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过去了,九十九天也过去了,人们的议论依然没有平息。整整一年零一天,霍比屯的人,乃至整个夏尔的人,都在议论比尔博·巴金斯先生第二次消失这件事,而他们惦记这件事的日子则更久。它成了霍比特小孩们的炉边故事,到最后,所有真实的事情被人们忘得一干二净,那个常伴着砰的一声轰响外加一道电光就消失,而后又背着成袋的珠宝和黄金再次现身的疯狂巴金斯,已成了传说故事中最受人喜爱的角色,在人们记忆里长存不衰。
不过与此同时,该地区的人们普遍认为,向来精神不正常的比尔博最后彻底疯掉了,没了踪影。他无疑是掉进了哪个池塘或哪条河里,悲惨地淹死了,这个结局也是注定的。而这主要归罪于甘道夫。
“那个讨厌的臭巫师若不去打扰年轻的弗罗多,说不定他就能安分下来,像个霍比特人那样长点儿脑子。”他们纷纷这样说。但从表面来看,巫师的确没来打扰弗罗多,弗罗多也的确安分了下来,只是脑子倒没太见长。实际上,他马上就继承了比尔博那古怪的名声。他没去服丧,反倒在来年办了个宴会,庆祝比尔博的一百一十二岁生日,还把这次宴会称为“重磅盛宴”。但这宴会之名跟实际情况明显有差距,因为他只请了二十位客人,那几顿饭的食物和饮料,照霍比特人的说法,丰盛得铺天盖地的。
有些人相当吃惊,但弗罗多不管别人怎么想,还是照常年复一年地给比尔博庆生,直到最后人们也慢慢习惯了。他说他觉得比尔博没死。可是当人们问他:“那他现在在哪儿呢?”他只是用耸肩来回答。
他也像比尔博那样独自一人生活,但结交了很多朋友,特别是年轻一辈的霍比特人(多数都是老图克家的后人)。这些人从小就喜欢比尔博,经常出入袋底洞,福尔科·博芬和弗雷德加·博尔杰就是其中的两个,而跟他关系最密切的朋友要数佩里格林·图克(人们常叫他皮平)和梅里·白兰地雄鹿(他的真名叫梅里阿道克,不过已没有几个人记得了)。弗罗多和他们俩逛遍了夏尔,但更多时候是他一个人在瞎晃,而让理智的人们觉得异常奇怪的是,他们有时见他在星光下,远远地离开家,去山里和林子里散步。梅里和皮平怀疑他也像比尔博一样,偶尔会去跟精灵见面。
日子慢慢过去了,人们开始注意到,弗罗多也显露出了“保养有道”的迹象:从外表看,他保持着二十郎当岁的霍比特人的模样,身体强健,精力充沛。“有些人就是运气好。”人们这样说。可等到弗罗多快五十岁——这个通常来说会更为稳重的年纪时,他们才开始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而弗罗多本人,在最初心理上的冲击之后发现,凡事自己做主、做袋底洞的巴金斯先生也是很快慰的一件事。有很多年,他过得一直很快乐,几乎不想以后的事。但他没有意识到,当初没有同比尔博一起离开的悔恨,正在日渐一日地持续增长。他有时——特别是在秋天——会发现自己憧憬着荒野,那些奇异的群山也会潜入他的梦境。他开始这样想:“也许有一天我该独自穿过那条河。”但每当这个时候,他的另一半意识总是这样回答:“时机未到。”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他的四十几岁就要过完了,五十岁生日也近了。五十这个数字在他看来有些意义(或带些不祥的征兆),毕竟就是在这个岁数,冒险的命数降临在比尔博头上。弗罗多开始觉得有些不安,那些旧路早就走熟了。他看着地图,心里想着这些路的边界外头又是怎样的呢:夏尔绘制的地图上显示,那些边界外大部分地方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他开始朝田野深处走,越发喜欢一个人游荡,梅里和他另外几个朋友看着他的背影都很担心。人们经常看到他跟这个时候开始出现在夏尔的陌生旅人一同散步、说话。
流言传开了,说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一些怪事。由于甘道夫一连好多年都没露面,连个消息也没捎来过,弗罗多只好尽自己所能收集一切信息。以前精灵几乎从未在夏尔露过面,如今人们却常常见到他们向西穿过森林,一去不返。他们这是要离开中土世界了,再也不关心它的种种纷扰。然而,此时出现在路上的矮人也出奇地多。这条东西向的古道横穿夏尔,一直延伸到灰港,矮人们前往蓝山矿井时总是走这条路。他们是霍比特人获取远方消息的主要来源——如果霍比特人想知道的话。矮人通常不多说话,霍比特人也不多问。但现在,弗罗多经常能碰到从远方来的、去西部寻求避难的陌生矮人。他们面带忧色,有些还悄悄地提及大敌和魔多之地。
魔多这个名字,霍比特人只在讲述黑暗往昔的传说中听到过,它就像他们记忆背景中的一道阴影,预示着不祥,令人不安。一度被白道会 驱赶出黑森林的那股邪恶的力量,似乎在魔多的古老要塞中再次出现,还变得更加强大了。据说,黑塔 已重建完毕。那股邪恶的力量自黑塔开始,向更辽阔的地方蔓延,而在遥远的东方和南方,战事已起,恐惧日增。深山中奥克的数量又增加了。食人妖 也出动了,他们已不再蠢笨,而是变得狡猾,甚至配备了可怕的武器。另外,还有传闻隐约提到一种怪物,目前尚无名称,据说比上述这些怪物还要可怕。
当然,这些传言几乎到不了普通霍比特人的耳边。但就连那些不喜欢过问世事、最喜欢在家里待着的人,也开始听到一些奇闻,而那些去边境办事的人则目睹了怪事。在弗罗多五十岁那年春天的一个傍晚,发生在傍水镇绿龙酒馆的交谈表明,甚至在最舒适的夏尔中心区也出现了流言,尽管大多数霍比特人对此还是一笑了之。
山姆·甘姆吉坐在靠火的一个角落,对面是磨坊主的儿子泰德·桑迪曼,还有几个乡下的霍比特人在听他们说话。
“这些日子你肯定听说了不少怪事。”山姆说。
“啊,”泰德说,“如果你想听,也能听到。可是,如果我想,我倒更愿意在家里听炉边故事和童话故事。”
“你当然能啦,”山姆回了他一句,“可我敢说,那些故事里含有的真实成分比你想的要多。说到底,这些故事是谁编出来的?就拿龙来说吧——”
“多谢,免了吧,”泰德说,“就别说了。我只在小的时候听人说过龙,现在倒也没必要信这东西。傍水镇只有一条龙,还是绿的。”他这话惹得大伙一阵大笑。
“好吧。”山姆说着,跟众人一起笑,“可那些树人是怎么回事?你或许会叫他们‘巨人’。我可是真的听人说了,不久之前,在北荒野的外头,有人见过一个比树还大的家伙。”
“你说的‘有人’是指谁?”
“我堂哥哈尔就是一个。他在山村给博芬先生干活儿,还去北区打猎。他就见过一个。”
“是他说他见过吧。你的这个堂哥总说他见过什么东西,说不定他看到的是幻影呢。”
“可这个东西有榆树那么大,还会走路——一大步能跨出去差不多七码远。”
“我敢说连一英寸也没有。他看到的是榆树,不会是什么巨人。”
“可你听我说,这棵树会走路,再说,北荒野那边哪有什么榆树?”
“那哈尔就更不可能看到了。”泰德说。周围的人又是大笑,又是拍手:听众觉得泰德胜了一筹。
“反正,”山姆说,“你不能否认除了我们哈尔法斯特家的人,别的人也看到过古怪的人横穿夏尔——我可要提醒你,是横穿,还有更多的人在边界被拦了回去。从来没见边界上的守卫这么忙过。”
“我还听人说精灵们正在西迁。他们真的说了,精灵们要去白塔那边的海港。”山姆含糊地说着,晃晃胳膊。他不知道,别的人也不知道,过了夏尔西部边界外的古塔,离大海还有多远。但老人们都说,灰港就在那边,精灵们的船偶尔会在那里起航,再也不回来。
“他们在大海上走啊,走啊,走啊,他们要去西方,不要我们了。”山姆有些像唱歌似的说道,还伤心又严肃地晃着脑袋。可泰德还是在笑。
“你若是相信那些古老的故事,这事就没什么新奇的了。我看不出这事跟你我有什么关系。他们爱走就走吧!可我敢说,你没见过他们在大海上航行,整个夏尔也没有人见过。”
“嗯,这我就不知道了。”山姆若有所思地说。他觉得他有次在林子里见过精灵,而且希望有朝一日能见到更多。在他小时候听过的那些传说当中,这类与霍比特人所知的精灵有关的故事,有些是零散的片段,有些已经记不太清了,但总能深深地触动他。“有人见过,甚至这一片就有,他们跟那个美丽的种族相熟,还能得到消息呢。”他说,“还有我帮着干活儿的那个巴金斯先生,他曾跟我说他们正驾船离去,他还知道一点儿精灵的事。老比尔博先生知道得更多,我小时候跟他在一起时,他常对我讲这些事。”
“哦,你说的这两个人都是疯子,”泰德说,“至少老比尔博是疯子,而弗罗多正在变疯。怪不得你胡言乱语呢,原来你是从他俩那里听来的。哦,我的朋友们,我得回家了。祝你们健康!”他喝干杯中的酒,吵吵嚷嚷地走了。
山姆默默地坐着,再也没说话。他有很多的事要想。头一件,袋底洞花园里有不少的活儿要做,如果明天天气放晴,他着实会忙上一整天。草长得很快。但除了在花园里忙活这件事,山姆的心里还装着别的事。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起身走了。
正是四月初,大雨过后,此时天已放晴。太阳下山了,清凉的傍晚正悄悄地沉入黑夜。山姆在刚出现的星光下穿过霍比屯,若有所思地轻吹着口哨走上小丘,回了家。
也就在此时,许久未露面的甘道夫再次现身了。从那次宴会算起,他离开了整整三年。后来他曾短暂探望弗罗多一次,好好看了看弗罗多,就又走了。在接下来的一两年,他时常出现,会在黄昏过后出其不意地来,天亮前又没有任何征兆地离开。他对自己的事和旅途中的经历一概不提,似乎只对弗罗多的身体状况及其所作所为之类的小事感兴趣。
然后,他就突然不来了。弗罗多有九年时间没见过他了,也没听说他的任何消息,这让弗罗多禁不住开始想,这个老巫师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已经对霍比特人完全失去了兴趣。但就在那天傍晚,山姆步行回家、暮色退去之际,弗罗多书房的窗户上又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轻敲声。
弗罗多见到老朋友真是又惊又喜。他俩注视着对方。
“一切都还好吧?”甘道夫说,“你还是老样子,一点儿没变。”
“你也是啊。”弗罗多答道,却暗中觉得甘道夫看上去更老,也更憔悴了。他随即逼问了甘道夫本人的情况及外面广阔世界的消息,两人很快陷入深谈,入夜许久都还没有睡。
第二天,两人起得迟了,吃过早饭,老巫师同弗罗多便一起坐在书房敞开的窗户旁边。壁炉里的火烧得通亮,但天气还算暖和,南风吹拂。一切看上去都那么新鲜,田野里、树尖上都闪着春天的新绿。
甘道夫想着差不多八十年前的那个春天,比尔博没带手帕就跑出了袋底洞。比起那时,甘道夫的头发或许更白了,胡子和眉毛或许也更长了,忧虑与智慧也给脸上添了皱纹,但他的眼睛还像以前那样明亮,他抽着烟,吐起烟雾,跟过去一样,还是那么矍铄,那么快活。
此刻,甘道夫默默地抽着烟,因为弗罗多正坐着默默沉思。就算有晨光笼罩着,他依然能感觉到甘道夫带来的消息所投下的暗影。终于,他打破了沉默。
“昨天晚上,你开始跟我说起那枚戒指的怪事。”他说,“然后你就不说了,说这种事最好等到天亮的时候再说。现在最好还是把它说完吧。你觉得呢?你说这枚戒指很危险,远比我料想的危险得多,那到底指哪些方面呢?”
“很多方面。”巫师答道,“它的魔力比我最初想的还要强,强大到足以毁灭任何占有它的人。不管是谁,一旦有了它,就会被它牢牢控制。
“很久以前,在埃瑞吉安 ,精灵造了很多枚戒指,也就是你所说的魔戒。当然,它们分很多种,其中潜藏的力量也有强有弱。那些魔力较弱的,只是这门手艺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之前的试验品,在精灵工匠看来,不过是小玩意罢了——然而,我认为它们对凡人来说仍然很危险。而那些主魔戒,也就是那些有强大魔力的,是危险的。
“弗罗多,凡人若持有一枚这样的主魔戒,即可长生不老,但他不会再成长,也不会获得更多的生命力,他只是延续着生命,直到最后,每一分钟都充满疲惫。而且,如果常用这戒指隐身,他就会渐渐消逝,最终会永远隐形,在统御众魔戒的黑暗力量之眼的监视下,行走在幽暗中。不错,或早或迟都会这样——若他坚强,或最初就想行善,就会迟些,但无论是意志力还是善念,都无法永久持续——黑暗力量迟早会将他吞没。”
“太可怕了!”弗罗多叫道。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花园里传来了山姆·甘姆吉割草的声音。
“这事你知道多久了?”弗罗多终于问道,“比尔博又知道多少?”
“我确信比尔博把他知道的都跟你说了,”甘道夫说,“尽管我答应过会好好看护你,他也绝不会把他认为危险的东西交给你。他觉得那枚戒指很漂亮,需要之时能派上大用场,若出了什么过错或怪事,他认为那也是自己的问题。他曾说他‘整天惦记的就是它’,但他从未怀疑过戒指本身有什么问题。他发现这枚戒指需要时刻看住,总觉得它的尺寸和分量在变,有时缩小,有时胀大,怪得很,本来在手指上戴得紧紧的,有时却突然滑脱下来。”
“没错,他在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中提过这事,”弗罗多说,“我一直把它挂在链子上。”
“很明智的做法。”甘道夫说,“但比尔博活了这么久,从未把这种情况跟戒指联系在一起看待。他觉得这都是他自己的本事,还为此沾沾自喜呢。不过,他倒是变得越来越烦躁不安了。他说他‘浑身都单薄了,被拉长了’。这是个迹象,表明戒指正在控制他。”
“这些事你又知道多久了?”弗罗多又问。
“知道?”甘道夫说,“智者知道多少,我就知道多少,弗罗多。不过,若你问的是‘对这枚戒指知道多少’,呃,这个嘛,可以说我还一无所知。还有最后的测试要做,但我已经不再怀疑我的猜测了。”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猜测的?”他一边在记忆中搜寻,一边自言自语道,“让我想想——是白道会把黑暗力量赶出黑森林的那年,刚好在五军之战爆发之前,比尔博就是在那一年找到了这枚戒指。那时一道阴影蒙上我的心头,尽管我还不知道自己恐惧的是什么。我时常在想咕噜是怎么碰到这枚主魔戒的,这显然是一枚主魔戒——至少这一点从一开始就是明了的。然后,我听到了比尔博讲的那个古怪的故事,讲他是怎么赢下戒指的,可我一点儿都不信。当我最后从他嘴里逼问出事情的真相后,我马上就明白了,他无疑一直在设法证明自己对这枚戒指的所有权,就像咕噜说这是他的‘生日礼物’一样。他俩说的谎话那么像,让我很不安。这枚戒指明显具有一种力量,会马上对持有它的人造成伤害。那就是我第一次产生警觉,感到整件事不对劲。我常跟比尔博说,这种戒指还是不用为好,可他对此很反感,也变得易怒了起来。在这件事上,我几乎无能为力。我不能硬生生地从他那里把戒指夺走,这样造成的伤害只会更大,更何况我也无权这么做。我只能看着,等着。我本可以去向白袍萨鲁曼讨教,却不知为什么,总也无法成行。”
“这人是谁?”弗罗多说,“我以前从来没听说过他。”
“有可能,”甘道夫说,“他不关心霍比特人,至少过去不关心。可他是智者中的智者。他是我这一族类的首领,也是白道会的领袖。他知识渊博,傲气也与日俱增,不允许任何人干涉他的事。精灵魔戒方面的学问,无论大小,都是他的专长。他研究这门学问多年,一直探寻着失传的制作秘术,但戒指的问题被拿到白道会上讨论时,他肯透露给我们的这方面的信息,都在打消我内心的恐惧。就这样,恐惧暂且安息了,但我睡得并不踏实。我仍在观察着,等待着。”
“比尔博看起来似乎一切都好。岁月在流逝——是的,岁月在流逝,却对他好像没有丝毫影响,他一点儿也不见老。那道阴影又一次袭上了我的心头。但我心想:‘毕竟,他母亲家的人就长寿。还有时间。再等等!’
“我就等着,一直等到他离开这间屋子的那天晚上。当时他说的一些话、做的一些事,让我的内心充满了恐惧,而这种恐惧是白袍萨鲁曼说什么话都无法抹去的。我终于明白,有某种黑暗、致命的东西正在发挥作用。从那时起,多数时间里,我都在挖掘此事的真相。”
“还没造成什么永久性的伤害,对吗?”弗罗多一脸焦虑地问道,“他会慢慢恢复正常,对吗?我是说他最后能获得安息,对不对?”
“他当时就感觉好多了。”甘道夫说,“世间只有一位神灵通晓所有的魔戒及其魔力,但据我所知,世间尚未有哪位神灵通晓霍比特人的一切。智者中,只有我喜欢钻研与霍比特人有关的学问:这门学问虽然冷僻,却充满惊喜。霍比特人或许可以软如黄油,有时却会坚硬如老树的根系。我认为,很可能有些霍比特人能够抵御魔戒力量的时间,要远远长于绝大多数智者的预料。我想你大可不必担心比尔博。
“当然,他保存这枚魔戒多年,还使用了它,因此这戒指产生的影响可能需要很长时间才可消退到——比如,他再次看到魔戒也感到无妨的程度。如此一来,他或许就能快快乐乐地继续生活多年,不再像他割舍魔戒时那样。因为他最后是凭自己的意志力放弃它的,这一点很重要。一旦亲爱的比尔博放弃了那东西,我就再也不担心他了,倒是你,让我放心不下。
“从比尔博离开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很担心你,还担心那些可爱、荒诞又无助的霍比特人。若黑暗力量征服了夏尔,若你们这些友善、快乐、愚蠢的博尔杰家、吹号家、博芬家、腰带扣家,以及剩下的那些家族,更别提还有荒唐的巴金斯家,统统沦为奴隶,这对世界来说将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弗罗多打了个冷战。“可是,我们为什么会沦为奴隶?”他问,“他又为什么想让我们做奴隶?”
“实话跟你说吧,”甘道夫答道,“我认为,迄今为止——注意,是迄今为止——他完全忽视了霍比特人的存在。对此,你们应该谢天谢地。但你们踏踏实实过日子的时代结束了。他并不需要你们——他有很多比你们更有用的奴隶——可是,他不会再忽视你们了。凄惨为奴的霍比特人,远比快乐自由的霍比特人更令他快活惬意。世上有这么一种东西,叫恶意和报复。”
“报复?”弗罗多说,“报复什么?我还是不懂,这一切跟比尔博、我,还有那枚戒指,又有什么关系?”
“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甘道夫说,“你至今仍不知道真正的危险,但你会知道的。我上次在这儿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确定,但是时候明说了。请把戒指给我一下。”
弗罗多从后裤兜里掏出戒指。那戒指上拴着一条链子,系在腰带上。他把它解下来,慢慢地递给老巫师。他感觉戒指突然变得异常沉重,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是它还是弗罗多自己不愿让甘道夫触碰到它。
甘道夫把戒指举高。它看起来像是用纯金打造的。“上面刻着些东西,你能看到吗?”他问。
“看不到,”弗罗多说,“没刻什么东西。它很光滑,没有刮痕,也没有磨损的痕迹。”
“那就好好看看!”让弗罗多震惊又忧虑的是,老巫师竟把戒指扔进了又红又热的炉火之中。弗罗多惊叫一声,慌忙去摸火钳,却被甘道夫拦住了。
“等等!”他用命令的口气说,同时用深藏在浓眉之下的眼睛飞快地扫视了弗罗多一眼。
戒指表面没有明显变化。过了一会儿,甘道夫起身关上了百叶窗,拉上窗帘。屋里顿时黑了下来,鸦雀无声,不过依然可以隐约听到山姆在花园里割草发出的咔嚓声,此时已离窗户越来越近了。老巫师站在那里看了炉火一会儿,然后弯下腰,用火钳钩出戒指,将它转移到壁炉架上,随即拿了起来。弗罗多倒吸了一口冷气。
“早就凉了,”甘道夫说,“拿起来看!”弗罗多畏畏缩缩地用手掌接过戒指,它好像比刚才更厚、更重了。
“拿好了!”甘道夫说,“看仔细!”
弗罗多仔细看了看,此时戒指上出现了一些细纹,其精细程度远超这世上最精细的笔触,外圈、内圈上都有:那火焰般的线条,似乎形成一连串流动的铭文字母,闪着刺眼的亮光,看上去很悠远,好像源于深渊之中。
“我读不懂这些烈焰般的文字。”弗罗多用颤抖的声音说。
“你是不懂,”甘道夫说,“但我懂。那些字母是古体精灵文字,但这语言是魔多的语言,我不能在这里读出来。但我可以用通用语告诉你它的大概意思:
魔戒至尊,统御众戒,
魔戒至尊,寻取众戒,
魔戒至尊,缚众戒于阴影潜伏之魔多之地。
“这只是诗中的几句,那首诗在精灵传说中久为人知:
三戒归苍穹下精灵王,
七戒归石殿中矮人王,
九戒归尘世必死凡人,
一戒归黑暗王座上黑暗魔王,
魔多之地,阴影潜伏。
魔戒至尊,统御众戒,
魔戒至尊,寻取众戒,
魔戒至尊,缚众戒于
阴影潜伏之魔多之地。”
他顿了顿,然后用一种低沉的语调缓慢地说:“这枚戒指就是‘主宰戒’,统御众戒的至尊戒。这就是他在漫长的岁月以前遗失,令他力量大大消减的至尊戒。他很想寻回它,但万万不可再让他得到它。”
弗罗多默默坐着,一动不动。恐惧似乎伸出了一只巨手,就像从东方升起来的一团黑云,正阴森地逼近,像是要吞噬他。“这戒指!”他结结巴巴地说,“它,它是怎么到我手上的?”
“啊!”甘道夫说,“说来话长。故事的起源要追溯至黑暗年代,如今只有博学之士才会记得。我若是把整个故事都跟你说清楚,直到冬去春来,想必我们都还在这里坐着。
“昨天晚上我跟你说了黑暗魔王索伦的事。你听到的那些传言都是真的:他的确已东山再起,离开位于黑森林的老巢,返回了位于魔多黑塔之内的古老要塞。魔多这个名字,就连你们霍比特人也听说过,它就像古老故事中游荡在边界上的一道阴影。每次战败、休整过后,那个阴影都会改换形状,变得更加强大。”
“我希望这事不要发生在我所在的年代里。”弗罗多说。
“我也希望如此。”甘道夫说,“能活着看到这种年代的人都希望如此,但他们无法决定这种事。我们能决定的只有如何应对我们面临的这个时代。而我们的时代,弗罗多,已经开始变得黑暗了。敌人正在快速变强。我想他们的计划远没有成熟,但正在趋于成熟。我们将会难以应对他们的计划,非常难以应对,就算没有这个令人畏惧的机遇。
“敌人要想击败一切抵抗,突破最后的防御,用第二度黑暗覆盖天下各地。但他还缺少一样能够给予他力量和知识的东西,就是至尊戒。
“众戒中最漂亮的三戒被精灵王族藏起来了,没有被他染指玷污。矮人诸王拥有的七戒,已经被他夺回三枚,其余那些已被恶龙毁灭。他把九戒给了骄傲、强大的凡人,凡人因此落入陷阱。很久以前,他们臣服于魔戒的统治,变成‘戒灵’,变成他那巨大魔影下的魔影,变成了他最可怕的奴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九戒灵很久都没出来走动了。可谁又能说得清呢?当魔影再一次变得强大时,他们也可能会再出来。不过,还是算了吧!就算是在夏尔的早晨,我们也不要谈论这样的事。
“因此,现在的情况是:九戒已归他所有,七戒要么也归了他,要么被毁了。剩下的三戒还被藏着,但他已不再为此忧心,因为他只需要这枚至尊戒。这枚戒指是他亲自制作的,是属于他的;他在其中倾注了自己曾经拥有的大部分魔力,以统御其余众戒。若他夺回至尊戒,就会再度号令其余众戒,无论它们在哪里,就连那三戒也不能幸免。而那时,三戒造就的一切都将暴露,他的魔力也会因此变得空前强大。
“这就是那个令人畏惧的机遇,弗罗多。他本以为至尊戒被毁掉了,是被精灵毁掉的——本该如此。可如今他才知道,戒指并未被毁掉,有人找到了它。于是,他就找啊,找啊,拼了命地找,把全部心思都放在这上面了。至尊戒是他最大的希望,却是我们最大的恐惧。”
“那,那这枚至尊戒为什么没有被毁掉?”弗罗多喊道,“敌人若是真的那么强大,若是真的那么珍视这枚戒指,为什么会把它弄丢了呢?”他紧紧攥着那枚戒指,就好像有黑暗的手指已经伸了过来,要把它抢走似的。
“戒指是从他手里夺走的。”甘道夫说,“很久以前,精灵抵御他的力量更强大,更何况,并非所有的人类跟精灵的关系都那么疏远。西方之地的人类援助过精灵。这个故事原本是古史中一个值得回忆的章节:那个时候有悲伤,有聚拢的黑暗,却也有非凡的英勇和并未全然成空的伟大功绩。也许有朝一日,我会把整个故事讲给你听,或者你也可以让某个最了解内幕的人告诉你。
“鉴于你主要想知道此刻这戒指是怎么到你手上的,而这件事说起来也长得足以成为一个故事,我就只跟你说这件事吧。打败索伦的是精灵王吉尔-加拉德 和西方之地的埃兰迪尔 ,他们俩在那次战役中战死了,埃兰迪尔的儿子伊希尔杜从索伦的手指上砍落了戒指,并据为己有。于是索伦被击败,他的魂灵远遁,藏匿了多年,直到他的阴影在黑森林中再度凝聚成形。
“但戒指遗失了,它掉入了安都茵大河之中,彻底消失了。因为当时伊希尔杜正沿河东岸向北行进,在金鸢尾原野附近遭到奥克的伏击,几乎全军覆没。他跳入水中,但在游泳时戒指不慎从手指上滑落,于是奥克发现了他,用乱箭把他射死了。”
甘道夫停顿了片刻,说:“就在金鸢尾原野的那个黑水潭里,戒指消失在人们的记忆和传说中,知道这段历史的也没几个人,白道会也只知道这么多。不过我想,我终于可以继续讲这个故事了。
“此后又过了很久——却仍是在很久以前——在荒野边缘的大河边上,住着一群心灵手巧、走起路来轻手轻脚的小种人。我猜他们也是霍比特人,跟斯图尔家族的远祖同根,因为他们也喜欢河,常在河中游泳,有时也用芦苇做几只小船玩玩。他们当中有个显贵家族,人数众多,也比多数家族富有,当家人是一位老祖母,为人严厉,且精通他们的各类传说学识。这一家人中,有个叫斯密戈的人,最爱打听事情、最有好奇心。他对事物的根本和起源这类事情很有兴趣,他会潜入深潭,在树底下挖洞、种东西,在绿色土丘里挖掘隧道。他的脑袋和眼睛始终在向下看,也不再去看小山顶、树上的叶子或开在风中的花儿这类东西。
“他有个朋友,叫狄戈,跟他是一类人,比他眼尖,做起事来却不如他那么利索,也不如他那么壮实。有一回,他俩驾一条小船,到了下游的金鸢尾原野,那里有大片的鸢尾花和开了花的芦苇。到那儿以后,斯密戈从船上下来,开始在岸上四处探查,狄戈则坐在船上钓鱼。突然,一条大鱼咬钩了,他还没弄清那鱼在什么地方,就被拽出了船,被拖到了水底。然后他就放开了鱼线,因为他觉得他在河底看到了一个亮晶晶的东西,于是他屏住呼吸,把它抓在了手里。
“他噼里啪啦地拨着水朝上游,弄得头发上都是芦苇,弄得手里也都是泥,游回到了岸边。看啊!等他把那东西洗净之后,手里竟出现了一枚漂亮的金戒指,阳光正好,戒指散发出璀璨的光芒,他的心也跟着快活起来。在这个过程中,斯密戈其实一直躲在树后盯着他,当狄戈贪婪地盯着那枚戒指时,斯密戈蹑手蹑脚地走到了他背后。
“‘我亲爱的狄戈,快把那东西给我。’斯密戈隔着朋友的肩膀,这样说道。
“‘为什么要给你?’狄戈问。
“‘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亲爱的,我想要。’斯密戈说。
“‘我才不管今天是不是你的生日呢,’狄戈说,‘我已经给过你一个礼物了,那可是我掏空家底给你买的。这戒指是我找到的,我要留着。’
“‘哦,真的吗,亲爱的?’斯密戈说着,一把掐住狄戈的咽喉,掐死了他,因为那枚戒指瞧上去是那么闪耀,那么漂亮。然后,他就把戒指戴到了自己的手指上。
“没人知道狄戈出了什么事,因为出事地点离家太远,尸体又被斯密戈小心埋好了。就这样,斯密戈一个人回到了家,却发现他戴着这枚戒指时,家人都看不到他。这个发现让他欣喜若狂,他没有对任何人说。他用它刺探各种秘密,用学来的知识为非作歹。对一切害人的勾当,他都变得耳聪目明了。那戒指早就根据他的实际情况赋予了他相应的魔力。说来也不奇怪,最后他在当地变成了一个很不受欢迎的人,亲戚们都避着他(在他现身的时候)。他们用脚踢他,他就用嘴咬人家的脚。他把做贼当成爱好,总是一个人嘀嘀咕咕地四处乱窜,喉咙里还总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因此,人们就都叫他咕噜,总骂他,还叫他滚远点儿。他的祖母为了息事宁人,将他逐出家门,从洞里把他赶了出来。
“他一个人四处流浪,偶尔哭两声,抱怨这个世界太冷酷。他沿着大河朝上游走,最后到了一条从山上流下的溪流旁边,就顺着那个方向去了。他在深潭中用他那无形的手指抓鱼,将它们活剥生吞。一天,天气热得不行,他正趴在一个池塘旁边,突然感觉到脑袋后面一阵灼热,水面反射出的一道光刺痛了他哭得湿漉漉的眼睛。他很纳闷,因为他几乎忘记了太阳的存在。于是,他最后一次抬起头来,冲着它挥舞拳头。
“可是,当他再次垂下眼睛时,看到了前方远处迷雾山脉的峰顶,那条小溪正是从那里流出来的。他猛然想到:‘住在山底下想必又凉快又遮阴。我躲在那里,太阳就看不到我了。那些山的根肯定是真的根,那里肯定藏着自开天辟地以来就无人发现的大秘密。’
“就这样,他在夜里朝山上走,半路上发现了一个小岩洞,那条黑泉就是从里面流出来的。然后,他像条蛆一样,钻进了山的最深处,从此完全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那枚戒指跟他一同隐入黑暗,就连它的制造者,在其魔力再次开始增长之时,也根本不知道它的去向。”
“咕噜!”弗罗多惊叫道,“咕噜?你说的就是比尔博碰到的那个叫咕噜的小东西吗?真是讨厌!”
“我想这是个叫人伤心的故事,”老巫师说,“也有可能会发生在别的人身上,甚至会发生在我认识的一些霍比特人身上。”
“真想不到咕噜竟跟霍比特人沾亲带故,尽管关系那么远。”弗罗多有些恼火地说,“一想到这个就让人厌烦!”
“话虽这么说,可这毕竟是事实啊。”甘道夫说,“至少我对霍比特人起源的了解比他们自己知道的还多。就连比尔博的故事也暗示了这种亲缘关系。他们的意识和记忆深处有很多相像的地方。他们对彼此了解得很深,比霍比特人对矮人、奥克,甚至是精灵了解得还要深得多。就说一件事,想想他们都熟知的那些谜语。”
“没错。”弗罗多说,“虽说除了霍比特人,别的种族也猜谜,而且猜的谜也都差不多,可霍比特人从不撒谎,咕噜却总想着骗人家。他一直在想办法让可怜的比尔博放松警惕,他好下手。我敢说,他那么坏,总想害人取乐;玩这个游戏,到头来有可能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比尔博杀死、吃掉;就算输了,他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恐怕你说得很对,”甘道夫说,“可我觉得有些隐情你没有看到。就连咕噜也没有彻底堕落。事实证明,他比智者料想的还要强悍——就像一个霍比特人一样。他的意识的一角还是属于他的,光射进了那个角落,就像是黑夜中开了一道窄缝,那是来自往昔的光,让他想起了过去的事。我觉得,如果他又听到那种友善的声音,又想到风、树、草地上的阳光这类被遗忘的事物,心里想必真是很快活的。”
“不过,这种事到头来只会让他心中恶的部分变得更加恼怒——除非他能战胜那部分,除非他能被治愈。”说到这儿,甘道夫轻叹道,“唉!这对他来说希望太渺茫了,却也不是一点儿希望都没有,尽管他拿着这枚戒指那么久,都快久到他记不得有多久的地步了。这是因为他以前总戴着它,现在早就不那样做了,在黑暗中生活很少能用得到它。他自然也没有‘消逝’。他虽然瘦,却依然强悍。当然了,那个东西已经吞噬掉了他的意识,这样的痛苦已变得让他几乎无法承受。
“山底下的那些所谓的‘大秘密’终归也不过是无数个空虚的黑夜:该发现的都发现了,再没有什么事值得去做,只剩下偷偷摸摸吃着脏东西,满怀怨恨地回忆过去。他惨透了。他恨黑夜,更恨阳光:他什么都恨,最恨的就是那枚戒指。”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弗罗多说,“那戒指不是他的‘宝贝’吗?不是他唯一珍爱的东西吗?可既然他恨它,为什么不把它丢掉,或一走了之,不管它了呢?”
“弗罗多,听了这一切,你应该开始懂了,”甘道夫说,“他既恨它,又爱它,就像他既恨自己,又爱自己一样。他不能丢掉它。他已经失去了这么做的意志。
“弗罗多,有魔力的戒指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它可以背叛佩戴它的人,从其手指上悄悄滑落,而戴着它的人却绝不会抛弃它。他最多只会想着把它转交给别人看管——这种想法也只是出现在它开始控制人的早期阶段。但据我所知,史上只有比尔博一个人不但动了这样的念想,而且真的这么做了。而他也需要我全力帮助他。可即使这样,他也绝不会丢掉它,或把它扔到一旁。弗罗多,做决定的不是咕噜,而是魔戒本身。是魔戒离开了他。”
“什么?就是为了在一个合适的时间遇见比尔博?”弗罗多说,“奥克戴它岂不是更合适?”
“这不是闹着玩的事,”甘道夫说,“你可不要说笑。这是迄今为止魔戒史上发生的最怪异的事:比尔博刚好在那个时候赶到了,又刚好在黑暗中稀里糊涂地把它戴在了手指上。
“这当中发挥作用的可不止一种力量,弗罗多。这枚魔戒想回到它主人的身旁。它从伊希尔杜的手指上滑落,背叛了他;然后又抓住时机,逮住了可怜的狄戈,结果狄戈惨遭谋害;这之后又是咕噜,它吞噬掉了他。它再也用不到他了:他那么小,又那么猥琐,只要它跟他在一起,就永远不会再离开那个深潭了。因此,到现在它的主人又一次苏醒过来,从黑森林里放射出黑暗的欲念,它便抛弃了咕噜。出乎意料的是,它最后却被一个最让人意想不到、最不可能捡到它的人捡到了:这个人就是夏尔的比尔博!
“这件事背后,还有某种胜过造戒者意愿的力量在发挥作用。而我也可以再明白不过地告诉你,注定要得到这枚戒指的人就是比尔博,而非造戒者。这样看来,你也注定要得到它。这或许是能给人以鼓舞的想法。”
“才不是!”弗罗多说,“尽管我还不确定是否已经明白了你所说的,可魔戒,还有咕噜这些事,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你是真的知道,还是猜测的?”
甘道夫眼里闪着亮光,看着弗罗多。“我懂得多,学得也多,”他答道,“可我不想把我的所作所为都告诉你。埃兰迪尔、伊希尔杜和至尊戒的事,智者都知道。且不说别的证据,单单那烈焰般的文字,就足以说明你这枚戒指就是至尊戒。”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一点的?”弗罗多打断了甘道夫的话。
“当然是此刻,在这间屋子里了,”甘道夫警觉地答道,“可我知道我会找到它的。我从黑暗的旅途中归来,又搜索了那么久,就是为了这个最后的测试。这是最后的证据,如今,一切都已再清楚不过了。挖出咕噜的故事,填补历史中空缺的那一块,着实让我费了些心思。我起初可能猜中了一些有关咕噜的事,但现在我不是在猜测,我知道他的事。我见过他。”
“你见过咕噜?”弗罗多惊叫道。
“是的。这是明摆着的事嘛,如果一个人能去做,当然要这么做。我很久以前就尝试过,最后终于做成了。”
“那比尔博摆脱掉他以后又发生了哪些事呢?这个你知道吗?”
“不是很清楚。我跟你说的这些都是咕噜愿意讲的——尽管他跟我说的并不像是我跟你说的这样。咕噜是个骗子,他的话只能挑着听。比如他一口咬定魔戒是他的‘生日礼物’。他说戒指是他祖母送给他的,还说这种漂亮的东西他祖母那儿还有很多。这故事编得真可笑。我不怀疑斯密戈的祖母是女族长,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可说她有很多精灵戒指,未免也太荒唐了。说她还会把这些戒指送人,更是一派谎言。但这谎言中也有着那么一点点真实的东西。
“杀掉狄戈这件事搅得咕噜不得安生,他还为此编造了一整套辩词,竭力为自己辩护。在黑暗中啃骨头时,他总是一遍遍地跟他的‘宝贝’诉说,直到最后连自己几乎都信以为真:那天是他的生日;狄戈本该把这枚戒指给他;它出现在那里,本来就是要作为礼物送给他的;那就是他的生日礼物,等等,等等。
“我竭力耐着性子听他胡说八道,但真相对我来说极其重要,最后我不得不对他动真格的了。我用火吓唬他,一点儿一点儿地从他的嘴里把真相——连带着很多的啜泣、咆哮——硬生生地给挤了出来。他说他被人误解了,还受了虐待。可等到他最后把猜谜的事、比尔博逃走的事,以及他的事都跟我说了以后,就再也不肯说什么了,只是吐露了一些不明不白的暗示。他心里还隐藏着别的恐惧,比我的威吓还要令他恐惧。他嘟嘟囔囔地说,他要夺回自己的东西;大家走着瞧,看到时候他是否还能容忍人家踢他,把他赶进洞里,再把他身上的东西抢劫一空;咕噜现在有好朋友了,都是非常强大的好朋友,他们会帮他的,到时候就有巴金斯受的了。他当时主要就是这么想的。他恨比尔博,咒骂比尔博的名字。而且,他知道比尔博来自什么地方。”
“他是怎么知道这个的?”弗罗多问。
“唉,要说这名字,还不是蠢得要命的比尔博亲口告诉他的?知道了这一点,等咕噜出来,再想弄清楚他是哪个地方的人就不是什么难事了。哦,是的,他出来了。他对魔戒的强烈渴望战胜了对奥克甚至阳光的恐惧,过了一两年,他就离开了那座山。你瞧,虽然他依然渴望得到那枚戒指,但那枚戒指已经不再吞噬他了,他开始恢复了一点儿精神。他感觉自己老了,老得可怕,却不再那么胆小了,而且饿得要命。
“光,日月之光,仍是他所痛恨和恐惧的,我想他会一直这样,但他变狡猾了。他发现自己可以躲避日月之光,在死一般沉寂的暗夜中,凭借他那双冷酷的灰白眼睛,快速而轻巧地前行,抓一些受惊的或没有防备的小东西吃。有了新的食物,呼吸了新鲜的空气,他变得越发强壮、胆大。不出所料,他一路摸进了黑森林。”
“你就是在那里发现他的吗?”弗罗多问。
“我是在那里看到他的,”甘道夫答道,“但在此之前,他已游荡了很久,始终跟着比尔博的踪迹。从他嘴里很难问出些什么真相,因为他说话的时候总是被自己的咒骂和威胁打断。‘他的口袋里有什么?’他会这么说,‘他不肯说,没什么宝贝。小骗子。这么问不对。他刚才说谎了,没错,说谎了。他坏了规矩,我们应该掐死他。啊,宝贝。我们会的,宝贝!’
“他就是这么说话的。我估计你也不想听了。那段日子我听得都快烦死了。但他在咆哮的时候也说漏过一些暗示,我从这些暗示中推断出,他最后蹑手蹑脚地去了埃斯加洛斯,甚至还去了河谷邦的大街小巷,又是偷听,又是偷看。唉,有关那些大事件的消息传遍了整个荒野,很多人都听说了比尔博的名字,都知道他是什么地方的人。而我们返回比尔博西部老家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咕噜耳朵尖,很快就会得到他想要的信息。”
“那他为什么不继续跟着比尔博?”弗罗多问,“他为什么不去夏尔?”
“啊,”甘道夫说,“我现在就要说这个。我认为他是想去的。他出发,打西边回来,一直走到大河那边。然后,他转身朝别的地方去了。我确信他不是因为怕路程远而心生退意。他不怕这个,是有某种东西让他不得不改变了方向,那些帮我追捕他的朋友是这么认为的。
“先是森林精灵跟上了他,这种事对他们来说简直小菜一碟,因为那个时候他的足迹还很明显。他们跟着这足迹,先是穿过了黑森林,绕了一圈又回来了,却始终不见咕噜的踪迹。森林里满是关于他的传言,就连野兽和鸟儿中也纷纷传着可怕的故事。树人说,外面出现了某种新的可怕的东西——一种吸血的鬼魂。那鬼魂会悄悄爬到树上翻鸟窝,钻进洞里寻幼兽,溜进窗里找摇篮。
“但咕噜的脚印在黑森林西边又拐了弯,慢慢朝南去了,淡出了森林精灵的视野,消失了。然后,我犯了一个大错。没错,弗罗多,这不是我第一次犯这么大的错误了,但我担心这可能是最恶劣的一次。我当时撒手不管这件事了。我放走了他,因为当时我心里还装着别的事,而且我仍对萨鲁曼的学识深信不疑。
“唉,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我为此付出了代价,度过了很多黑暗、危险的日子。比尔博从这里离开后,我再次寻找咕噜的踪迹时,他留下的那些脚印早就模糊难辨了。我的搜寻本会一无所获,好在我得到了一位朋友的帮助:我的这位朋友叫阿拉贡,是当今世界上最伟大的旅人和猎手。我们走遍了整个荒野,绝望地搜寻着咕噜的踪迹,却什么也没看到。就在我们放弃原有的追踪路线、改换别的道路时,我们居然找到了咕噜。我的朋友冒着极大的危险,把这个可怜的东西带了回来。
“咕噜死活不肯说那段日子他都干了些什么。他只是哭,骂我们残忍,喉咙里还不停地咕噜咕噜响。后来,我们逼他,他就恐惧地连声尖叫,不停朝后退缩,抚摸着长手,舔着手指,就好像手指很痛,就好像想起了某些痛苦的往事。但恐怕有一点是确信无疑的了:他曾缓慢又鬼祟地、一步挨一步地、一英里又一英里地朝南去了,最后抵达了魔多之地。”
一阵深重的沉默降临,屋里静得可以让弗罗多听到自己的心跳。就连屋外的一切似乎也都安静了下来,山姆用那柄大剪刀割草的声音此时也已经听不到了。
“没错,他去了魔多之地。”甘道夫说,“唉!魔多将一切邪恶的东西都吸引了过去,黑暗力量正拼尽全力将他们召集到那里。那枚敌人的魔戒也会留下自己的痕迹,将咕噜暴露在召唤面前,使他无法抗拒。还有,那时所有的种族都在低声议论南地出现的新阴影,还有他对西方的憎恨。这就是他的那些新朋友,会帮他复仇的新朋友!
“卑鄙的蠢货!在那片恶土上,他会得到很多教训,多得让他吃不消。他潜藏在边界上偷窥,迟早会被抓到,被带走——去接受审讯。恐怕事情就是这样。我们找到他时,他已在那里待了很久,正往回走。他一定是接到了命令,要去做什么恶事了。但现在这已不重要了,他已干下了最恶的事。
“是的,唉!敌人从他的口中得知至尊戒已被找到。他知道了伊希尔杜落水的地方;他知道咕噜在哪里找到了他的戒指;他知道这是一枚主戒指,因为它能使人长寿;他知道那不是三戒之一,因为那三枚戒指从未遗失,也不容许邪恶存在;他知道那也不是七戒或九戒之一,因为它们的下落都已知晓。他知道那就是至尊戒。我想,他终于听说了霍比特人和夏尔的消息。
“夏尔——如果他还没有找到,我想他现在可能正在找。弗罗多,我真的很担心,他甚至会认为,巴金斯这个很久以来都不为人所注意的名字,已经变得非常重要了。”
“这太可怕了!”弗罗多叫道,“比我从你的暗示和警告中想象出的最可怕的事还要可怕得多。噢,甘道夫,我最好的朋友,我该怎么做?现在我真的害怕了。我该怎么做?当初有机会时,比尔博没有一剑扎死那个邪恶的小东西,真是太可惜了!”
“可惜?对,正是怜悯 让他住了手,怜悯和同情。没必要下死手的时候就不下。为此,他也得到了很好的回报,是不是,弗罗多?那个邪恶的东西没伤着他,他最后也逃了,这就是为什么当初他能得到那枚戒指。是怜悯心给了他这一切。”
“对不起,”弗罗多说,“可我被吓坏了,我对咕噜并没有怜悯心。”
“你还没见过他。”甘道夫打断了他的话。
“我是没见过,我也不想见,”弗罗多说,“你的话我都不懂。你是说他做了这么多坏事,你,还有精灵,还让他继续活着?不管怎么说,他就跟奥克一样坏,俨然就是敌人。他该死。”
“该死!我敢说他的确该死。很多活着的人也该死,而有些死掉的人却应该活着。他们死了,你能再把命给他们吗?所以不要在生死这个问题上轻易断言。因为,就连最智慧的人也无法参透万物的结局。我对咕噜到死前能改过自新这一点不抱太大希望,但希望还是有的。而且,他现在的命运跟至尊戒绑在了一起。我隐约觉得,在这一切结束前,他会做一些事,要么是好事,要么是坏事;当那一刻来临时,比尔博的怜悯之心会决定很多人的命运——特别是你的。不管怎么说,我们并没有杀死他,他那么老了,又那么悲惨。森林精灵虽然囚禁了他,却也是用发自他们智慧心灵的善意对他的。”
“可就算比尔博没杀死他,我还是不愿他留着那戒指。我宁愿他从未找到过它,我也从未拥有过它!你为什么偏偏让我留着它呢?你为什么不令我丢掉或毁了它呢?”
“让你?令你?”巫师反问,“我的话你没有在听吗?你说话怎么不过脑子呢?扔了它,那显然不对。人们总有办法找到这些魔戒。落到恶人手里,它们就可能会被用来做大恶事。最糟糕的情况是,它可能会落到敌人的手中——它真的会落入他手中,因为它是至尊戒,他会动用全部的力量找它,或把它引到他那里。
“当然,我亲爱的弗罗多,它会给你带来危险,令我深感不安的就是这个。但太多的事都有危险,我也只好冒些险了——尽管有时我离这儿很远,但夏尔没有一日不被警惕地守护着。我觉得,只要你从来不用它,它就不会给你造成坏的影响,至少不会造成很长久的坏影响。你一定还记得九年前,我最后一次见你时,我仍对这些事一无所知。”
“那你为什么不毁了它,就像你说的早就该这么做一样?”弗罗多再次喊道,“你若是能给我提个醒,哪怕让人给我捎个信,我也早把它毁了。”
“你会这么做?你要怎么做?你试过吗?”
“没有。可我觉得用锤子总可以把它砸烂,用火也能把它烧化。”
“那就试试吧!”甘道夫说,“现在就试!”
弗罗多又把戒指从兜里掏出来,看了看。它此刻显得又平又光滑,没有任何字迹或花纹。金子看上去十分纯,色泽饱满又漂亮,形状圆得无可挑剔。这真是一件绝妙的东西,真是一件十足的宝贝。他把它拿出来时,本想直接扔进火炉中烧得最热的地方,可他现在发现自己做不到,不强烈挣扎一番就不可能做到。他用手掂量着那戒指,犹豫着,又逼自己回想甘道夫对他说过的所有话,然后他凭着意志的力量做出了一个动作,像是要把它扔出去——却发现自己又把它放回了口袋里。
甘道夫冷冷地笑了笑:“看到了吧?弗罗多,你也无法轻易丢掉它,更别提毁掉它了。我没法‘让’你做什么事——除非强迫你,但这样会毁掉你的心智。但说到毁掉这枚戒指,强力根本不起作用。就算你用大铁锤使劲儿砸,它也会毫发无损。你我的手,都毁不掉它。
“当然了,就你那一小堆火,连普通的金子也熔不了。这枚戒指刚才已经被烧了一次,连热都没热。整个夏尔,就没有哪个铁匠能动它分毫。矮人们的铁砧和熔炉也丝毫奈何不了它。据说,龙的烈焰可以熔化、焚毁力量之戒,但现在这世上哪还有什么能喷出足够炽热的古老烈焰的龙啊?何况这世上从未有哪只恶龙能够摧毁至尊戒,也就是主戒,就连黑龙安卡拉刚 也做不到,因为至尊戒是索伦亲手制造的。
“如果你真想毁了它,只有一个办法:找到烈焰山奥洛都茵深处的‘末日裂缝’,把魔戒扔进去,让敌人再也得不到它。”
“我真的想毁了它!”弗罗多叫道,“或者,呃,让别的东西毁了它。我就不是冒险的料。我真希望我从未见过这枚魔戒!它为什么跑到我身边?怎么就选中了我?”
“我无法回答这些问题,”甘道夫说,“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并不是因为你拥有别人没有的某些长处,至少不是力量或智慧。但你被选中了,你就得使用你的这些力量、心智。”
“可你说的这些东西我哪有啊!你有智慧,又那么强大,你就不能拿着这枚戒指吗?”
“不能!”甘道夫突然站起来大声说道,“有了魔戒的力量,我的力量就会变得过于强大、过于可怕。而魔戒通过我,又会获得比我更强大、更可怕的力量。”他的眼睛亮了起来,脸上也放射着光芒,就好像体内燃烧着一团烈火,“不要引诱我!我不想成为黑暗魔王那样的人。而且,魔戒是通过怜悯进入我的心中的——对弱者的怜悯,和对用来做善事的强大力量的渴望。不要引诱我!我不敢拿它,甚至只是保存着不用,我也不敢。使用它的欲望将会强过我自身拥有的力量。我会有急需它的时候。凶险暗伏在我的前面。”
他走到窗口,拉开窗帘,推开百叶窗。阳光又一次射进屋里。山姆一边走在屋外的小路上,一边吹口哨。“现在,”老巫师转身对弗罗多说,“要由你来做决定了。不过,我会永远帮助你。”他把一只手搭在了弗罗多的肩膀上,“我会帮你背负这份重担,你背负它一日,我就帮你一日。但我们要尽快行动。敌人正在行动。”
一阵长久的沉默。甘道夫再次坐下,抽起烟斗,仿佛陷入了深思。他的眼睛看似闭着,却在眼皮底下注视着弗罗多的一举一动。弗罗多眼也不眨一下,盯着壁炉里烧得热烘烘的木头,直到幻象充斥他的视野,他仿佛在看着烈火般的深井。他在想象传说中的末日裂缝和令人恐惧的烈焰之山。
“好啦!”甘道夫终于说道,“你在想什么呢?你决定好怎么做了吗?”
“没有!”弗罗多从沉思中慢慢回过神来,而让他深感奇怪的是,现在天并没有黑,隔着窗户,依然能看到阳光照射下的花园,“哦,也许,是的。据我对你所说的话的理解,我想我得留着魔戒,守护着它,至少目前是这样。无论它对我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我都要这样做。”
“你若真的这样想,无论它对你产生怎样的影响,都将是很缓慢的,邪恶的影响也是这样。”甘道夫说。
“但愿如此,”弗罗多说,“可我还是希望你最好能找到一个更好的人来看护它。现在我又觉得自己好像很危险,对周围的人来说也是这样。我不能留着魔戒待在这里。我应该离开袋底洞,离开夏尔,把一切都留下,一走了之。”他叹了口气。
“如果我能,我倒是愿意救夏尔——尽管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觉得这里的人个个都是蠢蛋,说什么话都听不懂,最好还是来场地震或让恶龙入侵,这样或许对他们还有些好处。但我现在不这么想了。我觉得,只要夏尔还在我身后,只要它还是安全舒适的,我就会觉得流浪更易忍受:因为我知道,在那里的某个地方有一个坚实的立足之处,就算我的双脚已不再能立足其上。
“当然,有时我会想到离开,却只想象成自己去度假,去经历一系列的冒险,就像比尔博那样,甚至比他的还要精彩些,然后平平安安地结束旅途。但这一次意味着流亡,是一场从危险奔向危险、吸引危险紧随其后的旅途。我想,如果我真的要离开,要保护整个夏尔,就得一个人走。但我觉得自己好弱小,无依无靠,还有——好绝望。敌人是那么强大,那么可怕。”
他没告诉甘道夫,他说话时,正有一股追随比尔博而去的强烈欲望,像烈火一样在他心头烧了起来——跟着比尔博,甚至有可能再次找到他。这欲望如此强烈,甚至战胜了他的恐惧:他几乎想从这里蹿出去,帽子也不戴就跑到下面那条路上,就像比尔博在多年前的那个早晨做的那样。
“我亲爱的弗罗多!”甘道夫突然大声说道,“正如我之前所说的,霍比特人真是一种令人吃惊的生物。你一个月就能知晓他们的行事方式,可一百年过后,在紧要的关头,他们的行为还是会令你大吃一惊。我几乎不敢期望得到一个这样的回答,就算是从你口中说出我也没想到过。比尔博的继承人选得没错,尽管他可能都没想过这会有多重要。恐怕你说的是对的,魔戒不能在夏尔继续藏下去了,为了你,也为了别人,你必须离开这里,把巴金斯这个名字甩在身后。在夏尔之外的荒野中,叫这个名字的人都不安全。我现在就给你一个旅途中用的名字。你走的时候,就叫‘山下先生’吧。
“但我觉得你没必要非得一个人走。你若认识哪个你信得过的人,哪个愿意与你同去的人——你愿意带他一同面对未知危险的人,那就带他一起走吧。但是你若是想找个同伴,一定要细细挑选!还要小心你说的话,哪怕对方是你最亲密的朋友!敌人有很多间谍,也有很多种偷听的办法。”
他突然不说了,像是在听什么。弗罗多意识到周围变得十分安静,屋里屋外都是这样。然后,只见老巫师一个箭步蹿上窗台,把一只长胳膊伸到窗外,又往下探去。只听一声尖叫,一头卷毛的山姆·甘姆吉就被老巫师揪着一只耳朵拽了起来。
“好啊,好啊,老天!”甘道夫说,“这不是山姆·甘姆吉吗?你干吗呢?”
“愿老天保佑您,甘道夫先生,老爷!”山姆说道,“我什么也没干!我就是在窗户底下修剪草坪呢,您懂我的意思吧。”他拿起大剪刀展示着所谓的证据。
“我没听懂,”甘道夫阴沉着脸说,“我可有一阵子没听到你的割草声了。你躲在屋檐下偷听了多久?”
“偷听?老爷,抱歉,我没听懂您在说什么。袋底洞可没有屋檐呀,这可是事实。”
“别装傻!你都听到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干?”甘道夫的眼睛精光一闪,眉毛像刚毛一样竖了起来。
“弗罗多先生,老爷!”山姆哆嗦着身子叫道,“千万不要让他伤害我,老爷!千万别叫他把我变成什么怪物!我老爹会受不了的。我敢以我的名誉担保,我没有恶意,老爷!”
“他不会伤害你的,”弗罗多强忍着笑说道,尽管他自己也吃了一惊,甚至有些纳闷,“他跟我都很清楚,你没有恶意。不过,你要马上站起来回答他的问题。”
“好的,老爷。”山姆有点儿犹豫不决地说道,“我倒是听了不少,却都没弄明白。我听到什么敌人、戒指,还有比尔博先生,老爷,还有恶龙,还有一座火山,还有——还有精灵,老爷。我是控制不住才听的,您懂我的意思吧。愿老天保佑您,老爷,可我真的很喜欢听这种故事。我还相信它们呢,我才不管泰德会说什么呢。精灵,老爷!我真的想见他们一见。您走的时候能带我去瞧瞧精灵吗,老爷?”
甘道夫突然哈哈大笑。“进来吧!”他一边喊着,一边伸出两只胳膊,把惊魂未定的山姆连同他的大剪刀、草屑之类的东西,一块从窗外拎到了屋里,又让他在地上站稳当。“带你去瞧瞧精灵,嗯?”他盯着山姆说道,脸上却掠过一丝笑容,“这么说,你听到弗罗多先生要走了?”
“我听到了,老爷。这就是为什么我哽了那么一下,那一声好像被你听到了。我本不想这么干的,老爷,却没忍住,我太心烦啦!”
“我这么做也是身不由己啊,山姆。”弗罗多伤心地说。他突然意识到,这次匆匆离开夏尔,不仅是跟熟悉又舒适的袋底洞说再见,还意味着更痛苦的别离。“我不走不行。可——”他注视着山姆,“你若真的关心我,就让这个秘密烂在你的肚子里吧。明白吗?你若不守住秘密,胆敢把你在这里听到的向外吐露半个字,我就让甘道夫把你变成一只癞蛤蟆,再让花园里爬满草蛇。”
山姆咕咚一声跪倒在地,不住地哆嗦。“快起来,山姆!”甘道夫说道,“我想到了一个更好的主意,既可以让你闭嘴,又可以适当地惩罚你偷听。你跟弗罗多先生一起走吧!”
“我,老爷!”山姆叫道,同时像一条被主人邀请出去散步的狗那样跳了起来,“我就要走啦,就要去看精灵、见世面啦!万岁!”他大声喊道,然后突然号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