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弗罗多醒来,精神焕发。他躺在一棵活树搭就的窝棚里,树的枝条相互交叉着垂落到地上;床是用蕨叶和青草铺就的,又深又软,还散发着奇异的清香。阳光透过飘摇的树叶洒下来。树叶依旧葱绿,他跳起来,出了窝棚。
山姆正在林子边的草地上坐着,皮平站着研究天气的变化,却不见了精灵的踪影。
“他们给我们留了水果、饮料,还有面包,”皮平说,“快过来吃吧。面包的味道尝起来还像昨夜一样美味。我一点儿也不想给你留,但山姆坚持要给你留。”
弗罗多挨着山姆坐下,开始吃东西。“今天我们有什么计划?”皮平问。
“尽快赶到雄鹿地。”弗罗多回了一句,就专心吃起来。
“你觉得我们会碰到那些骑马的家伙吗?”皮平快活地问道。他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下,就算见到一整队骑马的黑家伙,他也不怕了。
“很可能会,”弗罗多说道,他不太喜欢这提醒,“可我还是希望我们过河时不要被他们看到。”
“吉尔多跟你说他们的事了吗?”
“说得不多——就说了些暗示和谜语。”弗罗多不想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闻味儿的事你问他了吗?”
“我们没说这事。”弗罗多满嘴塞着东西说道。
“你应该问一下,我觉得这很重要。”
“那样的话,吉尔多肯定不会解释。”弗罗多尖刻地说道,“现在请让我踏踏实实地吃点儿东西!我吃饭的时候不想回答人家一连串的问题。我要想清楚一些事!”
“哦,天哪!”皮平说,“吃早饭的时候想?”他朝着草地的边缘走去了。
这个早晨虽说晴朗——晴朗得让弗罗多觉得有些不真实——但黑骑士追捕他们的恐惧依然笼罩着他,他想着吉尔多对他说的那些话。此时,皮平快活的叫声传到他的耳畔,他正在草地上跑着、唱着。
“不!我不能这样!”他对自己说,“让我的年轻朋友们跟我一起走过夏尔,直到走得又累又饿时,美美地吃上一顿,再美美地睡上一觉,这是一回事。带着他们流亡,跑得又累又饿,连吃的也没有,连个像样的睡觉的地方也找不到,那是另一回事——即使他们愿意跟我去。这一切应该由我一个人来承受。我觉得我甚至不该带山姆来。”他看了山姆·甘姆吉一眼,却发现山姆正在盯着他。
“好啦,山姆!”他说,“你怎么了?我要尽快离开夏尔了——其实,我现在已打定了主意,如果可以的话,在克里克谷一天都不待。”
“这样很好啊,老爷!”
“你是说你要跟我走?”
“是啊。”
“这样会很危险,山姆。其实已经很危险了,可能到时候我们俩谁也回不来。”
“如果您不想回来的话,老爷,我也不回来,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山姆说,“‘不要离开他!’他们对我这样说。‘离开他?’我说,‘我永远也不会这样。我要跟他走,他就是到月亮上去,我也跟着他。如果那些黑骑士胆敢阻止他,就得先过我山姆·甘姆吉这关。’他们就笑了。”
“他们是谁?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精灵啊,老爷。昨天晚上,我们谈了一会儿,他们好像知道你要走了,所以我觉得再否认也没什么用了。精灵真是美妙的种族,老爷!太美妙啦!”
“是很美妙。”弗罗多说,“如今,你跟他们近距离接触过了,还那么喜欢他们吗?”
“说真的,他们好像有点儿超出了我的喜欢和不喜欢,”山姆说道,“我怎么看他们好像并不重要。他们跟我想的很不一样——可以说是那么老又那么年轻,那么快活又那么悲伤。”
弗罗多很吃惊地盯着山姆,倒是希望能看出些外在迹象,能解释山姆身上突然发生的奇怪变化。听声音,跟他以前自认为了解的那个山姆·甘姆吉完全不一样了,可坐在那里的那个人,看上去明明还是以前的那个山姆·甘姆吉啊,不同的只有那副不寻常的沉思表情。
“你一直想见他们,如今美梦已成真,你还想离开夏尔吗?”弗罗多问。
“还想,老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经过了昨天晚上,我的感觉变了。我好像不知怎么的预见了以后的事。我知道我们要走很长的路,进入黑暗,可我也知道我不能回头。我不是想见什么精灵、恶龙、魔山——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可我要在事情结束前有所作为,那事就在前面,不在夏尔。我一定要做到底,老爷,您懂我的意思吧。”
“我一点儿也不懂,但我知道甘道夫为我挑选了一个好伙伴。我很满意。我们一起走。”
弗罗多默默地吃完了早饭,然后站起身来,望着前面的大地,叫皮平过来。
“都收拾好了吗?”弗罗多见皮平过来,说道,“我们得赶紧走。我们睡迟了,还有好多里路要走呢。”
“你是说你睡迟了吧。”皮平说,“我早就起来了,我俩都等着你吃完饭、想完事呢。”
“现在,我吃完了,也想完了。我要尽快赶到雄鹿镇渡口。我不打算再走我们昨天走的那条路了,我要走近路,从这儿直插过去,穿过乡野。”
“那你就只能飞了,”皮平说,“这地方光靠两只脚是穿不过去的。”
“这也总比走原路近吧。”弗罗多答道,“渡口在林木厅东边,那条硬路却拐到西边去了——你可以看见它在北边那里拐了个弯。它绕过了沼泽地的最北边,这样才能连上斯托克上面那座桥的堤道。但那可绕出了几英里远呢。从这儿直插过去,奔渡口,能少走四分之一的路。”
“抄近路反倒绕了远路,”皮平辩解道,“这地方不好走,到处都是泥潭,沼泽地里也难走得很——这一片我了解。你若是担心黑骑士,我想在路上碰到他们,不会比在林子或田野里碰到更糟糕。”
“林子和田野里更不容易碰到人。”弗罗多说,“再说,如果大家都认为他们会在大路上走,人家多半就会在路上而不是别的地方找你呢。”
“好吧!”皮平说,“我跟你走,泥潭、阴沟也跟你蹚。不过我可提醒你,那路可真不好走!我还想着能在天黑前赶到斯托克的金鲈鱼酒馆呢。整个东区,就数那儿的啤酒最棒,至少以前是这样——我好久都没尝过了。”
“这不就得了!”弗罗多说,“抄近路耽误事,喝酒不是更耽误事吗?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让你进金鲈鱼酒馆喝酒。我们想在天黑前赶到雄鹿镇渡口。你怎么看,山姆?”
“我跟你一起走,弗罗多老爷。”山姆说(尽管他私底下有些疑虑,又为喝不上东区最棒的啤酒而深感遗憾)。
“好啦,如果我们真的要闯泥潭和荆棘,那现在就出发!”皮平说。
天气已经差不多像昨天一样热了,但西边的天上有些开始聚集的乌云,看样子可能要下雨了。三个霍比特人蹒跚着爬下了葱绿的陡坡,扎进下面茂密的树林中。他们要离开左边的林木厅,斜着穿过东山坡上的密林,直抵上面的平地,然后跨过几个阴沟、栅栏,径直前往乡野之上的渡口。弗罗多估计,走直线的话要走十八英里。
他很快就发现,灌木比看上去要密集、杂乱。灌木丛里根本没路,走不快。几个人踉跄着到了堤岸底部,发现身后山上有条小溪流下来,河床很深,两侧又陡又湿滑,还挂满了荆棘。最麻烦的是,小溪截断了他们的去路。他们跳不过去,如果蹚水过去,衣物、包裹难免会弄湿,他们也可能被划伤,还会弄得一身泥水。所以他们停下了,在想该怎么做。“第一关!”皮平苦笑着说。
山姆·甘姆吉朝身后望去,透过树林间的一道空隙,瞥了一眼他们刚刚下来的那座绿山坡的顶端。
“快看!”他抓着弗罗多的胳膊说道。他们都朝那边望去,只见在那高高的坡沿上,出现了一匹马,马旁伏着一个黑影。
他们立即打消了原路返回的念头。弗罗多带头,几个人赶紧扎进了小溪旁边浓密的灌木丛中。“嚯!”他对皮平说,“咱俩说得都对!捷径果真出了错,还好我们及时藏了起来。你耳朵尖,山姆,你能听到有什么东西过来了吗?”
他们站着,一动也不敢动,几乎屏住呼吸听着,却没听到有人追来的声响。“我想他不会冒险牵着马过那个堤岸,”山姆说,“但我猜,他知道我们是从那里下来的。我们最好接着往前走。”
接着往前走根本不容易。他们背上有包裹,灌木和刺藤也不让他们通过。身后的山脊把风截断了,空气凝滞而闷热。他们终于强行抵达了又一处开阔的地方,几个人又热又累,身上全是刮伤,而且已不太清楚自己正朝着哪个方向走。小溪流到了平地,河岸开始下沉,溪流也开始变宽、变浅,朝着沼泽地和白兰地河蜿蜒流去。
“哦,这就是斯托克小溪!”皮平说,“如果我们想继续朝着目标走,就得马上过小溪,再朝右走。”
他们费劲儿地蹚过小溪,到了对岸一片长满灯芯草却看不到树的开阔地上。过了开阔地,又是一片林子:大部分是高大的橡树,零星有几棵榆树和白蜡树。地面很平坦,几乎没有灌木,但因为树长得太密,看不到远处的情况。突然起了一阵怪风,将树叶都朝上吹起,乌云密布的天上,雨点开始往下落。然后风就停了,瓢泼大雨开始往下灌。他们以最快速度迈过草丛,越过厚厚的老叶子,在他们周围,雨啪啪响着往下落。他们谁也不说话,只是不停地回头或朝左右看。
就这样走了半个钟头,皮平说:“真希望我们没有朝南拐得太多,没有一直在这林子里纵走!这林子像条带子,并不宽——我估计最宽的地方也不过一英里——按理说这时我们应该已经穿过去了。”
“我们不要左闯一下右闯一下,”弗罗多说,“这样于事无补。我们就一直这样走!我还不确定要不要现在就走出林子,到空旷的地方去呢。”
他们又往前走了几英里,阳光又一次从残破的云朵中射出来,雨也渐渐小了。此时早已过了中午,他们觉得应该吃点儿东西了,便在一棵榆树下停住脚:虽然树叶正在快速变黄,却依然浓密,树根附近的地面很干燥,是个隐蔽的好地方。他们开始做饭时,发现精灵给他们的水囊中灌满了淡金色的清澈饮品:气味芬芳,带着由多种花酿成的蜜的香味,喝起来让人异常神清气爽。他们很快大笑起来,藐视起大雨和黑骑士,打起了响指。他们觉得,最后的几英里会被迅速甩在身后。
弗罗多靠着树干,闭上了眼睛。山姆和皮平坐在附近,三个人哼起曲子,然后一起轻柔地唱起了歌:
嗬!嗬!嗬!我要拿起酒瓶
治好我的心伤,消解我的忧愁。
雨会下,风会吹,
还有数英里要走,
但我会歇于高树下,
看云随风飘过。
“嗬!嗬!嗬!”他们又开始唱了,声音更大,但歌声突然停住,弗罗多跳了起来。一声长长的哀号顺风而下,就像是某种邪恶又孤独的动物发出来的。那声音时高时低,最后尖厉地嘶叫一声,停了。就在他们有的站着,有的坐着,仿佛被冻住了的时候,另外一个声音响了,在回应第一个声音,虽然更微弱、更遥远,却同样让人心惊胆战、血液凝固。然后,一片寂静,只能听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你觉得那是什么东西?”皮平终于问道,他想说得轻快些,声音却有点儿发抖,“若是鸟的叫声,也是我以前在夏尔从未听过的。”
“既不是鸟的叫声,也不是野兽的叫声。”弗罗多说,“那是一种呼唤,或者是一个信号——那号叫里有话,尽管我没听清。霍比特人可发不出这种声音。”
他们不愿再谈,却都想到了那些骑士,只是没有说出口。他们既不想走,也不想留,但迟早要穿过开阔的乡野,赶到渡口那里,而且最好在白天走,走得越早越好。过了一会儿,他们又背上行囊,出发了。
很快,他们就到了林子边上。大片的草地在他们眼前铺展开来。他们现在看清了:的确朝南偏了太多。刚才过平地时,他们还能瞥见大河对岸雄鹿镇的矮丘,现在那矮丘却跑到左边去了。他们从树林边小心地爬出来,开始尽快穿越这片开阔地。
没了林子的遮掩,他们起初还很害怕,身后的那块高地,就是他们刚才吃早饭的地方。弗罗多本以为会在黑暗的山脊上、远远的天底下,看到那个骑士的小黑影,却什么也没看到。太阳冲破乌云的遮挡,放射出明亮的光,也正朝着他们先前待过的山丘西沉。他们不怕了,却依然感到有些不安。大地上,人力开垦的痕迹越来越重,土地也变得越来越齐整。他们很快就到了一大片料理得很好的田地、牧场上:有树篱、门,还有排水沟。一切似乎显得安静、平和,就像夏尔的一个普通角落。他们每走一步,兴致都在变得高昂。白兰地河的边缘越来越近,他们开始觉得那些黑骑士就像森林中的鬼影,此时已被远远甩在了后面。
他们沿着一大片芜菁田的边缘朝前走,到了一道结实的大门前。门后面有条小路,通向远处的一片小树林,路上有马车留下的痕迹,路两旁都是种得很齐整的低矮树篱。皮平不走了。
“我认识这些土地和这道大门!”他说,“这是豆园庄,老农夫马戈特的,他的农庄就在远处的那片小树林里。”
“麻烦真是一个接一个啊!”弗罗多说着露出一副恐惧的表情,就好像皮平在说这条路通往恶龙巢穴一样。另外两个人则吃惊地看着他。
“老马戈特怎么了?”皮平问,“他可是白兰地雄鹿家的好朋友。当然了,他养着恶犬,私闯他的地盘的人都怕他——可话说回来,这里的人住在边界附近,确实得小心些才行。”
“这我知道。”弗罗多说。“可话虽这么说,”他面露窘迫地补充道,“我还是怕他,怕他养的那几条恶犬。我好多年都不敢到他的农庄上来。我小时候在白兰地厅住时,有几次去他的农庄里偷蘑菇,被他逮住了。最后那一回,他揍了我一顿,还把我弄到他的那几条恶犬跟前。‘看清楚啦,伙计们,’他当时说,‘下次你们要是再看到这个小兔崽子私闯我的地盘,就吃了他。现在送他走吧!’那几条狗就一直把我追到了渡口。我怕死了,再也不敢来了——尽管我敢说,那几个畜生懂事,不会真的碰我。”
皮平听了这话,笑道:“好吧,你赔礼道歉的机会来啦,特别是这次你要搬回到雄鹿镇来住。老马戈特的确是条汉子——只是你一定要离他的蘑菇田远点儿。我们现在就过去走那条路吧,不乱闯就可以了。如果碰上他,我来跟他说。他是梅里的朋友,过去有段日子我常跟他来这里玩。”
他们沿着那条小路往前走,最后在前面的小树林里看到了一栋大屋和几间农舍的茅草屋顶。马戈特家、斯托克的泥脚家,以及沼泽地的多数居民,都住在房子里。就拿这座农庄来说,它造得就很结实,都是用砖垒的,周围环绕着高墙,墙上开着一道通向小路的木头门。
可就在他们走近时,一阵可怕的狂吠声打破了宁静,就听有人在大声喊叫:“利爪!尖牙!大狼!快上啊,伙计们!”
弗罗多和山姆僵直地站在那儿不敢动了,而皮平又朝前走了几步。门一开,三条恶犬猛地蹿到小路上,狂叫着朝几个人冲来。它们没管皮平,山姆此时已靠在墙上,两条恶狼一般的大狗正满腹狐疑地闻他,只要他动一下,就冲他一通狂吼。三条恶犬中最大的,也是最凶的那条,在弗罗多跟前站住了脚,浑身的毛竖着,冲着他叫唤。
这时门里走出来一个霍比特人,身材粗壮,脸又红又圆。“喂!喂!你们是谁?想干吗?”那人问。
“下午好,马戈特先生!”皮平说。
老农夫仔细地上下打量着皮平。“哦,这不是皮平少爷吗——我该说佩里格林·图克先生才对!”他的低吼顿时变为笑脸,“好久不见了啊。你还真走运,我还认得你。我正想放出我的狗咬生人呢。今天好笑的事还真是不少。当然,有些时候是有些怪家伙在这一片晃荡,离河很近。”他晃着脑袋说道,“这家伙面生得很,我可从来没见过这么怪的人。下次我要是能拦住他的话,他可别想连问也不问就闯进我的地盘啦。”
“你说的是哪个家伙?”皮平问。
“这么说你没见过他?”老农夫说,“就在不久前,他沿着这条小路朝堤道那边去了。真是个可笑的主顾,净问些可笑的问题。你们还是都进来吧,舒舒服服地等我跟你们详细说这件事。我备了些上好的啤酒,你跟你的朋友要是愿意赏脸,就进来喝一杯吧,我的图克先生。”
看样子,如果他们愿意听这位老农夫不紧不慢地跟他们说说这事,他还真的能告诉他们更多呢,所以他们接受了邀请。“那些狗怎么办?”弗罗多担心地问道。
老农夫哈哈大笑。“它们不会伤着你的——不经我的允许,它们不会伤人。快到一边去,利爪!尖牙!大狼!快走开!”他喊道,“快到一边去,大狼!”弗罗多和山姆看到几条恶犬听话地走开,放过了他们,这才放心下来。
皮平把另外两人向老农夫一一做了介绍。“弗罗多·巴金斯先生,”皮平说道,“你可能不记得了,他过去就在白兰地厅住。”老农夫一听巴金斯这个名字,猛地一惊,用锐利的目光瞧了弗罗多一眼。弗罗多觉得经皮平这么一说,老农夫又想起了他以前偷蘑菇的事,会叫恶犬来把自己赶出去,没承想马戈特竟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哦,这事还真是怪极啦!”他嚷道,“巴金斯先生,对吗?快进来!我们可得好好聊聊。”
他们走进老农夫家的餐厅,在宽大的炉火旁围坐了下来。马戈特太太拎过来一大罐啤酒,倒了满满四大杯。啤酒酿得可真不错,皮平发现它足以抵消他对金鲈鱼酒馆里的啤酒的想念。山姆则有些疑虑地小口抿着啤酒,他生来就不相信夏尔其他地方的人,也不愿跟以前揍过他家主人的人迅速交上朋友,不管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聊了聊天气和收成(没比过去坏)后,马戈特放下酒杯,挨个打量着他们。
“喂,佩里格林先生,”他说,“你这是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呢?你是来看我的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怎么没看见你,你就从我门前过去了呢?”
“这个嘛,我是没打算进来。”皮平说,“既然你已经猜到了,就跟你实话说了吧,我们是从另一头走上这条小路的,是从你的地里过来的,不过这也是个意外。我们在林木厅后面的那片林子里迷了路,想抄近路去渡口那边。”
“你们要是着急,走大路更好些,”老农夫说,“可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个。你要是愿意,自然是可以从我的地里过的,佩里格林先生。还有你,巴金斯先生——我想你还很爱吃蘑菇吧。”他哈哈大笑:“啊,是的,我想起了这个名字。我还想起了以前,弗罗多·巴金斯小的时候可是整个雄鹿地最调皮的。可我想到的不是蘑菇的事。你来之前,我就听到有人说起这个名字。你们猜,那个可笑的主顾是怎么问我的?”
他们焦虑地等着他接着往下说。“嗯,”老农夫慢悠悠地接着说道,“那家伙骑着一匹大黑马到了我门前,门刚好开着,他就直接到了我的房门口。这家伙浑身都是黑的,披着斗篷,戴着兜帽,就好像不想让人认出来似的。‘这家伙来夏尔干吗?’我当时这么想。我们在边界上不常见到大种人,何况,像他这样的黑家伙,更是连听也没听说过。
“‘你好啊,’我当时就迎了过去,‘这条路是死路,不管你想去哪儿,返回去走大路都是最快的。’我不喜欢那家伙的模样,利爪蹿出来时,用鼻子闻了闻,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伤了一样低吼一声,夹着尾巴叫着跑了。那个黑家伙一动也不动地坐着。
“‘我是从那边过来的。’那家伙朝我身后西边的那块地指了指,慢慢地说,就像僵住了一样,‘你见过巴金斯吗?’那家伙俯下身,用古怪的声音对我说。他的兜帽拉得很低,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感到背后冒出一阵寒气。真搞不懂这个家伙,怎么就敢那么大大咧咧地闯进我的地盘。
“‘走开!’我说,‘我这儿没什么巴金斯。你走错地方了,这是夏尔的另一带,你最好返回去,朝西去霍比屯——不过这次你可以走大路。’
“‘巴金斯早就离开了,’那家伙低声说,‘他就要到这儿来了,已经不远了,我想找他。他从这里过的时候,你能告诉我一声吗?我回来时会给你金子做酬劳。’
“‘不,你还是别回来啦,’我说,‘你还是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吧,赶紧走吧。我再给你一分钟,你要是还不走,我可就叫我的狗啦。’
“那家伙好像咝咝了那么一下,像是在笑,也可能不是。然后他就骑马冲着我过来了,还好我速度快,及时蹿到了一旁。我赶紧叫狗,可那家伙猛地掉转马头,从门里闯了出去,跑上小路,朝着堤道去了,快得简直就像一道闪电。这事你是怎么看的?”
弗罗多坐着,看了一会儿火,他现在只想着怎么赶到渡口那里。“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他终于说道。
“那我跟你说说我是怎么想的吧。”老马戈特说,“你可不要再跟霍比屯的那些人瞎搅和了,弗罗多先生。那儿的人都怪。”山姆坐在椅子上,动了动身子,冷漠地看了老农夫一眼。“不过,你这个家伙一直都冒冒失失的。我听说你离开白兰地雄鹿家,跟那个老比尔博住一起了,当时我就想,你这不是自找麻烦吗?记住我的话,这些都是比尔博先生的怪异行为引起的。听人说他的钱还是从外地弄来的,也不知用了什么奇怪的手段。我还听说,有些人想知道他埋在霍比屯山里的那些金银珠宝的下落。有这事吗?”
弗罗多什么也没说。这个精明的老家伙猜得还挺准,让人窘得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好啦,弗罗多先生,”老马戈特接着说,“你有脑子,搬回雄鹿地来了,我很欣慰。我的建议是:留在这儿,不要再走啦!不要再跟那些怪人混。在这地方你也能交到朋友。那帮黑家伙要是再来找你麻烦,就让我来对付他们。我就说你死啦,你已离开了夏尔,反正你想让我怎么说我就怎么说。这话说来倒也蛮真的,我看他们要打听的多半是老比尔博的消息。”
“也许你说得对。”弗罗多避开老农夫的眼睛,盯着火说道。
马戈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嗯,我看出来了,你有自己的主意。”他说,“事情再清楚不过了,今天下午你来了,那个骑马的家伙也来了,这绝对不是巧合,也许我刚才说的已根本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你藏在心底不想说的,我可没让你说,但我能看出来,你碰到了什么麻烦。也许你在想赶到渡口而不被抓住,恐怕不容易——对吧?”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弗罗多说,“可我们必须赶到那里,只在这里坐着干想是到不了的。恐怕我们得走了,多谢你的好意!马戈特老爹,都三十多年了,你本人和你的恶犬一直让我心惊肉跳,尽管你听到这话可能只会哈哈一笑。真遗憾,我就这样错过了一位好朋友,如今又要急匆匆离开。但也许有朝一日我还会回来的——如果有机会的话。”
“你来,我随时欢迎,”马戈特说,“但我现在有个想法。天就快黑了,我们也该吃晚饭了,日落以后,我们差不多就要上床睡觉。如果你和佩里格林先生,还有你这位朋友不嫌弃的话,我们想让你们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点儿饭,我们会很高兴的!”
“我们很想这样做!”弗罗多说,“不过,恐怕我们得马上走了。就算是现在走,等到了渡口,天也早就黑了。”
“啊!稍等片刻!我还有话说:等吃完了饭,我赶一辆小马车,把你们都送到渡口那边。这样能少走不少路,也许还能让你们避开其他麻烦。”
弗罗多当即感激地答应了下来,这让皮平和山姆感到了莫大的欣慰。太阳早就转到西山后面去了,光也暗淡了下去。老马戈特的两个儿子和三个女儿进屋了,大饭桌上摆了丰盛的晚餐。厨房里点着蜡烛,炉火烧得正旺。马戈特太太进进出出,不停忙活着。这时有几个在农场里干活儿的霍比特人也进来了,过了一会儿,十四个人全都坐下开始吃饭。啤酒多的是,一大盘蘑菇和咸肉也摆在桌上,另外还有不少自家农场里产的东西。几条狗卧在火炉旁,大口啃着肉皮,把骨头咬得咔咔响。
吃完了饭,老农夫和他的两个儿子提着灯出去,备好了马车。客人们出来时,院子里黑咕隆咚的。几个人把行李扔到车上,爬了上去。老农夫坐在驾驶位上,连抽了他那两匹矮种马几鞭子。门开着,他的老婆就站在灯光下。
“路上千万小心,马戈特!”她大声喊道,“别跟外人吵嘴,赶紧回来!”
“知道啦!”老人说完,赶着马车出了院子。这时并没有风,夜是宁静的,空气中带着一股寒意。他们没点灯,故意慢慢地走。走了一两英里,到了小路尽头,过一条深沟,又爬了一个短斜坡,就上了河岸边的高坡道。
马戈特从车上下来,前后左右好好看了一遍,但暗夜中什么也看不到;周围那么静,连一点儿声音也听不到。河雾一缕缕悬挂在沟渠上面,又爬过了田野。
“这雾会越来越浓的,”马戈特说,“但先不要点灯笼,等我往回走的时候再说。今天晚上不管碰上什么东西,我们都能先听见动静。”
从马戈特家到渡口足足五英里,也许还要远一些。几个霍比特人把身体裹得紧紧的,耳朵却一直竖着,听着车轮的嘎吱声和矮种马马蹄缓慢的橐橐声之外的任何声响。弗罗多觉得马车走得比蜗牛还慢。他旁边是皮平,低着头就要睡着了,但山姆一直盯着前方渐起的雾气。
他们终于到了通往渡口小道的入口,两根高大的白木桩赫然闪现在他们右侧。老农夫马戈特一拽缰绳,马车嘎吱一声停了。他们刚要匆匆爬下车时,突然就听到了一直让他们心惊胆战的那个声音:前面的路上传来了马蹄声。那声音是冲着他们来的。
马戈特赶紧跳下马车,拢住两匹马的头,站在那里朝暗处望去。橐橐,橐橐,骑马人越来越近了。马蹄声在沉静的迷雾中听起来很响亮。
“你最好赶紧藏起来,弗罗多老爷。”山姆焦急地说,“你就藏在马车里,用毯子盖好自己,我们把这家伙打发走!”说完就跳下马车,到了老农夫身旁。黑骑士要想到马车那里得先从他的身体上碾过去。
橐橐,橐橐,骑马人已近在眼前。
“喂,你好!”老农夫马戈特喊了一嗓子。渐近的马蹄声突然停住了。两个人隐约看到迷雾中有一个身穿黑斗篷的人,就在前面一两码远的地方。
“好了!”老农夫说着,把缰绳扔给山姆,大步走上前去,“别再过来一步!你想怎样?你要去哪儿?”
“我想找巴金斯先生。你们见过他吗?”一个闷闷的声音说道,但这个声音是属于梅里·白兰地雄鹿的。一盏黑灯笼被拎了出来,光洒在了老农夫那张惊愕的脸上。
“梅里先生!”他喊道。
“哦,当然是我啦!不然你以为是谁?”梅里走过来说道。见他从迷雾中走出来,两人的恐惧也消失了,可他好像一下子就变得像普通的霍比特人一样高了。他骑着一匹矮种马,脖子上围着围巾,盖着下巴,好抵挡雾气。
弗罗多赶紧从马车里下来跟他打招呼。“你终于到啦!”梅里说,“我还想你今天会不会来呢,我正想回去吃晚饭。起雾时我就过来了,一直朝斯托克那边走,看看你是不是掉进了沟里。可是天晓得你会走哪条路。你是怎么找到他们的,马戈特先生?在你的鸭塘里吗?”
“不是,他们私闯我的地盘时被我逮住了,”老农夫说,“还差点儿放狗咬了他们呢,但他们会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告诉你的,对此我一点儿也不怀疑。对了,梅里先生、弗罗多先生,以及各位先生,真抱歉,我得回去啦。夜深了,马戈特太太要担心我了。”
他把马车倒回到小路上,掉了头。“好啦,各位晚安吧。”他说,“今天可真够怪的,一点儿没错。还好一切都顺顺当当的,尽管这话不该现在说,应该到了各自的家门口再说。等到了家门口,我会很高兴的,这一点我可不想否认。”他点上了灯笼,站了起来,突然从座位底下拎出一个大篮子。“我差点儿忘了,”他说,“这是马戈特太太为巴金斯先生准备的,以示问候。”他把篮子递过来就走了,身后留下一串感谢的话和晚安的祝福语。
他们看着他灯笼周围白色的微弱光圈慢慢消失在雾夜里。弗罗多突然哈哈大笑:从他拎着的那个盖着盖子的篮子里,飘出来一股蘑菇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