不吭声的人影旁边,笑着说道:“醒醒,小个子先生。”然后他扭过头去冲弗罗多打了个手势,叫他:“你期待已久的时刻终于到了,弗罗多,这里有一位你想念已久的朋友。”
黑影抬起头来,露出了脸。
“比尔博!”弗罗多一下子就认出来了,急忙跑过去。
“哈啰,我的棒小伙弗罗多!”比尔博说道,“这么说你总算来了。我总想着你肯定能来。好啊,好啊!听说这场宴会是专门为你准备的。怎么样,吃得还行吗?”
“你怎么没去?”弗罗多叫道,“前些日子怎么不让我来见你?”
“因为你一直在睡觉啊。我可好好看过你了,每天都跟山姆坐在你身边。说到吃大餐,我现在不大喜欢凑热闹了。我有别的事忙。”
“你在忙什么?”
“唉,就是坐着想事。这段日子我总是坐着想事,一般来讲,这地方干这种事最合适不过了。‘醒醒’,还真是的呢!”说着他瞥了埃尔隆德一眼,目光炯炯有神,弗罗多怎么都看不出一丝睡意,“‘醒醒’!我根本就没睡,埃尔隆德大人。如果你想听真话,那我就告诉你,你出来得太早啦,打扰到我了——我正写歌呢。有一两句词把我给难住了,刚才正在想呢,不过现在我想是写不好了。再过一会儿,这里肯定会有好多人唱歌,我的灵感都从我的脑袋里跑光啦!我得去找我的朋友杜内丹帮忙。他去哪里了?”
埃尔隆德笑着说道:“你会找到他的。到时候你们俩就能找个角落写完你的歌,欢庆活动结束前,我们得听一听,看看好不好。”埃尔隆德说完派出几个信使去找比尔博的朋友,尽管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为何没来参加宴会。
此时弗罗多、比尔博挨着坐在一处,山姆也很快过来挨着两人坐下。几个人低声说话,完全无视了周围大厅里的欢笑和音乐。比尔博也没怎么说自己的事。自从离开了霍比屯,他就在漫无目的地游荡,有时在大道上走,有时跑到两旁的乡野去,但不知怎的,都是在朝着幽谷的方向走。
“路上没碰到什么事我就到了这里,”他说,“休息了一会儿我就和矮人一道去了河谷邦:那是我最后一次旅行。我不想动了。老巴林已经走了。然后我就又回来了,哪里也没去。我做各种各样的杂事,那本书又写了几页,当然了,还写了几首新歌。人们有时唱唱:我想也只是为了让我乐一乐,因为确实写得不大行,在幽谷算不上好歌。我就又听又想。时间似乎在这里停滞了,一动也不动:没有过去、未来,只有现在。总之这里是个奇怪的地方。
“我听过各种各样的消息,迷雾山脉的消息,南方的消息,就是几乎没有夏尔的消息。不用说,魔戒的消息我也听说了。甘道夫常到这里来。他跟我说得不多,最近这几年他的嘴变严了。杜内丹跟我说得比较多。没想到我那枚戒指惹出了这么大的麻烦!甘道夫没能早些发现隐情,真是遗憾。我早就该自己把这东西带到这里来,否则也不会惹出这么大的麻烦。好几次我都想回到霍比屯把戒指取回来,可我老了,他们又不让我去,我是说甘道夫和埃尔隆德。他俩好像觉得大敌正在四处找我,一旦被他发现我在荒野中踉跄而行,肯定会把我剁成肉酱。
“甘道夫还说:‘比尔博,魔戒已经交出去了。你再招惹它,对你、对别人都没好处。’这话说得奇怪吧,甘道夫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可他说他正在照顾你,所以我就什么也不管了。看到你没事,身体也好,我真高兴。”他不说了,一脸怀疑地打量着弗罗多。
“那东西你带来了吗?”他小声问,“你知道吧,听了这么多事,我的好奇心忍不住又上来了。我好想再瞟它一眼。”
“带来了,在我身上呢,”弗罗多嘴上说着,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却有些不乐意,“它看着跟以前一样。”
“好吧,我就想再看一眼。”比尔博说。
之前弗罗多起床穿衣服时,就发现有人趁他睡觉时,给魔戒换了条又轻又结实的新链子,挂在了他的脖子上。这会儿他慢慢把它拉了出来,比尔博伸出了手,但弗罗多很快又把戒指收了回去。他感到惊讶又痛苦,因为他发现自己的眼前不再是比尔博——两人之间似乎隔着一片阴影,透过这阴影,他发现自己正盯着一个满脸皱纹的小怪物,一脸饥渴,探出一双皮包骨头的手上下摸索。他生出一种冲动,想痛打这东西一顿。
周围萦绕的乐声、歌声似乎淡去了,四周安静了下来。比尔博扫了一眼弗罗多的脸,慌忙用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我现在知道了,”他说,“赶快收起来!真对不起,让你背负这个重担,我为所有这一切感到抱歉。难道冒险就永远没有尽头吗?我想没有。总得有人把这个故事继续讲下去。唉,没人能挡得住。我在想,是否有必要把我的书写完?它有什么意义?不过现在我们还是不要担心这件事了——让我们先听一些真正的消息!把夏尔的所有事都告诉我吧!”
弗罗多藏好魔戒,两人之间的黑影也消失了,几乎没留下任何痕迹。幽谷的光亮和音乐又在他的身旁浮现。比尔博快活得时而微笑,时而大笑。弗罗多说的夏尔的每一则消息——山姆在旁边不时补充或更正——不论是伐倒一棵最小的树,还是霍比屯最小的孩子的恶作剧,比尔博都觉得很有趣。他们沉浸在夏尔四区的种种琐事里,完全没注意有个穿着深绿色衣服的人来了。有好一会儿,这个人就站在旁边,面带微笑低头看着他们。
比尔博突然抬起头。“啊,你终于来啦,杜内丹!”他喊道。
“大步佬!”弗罗多也喊道,“你有好多个名字啊。”
“哦,大步佬这个称呼我以前从未听过,”比尔博说,“你为什么这样叫他?”
“他们在布理就这么叫我,”大步佬笑道,“我就是这样被介绍给他们的。”
“那你为什么叫他杜内丹呢?”弗罗多问道。
“是某杜内丹,”比尔博说,“这里的人经常这么叫他。我想你懂的精灵语够多,至少应该知道杜内丹的意思——西方人类,也就是努门诺尔人。但现在可不是上课的时候!”说着他转过身去对大步佬说:“你去哪里了,我的朋友?怎么没去参加宴会?阿尔玟公主也在。”
大步佬神色凝重地看着比尔博说道:“我知道,可我常常要把欢乐放到一旁。埃尔拉丹、埃洛希尔出人意料地从荒野中回来了,带来了消息,我想马上听到。”
“好吧,我亲爱的朋友,”比尔博说,“既然现在你已听到了消息,那我能耽误你一会儿吗?我有点儿急事,需要你帮忙。埃尔隆德说我这首歌要在今晚写完,这可把我难住了。我们找个角落把它好好打磨打磨!”
大步佬笑着说道:“那就走吧!我要听一下!”
山姆已经睡着了,弗罗多一个人待了一会儿。他周围聚满了幽谷的人,但近旁的几个都静默着不说话,专心听着歌声和乐曲,无暇他顾。弗罗多独自一人,觉得格外孤单,也开始聆听起来。
他刚开始专注地听,就被美妙的旋律和与交织在旋律中的精灵语歌词迷住了,尽管他几乎听不懂唱的是什么。那些歌词似乎有了形状,他从未想象到的明亮事物和遥远的风景,在他面前突然展开。被火光照亮的大厅就像一团金雾,浮在满是泡沫的大海上,而大海正在世界的边缘轻轻叹息。渐渐地,那种迷境越来越像梦境,他感觉一条无尽的长河涌动着金水、银水,漫过他的全身,河的形态千变万化,他无法参透其中的奥秘。这河融入周围悸动的空气中,笼罩了他,淹没了他。他被闪耀的重量压着,很快便沉入了梦乡。
在那里,他在音乐的梦境里长久地流浪着,音乐变作流水,然后又突然凝结为人的声音。那似乎是比尔博吟诵诗歌的声音。起初,那声音听起来模糊,但词句渐渐地清晰起来。
埃雅仁迪尔是个水手
暂居阿维尼恩;
他在尼姆布莱希尔砍树,
造木船以备旅行;
他用白银织成帆,
用白银雕琢灯笼,
他把船头打造成一只天鹅,
光洒满旗帜。
穿上古代君王的铠甲,
他浑身挂满链环;
盾牌闪耀,刻上如尼文,
可抵御一切伤害;
他用龙角做弓,
用乌木做箭,
用白银制锁子甲,
用玉髓打造刀鞘;
他的钢刀坚韧,
头盔又高又硬,
一根鹰毛竖立盔顶,
一块绿宝石嵌于胸前。
星月交辉,
他从北方的海岸启航去远方流浪,
心被蛊惑,不知所措,
忘记了多少凡间岁月。
尖冰如利齿咬合一处,
潜伏阴影于冰山之上,
疆外蛮荒,热气焚炽,
他连忙转向,在没有星光照耀的水上,
继续前行,
最后抵达了空虚之夜 ,
却又匆匆划过,再也没看到
他所寻的闪亮海岸
与亮光。
狂风蹂躏他,
他便在海上盲目疾行,
从西到东,漫无目的,
不由自主,驶向家的方向。
埃尔玟飞身而下,来到他身旁,
强光如烈焰,在黑暗中点亮;
她项圈发出的光
比钻石的光还要闪亮。
她为他戴上精灵宝钻,
为他佩戴一顶跳跃着光的王冠,
额上燃烧烈火一般的光芒,他不再怕了,
掉转船头;在夜里
从彼岸的世界 起程,跨越大海,
谁知刮起一场风暴,
从塔美尼尔刮起狂风;
他走的路凡人绝少行走,
狂风暴烈,如死神般强大,
卷过长年阴郁的灰色大海,
撕咬他的船——
从东到西,他逃了出去。
他划过永恒的夜,却被冲回到
咆哮的黑水之上,
黑水滚过漫长的黑暗之地
和远古时代就已沉没的海岸,
最后他听到世界的尽头,
珍珠海滩上绵长的乐声,
那里泛着泡沫的巨浪永远在翻腾,
那里有黄金、珠宝闪烁。
他看到圣山默默矗立,
暮光伏在瓦里诺的膝头,
还看到了海那边遥远的艾尔达玛。
一个流浪的人逃离黑夜,
终于来到白色的避风港,
葱绿美好的精灵之家,
那里空气清新,
伊尔玛林 山下,
一个陡峭的峡谷中,
净如琉璃的提里恩灯塔
闪着微光,倒映在微影塘上。
他不走了,在那里短暂停留,
精灵教他美妙的旋律,
年长的智者为他讲述离奇的故事,
又给予他黄金竖琴。
他们为他穿上精灵的白袍,
又送他七盏灯,这才把他送走,
他越过卡拉希瑞恩 ,
独自赶往隐秘的地区。
他来到永恒的大厅,
那里,无数年月闪着光坠落,
那里,陡峭圣山的伊尔玛林宫殿内,
大君王 统治了一代又一代。
从未听过的话语响起,
讲述着人类与精灵的故事,
世外的景象已经显露,
而世人无法看到。
精灵为他打造新船,
以秘银 铸之,以精灵玻璃造之,
船头闪亮;银色的桅杆上
既没有打磨过的桨,也没有帆。
精灵宝钻如灯笼一样散发光芒,
旗子如烈焰一样鲜亮,
乃是埃尔贝瑞丝亲手安放,
她来到这里,
赐他一双不朽的翅膀,
让永生的厄运降临在他的身上,
让他划过无岸的苍穹,
追随太阳与星光。
从银泉轻柔洒落的
永暮之地 的高山起航,
他的翅膀载着他,如一道游荡的光,
跨越了高大的山墙。
他在世界的尽头返航,穿越黑暗,
心中再次燃起对遥远家乡的渴望,
他浑身放着光来了,
就像高悬在迷雾之上的一颗孤星,
就像日出前的一团遥远的火焰,
北地的灰水滚滚流淌,
他就像黎明苏醒前的一个奇观。
他跨越中土,
在远古时代,在很久以前,
他终于听到了
凡间的女人与精灵女子的哀哭。
但他的身上背负着强大的厄运,
直到明月陨落,一颗圆圆的星划过,
凡人不在这里的海岸再做停留时才能摆脱;
身为使者,有命在身,
手持明灯,赶赴远地,永远不能停息,
他手中的宝钻明灯
就是西方的火焰。
吟诵的声音停了。弗罗多睁开眼睛,看到比尔博坐在凳子上,被一群人围在当中,有人微笑,鼓掌叫好。
“再来一遍吧。”一个精灵说。
比尔博起身鞠躬道:“林迪尔,听你这么说我真是受宠若惊,但是从头到尾再来一遍,那太累人了。”
“对你来说可不会太累,”精灵们大笑道,“你明知道,你读起自己的诗句从来都不觉得累。更何况只听一遍,我们确实没法回答你的问题啊!”
“什么!”比尔博叫道,“你竟然听不出哪些是我写的,哪些是杜内丹写的?”
“要分辨两个凡人之间的差别,对我们而言可不是容易的事。”先前的那个精灵答道。
“你瞎说吧,林迪尔,”比尔博哼道,“你们要是真看不出来人类和霍比特人有何不同,那我得说我还真是高看你们了。两者的差别,就像梨子和苹果,看起来完全不一样嘛。”
“也许吧。羊看别的羊,肯定会觉得不一样,”林迪尔笑着说道,“或许对牧羊人而言也是这样。但我们可不研究凡人,我们有别的事要做。”
“我不跟你争。”比尔博说,“听了这么多音乐、这么多歌,我累了。你要是愿意,我就留给你去猜吧。”
比尔博说完起身,来到弗罗多跟前小声说道:“好了,结束啦。比我预期的要好。他们争着闹着要我再读一遍,这样的礼遇我可不常碰到。你怎么看?”
“我可一点儿也不想猜。”弗罗多笑着说道。
“你也用不着猜,”比尔博说,“其实吧,诗都是我写的,只是阿拉贡非要我加上一句绿宝石。他似乎觉得这很重要,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除此之外,他明摆着就是觉得,就算跟我说了,我也弄不明白。他还说,我要是觍着脸非得在埃尔隆德家中写关于埃雅仁迪尔的诗,那就不关他的事了。我觉得他说得对。”
“我也说不大好,”弗罗多说,“反正我觉得这首诗挺配的。你刚读的时候我差不多就要睡着了,我梦到了一个东西,诗仿佛就跟着它去了。一直等你读完了,我才意识到诗真的是你读的。”
“在这种地方要想保持清醒可挺难的,等你适应了就好了,”比尔博说,“这并不是说霍比特人能变得像精灵那样嗜好音乐、诗歌、故事。他们好像很喜欢这些东西,就跟喜欢美食一样,或者更多。他们看着还要继续玩很久呢,我们溜吧,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说说话,你觉得呢?”
“可以吗?”弗罗多问。
“当然可以。这是娱乐时间,又不是在做什么正事。你可以随意地来去,只要不惊动别人就行。”
他们起身,悄悄退到暗处,朝门外走去。山姆脸上带着笑容睡得正香,他们就没叫他。虽说有比尔博在身旁,弗罗多很快活,但在出火厅的时候,他突然后悔了。他们刚要迈过门槛,就听到一个清亮的声音高唱:
哦,埃尔贝瑞丝,点亮星星的女神,
从苍穹倾泻下白色的光,
如珍珠般闪亮!
在乱树盘绕的中土,
我们遥遥相望,
星星的女神,我为你歌唱,
在此岸,在大海的这一边!
弗罗多停留片刻,回头望去。埃尔隆德还坐在他那把椅子上,火光映在脸上,就像夏日的光照在树上。他身旁坐着阿尔玟公主。让弗罗多吃惊的是,阿拉贡竟然紧挨着她站着,黑斗篷已撩到身后,好像穿着精灵的铠甲,胸膛上还有颗星在闪烁。他们聚在一起说话,然后弗罗多突然感觉到阿尔玟扭头朝他这边看了过来,眼里的光从远处投来,落在他的身上,穿透了他的心。
他的心醉了,站住不动,精灵的歌美妙动听,音节如透明的珠玉,混着歌词与旋律,洒落在他的身上。“这是给埃尔贝瑞丝写的一首歌,”比尔博说,“这首歌,还有其他关于福地的歌,他们今夜会唱很多遍。我们快走吧!”
他领着弗罗多回到他的小屋。屋门开向花园,南边正对布鲁恩河谷。他们坐了一会儿,隔着窗户瞭望陡峭山林之上的明星,小声地说着话。他们不再说遥远的夏尔的琐事了,也不再说包围着他们的阴影与危险,说的都是他们在这世上一起见过的美好事物:精灵、星辰、绿树和林中缓缓来临的明亮之秋。
最后,门口传来了敲门声。“抱歉,”山姆探进头来说道,“我来就是想问问你们需不需要什么东西。”
“我才抱歉,山姆·甘姆吉,”比尔博答道,“我猜,你是想说你的老爷该睡觉了。”
“是的,先生,我听说明天一早还有个会议,而他今天还是头一次起床。”
“说得非常对,山姆,”比尔博笑着说道,“你赶紧回去告诉甘道夫,就说他已经睡了。晚安了,弗罗多!哦,我的天哪,再次见到你真的是太棒了!毕竟别的种族的人都不像我们霍比特人,聊天能聊得这么带劲儿。我很老了,不知是否还能活着看到我们的故事中写你的那些篇章。晚安吧!我想我还要出去溜达溜达,去花园里看看埃尔贝瑞丝的明星。好好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