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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老林子

弗罗多突然醒了。屋里还很黑,梅里一只手拿着蜡烛,另一只手咣咣地敲着门。“来啦来啦!什么事?”弗罗多问,他还没从震惊和迷惑中清醒过来。

“还什么事呢!”梅里喊道,“该起床啦!都四点半了,外面起了大雾。快点!山姆快准备好早饭了。就连皮平也起来了。我正好要去套马,再牵来那匹驮行李的。快叫醒那个懒胖子!他至少得起来为我们送行。”

六点刚过,五个霍比特人就准备好了。胖子博尔杰还连打着哈欠。他们悄悄地出了屋,梅里牵着那匹驮着行李的矮种马走在前面,上了屋后的小路,穿过一片灌木林,接着抄近路横穿了几片田野。潮湿的树叶闪着光,每根枝条都在滴水,草地上挂满冰冷的露水,灰蒙蒙的。万籁俱寂,远处的吵闹声似乎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各类家禽正在谁家的院子里乱叫着,远处有人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他们进了牲口棚,有几匹矮种马在那里。马虽不高大,长得却结实;速度也不快,但耐力好,走上一整天不在话下。他们上了马,很快闯入迷雾中,这晨雾像是不情愿在他们面前分开为他们让路,被甩在身后又迅速地聚拢在一起。一行人谁也不说话,就这样慢慢走了大概一个钟头。树篱已赫然出现在前方,它长得高大,浑身结满了银色的蜘蛛网。

“这该怎么过去?”弗雷德加问道。

“跟我来!”梅里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他骑马沿着树篱朝左拐,很快便来到一处地方,在这里,树篱沿着山谷边缘朝里弯曲。在离树篱有段距离的地方,不知是谁早就开出了一条小道。他们沿着小道慢慢下坡,走到下面。道路两边是用砖砌的墙,一路稳步升高,直到突然拱起,形成一条暗道,深深插进树篱底下,又在另一侧的洼地上探出头来。

胖子博尔杰在这里停住。“再见啦,弗罗多!”他说,“我还是不愿你去老林子,只盼你们不会在天黑前就需要救援。总之,祝你好运——今天交好运,天天交好运!”

“前面若没有比老林子更可怕的东西,我就算是走运啦。”弗罗多说,“告诉甘道夫:沿东边那条大道赶上来,我们很快就会走上东大道,然后尽可能快地赶路。”“再见!”他们喊道,然后骑马下了斜坡,进入暗道,消失在弗雷德加的视野里。

暗道里又黑又潮,远远地可以看到尽头有一道用硬铁条焊的门。梅里下了马,过去把门打开,见他们都过去了,又把门推好。门哐当一声关上,又咔嗒一声上了锁。那声音透着不祥的预兆。

“好啦!”梅里说,“你们都已离开了夏尔,这会儿已到了外面,就在老林子边上。”

“它的那些传说都是真的吗?”皮平问。

“我哪知道你说的是哪些传说?”梅里说道,“你若说的是胖子的保姆过去常给他讲的那些老掉牙的故事,什么妖魔鬼怪、奥克、野狼这类的,我得告诉你,根本没这回事。反正我是不信的。但这片林子的确很怪。怎么说呢,里头的东西跟夏尔的比起来,要活跃得多,也更敏感。里头的树不喜欢陌生人,总在盯着你。只要天亮着,它们就那么盯着你,什么也不做,这样就已经很好了。但有时,那些最不友好的树会扔根树枝下来,或是伸条树根出来,或是用长长的藤蔓缠住你。不过,我听人说,到了晚上那里可就凶险多了。我只在天黑之后去过那里一两回,也只是在边上转了转。我觉得那些树都在小声说话,用莫名其妙的语言彼此传送信息、策划密谋;就算没风,枝条也会摇曳摸索。听人说那些树真的会动,还能把陌生人围住不放出来。说实话,很久以前,它们攻击过树篱:它们移动过来紧贴着树篱扎根,再压上去,把树篱都盖住。但霍比特人来砍掉了几百棵树,又在林子里燃起好大一堆火,把树篱东边那一长片树林都给烧光了。从那以后,那些树就泄了气,不再攻击树篱了,但态度也变得极不友好。进了林子不远处,至今还有一大片土地什么也不长,那就是当初燃起大火的地方。”

“只有树危险吗?”皮平问。

“老林子深处,还有另外一头,那里住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梅里说,“至少我是听人这么说的,却没见过。听说里头有种东西能自己开出路来。不管什么时候进去,你都能看到敞开的小路,可那些小路好像总在变换着模样,真是怪得很。离这条暗道不远的地方,就有——或者说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都曾有——一条很宽的小路。它从那里开始,一直通向焚林地,然后大致沿着我们走的这个方向一路朝东延伸,稍稍偏北。我要找的就是那条路。”

此时几个霍比特人骑马离开暗道的门,穿过了宽阔的谷地。对面有条隐约可见的小路通向老林子,就在距树篱一百多码远的地方。他们顺着小路往前,刚走到一棵树下,小路就消失了。回头望去,透过四周早就变得浓密的树干,可以看到那排深暗的树篱。再往前看,他们只能看到尺寸、形态不一的树干:直的、弯的、扭曲的、倾斜的、粗壮的、纤细的、光滑的、多节瘤的,还有分叉的,树干或绿或灰,长满了苔藓和黏糊糊、毛茸茸的东西。

只有梅里显得很快活。“你最好走快点儿,找到那条路,”弗罗多对他说,“我们可不要彼此走散了,甚至最后都忘了树篱在什么地方!”

他们在林子里选出一条路来,小马稳步前进着,小心避开众多扭曲交杂的树根。林中没有灌木。地势逐渐升高,往前走,周围的树似乎变得更高、更黑、更密了。除了偶尔可以听到水珠从一动不动的树叶上滴落的声响,再没有别的声音。这时候,树枝既没有窃窃私语,也没有摇动,他们反而有些不安,感觉正被什么东西盯着,这种东西先是不喜欢他们,而后变为憎恶,甚至是敌视。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到最后,他们发现自己竟不时抬头仰视或不停朝身后望,好像随时会遭到突然袭击一样。

他们还是没看到任何小路的影子,周围的树好像不停地阻拦着他们。皮平突然觉得自己再也忍受不了了,冷不丁地大声吼道:“喂!喂!我什么都不做,让我过去就行了,求你们啦!”

其他人都吃了一惊,停下不走了。但这喊声就像被蒙在厚厚的窗帘里,最后被闷住了。树木似乎变得越来越密,越来越警觉,他们却听不到任何回声或回答。

“我要是你,就不会大喊。”梅里说,“这么做弊大于利。”

弗罗多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能找到出去的路,还有,他让大家跟他闯进这片令人厌恶的林子到底对不对。梅里左右张望着,似乎已不知该朝哪边走了。皮平注意到了。“没多长时间,你就把我们带迷路了。”他说。可就在这时,梅里吹了个口哨,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用手指了指前面。

“终于找到啦!终于找到啦!”他说,“这些树真的会动。焚林地就在前面(我希望如此),可过去的那条路好像不见了!”

他们依旧朝前走,光线越来越亮。突然间,他们出了树林,来到了一片宽阔的圆形空地上。头顶的天空蔚蓝晴朗,让他们觉得吃惊,因为之前在森林的遮盖下,他们还未见过旭日升起和雾气散去的样子。但太阳升得还不够高,阳光只能照耀在树尖上,还照不到这片空地。空地边上的树叶更密、更绿,几乎形成一道结实的墙,把空地严严实实地围了起来。空地上没有树,只有些长得很杂乱的草和许多高大的植物,大多是长茎的野芹菜、淡色的西芹,种子播撒进松软的灰烬中后长出来的杂草,四处疯长的荨麻和野蓟。这地方好可怕,但在他们看来,挣脱了密林的困扰后,这里好像变成了一个富有魅力和快乐的花园。

霍比特人的劲头上来了,满怀希望地抬头望着越来越亮的天空。空地那头浓密的树林中有个出口,出口那头有一条平整的小路,他们能看到这条小路延伸到了林子里。小路很宽阔,上面也没有什么遮盖,只是有些地方的树合拢起来,用漆黑的树干把它盖住了。他们骑马走上了这条小路,依旧很小心,但速度明显快了很多,心里也快活多了。他们觉得老林子心软了,打算放他们过去,再也不阻拦他们了。

但只走了一会儿,空气就开始变得闷热。两边的树又密密地合拢在一起,他们再也看不到那么远了。他们又一次觉得这片老林子要害他们,而且这种感觉极为强烈。周围静得出奇,甚至连矮种马的蹄子踏在落叶上的声音,或是偶尔被隐蔽的树根绊到的声音,在他们听来都轰轰作响。弗罗多想唱首歌给大伙提气,可声音发出来的时候,却变成了低语:

哦!在这黑暗的土地上流浪,

千万不要绝望!

因为林子虽然黑暗,

但终会有尽头。

看到太阳在转动:

日落,日出,

一天结束了,一天开始了。

不管走东边还是西边,林子都将退让……

“退让”——他刚唱到这个词,就没了声音。空气似乎变得沉重了,连说话都变得令人疲惫。在他们身后,只听咔嚓一声,一根大树枝从头顶一棵老树上掉了下来,重重砸在了小路上。那些树好像合拢起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它们不喜欢你唱的‘尽头’‘退让’这些词,”梅里说,“我现在也不该再唱了。等我们到林子边吧,再转回身好好地给它们唱一唱!”

他说得倒挺轻松,心里却很焦虑,只是不显露出来。其余的人都没说话,他们太郁闷了。弗罗多的心上就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叫他每走一步都在后悔,不该想着跟这些恶树斗一斗。可是就在他想要放弃、建议往回走(如果可能的话)时,情况却有了新的变化。小路不再上升,一时变得平坦了起来。那些黑暗的树退往两边,前面的路看过去几乎一马平川。在他们前面,稍稍有些远的地方,出现了一座青绿的山岗,上面一棵树也没有,就那么突兀地耸立在那里,像是从周围的林子里探出来的一个光头。小路看起来直通山顶。

他们又开始急匆匆地朝前走了,满心欢喜地想着爬上山顶,到老林子上头去看一看。路先是下倾,而后再次升高,终于把他们领到了陡峭的山坡脚下。路到了那里,两旁就没有树了,而是逐渐消失在了草丛中。环绕着整座山岗的森林,就像一头浓密的头发,被硬生生地剃光了一圈。

几个霍比特人牵着马朝山顶走,绕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到了山顶,他们站在那里四下张望。阳光散射着,空气里泛着光,却有些雾蒙蒙的,看不了多远。身旁的雾气此时已消散得差不多了,只在林子的几个小山谷中还能见到一些。南面,在直插林地的一个深谷中,浓雾仍像蒸汽和缕缕白烟般升腾着。

“那边,”梅里用手指着,说道,“那边就是柳条河。它从古冢岗 出来,朝西南流过老林子中间,在篱尾下面汇入白兰地河。我们千万不要那么走!听说柳条谷是整片林子里最怪异的地方——可以说,所有的怪事都是从那里冒出来的。”

其余的人都朝梅里手指的方向望去,除了深陷的潮湿山谷上笼罩着的雾气,几乎什么也没看到。而山谷那边,老林子的南半部分,此时更是不见了踪影。

站在山顶上,太阳刚好照射着,天越来越热。这会儿肯定将近十一点钟了,但秋日的雾气依然遮挡着他们的视线,朝别的方向看根本看不出去多远。往西边,他们既看不到那排树篱,又看不到树篱那边的白兰地山谷。就连他们抱有最大希望的北边,一眼望去,也不见他们要走的那条东大道的踪影。他们站在树海中的一座孤岛上,地平线都被雾气遮挡住了。

东南面,地势非常陡峭,仿佛山坡到了下面,又朝林子底下伸出去老远,就像一座岛屿,实为深水中耸立的山峦。他们坐在葱绿的悬崖边,一边吃午饭,一边朝林子远处眺望。太阳升得老高,中午也过了,他们朝东边望去,远远地瞥见了老林子外边古冢岗灰绿的边缘。终于看到了林子边缘以外的东西,这让他们快活了不少,尽管如果可以的话,他们原本就不想往那边走——在霍比特人的传说中,古冢岗这个名字就跟老林子本身一样险恶。

他们终于拿定了主意继续走。带他们上山的那条路又出现在了北侧,可走了没多远,他们就发现路又朝右侧弯了过去。不久,路开始快速下延,他们猜它肯定是朝柳条谷去的:他们根本不想去那里。商量了一会儿,他们决定放弃这条岔路,径直朝北走,因为他们觉得,就算在山顶上没看到大路,大路也肯定会在那边,走不了几英里应该就能到。而且在北边,也就是小路的左侧,土地好像更干燥,也更开阔;爬升成山坡后,树木越来越稀疏,松树和冷杉也代替了橡树、白蜡树,以及密林中其他陌生又叫不上名字的树。

起初,这个选择好像还不错:他们行进的速度相当快,虽说每次在林间空地中瞥一眼太阳时,都会发现他们好像在莫名地朝东偏移。但过了一会儿,先前在远处看起来似乎越来越稀疏、变得不再杂乱的树,又开始合拢起来挡他们的路了。路上的深沟总在不经意间出现,就像巨大车辆留下的车辙,又像宽阔的护城河沟,更像很久都没人走过的、布满荆棘且塌陷的路。这些深沟常常截断他们的去路,于是他们只能连滚带爬地勉强翻过去。他们又牵着马,这件事可不容易办到。每次他们滚下深沟,都会发现里头遍布又乱又密的灌木;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朝左边走怎么都过不去,只好朝右边绕路走。就这样,他们在深沟里走了好一段路才爬到了对面。他们每次费力地爬出来,周围的树都好像变得更密、更阴森了,而且,他们每次都极难找到朝左、向上走的路,只能不停地朝右、向下方走。

又走了一两个钟头,尽管他们心里都很清楚,早就不是向北边走了,却已经辨不清哪边是哪边了。他们总碰上死路,只好被动地选另一条路走——朝东走、朝南走,进了林子深处就再也出不来了。

后来,他们踉跄着滚进了一条深沟里。这条沟比他们见过的那些都更深也更宽,而此时,下午就快过去了。沟又深又陡,他们带着行李,又牵着马,不管是朝前走,还是往后退,都爬不出去。他们只能顺着深沟不停朝下走。地面变软了,有些地方还有沼泽,岸上有了泉水;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正在沿着一条水草丛生的潺潺小溪朝前走着。又走了一会儿,地势突然开始下降,水流也变得汹涌喧闹,飞快地冲下山崖。他们来到一条昏暗幽深的河谷中,头顶之上,就是由高处的树木搭成的拱形的棚。

他们沿着小溪踉踉跄跄地走了一段路,突然就走出了阴暗的山谷,就像刚刚穿过了一道门,阳光忽地就出现在他们面前。到了出口,他们这才发现,刚才是在一处近乎悬崖的陡坡下的裂谷里行进。裂谷底部,是一片长满青草和芦苇的开阔地,他们还可以瞥见远处另一座几乎同样陡峭的山坡。午后金色的阳光照在隐藏于裂谷两侧的土地上,又温暖,又叫人发困。裂谷中间,一条幽深的褐水河懒洋洋地一路向前蜿蜒,两岸都是古老的柳树,上面是由柳树搭成的拱形“凉棚”;倒下的柳树拦着水流,河面上漂着无数褪了色的柳叶。空中随处可见黄色柳叶从枝条上哗哗地往下飘散,谷中吹着温暖的微风,惹得芦苇沙沙作响,柳树的枝干也嘎吱嘎吱摇曳不停。

“哦,我现在至少知道了我们在哪里!”梅里说,“我们走的方向,和我们当初想走的方向几乎完全相反。这是柳条河!我去前面看看。”

他出了河谷,来到阳光下,而后消失在高高的草丛中。过了一会儿,他就出来了,说崖底与河之间的地面结实得很,而有些地方,坚实的草地一直延伸到了河边。“还有,”他说,“在河这边,好像有条由人走出来的小路一直向下蜿蜒。如果我们朝左拐,跟着它走,最后肯定能从老林子的东边出去。”

“这谁能说得准!”皮平说,“那条小路通到那么远的地方,万一把我们引到沼泽地里,再也出不去了怎么办?你觉得那小路是谁留下的?又为什么要留下它?我想这绝对不是为我们好。我很怀疑这片老林子,怀疑里面的一切东西,甚至都开始相信那些传说了。你知道我们还要向东边走出去多远才能出这片老林子吗?”

“不,”梅里说,“我不知道。我一点儿都不知道我们沿着柳条河走了多远,又有谁经常到这地方来,沿着河边踩出了一条小路。但除了这么做,我看不出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的确没有别的办法了,他们排成纵队出发了,梅里领着他们上了他刚刚发现的那条路。在他们头顶的高处,随处可见茂盛而高大的芦苇丛和野草丛;可一旦上了路,就好走了,小路弯弯曲曲的,专拣着沼泽地和泥潭当中结实的地面向前延伸。小路不时穿过别的小河,这些小河从高处的林地里流出,流经小山谷,汇入柳条河;每到这种地方,都会有树干或成捆的灌木被小心地摆放在河面上让人过去。

几个霍比特人开始觉得很热。各种虫子成群结队地在他们耳朵周围嗡嗡乱飞,午后的太阳狠狠地晒着他们的后背。最后,他们突然进入了一片稀疏的阴凉地,粗大的灰色树枝跨过小路,每朝前走一步都变得更加艰难。睡意好像从地底爬了出来,爬到他们腿上,又从空气中冒出来,轻柔地落在他们的脑袋和眼睛上。

弗罗多发觉自己低着下巴,脑袋也在不停点着。走在他前面的皮平突然跪倒在地。弗罗多停下不走了。“这样不好,”他听到梅里说,“不休息一下,一步也走不了。必须睡一会儿。柳树底下很凉快的,苍蝇也少!”

弗罗多不喜欢这种话。“快点儿!”他喊道,“我们还不能睡,我们得先走出这片林子。”但其他人早就困得听不进去了。他身旁的山姆正站着打哈欠,呆头呆脑地眨着眼睛。

突然,弗罗多自己也觉得睡意压垮了他。他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此时,空气中似乎一点儿声响也没有了,苍蝇也不嗡嗡乱飞了,只能隐约听到一种轻柔的声音在震颤,如同一首低声哼唱的歌曲,搅动了头顶之上的树干。他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到一棵异常苍老的大柳树,正朝自己倾斜过来。它看上去是那么大,舒展的枝条就像胳膊一样,上面长着很多细长的触手,它那长满节瘤的扭曲的树干上开着巨大的裂缝,树枝一动,就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不停摇动的树叶衬着明亮的天空,让他睁不开眼,他一个趔趄,一头摔倒在草地上。

梅里和皮平艰难地朝前走了几步,背靠着柳树躺下了。在他们身后,树摇摆着,嘎吱乱响,树干上的巨大裂缝张开了,把他们接纳了进去。他们抬头看着或灰或黄的树叶背着光轻摇浅唱,接着,他们闭上眼睛,好像听到了从容的声音,说的都是跟水和睡觉有关的事。在这咒语之下,他们放弃了抵抗,在大灰柳树脚下沉沉地睡着了。

弗罗多躺了一会儿,拼命与压垮他的睡意抗争,然后他用尽全力重新站了起来。他特别想要点儿冷水。“等着我,山姆,”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得泡会儿脚。”

他半睡半醒着晃荡到老树临河的一边,在那里,杂乱蜿蜒的大树根,就像拉长身体正在喝水的浑身长满节瘤的幼龙,从地底下拱了出来,伸进了小溪中。他叉开两条腿,坐在其中一条树根上,把一双燥热的脚放进清凉的褐色河水中,然后背靠着树,忽地睡着了。

山姆坐起来,搔搔头,嘴巴张得像大洞穴那样连打了几个哈欠。他感到不安,天就快黑了,他觉得自己突然睡着这件事颇为奇怪。“不只是因为阳光和温暖的空气,”他低声对自己说,“我不喜欢这棵大树,我不相信它。留神听,它正唱着让人睡觉的歌!这样可不行!”

他挣扎着站起来,一路踉跄着去看那几匹马怎么样了。他发现有两匹马已经沿着小路走出去好远了,他把它们抓住,刚牵到其他几匹马旁边,就听到了两个声音,一个响亮,另一个虽说微弱,却很清晰。一个像重物落水时的泼溅声,另一个像门轻轻地快速关上时锁发出的咔嗒声。

他赶紧跑回岸边。弗罗多正倒在岸边的水中,一个大树根似乎正压着他,把他朝下按,他却没有挣扎。山姆一把抓住他的外套,从树根下把他拽了出来,费力地把他拖回岸边。弗罗多几乎马上就醒了,又是咳嗽,又是吐唾沫。

“你知道吗,山姆,”他终于说道,“是这棵讨厌的树把我扔进去的。我感觉到了。那条大树根把我缠住,扔到了水里。”

“我想你是在做梦吧,弗罗多老爷。”山姆说,“你要是觉得困,千万不能坐在那种地方。”

“其他人怎么样?”弗罗多问,“不知道他们都做了些什么梦。”

他们绕过去,到了树的另一边,山姆这才明白刚才的咔嗒声是怎么回事了。皮平不见了踪影。他刚才靠着的那道裂缝已经完全合上,此时连个细缝也看不到。梅里已被困住:另一道裂缝裹住了他的腰部,他的两条腿露在外面,身体其余部分已被裹进了一个黑暗的口子里,那口子的两边像镊子一样夹住了他。

弗罗多和山姆先是猛捶困住皮平的那段树干,接着又拼命去撬夹住可怜的梅里的缝隙两侧。但这根本无济于事。

“真可恶!”弗罗多疯狂地叫道,“我们为什么非要到这片可怕的林子里来?要是能回到克里克谷该多好!”他完全不顾自己的脚会不会受伤,用尽全力踢那棵树。一些几乎无法被察觉到的颤抖流过主干,流入各个枝条;叶子沙沙作响,在低语着,而此时竟伴随着一种微弱、遥远的笑声。

“我想我们的行李里没有斧子吧,弗罗多老爷?”山姆问。

“我倒是带了一把砍木柴的小斧头,”弗罗多说,“也没多大用。”

“等等!”山姆叫道,说到木柴,他突然想出一个办法,“我们可以用火对付它!”

“也许吧,”弗罗多怀疑地说,“这样我们可就把皮平活活烤熟啦。”

“我们可以先试着弄疼这棵树,或者吓唬它一下。”山姆急切地说,“如果火也不管用,我就算是咬也要弄死它。”他赶紧跑到矮种马那边,很快拿回两个火绒盒和一把小斧头。

他们赶紧动手,收拾了一堆干草、树叶,又捡了些树皮,用碎树枝和劈好的木棍架起一堆柴火。他们生怕烧着被困住的两个人,把柴火堆到了树的另一侧。山姆刚在火绒里划出火花,干草就点着了,一股火苗带着烟气蹿了上来。小树枝被烧得噼啪响。一条条小火舌舔着古树饱经风霜的树皮,把它烧焦了。老柳树浑身打战,树叶发出疼痛、愤怒的叫声,在他们头顶上咝咝作响。他们听到梅里大声尖叫,树干里面的皮平也闷闷地号叫了一声。

“快把火弄灭!快把火弄灭!”梅里叫道,“否则它就会把我挤成肉饼。它是亲口对我这么说的!”

“谁亲口对你说的?对你说了什么?”弗罗多叫着跑到树的另外一边。

“快把它弄灭!快把它弄灭!”梅里恳求道。柳树的枝条开始剧烈地摇动。一阵起风的声音响起,扩散到周围其他树的枝条上,就像他们刚刚把一块石头扔进了正在沉睡的宁静河谷中,掀起了愤怒的涟漪,迅速波及了整片森林。山姆猛踢那一小堆火,踩灭了最后的一点儿火花。但弗罗多此时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期待着什么结果,他沿着小路奔跑起来,嘴里还不停喊着:“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他好像几乎无法听到自己的尖叫声:他的话刚一脱口,就被柳树掀起的怪风吹跑了,而后又淹没在树叶的狂吼中。他感到了绝望,失魂落魄,智穷才尽。

突然间,他停住了脚步。有人回应——或许只是他这么觉得,但那回应似乎是从身后的老林子中,沿着这条小路传过来的。他转回身,静静地听着,疑虑很快消散了——有人在唱歌,声音浑厚、快活,唱得无忧无虑又快乐,但歌词叫人听不懂:

嘿嘿咚隆!快活吧,咚隆!敲吧,叮咚!

敲吧,叮咚!跳吧!柳树倒啦!

汤姆,轰隆,快活吧,汤姆,汤姆·邦巴迪尔

弗罗多和山姆一动不动地站着,既满怀希望,又怕看到新的危险。突然,一连串的胡话过后(在他们听来是这样),那个声音变大、变清亮了,唱出了这样一首歌:

嘿!赶紧快活吧,咚隆!快活吧,咚隆!我亲爱的!

风儿轻拂,椋鸟轻飞。

在山脚下,阳光中,

坐在门槛上等待冰冷星光的,

正是我那美丽的姑娘,河婆的女儿,

她的身段纤柔如柳枝,心地比水还要清。

老汤姆·邦巴迪尔捧着睡莲,

蹦蹦跳跳着又回家了。他唱歌,你听到了吗?

嘿!赶紧快活吧,咚隆!快活吧!快活吧,

金莓 ,金莓,快活吧,黄莓,黄莓!

可怜的柳树老头儿,你就把你的根收了吧!

汤姆这儿着急了。白天过去就是黑夜。

汤姆捧着睡莲又回家了。

嘿!赶紧快活吧,咚隆!我唱歌,你听到了吗?

弗罗多和山姆像着了魔一样呆呆站着。风停了。树叶又默默地悬于坚硬的枝条上。突然又响起了一阵歌声,然后,在芦苇丛上,冒出了一顶又旧又破的草帽,帽子顶高高的,帽带上插着一根蓝色的长羽毛,一路又跳又唱地过来了。那帽子又跳了一下,就转出了一个男人来,或者说看上去像个男人。至少对霍比特人来说,这个人的身材太高大、太壮了,却没有大种人那么高,尽管他的声音足够响亮。他粗壮的腿上穿着黄色的大靴子,笨笨地走着,一路闯过草丛和灌木丛,就像一头大奶牛赶着要去河边喝水。他穿着一件蓝色的外套,留着长长的大胡子,眼睛又蓝又亮,脸红得像苹果,或许因为经常笑,脸上挤出了一百条皱纹。他双手捧着一片大树叶做盘子,上面放着一小堆白色的睡莲。

“快救命啊!”弗罗多和山姆伸着胳膊冲他跑了过去。

“吁!吁!站在那里,不要动!”老人举起一只胳膊喊道,他们突然停住,就像被什么东西钉住了。“哦,我的小朋友们,你们这是要去哪里?怎么喘得跟风箱一样呢?那边出什么事了?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叫汤姆·邦巴迪尔。快快告诉我你们碰到了什么难处!汤姆急着要走呢。你俩可千万不要踩着我的睡莲!”

“我的两个朋友被困在柳树里啦。”弗罗多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

“梅里老爷就要在裂缝里被挤死啦!”山姆叫道。

“什么?”汤姆·邦巴迪尔一听这话跳了起来,“柳树老头儿?就这回事吗?别急,一会儿就没事了。我知道怎么对付它。灰柳树老家伙!它要是再不老实,我就把它的树髓冻得死死的。我唱个歌,就能把它的树根唱掉。我唱个歌,就能把它的树叶连同枝条一块吹掉。柳树老头儿,哼!”

他很小心地把睡莲放在草地上,然后跑到了树前。梅里的两条腿还在外面露着——其余的部分早被吸进了树干。汤姆用嘴对准裂口,开始低声唱歌。他们听不懂他在唱什么,但梅里听了显然兴奋了起来,他开始蹬腿。汤姆一跃而起,折了一根垂下的柳条,抽打起树身。“你赶快放开他,柳树老头儿!”他说,“你在想什么?你不该醒的。快吃土吧!挖深些!快喝水吧!赶紧睡觉!邦巴迪尔在和你说话呢!”然后,他抓紧梅里的脚,猛地把他从树缝里拽了出来。

就听咔嚓一声,另一个裂缝也裂开了,皮平忽地蹿出来,就像被踹了一脚。然后,又是一声巨响,两个裂缝都合上了。老柳树从树根到树尖打了个战,四下顿时安静了。

“谢谢你!”霍比特人一个挨一个说道。

汤姆·邦巴迪尔突然放声大笑。“好啦,我的小朋友们!”他弯下腰注视着他们的眼睛说道,“你们都跟我回家去吧!我的桌子上早就堆满了黄奶油、蜂蜜、白面包、黄油。还有金莓呢。我们边吃边聊,时间多的是,你们想问我什么,我都会告诉你们。你们要尽快跟上我!”说完,他捡起地上的睡莲,挥一挥手,又蹦又跳地上了那条小路,朝东去了,唱得还是那么大声,唱词还是叫人听不懂。

霍比特人惊呆了,又突然放松了下来。他们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只好尽快跟上他。但他们走得还是不够快,汤姆很快就消失在了他们前面,歌声渐渐小了,远去了。突然,他大叫一声“嘿!”,歌声就又飘回到了他们身旁。

快跟上吧,我的小朋友们,朝着柳条河上游走!

汤姆拿着蜡烛在前方为你们照亮。

太阳西沉,你们很快就要摸黑走了。

夜幕降临,门会打开,

窗户里就会映出黄色的光。

不要怕黑桤树!不要去看老柳树!

既不要怕它的根,也不要怕它的干!汤姆在你们前面了。

嘿嘿!快活吧,咚隆!我们会在家里等着你们的!

之后,霍比特人就什么也听不到了。几乎就在一瞬间,太阳似乎沉入他们身后的树林中。他们想起了黄昏时分白兰地河面上泛着的斜阳余晖,这个时候雄鹿镇家家窗后也会亮起几百盏灯。大黑影落在他们前面,拦着他们的去路,树干、树枝低低地垂挂在小路上方,透着一种不祥。白雾开始升起,盘旋在河面上,围绕着岸边的树根游荡。就在他们脚下,一团黑雾冒出来,与快速降临的暮色融为一体。

再沿着小路走已变得很困难,他们也都累坏了,腿都像灌了铅似的。路两旁的芦苇丛和灌木丛中传出鬼鬼祟祟的怪声,他们若抬头看暗淡的天空,只能看到长满节瘤的怪异黑脸映衬在夜幕下,那些脸正从高高的河岸和林子边上,不怀好意地斜着眼看他们。他们开始觉得,这一带的乡野都是虚幻的,他们正在一个永远也不会醒过来的噩梦中,踉踉跄跄地走着。

就在他们觉得自己的脚步正慢慢停下时,发现地势在缓慢升高,河水开始汩汩流淌。他们在黑暗中看到了闪着光的白色泡沫,河就在这里形成了一帘小瀑布。突然间,他们到了林子尽头,浓雾也被甩在了身后。他们离开了老林子,眼前顿时涌现出一大片草地。这里的河面变得狭窄,水流变得湍急,河水快活地跳着流到下面,迎接他们的到来;而此刻,早已闪耀在夜空中的繁星照射着,水面处处闪着亮光。

脚下的草又短又平整,就像被割过或修剪过。身后老林子的边缘被修剪得整整齐齐,就像一道树篱。现在,眼前的路变得清晰了,看得出来,路也被维护得很好,两旁还砌着石头。路弯弯曲曲地通向一个葱绿的土丘顶端,此时,在暗淡的星夜下,土丘已变得灰白。在更远的一处仍高过他们的斜坡上,他们看到了一栋房子里闪烁的灯光。小路又朝下去了,然后再次爬上一片长长的草坡,直奔灯光而去。突然,一大片黄色的光从一道打开的门里倾泻而出。汤姆·邦巴迪尔的房子就在他们的眼前,上坡,下坡,到山坡底下就到了。房子后面是一道灰色的光秃秃的陡峭悬崖,再过去就是隐没于东方暗夜中的古冢岗的暗影。

霍比特人牵着马匆匆朝前走。此时他们一半的疲惫和全部的恐惧都消散了。“嘿嘿!赶紧快活吧,咚隆!”汤姆唱着歌欢迎他们的到来。

嘿!赶紧快活吧,咚隆!快活吧,咚隆!我的小朋友们!

霍比特人!小马!都来吧!我们就爱开宴会!

现在,让我们快乐吧!让我们一起唱歌吧!

然后,另外一个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像春天那么老,又像春天那么年轻,像是在阳光明媚的早晨,溪水从山里流出,又流入暗夜。它欢腾地唱着歌,好似银铃一般纷纷落下,迎接着他们:

现在,让歌声扬起来吧!让我们一起唱!

太阳、星星、月亮、雾、雨,还有阴天,

唱嫩芽上的阳光,羽毛上的晨露,

山谷里的风,欧石楠的花,

绿树成荫的池塘边的芦苇,水中的睡莲,

还有老汤姆·邦巴迪尔与河的女儿!

伴着歌声,霍比特人来到了门口,一束金色的光笼罩了他们。 TCHTeIMwRNjD++Qmr4HlcANda63pyDw4LGWtr/iqXSw8TMyOStx2vqIZS9cIst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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