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理村是布理地区最主要的村落,是一处小聚居地,像一座被荒野包围的孤岛。除了布理村,山对面还有斯台多村,朝东边走一点儿,深谷内还有库姆村,切特森林边上还有阿切特村。环绕在布理山和这几个村周围的,是一片不大的田野和开垦过的林地,方圆不过数英里。
布理的人类头发呈褐色,个子不高,但身材壮硕,凡事都由自己做主,乐观而独立。相较于一般的大种人,他们与霍比特人、矮人、精灵,以及世界上其他种族居民的关系,都更友好、亲密。据他们自己说,他们是最早来这里定居的人,也是首批游荡到中土世界西边的人类后裔。只有少数人从远古时代的混战中活了下来,当诸王横渡大海再度归来时,发现布理人还在这里,而当人们对古代诸王的记忆早已隐没在荒草中时,布理人却仍旧在这里。
那个时代,没有别的人类定居在这么靠西的地方,也没有别的人类定居在夏尔周围一百里格的范围内,但在布理村之外的荒野中有些神秘的流浪者。布理人叫他们“游民”,但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他们比布理人要高,肤色更深,据说视力和听力超凡,能听懂鸟兽的语言。他们随着性子,朝南游荡,有时也去东边,甚至到过迷雾山脉,不过现在人数少了,也很少见到。他们现身时,总会带来一些远方的消息,讲述一些已被遗忘的故事,人们也喜欢听。但布理人从不和他们交朋友。
布理地区也住着很多霍比特人,他们自称此地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霍比特人村落,在他们定居此地时,霍比特人还远没有渡过白兰地河,夏尔还远没有人居住。他们有些人住在布理村,但大部分住在斯台多村,特别喜欢住在那些稍高的山坡上,俯瞰着人类的房屋。大种人和小种人(他们就是这样彼此相称的)相处融洽,各管各的事,却都觉得自己理应是布理居民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么怪(却棒极了)的安排,在世界上别的地方是再也找不到了。
布理人,无论是大种人,还是小种人,都不爱旅行,他们关心的主要是四个村子的事物。布理的霍比特人不时会去雄鹿地或东区,尽管从白兰地桥骑马往东走,用不了一天就能到这个小地方,但夏尔的霍比特人却很少到这里来。偶尔,雄鹿地的人或喜欢冒险的图克家的人,会来客栈住一两个晚上,而如今,这样的事也变得越来越少了。夏尔的霍比特人称布理人、边界外的那些人为“外人”,对他们几乎没兴趣,觉得他们又笨又怪。那个年代,散居在世界西边的“外人”很可能比霍比特人想象中的要多。有些无疑就是流浪汉,随便在河岸上挖个洞就安家了,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但不管怎么说,布理这一带的霍比特人过日子都很用心,且生活富足,与住在“内地”的大部分远方亲戚相比,一点儿也不“土气”。如今人们也还没有忘记,夏尔人和布理人曾来往紧密。人们都说,白兰地雄鹿家族的人就有布理人的血统。
布理村有数百栋大种人的石屋,大多数建在俯瞰大道的山坡上,窗户都朝西开。山坡那面有一条几乎绕山大半圈的深沟,内侧栽种着一排浓密的树篱。大道经由一条堤道越过深沟,堤道穿过树篱的地方竖着一道大门,南边角上出村的地方还有一道大门。到了晚上,这两道门就都关闭了,不过门内有专为守门人而设的小屋。
沿着大道缓缓向右拐,在绕过山脚的地方,有一座很大的客栈。客栈建在很久以前,那时这条大道上还很热闹,车辆也多得多。布理自古以来是交通要地,村子西头的深沟外,还有一条古道通往东大道,以前,人类以及其他各种族常在这条道上走。夏尔东区至今仍流传着一句俗语:“像布理的消息一样怪。”这话就是从那个时候传下来的。那时候,北边、南边、东边的消息在客栈里都能听到,夏尔的霍比特人也更常去听。但北方大地已经荒僻许久,北大道也少有人走,如今更是荒草丛生,布理人称它为“绿道”。
不过,布理的客栈仍在,店主又是个大人物。四个村子的人,无论是大种人还是小种人,凡是爱瞎晃、爱闲谈、爱打听的,都来这里聚会,“游民”、别的流浪者,以及至今仍走东大道往返于山里的旅人(多数为矮人),也常在这里落脚。
弗罗多和他的伙伴终于到了东大道与“绿道”的交叉口,走近村子时,天已经黑了,群星闪耀。他们来到了西门,发现大门关着,但里面的小屋门口有个人坐着。那人慌忙起身,拿了盏灯笼,隔着门吃惊地看他们。
“你们是干吗的?从哪里来?”那人粗声粗气地问道。
“我们要到客栈投宿,”弗罗多说,“我们要去东边,今晚走不了了。”
“霍比特人!四个霍比特人!而且,听口音是从夏尔来的。”守门人低声说,就像在自言自语。他黑着脸打量了他们一会儿,然后慢慢把门推开,让他们骑着马进去。
“晚上我们不常见到夏尔的霍比特人骑马走这条路,”他们停在门口时,他继续说道,“恕我冒昧地问两句,你们去布理东边干什么?我能问问你们都叫什么吗?”
“我们叫什么,我们要去干什么,是我们自己的事,与你无关,况且,在这地方讨论这些事未免有些不妥吧。”弗罗多这样说道。他不喜欢这人的模样,也不喜欢他的怪腔怪调。
“你们的事当然与我无关,”那人说,“但天黑后盘问来人,可就是我的事了。”
“我们是雄鹿地的霍比特人,喜欢旅行,想在这家客栈住下。”梅里插话道,“我叫梅里·白兰地雄鹿。这样行了吗?布理人过去总是对行路的人客客气气的——反正我是这么听说的。”
“妥啦,妥啦!”那人说,“我不是有意冒犯各位。不过,也许你们会发现,不止守门的老哈里会盘问你们。附近有怪人,你们要是去跃马客栈,就会发现你们可不是唯一的客人。”
他向他们道了晚安,他们没再说什么,但弗罗多借着灯笼的光,发现这人还在狐疑地打量他们。他们骑马朝前走时,他听到身后咣当一声,门关上了,他这才高兴了。他有些不明白,那人为什么要一脸狐疑地看他们,是不是有什么人一直在打听一群霍比特人的消息。会是甘道夫吗?他们在老林子和古冢岗耽搁的时候,他说不定已经到了。虽然如此,守门人的模样和语气还是让他有些不安。
那人在后面盯了几个霍比特人一会儿,就回到了自己的小屋里。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有个黑影快速地越过大门,蹿了进来,消失在村里街道的阴影中。
霍比特人骑着马上了缓坡,走过几户独立的人家,来到客栈前停住。在他们看来,这家客栈的房子又大又怪。山姆抬头看着客栈,从上到下共三层,还有很多扇窗户,他觉得自己的心突然沉了下去。赶路时,他有时幻想着会碰到比树还要高的巨人,或者别的比那还要恐怖的生物,可在此时此刻,他第一眼见到人类和他们高大的房屋,就已让他难以消受了——精疲力竭的一整天,却落到如此境地,的确让他难以招架。他幻想着客栈院子的阴影里站着好几匹套好的黑马,而黑骑士正隔着高处黑沉沉的窗户窥视着他们。
“今晚我们真的要住在这里吗,老爷?”他惊叫道,“这村子要是真的有霍比特人,我们干吗不找一户愿意收留我们的人家呢?住那样的地方更有家的感觉。”
“住客栈怎么了?”弗罗多说,“汤姆·邦巴迪尔建议我们住客栈。我想里面足够有家的感觉。”
在熟客看来,就连这家客栈的外观一眼看上去都让人觉得很棒。客栈面朝大道,两侧厢房顺着坡一直向后延伸,由于地基有一部分取自后方更低些的山坡,因此后面厢房的三楼窗户刚好和地面平齐。中央一道宽敞的拱门通向里面的庭院,拱门下方左侧有条大门廊,上几级宽宽的台阶就到了。门开着,灯光从里面流淌出来。拱门上方有盏灯,灯下挂着一面大招牌,上画一匹后腿直立的胖白马。门楣上写着几个白色的大字:“麦曼·黄油菊的跃马客栈”。低层的很多窗户从厚厚的窗帘后面透出灯光来。
就在几个人在外面的昏暗处犹豫不决时,里面有人唱起了一首快乐的歌,许多人也欢快地跟着大声唱起来。他们听了一会儿这鼓舞人心的歌声,这才纷纷下了马。歌声停了,爆发出一阵大笑和掌声。
他们牵着马来到拱门下面,撒开缰绳,把马留在院里,自己上了台阶。弗罗多走在最前面,差点儿跟一个秃头红脸的矮胖子撞个满怀。只见这人围着一条白围裙,手里端着一大盘子酒杯,正兴冲冲地走出一道门要进另一道门。
“我们能——”弗罗多说。
“请稍等片刻!”那人回头喊了一声,消失在乱哄哄的声音和烟雾中。不一会儿,那人又过来了,不停地用围裙擦手。
“晚上好,小主人!”他弯下腰说道,“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
“可以的话,我们要四张床,还有五匹马的马厩。您就是黄油菊先生吗?”
“是啊!我就叫麦曼,麦曼·黄油菊愿意为您效劳!你是从夏尔来的,对吧?”说完,他猛地把脑门一拍,像是在费力地想起什么事。“霍比特人!”他叫道,“让我想起什么来着?我能问问你们的名字吗,先生们?”
“图克先生和白兰地雄鹿先生,”弗罗多说,“这位是山姆·甘姆吉。我叫山下。”
“哦,对喽!”黄油菊先生打着响指说,“我又给忘了!不过,如果有空的话,我会想起来的。我累坏啦,可还是想看看能为你们做点儿什么。如今,从夏尔成群来的人不多啦,要是不能招呼好你们,我会过意不去的。不过,今晚来的人可真不少,好久都没见这么多人啦。用我们布理人的话说,不是不下雨,就是雨倾盆。”
“喂!诺伯!”他吼道,“你这个毛手毛脚的懒虫跑哪儿去啦?诺伯!”
“就来啦,老板!就来啦!”一个快活的霍比特人突然从门里蹿出来,一见这几个旅人,猛地停住,饶有兴趣地盯着他们看。
“鲍勃呢?”店主问,“你不知道?行啦,行啦,赶紧把他给我找来!赶紧地!我既没有六条腿,又没有六只眼!跟鲍勃说,有五匹马要找马厩,让他务必找到地方。”诺伯咧嘴笑了笑,挤眉弄眼地跑了。
“哦,对了,刚才我想说什么来着?”黄油菊先生又拍着大脑门说道,“唉,事情真是想起一件,忘了一件啊。今晚可有我忙的了,我的脑袋都晕了。昨天晚上来了一帮人,是从南边顺着绿道来的——这就已经够奇怪的啦。接着,今天傍晚又来了一拨矮人,说是要到西边去。这会儿又是你们几位。你们几位要不是霍比特人,住的地方还不一定够呢。北边厢房里头还有一两间屋子,是当初建客栈时专门设计用来招待霍比特人的。房间就在一楼,窗户圆圆的,一切都是霍比特人喜欢的那样。我希望各位能住得舒心。你们肯定想吃点儿东西,我尽快弄。这边请!”
他在前面走,领着他们走了一小段路,过了一条走廊,打开一道门。“这间小客厅还不赖!”他说,“希望能合你们心意。现在,我得走啦,抱歉。我忙死啦,连说句话的工夫也没有。我得小跑着过去。我的两条腿干这份苦差事可真够呛,不过忙归忙,我倒瘦不下来。我等会儿再来瞧瞧。你们想要什么东西,摇这个手铃就是了,诺伯马上就到。他要是不来,就连摇带喊地叫他。”
他终于走了,搞得他们都快喘不过气来了。这家伙这么忙,却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他们发现这屋子虽小,却很舒适。壁炉里生着一堆通红透亮的火,前面摆着几个舒适的矮椅子。屋里还有一个圆桌,白色的桌布早已铺好,桌上摆着一个大手铃。但那个叫诺伯的霍比特人侍者还没等他们想到要摇铃就匆匆赶来了。他拿来几支蜡烛,还有一摞盘子。
“各位老爷,想喝点儿什么吗?”他说,“趁着给各位准备晚饭的空当,要我先带各位参观一下卧室吗?”
他们盥洗完,正捧着大杯啤酒喝到一半,黄油菊先生和诺伯又进来了。一眨眼的工夫,饭菜就已摆好,有热汤、冻肉、黑莓馅饼、刚出炉的面包、厚厚的黄油块,还有半块熟奶酪:食物虽平常,却很棒,同夏尔人平时吃的一模一样,亲切到足以驱散山姆最后的一丝顾虑(光是棒棒的啤酒就已经打消了他的不少顾虑)。
店主逗留了一会儿后打算告退。“不知道各位吃完饭后想不想到外面凑凑热闹,”他站在门口说,“也许你们更想上床睡觉。不过,如果你们想去的话,大伙儿是很欢迎的。我们这儿不常有外人来——抱歉,我是指从夏尔来的旅人,恕我直言,我们也挺想听点儿消息,你们要是说个故事啦,唱个歌啦,也都行。不过,还得看各位方不方便、想不想说。如果缺什么,摇铃就是了!”
吃完了(差不多吃了三刻钟,闲聊时也没停),他们有了精神,情绪高涨,弗罗多、皮平和山姆想去凑凑热闹。梅里说:“那里太闷了,我想一个人在这炉边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然后可能会出去透透气。你们闲话少说,凡事都要小心,别忘了你们是秘密出逃,还在大道上,离夏尔并不算远!”
“好啦!”皮平说,“你自己也要当心,别走丢了,也别忘了在屋里待着更安全!”
大伙儿都在客栈的公共休息厅里。等弗罗多适应了屋里的光线以后,才发现聚在这里的人又多又杂。房梁上的三盏灯被烟雾遮去了一半,灯光并不亮,屋内烧得正旺的一堆火则是这间屋子主要的光线来源。麦曼·黄油菊正站在火旁,和几个矮人以及一两个奇怪的陌生人说话。长椅上坐着的人什么样的都有:布理人,一群当地的霍比特人(正围在一起聊天),几个矮人,还有几个在阴影和角落里、辨不清模样的人。
这几个夏尔来的霍比特人刚一进去,布理人便大声欢呼着表示欢迎。那几个陌生人,特别是从绿道上来的人,都好奇地盯着他们。店主把这几个新来的人向布理人一一做了介绍,不过他说得太快了,搞得人们只听到了很多名字,却没弄清谁是谁。布理人类的姓氏似乎都和植物有点儿关系(这一点在夏尔人看来很怪),比如灯芯草、金银花、石楠趾、苹果树、蓟羊毛和蕨尼(不用说,还有黄油菊)。有些霍比特人也有类似的名字,比如有不少人姓艾蒿;不过,多数人的姓氏还是比较正常的,比如山坡、獾屋、长洞、挑沙、隧道,其中有很多姓氏在夏尔也有。在场的就有好几位来自斯台多的山下先生,他们根本无法想象有人和他们的姓氏相同,却和他们并不沾亲带故,索性在心里把弗罗多当成了失散许久的堂亲。
事实上,布理的霍比特人友好且好打听,弗罗多很快发现,不解释解释自己为什么到这里来还真是不行。他自称对历史、地理很有兴趣(听到这话,布理的霍比特人连连摇头,在布理土话中,这两个词并不常用),打算写本书(听到这个,周围顿时安静了,个个都很吃惊),他和他的几位朋友想收集些生活在夏尔之外,特别是东地这一片的霍比特人的素材。
听完这话,众人纷纷议论开了。若弗罗多真的想写书,并且真的能耳听八方,只需几分钟,收集到的素材就够写好几章了。如果这还不够,有人又给了他一整串名字,就从“这儿的老麦曼”开始,到其他可以进一步讨教的人。但过了一会儿,见弗罗多没有表现出立即动手写书的迹象,众人就改换话题,问他夏尔的事。事实证明,弗罗多并不健谈,这样没过多久,他就发现自己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一边聆听,一边东张西望了。
人类和矮人聊的主要是远处的事和耳熟能详的新闻。南方出了事,从绿道上来的这些人似乎正在找可以安身的地方。布理人有同情心,却显然不想接纳这么多陌生人来自己的小地盘。旅人中有个斜眼、面貌丑陋的人,正在预测不远的将来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去北地。“若不给他们留地方,他们就会自己找。他们跟其他人一样,也有活着的权利。”他大声说道。听了这个,当地人似乎都不大欢喜。
霍比特人似乎对这事不大关心,毕竟这事还没牵涉到他们自己。大种人几乎不可能求着住霍比特人的洞穴。他们对山姆和皮平更感兴趣,那两人此时已感觉舒服自在多了,正快活地聊夏尔的事。皮平正说大洞镇市政洞的屋顶坍塌的事,好不惹人笑,当时,市长威尔·白足,也是西区最胖的霍比特人,被埋到了白垩粉里头,出来的时候活像个面团。但有几个问题让弗罗多有些不安。有个布理人,以前好像去过夏尔几次,想知道山下家的人住在哪里,又跟谁是亲戚。
弗罗多突然注意到靠墙的阴影中坐着一个人,看着怪里怪气的,一副饱经风霜的模样,也在专注地听霍比特人闲聊。这人面前放着一个又高又大的酒杯,正在抽烟斗,烟斗的杆子很长,上面还雕着些古怪的图案。他的两条腿朝前伸着,露出一双合脚的软皮高靴,但因为穿得太久,靴面上都沾着干泥。他裹着一件深绿色的旅行用的厚斗篷,屋里闷热,这人却把兜帽拉下来,盖住了脸,不过在他注视霍比特人时,可以看到他眼里的亮光。
“那人是谁?”弗罗多得着机会就低声问黄油菊先生,“我想你没向我介绍过他吧?”
“他?”店主头也没回,斜着眼朝那边看了看,低声答道,“我还真不太清楚。他是一个流浪汉——我们说的‘游民’中的一员。他很少说话,但只要开口,就会讲一个稀奇的故事。他常常消失一个月或一年,然后又突然现身。去年春天,他时常在我这里出没,但最近没见过他的影子。他到底叫什么,我从未听人说过,但这一带的人都叫他‘大步佬’。这人腿长,爱迈大步,总是匆匆而行,却从未告诉过别人他为什么这样。按我们布理人的说法,‘东边、西边都没消息’,东边指的就是游民,西边嘛,恕我直言,指的就是夏尔人了。真有意思,你竟打听他。”可就在这时,有人想再要些艾尔啤酒,黄油菊先生就被叫走了,他最后说的这句话也没了下文。
弗罗多发现大步佬正看着自己,就好像听到或猜到了他们刚才说的那番话。片刻之后,他一挥手,点了下头,意思是邀请弗罗多过去,同他坐在一处。弗罗多走近时,他把兜帽朝后甩掉,露出一头斑白的乱发,苍白冷峻的脸上有一双锐利的灰眼睛。
“别人都叫我‘大步佬’,”他压低声音说,“很高兴见到你——山下先生,如果老黄油菊没记错你的名字的话。”
“他没记错,”弗罗多拘谨地说道。大步佬那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他,让他感觉很不安。
“行吧,山下先生,”大步佬说道,“如果我是你,就会拦着你的那两个朋友,让他们不要说太多话。喝酒、烤火、萍水相逢,确实挺棒的,可是,唉——这不是在夏尔。附近有古怪的人出没——尽管你可能会认为我没资格说这话。”他看到弗罗多的一瞥,讽刺地一笑,补充道,“最近,还有更奇怪的人在布理出没。”他盯着弗罗多的脸继续说。
弗罗多转回头,迎着他的目光,什么也没说,大步佬也没有进一步的表示。他似乎突然盯紧了皮平。弗罗多警觉起来,意识到这个愚蠢的图克小伙,因为刚才讲的那个大洞镇胖市长的故事反响不俗,此时受了鼓励,竟真的绘声绘色地讲起了比尔博的告别晚宴。这会儿他已经在模仿那场演讲,就要说到那惊人的消失了。
弗罗多感到恼火。跟当地的霍比特人说这事倒还好,无伤大雅,这无疑只是白兰地河对岸一群滑稽的人干的一件滑稽事,但有些人(比如老黄油菊)早就对这事有所耳闻,而且很可能早就知道比尔博消失的传言。这会让人们想起巴金斯这个名字,特别是如果有人在布理打听过这个名字的话。
弗罗多有些不安,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么多人听他说话,皮平显然很享受,就忘了他们所处的危险境地。弗罗多突然害怕起来,照皮平现在这个兴奋的劲头,说到魔戒的事也不是没可能,这样的话可就大祸临头了。
“你最好赶紧行动!”大步佬在他的耳边低声说。
弗罗多一跃而起,站到桌子上,开始说话。听皮平说话的那些人转移了注意力。有几个霍比特人看着弗罗多,边笑边鼓掌,觉得山下先生喝多了。
弗罗多突然觉得这么做很蠢,而且发现自己正把玩着口袋里的东西(这也是他当众演讲时的习惯)。他摸到了拴着链子的戒指,不知为什么,心中涌出强烈的欲望要把它戴在手上,逃出这尴尬可笑的境地。他似乎觉得这暗示来自外界,是屋里的某个人或某件东西给他的。他坚定地与欲望抗争,将戒指紧紧攥在手中,像是要抓住它,生怕它跑掉或者做出什么坏事。不管怎样,戒指没有给他灵感。他说了几句夏尔人会讲的“得体的话”:“感谢各位的优厚接待,我斗胆盼望,此次短暂拜访将有助于重续夏尔与布理之间的古老友谊。”然后,他迟疑片刻,咳嗽了一下。
屋子里的人都看着他。“唱一个!”有个霍比特人大声喊道。“唱一个!来一个!”别的人齐声喊道,“快点儿吧,先生,唱个我们以前从来没听过的!”
弗罗多一时没了主张,有那么一会儿张嘴呆呆地站在桌子上。接着,他干脆拼了,唱起了比尔博非常喜欢(其实相当引以为傲,因为词是他本人创作的)的一首滑稽歌。这歌说的是一家客栈的事,弗罗多当时为何偏偏想起它来,很可能就是因为这点。歌词全文如下,如今,人们一般只记得少数几句了。
古老的灰山下,
有座棒棒的老客栈,
酿的黑啤酒真叫棒,
有天夜里,月仙下凡,
喝了个不亦乐乎。
马夫有只醉猫
会玩五弦琴;
琴弓忽上忽下,
时而拉高音,时而拉低音,
时而中音嘎嘎锯。
店主有只小狗
就喜欢听笑话;
客人们一叫好,
它就竖起耳朵听笑话,哈哈笑,
笑得最后都快喘不过气了。
那儿还养着一头大奶牛,
头上有角,骄傲得像女王;
音乐像艾尔啤酒般香甜,让它直晃头,
又让它直晃毛尾巴,
在草地上翩翩起舞。
还有呢,哦!看那一排排的银盘子,
一堆堆的银汤匙!
周日 有专属餐具,
周六下午他们就忙开了,
用心擦洗着。
月仙痛饮佳酿,
小猫开始喵喵叫;
桌子上有盘和勺,一块跳着舞。
花园里的奶牛疯了似的跳,
小狗老追着自己的尾巴跑。
月仙又干掉一大杯,
滚落椅子下打起了盹;
梦到了艾尔鲜啤酒,
直到天上星光暗淡,
黎明马上就来到。
接着马夫对他那只小醉猫说:
“瞧月亮上的白马,
在嘶鸣,啃嚼子;
可它们的主人喝得晕头又转向,
太阳就要升起来啦!”
小猫抄起琴,高高低低地拉起来,
玩得真欢,死人也能被它吵醒:
它拉高音又拉低音,还加快速度。
店主呢,使劲儿摇晃着月仙:
“喂,喂,三点都过啦!”
大家齐动手,把月仙扶上山,
慌忙扔到月亮上,
他那几匹马使劲儿跑,
奶牛也像鹿儿那样窜,
那个盘子和勺子就飞了起来。
此时,琴拉得更快啦,叮叮咚咚地乱响;
狗开始狂吠,
奶牛和马,头朝下玩倒立;
客人们都从床上蹦起来,
在地上跳起了舞,撒起了欢。
砰的一声响,琴弦断啦!
奶牛跳过了月亮,
小狗觉得太好玩,哈哈笑,
周六的盘子、周日的勺子,
一块儿飞啦。
太阳当头照,
圆月亮滚到山后头。
太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为让她 惊讶的是,虽说现在是白天,
他们却都回到床上睡大觉啦!
众人纷纷鼓掌叫好。弗罗多有一副好嗓子,这歌他们很喜欢。“老麦头呢?”他们叫道,“他真该听听这个。鲍勃真该叫他的那只猫学拉琴,这样我们就能跳舞啦。”他们又叫来些艾尔啤酒,开始嚷起来:“再唱一遍吧,先生!现在就唱!再来一遍!”
众人叫弗罗多又喝了一杯,他就又唱开了,别人也跟他一起唱,大家熟悉这曲调,也很快就记住了歌词。该轮到弗罗多沾沾自喜了。他在桌子上又蹦又跳,第二次唱到“奶牛跳过了月亮”这句词时,他竟然猛地跳到半空中。这真是玩过了头,落下来时,就听哐当一声,他摔到了一大托盘酒杯当中,脚一滑,从桌子上滚下来,接着哐啷、哗啦,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大伙笑得合不拢嘴,片刻之后就猛地呆住了,因为唱歌的人消失了!人就这么没了,就像在地上打了个洞,钻了进去,可地上分明没有洞啊!
当地的霍比特人吃惊地看着,接着突然起身,大声叫麦曼赶紧过来。众人赶紧避开了皮平和山姆,站到远处,生气又怀疑地看着此刻已被孤零零留在角落里的两人。看得出来,很多人都以为他们是一个拥有未知魔力和目的的流浪魔术师的同伴。人群中有个黑皮肤的布理人,用一副心知肚明、半带嘲笑的表情看着他们,让他们觉得很不自在。这人很快便溜出了门,身后跟着那个斜眼的南方人,这一晚,他俩凑在一起耳语了好久。
弗罗多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就从桌子底下爬到了大步佬坐着的那个阴暗角落里。大步佬始终没动,也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弗罗多靠墙坐下,把戒指摘下来。戒指是怎么套到自己手上的,他也说不清。他只能这么想:唱歌时他一直在口袋里摆弄它,跌倒的一瞬间,他手一撑,却不小心让它滑到了手上。他一时搞不清是不是戒指在捉弄他,也许是它感觉到屋里的某种希望或命令,便做出回应,自动现身了。弗罗多不喜欢出去的那两个人看他的神情。
“呃?”他现身后,大步佬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比你的朋友说漏嘴还要糟糕!你算是泥足深陷,惹麻烦了!或者,我应该说,你的手指给你惹麻烦了?”
弗罗多又气恼又害怕,说道:“我不知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哦,你知道的。”大步佬答道,“不过,我们最好等这阵骚动过去再说这事。如果你愿意,巴金斯先生,我倒是有几句话要私下里对你说。”
“说什么?”对方突然说出他的真名,弗罗多当作没听见。
“一件重要的事——对你我来说都是。”大步佬盯着弗罗多的眼睛说,“这件事你听了,也许对你有好处。”
“那好吧,”弗罗多故作冷漠,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说,“我稍后会跟你谈。”
与此同时,有人正在火炉旁争得不可开交。黄油菊先生小跑着进了屋,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嚷着,说着刚才的事,说的内容还都不一样,黄油菊先生费劲儿地听着。
“我看见他了,黄油菊先生,”有个霍比特人这样说,“说到底,我没看到他,你懂我的意思吧。就是说,人就那么消失在稀薄的空气里啦。”
“您不是在开玩笑吧,艾蒿先生?”店主蒙了,说道。
“我没开玩笑!”艾蒿先生说,“我说的句句属实。”
“肯定是弄错了。”黄油菊先生摇晃着脑袋说,“你是说,山下先生这么一个大活人,会消失在稀薄的空气中,或者说是消失在浓密的空气中了,毕竟这屋里空气浑浊?”
“那你说,他现在去哪儿啦?”几个人齐声说道。
“我怎么知道?他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呗,只要明天早上给钱就行。喏,图克先生不是还在吗?他可没消失。”
“好啦,反正我看到了我看到的,没看到的也看到了。”艾蒿先生的脾气可真够倔的。
“您肯定是弄错啦。”黄油菊一边捡起那只托盘,一边收拾打碎的餐具,重复道。
“你当然弄错啦!”弗罗多说,“我哪里消失啦?我不就在这儿吗?我只不过是跑到角落里,跟大步佬说几句话罢了。”
他朝前走到火光中,多数人见了他都害怕地朝后退,更担心了。他说自己摔倒后就赶紧爬到了桌子底下,但众人听了一点儿也不信。多数霍比特人和布理人当时就被气跑了,哪里还有心思欣赏接下来的节目?还有一两个人瞪了弗罗多一眼,口中嘀咕着什么,离开了。剩下的矮人和两三个陌生人此时也站起身,纷纷和店主道别,却没搭理弗罗多和他的朋友们。没过一会儿,屋里的人几乎走光了,只剩下大步佬依旧不起眼地坐在墙边。
黄油菊先生倒显得不太在意。他估计接下来的几个晚上,客栈里很可能又会人满为患,直到刚才的那件怪事被人们说烂了为止。“对了,您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山下先生?”他问,“您玩杂耍,不光吓走了我的顾客,还把我的餐具都打烂啦!”
“给您带来这么多麻烦,真是对不住,”弗罗多说,“我向您保证,我是无意的。这是一桩很不幸的意外。”
“没事啦,山下先生!如果您再想玩个什么杂耍,或者变个魔术什么的,先不管干什么吧,最好提前给大伙提个醒——也提醒我一下。我们这儿的人对任何不合常理的事都有点儿疑神疑鬼的——我指的是诡异的事,您懂我的意思吧,突然就来那么一下子,我们可受不了。”
“我向您保证,再也不会这么玩了,黄油菊先生。我想我现在得去睡了。明天一早我们还要上路。您能在明早八点前把我们的马备好吗?”
“这个没问题!不过在您走之前,我还有几句话要在私底下跟您说一下,山下先生。我刚想起来点儿事,是早该跟您说的,希望您别误会。等我料理好一两件事,就去您屋里,如果您愿意的话。”
“行!”弗罗多虽然嘴上这么说,心却沉了下去。他在想睡前还会有多少人要跟他私下谈谈,这些人又会说些什么。难道这些人都是合起伙来对付他的吗?他甚至开始怀疑,老黄油菊那张胖脸后面也隐藏着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