袋底洞的比尔博·巴金斯先生宣布,不久后要为自己一百一十一岁生日办一个特别隆重的宴会,霍比屯的人都在兴奋地讨论这件事。
比尔博富有又古怪,从他那次引人注目地消失又出其不意地回来,至今已过去了六十年,这期间他一直被人们看作一个奇人。他出去那趟带回来的财宝,早就在当地成为传奇,不管老一辈人怎么说,反正人们普遍认为,袋底洞那座山丘里遍布暗道,暗道里装的都是财宝。如果这还不足以让他出名,那就说说他那令人惊奇的不衰活力吧。时光对巴金斯先生似乎没有多大影响。他九十岁时,瞧上去就像五十岁的人。到了九十九岁,人们开始说他“保养有道”,不过说他“容颜不老”倒更贴切些。有些人不免摇头,觉得这好事好过头了,既有花不完的财富(据说如此),又有不老的容颜(显然如此),这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这是要付出代价的,”他们说,“不对劲,要招来麻烦!”
可这麻烦至今也没有来。而且因为巴金斯先生出手慷慨大方,多数人也都愿意为此包容他的古怪和好运。他照常去探访亲戚朋友们(当然,萨克维尔-巴金斯一家除外),许多穷苦的霍比特人和普通家族也衷心地崇拜他。但他没有什么亲近的朋友,直到他那几个年轻的侄子慢慢长大,情况才有了些变化。
这些侄子中年纪最长的一个,也是比尔博最喜欢的一个,就是那位叫弗罗多·巴金斯的小伙子。比尔博九十九岁那年收养了弗罗多做继承人,还把他带到袋底洞一起生活,萨克维尔-巴金斯一家多年的希望算是化为了泡影。比尔博和弗罗多碰巧在同一天过生日,也就是九月二十二日。“你最好搬来这里住,我的小伙子弗罗多,”比尔博有一天这么说,“然后我们就能一起舒舒服服地庆祝生日了。”那时弗罗多才二十郎当岁,霍比特人就是这么称呼二十来岁的人的。从童年到三十三岁成年之间的这段时间,就是所谓的吊儿郎当的年纪。
一晃十二年过去了。每年这两位巴金斯先生都会在袋底洞共同举办一个很热闹的生日宴会,但这回大家都明白,今年秋天两人有不一般的安排。比尔博就要一百一十一岁了,“111”,对霍比特人来说,这个年纪也足以称奇和敬重了(老图克本人也才活到了一百三十岁而已);而弗罗多也将满三十三岁,“33”也是一个重要的数字——说明他要“成年”了。
霍比屯和傍水镇的人们七嘴八舌地说开了,关于这场宴会的小道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夏尔。比尔博先生的经历和个性再次成为人们的主要话题,老一辈人突然发现人们很喜欢他们说过去的事。
要说谁最能吸引听众,无疑当数绰号为“老头儿”的老汉姆·甘姆吉。他总在傍水路上一家名叫“常春藤”的小客栈里叽里呱啦地说个没完,颇为人们所信,因为他曾在袋底洞照看了四十年的花园,而在那之前也给担任这一职务的老霍尔曼打下手。如今他岁数大了,关节也不利索了,这份工作就主要由他的小儿子山姆·甘姆吉做了。父子俩与比尔博、弗罗多的关系都很好。他们就住在小丘上,袋底洞正下方的袋下路三号。
“我总说,比尔博先生是一位厚道和善、谈吐文雅的霍比特绅士。”老头儿如此宣称。这话说得一点儿不假:比尔博总是对他客客气气的,还叫他“汉姆法斯特师傅”,常向他请教种植蔬菜的事——在“根茎菜”这方面,特别是土豆,老头儿可是这一带公认的权威(他自己也这么认为)。
“那个跟他住一起的弗罗多怎么样?”傍水镇的老诺克斯这样问,“虽说他姓巴金斯,却有一半白兰地雄鹿家族的血统。我真搞不懂,霍比屯巴金斯家的人怎么会去雄鹿地找老婆,那儿的人那么古怪。”
“也难怪他们古怪,”双足家的老爹(老头儿的隔壁邻居)插嘴说,“他们不就住在白兰地河不对劲的那一边吗?正对着老林子。就算传言只有一半是真的,那里也算是一个黑暗又糟糕的地方。”
“你说得对,老爹!”老头儿说,“倒不是说雄鹿地的白兰地雄鹿家的人住在老林子就古怪,而是他们好像本来就有古怪的血统。他们坐着小船在那条大河上瞎晃——这一点就不对劲。依我说,难怪招来了麻烦。但不管怎么说,弗罗多先生可是个你指望能碰到的那种霍比特好小伙。他跟比尔博先生很像,而且不光模样像。他父亲毕竟是巴金斯家的人呢。卓果·巴金斯先生,多正派、多叫人尊敬的一个人啊,直到他淹死,从来没有惹人说三道四过。”
“淹死?”好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道。这个传言他们听过,比这更惊悚的他们自然也听过,但霍比特人天生热衷于家族史,他们已经准备好再听一遍了。
“嗯,只是听人这么说。”老头儿说,“知道吗?卓果先生,娶了雄鹿地可怜的普莉穆拉小姐为妻。她是我们这位比尔博先生的表妹,我说的是他母亲那一支(他母亲就是老图克家的那个小女儿),而卓果先生又是他的远房堂弟。这样说来,不管从哪头算,弗罗多先生都算是他的隔代亲人,既是外甥,也是远房侄子,懂了吧。卓果先生婚后常随他的岳父老戈巴道克大人同住在白兰地厅(他嘴馋,而老戈巴道克又喜欢大摆宴席招待客人),后来他划着船去白兰地河上游玩,他跟他妻子就这样淹死了,可怜的弗罗多那时还是个孩子。”
“我听说他俩是在晚饭后趁着月色去水上的,”老诺克斯说道,“是卓果太重把船压沉了。”
“我可听说是她把他推下水的呢,后来他又把她拽下去了。”霍比屯的磨坊主桑迪曼说道。
“桑迪曼,不能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啊。”老头儿说,他不太喜欢这个磨坊主,“哪有什么又推又拽的事啊?船那么摇晃,就是乖乖坐着也不免出什么事。但话说回来,弗罗多先生一下子就成了孤儿,可以说,他身陷那帮雄鹿地的怪人中间,真的很可怜,稀里糊涂地算是在白兰地厅长大了。人们都说,那地方真像个兔子窝。老戈巴道克大人起码有一百个亲戚住在那里头。比尔博先生把那孩子带回来跟正派人一起生活,依我说,他真是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可我总觉得这事对萨克维尔-巴金斯一家来说是个沉重打击,他们还以为能把袋底洞弄到手呢。当时比尔博先生出了远门,人们都以为他死在了外头。结果人家一回来就把他们赶了出去,后来他就一直那么活着,活着,一天天过去了,却总也不见老,老天保佑!再后来他突然就有了继承人,文件也都办得妥妥当当的。如今,萨克维尔-巴金斯那家人再也看不到袋底洞里头喽,或者说,人家原本就不想他们看到。”
“我听人说那里头藏着不少财宝呢!”一个从西区大洞镇过来办事的陌生人说,“我还听说你们那座小丘里遍布暗道,暗道里塞满了金银,还有珠宝。”
“这么说,你听说的比我知道的还多,”老头儿答道,“我可不知道什么珠宝。比尔博先生出手阔绰,他的钱好像怎么花也花不完,可我不知道有暗道这回事。比尔博先生回来那会儿,我亲眼见过他,当时我还是个孩子。我给老霍尔曼(他是我父亲的堂弟)当学徒才没多久,可他就把我带到了袋底洞那边,让我给他搭把手,防止人们在搞拍卖会的时候乱闯、乱踩花园。拍卖会搞了一半,就见比尔博先生骑着一匹小矮马,驮着好几个大包、大箱子回来了。我一点儿也不怀疑,那包和箱子里面装的几乎都是他从外地捡来的财宝。我还听人说,他弄到宝贝的那地方遍地是金山银山,但他带回来的东西可不够填什么暗道的。不过,我儿子山姆对这件事知道得更多些,他经常出入袋底洞。他疯了似的喜欢听过去的事,比尔博先生的故事他都听过。比尔博先生还教他识字呢——我可得提醒各位,他这么做可不是出于什么坏心,我也希望不会招来什么坏事。”
“‘什么精灵、恶龙啊,’我跟他说,‘卷心菜和土豆才对你我更有好处。大人物的事,你别去掺和,不然就会栽进大麻烦里。’我就是这么跟他说的,我也会这么跟别人说。”他看了一眼那个外地人和磨坊主,补充道。
可人们并不相信老头儿说的。关于比尔博的财宝的传说如今早已深深地刻在了年轻一代霍比特人的脑子里。
“啊,可他极有可能又在他先前弄的那批财宝上加了不少吧。”磨坊主不服气,说出了人们的普遍看法,“他经常出门。看看他去看的都是些什么怪人:大半夜去他家的矮人,还有那个叫甘道夫的四处瞎晃的老巫师,反正都是这种怪人。老头儿,你想说什么,那是你的事,可袋底洞就是个怪地方,那儿的人也古怪。”
“喂,你怎么说都行,可你知道的那点儿事,就像你对划船的了解一样,少得可怜,我的桑迪曼先生。”老头儿不甘示弱地回嘴道,这下他更不喜欢这个磨坊主了,“如果那也叫古怪,那我们这个地方还真要再古怪一点儿才好。有些人住在洞里,墙都是金子做的,可就是不愿意赏他的朋友一杯啤酒喝,我说的这种人就在附近。可袋底洞的人做什么事都是那么有规矩。咱们家山姆说,每个人都会受邀去参加宴会,还有礼物呢,我得提醒各位,人人都能得到一份礼物——就在这个月。”
这个月就是九月,天气要多好有多好。又过了一两天,有件事被风言风语传开了(很可能就是那个消息灵通的山姆最先散播出来的),说是举行生日宴会的时候会放焰火。焰火!这在夏尔可是将近一个世纪都没有听说过的事了,确切地说,自从老图克去世以后,大家就没听说过这回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那一天越来越近。有一天傍晚,一辆怪模怪样的马车拉着几个怪模怪样的包裹进了霍比屯,费力地爬上小丘,去了袋底洞那里。霍比屯的人被惊动,纷纷躲在点着灯的屋里朝外偷偷地看。那赶车的是外乡人,嘴里还唱着奇怪的歌曲:尽是些留着长胡子、头戴深兜帽的矮人,有几个干脆住在袋底洞了。九月的第二个周末,一辆马车大白天从白兰地桥那边过来,进了傍水镇。赶车的是一位老人,只见他头戴一顶高高的尖顶蓝帽,身披灰色长斗篷,脖子上还围着一条银色领巾。他的胡子又白又长,浓密的眉毛都从帽檐下伸了出来。一群霍比特小孩一路追着马车,跑过了整个霍比屯,又跟着跑上了小丘。他们猜得没错,车上拉的正是焰火。那老人到了比尔博家的大门口,开始卸货:都是大捆大捆的焰火,什么样的都有,每捆焰火上还写着一个大大的红色字母G ,以及精灵的如尼文 。
当然,那就是甘道夫的标志,这位老人就是巫师甘道夫,他在夏尔名气很大,主要是因为他在摆弄焰火、灯光方面是把好手。而他真正从事的行当,可比这些艰难、危险得多,只是夏尔人不知道罢了。在他们看来,他只是这场宴会上的诸多“卖点”之一。因此,霍比特小孩们就都兴奋起来了。“G代表够棒!”他们纷纷喊着,老人听了只是微笑。他们认得他的模样,尽管他只是偶尔在霍比屯露一回面,并且从不久留。除了屯子里最老最老的那些人,不论是这些孩子,还是别的什么人,都从未见过这位老巫师的焰火表演——如今早已成为过往传奇了。
比尔博和几个矮人帮着老人把货都卸完了,比尔博只分了一些零钱给看热闹的孩子们,竟连一个爆竹或烟花也没放给大家看,这让他们感到非常失望。
“快回家去吧!”甘道夫说,“到时候让你们看个够。”说完就跟比尔博一同进了屋,门也随手关上了。那群霍比特小孩无可奈何地盯着那门好一会儿才走,似乎觉得宴会那天永远也不会到来。
袋底洞的一间小屋里,比尔博和甘道夫坐在朝西敞开的窗户旁边,望着外面的花园。临近黄昏,阳光清亮,气氛温馨。花园里的金鱼草鲜红似火,向日葵散发着金色的光。旱金莲的枝蔓茂盛,一路爬满了整面草皮墙,还爬到圆窗户那儿,似乎在偷偷朝里面看。
“你这花园可真漂亮!”甘道夫赞叹道。
“可不是吗?”比尔博说,“我是真喜欢它,也非常喜欢这个可爱的老夏尔,不过我觉得我还是需要度个假。”
“那你是打算按原计划走?”
“没错。好几个月前我就拿定主意了,不会改了。”
“挺好,那就不用多说了。你就按你的计划办吧——我得提醒你,是整个计划——希望对你、对我们所有的人,都能有一个好结果。”
“但愿如此吧。不管怎样,周四那天我得好好乐一乐,开一个小玩笑。”
“我在想谁会让你给逗笑了呢?”甘道夫摇着头说。
“那就等着瞧吧。”比尔博说。
第二天,有更多的马车爬上了小丘,而且还没完没了。先前或许还有人小声抱怨“不照顾本地生意”,可就在那周,潮水般的订单从袋底洞里涌出来,几乎把霍比屯、傍水镇和邻近各地的每一种食品和饮料、各类日用品及奢侈品订购一空。人们的兴奋劲儿被勾起来了,开始算计着日历上余下的日子,满怀期待地等着邮差上门,希望能收到请柬。
没过多久,请柬也像潮水一样涌来,霍比屯的邮局被请柬塞得满满的,傍水镇的邮局也被雪花一样的请柬淹没了,只好征招义工来帮忙。这些义工如不断的溪流,随身带着成百封写着诸如“谢谢,到时我一定到”这类客套话的回函,朝小丘送去。
袋底洞门前挂出一张告示,上面写着:“恕不会客,除商讨宴会事宜外。”可就连那些真的有宴会方面的事相商,或者假装有事相商的人,也几乎不被允许进屋。比尔博忙坏了:写请柬、在回信上做标记、包礼物,还得抽出空来准备自己的事。从甘道夫到的那天起,他就一直没露过面。
一天早晨,霍比特人一觉醒来发现,比尔博家前门南面的空地上,堆满了搭大小帐篷用的绳子和棍子。坡上还开了一个通向大路的特别入口,路旁又修造了宽宽的台阶和一扇白色的巨门。袋下路住着的那三户霍比特人的家刚好挨着这片场地,他们顿时起了莫大的兴趣,并受到了人们的羡慕。甚至连假装在自家花园忙活的老头儿甘姆吉也不装了。
帐篷开始搭起来。有个帐篷大得出奇,大到把场地中间那棵树都给围了起来。那棵树骄傲地站在一头,大小树枝上也都挂满了灯笼,下面刚好就是宴会主桌的一头。还有更诱人的呢(反正霍比特人就是这么想的):场地北角搭建了一间巨大的露天厨房。方圆数里内各个客栈、餐馆的厨师全被请来,为矮人们和袋底洞的其他怪人准备食物。大家的兴奋之情到达了最高点。
随后,宴会的前一天,星期三,天空阴云满布,人们便全都焦虑起来。但到了星期四——九月二十二日那天,天色却变得晴朗起来。太阳升起,乌云散去,彩旗飘摇,欢闹开场。
比尔博·巴金斯说这是个“宴会”,其实就是个各类娱乐活动的大杂烩。邻近地区的居民几乎都受到了邀请,只有少数几位被意外忽略了,但他们最后还是来了,这倒也无关紧要了。夏尔其他地方也有许多人收到了邀请,有几个甚至是从边界以外的地区来的。比尔博在那座崭新的大白门前欢迎客人们(以及不速之客)的到来。他给大家及“闲杂人”分发礼物——后者指的是那些从后面绕出去又从前门进来拿礼物的家伙。霍比特人是在自己过生日时给别人送礼物,一般说来,礼物也不怎么贵重,尤其不像今天这样奢侈、丰厚,但这种送礼的风俗倒也不坏。其实,在霍比屯和傍水镇,几乎每天都有人过生日,因此这些地方的霍比特人,每人每周至少会收到一份礼物。可他们就是对此乐此不疲。
今天这种场合,礼物出奇地好。霍比特小孩们兴奋得一时忘了吃东西。那些玩具都是他们以前从未见过的,个个都那么漂亮,有些明显带着几分魔力。其实,很多玩具在一年前就下单订购了,经历漫漫长途,一路从孤山和河谷邦那里运过来,都是矮人们亲手做的真品。
待每个客人都受到了欢迎,进了门,入了席,大家就开始唱歌、跳舞、弹奏音乐、做游戏,当然,吃的喝的是少不了的。光正餐就有三顿:午餐、下午茶、晚餐(说夜宵也行)。但之所以能区分出所谓的午餐和下午茶,主要是因为在这两个时段,所有宾客都坐下来一起吃喝;而其他时段则只不过是许多人在吃喝——从上午十一点一直吃到傍晚六点半,接着就开始放焰火。
焰火都由甘道夫负责:运送的人是他,设计、制作的人也是他,特效炮、套炮、火箭炮都是由他亲自来放的。而冲天炮、大爆竹、双响炮、烟花棒、照明烛、矮人烛、精灵喷泉、奥克吼炮、霹雳响炮这些,则一大堆一大堆地分给大家放了。它们全都棒极了。甘道夫的手艺真是随着年纪的增长又老到了不少。
有些火箭炮就像闪着光的鸟儿,一边飞,一边唱着优美动听的歌曲。有的好像绿树,树干上冒着黑烟,树叶展开的样子宛如整个春天瞬间绽放,闪亮的枝条垂挂着闪光的鲜花,惹得下面的霍比特人阵阵惊呼,而就在触碰到他们扬起的脸的一刹那,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阵阵香气。又有成群的蝴蝶如喷泉般涌出,闪着光,纷纷飞到了树丛中;五彩焰火柱竖起来,变成数只雄鹰,或游走的小船,或列阵飞翔的天鹅;还有一阵红色的雷雨和黄色的阵雨;还有密林般的银色矛枪,随着一声突然的呐喊,就像参战的军队,猛地插向空中,然后又像百条灼热的火蛇,咝的一声落入水河 中。最后还有一个惊喜,是为了向比尔博致敬,正如甘道夫所料,霍比特人见了个个大惊失色。灯灭了,一大团烟雾升腾起来。那烟雾从远处看像一座山,山顶上开始冒火光,喷射着绿色和红色的火苗。此刻,一条金龙飞了出来——不像真龙那么大,却逼真得叫人害怕:只见它嘴里喷着烈火,眼睛冒着光,朝下面看着。一阵炸雷般的咆哮之后,它咝咝地呼啸着在众人头顶之上连飞了三次。大家都吓傻了,很多人被吓得硬生生地扑倒在地,双手掩面不敢再看。金龙像列车一样飞过,翻了个筋斗,伴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傍水镇上空炸开了。
“这是个信号,说明晚餐就要开始喽!”比尔博说。疼痛、惊恐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趴在地上的霍比特人都蹦了起来。如此豪华丰盛的晚餐人人有份。所谓人人有份,就是除了受邀参加特殊家宴之外的所有人都有份。家宴就在包围着那棵树的大帐篷里举行。受邀人数限定在十二打(霍比特人也把这数字称为“一箩”,尽管他们觉得用“一箩”来形容人不大妥当);这些宾客基本都是从跟比尔博和弗罗多沾亲带故的家族中选出来的,不过当中也有几位没有亲戚关系的特殊朋友(如甘道夫)。很多年轻的霍比特人也来了,都是经过父母同意才来的。霍比特人在孩子们熬夜这件事上倒不那么在意,特别是在有机会让他们免费大吃一顿的时候。养孩子可是要费不少的粮食呢。
巴金斯家、博芬家都来了不少人,图克家、白兰地雄鹿家来的人也不算少,挖博家(这家跟比尔博·巴金斯的祖母沾亲)来了几个,胖伯家(跟他外祖父图克家沾亲)也来了几个,挖洞家、博尔杰家、腰带扣家、獾屋家、强身家、吹号家、傲足家也各有几个人参加。这些人跟比尔博只能算勉强沾边的亲戚,有几个住在夏尔的偏远处,以前几乎从未在霍比屯露过面。萨克维尔-巴金斯家也没有被忘掉,奥索和他太太洛比莉亚都在场。他们不喜欢比尔博,憎恨弗罗多,可那张用金色的墨水写的请柬是那么漂亮,让他们觉得不能不来。再说,他们的这位堂兄比尔博潜心研究美食多年,他的宴席可是大有名气。
一百四十四位客人都期待着一场盛大的晚宴,尽管他们很害怕晚宴过后的主人致辞(这是免不了的)。他很有可能会扯几句他称之为“诗歌”的东西,有时一两杯酒下肚后,他还会叽里呱啦地说起他那场荒诞又神秘的探险之旅。客人们倒也没有失望:他们享受了一场非常美妙的晚宴,其实算是一场十分有趣的娱乐活动——各类美食摆满桌子,花样繁多,丰盛有余,久尝不尽。随后的好几周,想在附近买个什么东西几乎已不可能,但考虑到此前比尔博已把方圆数里内商店、酒窖、仓库里的东西差不多都买空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盛宴(差不多)告一段落,接下来便是演说。多数客人都很快活,用他们的话讲,处于一种“吃撑了”的状态,因此心态是宽容的。他们慢慢喝着最中意的饮品,小口尝着最中意的糕点,早已忘了先前畏惧的事。他们准备好了,什么事都愿意听,并且愿意在每段讲话结束后都献上喝彩。
“我亲爱的乡亲们。”比尔博站起来开口说道。“注意听!注意听!注意听!”人们齐声喊道,不停重复着这一句话,好像都有些心口不一。比尔博离开座位,站到那棵张灯结彩的树底下的一把椅子上。灯笼里射出的光打在他容光焕发的脸上,绣花银色马甲外面的金扣子也闪着光。大家看到他站在那儿,一只手在空中挥舞着,另一只手在裤兜里插着。
“我亲爱的巴金斯家和博芬家,”他开始说了,“还有我亲爱的图克家和白兰地雄鹿家,以及挖博家、胖伯家、挖洞家、吹号家、博尔杰家、腰带扣家、强身家、獾屋家、傲足家。”“是傲‘脚’家啦!”大帐篷后头一个年长的霍比特人叫道。当然,他就姓“傲足”,并且名副其实,他的脚很大,毛又特别多,此时两只脚就架在桌上。
“傲足家,”比尔博重复道,“还有我的好萨克维尔-巴金斯家,终于又能欢迎你们回袋底洞了。今天是我一百一十一岁生日:我今天一百一十一岁啦!”“好啊!万岁!返老还童!”人们叫着、嚷着,快活地拍打桌子。比尔博说得真棒。他们爱听的就是这种演讲:言简意赅。
“希望你们如我一样尽情欢乐。”震耳欲聋的喝彩声起来了,人们齐声高喊“对啊”(也有喊“不对”的)。喇叭、号角、风笛、长笛及其他乐器一起被奏响。刚才说过,在场的还有不少霍比特小伙子。数百个音乐响炮被拉爆,大部分的响炮上印着“河谷邦”,这对多数霍比特人来说没有什么意义,但他们觉得这些响炮确实很棒。响炮里都有乐器,虽说个头不大,但制作精美,还能吹奏迷人的乐曲。而此时的一个角落里,几个以为比尔博大叔已经说完了(他说得很明白,该说的都说了)的,来自图克、白兰地雄鹿家族的小伙子,已组建起一支即兴管弦乐队,开始奏起欢快的舞曲。埃弗拉德·图克先生和梅里洛特·白兰地雄鹿小姐已经站到了桌子上,手里拿着铃铛,开始跳“跳圈舞”:这舞跳得真好,只是过于劲爆了。
可比尔博还没有说完。他从近旁的一个小伙子手上抢过一个号,吹出了三个响音。噪声消停了。“我不会耽误各位太久。”他喊道。人群中发出一阵欢呼。“我请你们来是出于一个目的。”他这么说话令人印象深刻。全场几乎一片寂静,甚至有一两个图克家的人还竖起了耳朵。
“确切地说,是出于三个目的。第一,我想告诉大家的是,我很喜欢你们,跟这么棒、这么令人羡慕的霍比特人在一起生活,一百一十一年一晃就过去了。”场上爆出雷鸣般的赞叹声。
“你们当中有一半的人,我还没有了解到我应该了解到的程度的一半;你们当中不到一半的人,我喜欢你们也只是达到你们值得喜欢的程度的一半。”大家万万没有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而且说得还挺深奥。有几个人稀稀拉拉地鼓掌,可大多数人都在使劲儿琢磨,想弄明白这句话是不是夸他们的。
“第二,是为了庆祝我的生日。”欢呼声又起来了。“我应该说:‘为了庆祝我们的生日。’当然了,因为今天也是我的继承人兼侄子弗罗多的生日。今天他成年了,可以继承家业了。”几个上岁数的人胡乱拍了几下手,算是做个样子,年轻人则大声高喊:“弗罗多!弗罗多!快活的老弗罗多!”萨克维尔-巴金斯两口子皱着眉,在想“继承家业”是什么意思。
“我俩的岁数加到一起是一百四十四岁,刚好对应了你们的人数——一箩,如果我能这么说的话。”无人喝彩。这太荒唐了。很多宾客,特别是萨克维尔-巴金斯夫妇,都觉得受了侮辱,觉得他们到这儿来就是凑数的,就像打包的货物。“一箩,真是的!真难听。”
“请允许我回忆一下往事,今天,也是我骑着酒桶抵达长湖上的埃斯加洛斯的周年纪念日,尽管我当时忘了那天也是我的生日。那时我才五十一岁,觉得过不过生日也不太重要。但那天的宴会相当豪华丰盛,尽管我记得,当时我患着重感冒,只能说一句‘灰常感黑你们’这样不着四六的话。现在我把这话正确地重说一遍:‘非常感谢你们来参加我的小宴会。’”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他们都怕他马上就会来上一支歌或一首诗,他们都快烦死了。他就不能不说吗?就不能让他们为他的健康干上一杯吗?但比尔博这次既没有唱歌,也没有念诗。他停顿了一会儿。
“第三,也是最后一个目的,”他说,“我想宣布一件事。”他最后这句话说得又大声又突然,搞得那些还坐着的人都坐直了身子。“尽管我刚才说过,跟你们在一起生活,一百一十一年一晃就过去了,可我要难过地宣布——一切就到此结束吧。我要走了。我现在就要走了。再见!”
他从椅子上下来便不见了踪影。一道炫目的光一闪,各位宾客都眨了下眼。等他们把眼睁开,比尔博早已不知去向。一百四十四个霍比特人呆呆地坐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奥多·傲足的脚早就从桌子上挪了下来,使劲儿跺着地。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几个人深深喘了口气,突然间,巴金斯家、博芬家、图克家、白兰地雄鹿家、挖博家、胖伯家、挖洞家、博尔杰家、腰带扣家、獾屋家、强身家、吹号家、傲足家的人都开始说话了。
大家起初还认为这个玩笑开得可不怎么好,要安抚好众人的惊吓和烦乱,得拿来更多的食物才管用。“他这是疯了,我早就说过。”这可能是最普遍的评论了。就连图克家的人(也有几个人例外)也觉得比尔博的行为有些怪诞。一时间,大家都想当然地认为他的突然消失无非就是搞了个恶作剧。
但老罗里·白兰地雄鹿可不这么看。年纪和盛宴都没有影响他的智慧,他跟他儿媳埃斯梅拉达说:“这事有点儿可疑,我亲爱的埃斯梅拉达!我想那个疯子巴金斯这回又出门了。真是个可笑的老傻瓜蛋。可我们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吃的喝的他又没带走。”他冲着弗罗多大声叫喊,让他再送一轮酒过来。
在座的只有弗罗多一句话也没说。他在比尔博那张空荡荡的椅子旁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对于众人说的话、问的问题一概不理睬。他当然喜欢比尔博开的这个玩笑了,尽管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众宾客那副又恼又惊的模样让他总忍不住想笑。可他又有些担心: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深爱着这个霍比特老头。大多数的宾客接着吃喝,说着比尔博·巴金斯过去和现在的各种古怪行为,但怒火中烧的萨克维尔-巴金斯夫妇早就走了。弗罗多不想再参与宴会上的事了,他又让人拿了些酒过来,站起身,静静地把自己那杯酒一口气喝光,祝福比尔博健康长寿,然后就溜出了大帐篷。
回过头来说比尔博·巴金斯,在发表演讲时,他的手一刻不停地抚弄着那枚金戒指——正是他保存了那么多年的那枚魔戒。他从椅子上下来的那一刻,戒指就滑到了他的手指上,从此霍比屯再也没有哪个霍比特人看见过他。
他快步走回到洞口,脸上带着微笑,站在那儿听了听大帐篷里的喧闹声,又听了听场地别的地方客人们的欢笑声,这才进去。他脱掉盛装,卷好了,又用棉纸把那件刺绣真丝马甲包好,放到一旁。接着,他赶紧穿上一件又旧又脏的衣裳,用一条旧皮带把腰勒好,又在皮带上挂了一把装在破黑皮剑鞘中的短剑。他打开一个散发着樟脑球味的上锁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件带兜帽的旧斗篷。这斗篷始终被锁在抽屉里,貌似很珍贵,可上面补丁摞补丁,又历经风吹日晒,最初的颜色几乎已消退殆尽:当初可能是深绿色的。这斗篷穿在他身上未免也太大了。然后他走进书房,从一个结实的大箱子里掏出一捆用旧布裹着的东西,又拿出来一卷皮面手稿和一个鼓鼓囊囊的大信封,把手稿和信封塞进旁边放着的一个沉重包裹的最上头。他又把那枚金戒指连同那条漂亮的链子一起装进信封,封好,写上了“弗罗多收”几个字。他一开始把信封放到壁炉架上,却又突然拿下来塞进了自己的口袋。就在那时,门开了,甘道夫快步走了进来。
“哈啰!”比尔博说,“我还在想你会不会来呢。”
“能看见你,我真高兴。”巫师说着,坐到了椅子上,“我来找你是想跟你最后说几句话。我想,你觉得一切都进行得天衣无缝,对吗?”
“没错,我是这么想的,”比尔博说,“就是那道光惊到我了,吓了我一大跳,别的事倒还好。我想那又是你加的一个小把戏,对吧?”
“是我干的。那枚戒指你稳妥地保存了这么些年,我觉得得给你的客人们一点儿不一样的东西才行,好解释你为什么会突然消失。”
“还说呢,我的玩笑差点儿就让你给毁了。你这个老家伙,总也闲不住,凡事都要插一杠子!”比尔博笑道,“可我觉得你还是像以前那样,什么都知道了,对吗?”
“知道是知道——可也得是我能知道的事啊。你这件事我总觉得没什么把握。事情到这儿就算结束了,你的玩笑也开了,你大多数的亲戚也被你惊到了,受了你的冒犯,在接下来的九天,更有可能是九十九天,整个夏尔就又有话题可说了。你还想再玩大点儿,对吗?”
“我是想再玩玩。我想我得休个假,休个很长很长的假,这事我以前跟你提过。很可能要休一辈子的假——我想我不会再回来了。说实在的,我也不想回来,我把事情都安排妥当了。我老了,甘道夫。我看着不老,但在内心深处,我开始感觉到自己老了。‘保养有道!’瞧他们说得多好听。”他哼道,“哦,我觉得自己浑身都单薄了,有点儿被拉长的感觉,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就像黄油被抹到了一块太大的面包上。这不对劲。我得改变,反正得做点儿事。”
甘道夫神情严肃,仔细地看着他。“没错,是有些不对劲,”他若有所思地说,“没错。但不管怎么说,我相信你的计划可能是最好的。”
“嗯,反正我已经打定了主意。我想再去看看那山,甘道夫,那山,然后找个地方好好歇着,一个安静的地方,踏踏实实待着,没有一堆亲戚四处窥视我,也没有太多讨厌的访客来按我的门铃。我想找个地方,把我的书写完。我给那书想出了一个绝妙的结尾:从此以后,他在快乐中过完了一生。”
甘道夫笑了:“希望他会吧。但不管这本书结尾怎么样,都没有人会去看的。”
“哦,多年后,他们说不定会看的。弗罗多早就读了一部分,我写了多少,他就读了多少。你会照看弗罗多的,对吗?”
“是的,我会的——用两只眼照看他,只要我有空。”
“当然了,如果我叫他,他肯定会跟我走。其实,在宴会开始前,他就这么要求过。可他其实并不是真的想跟我走。我死前想再看一眼这荒蛮的乡野,还有那山,可他依然爱着夏尔,爱着这里的森林、田地,还有小河。他在这里待着应该会很舒服。当然,除了零星几样东西,我打算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他。我希望他习惯了一个人生活以后会过得快乐。他也该自己做主了。”
“所有的东西?”甘道夫说,“包括那枚戒指吗?你答应过的,想起来没?”
“哦,呃,是的,我想是的。”比尔博有点儿结巴了。
“那戒指在哪儿呢?”
“如果你非要问的话,那戒指在信封里,”比尔博不耐烦地说,“就在壁炉架上搁着。哦,不对!在我的口袋里!”他踌躇着。“这是不是有点儿怪?”他轻声对自己说,“可是说到底,为什么不行?为什么就不能在我口袋里待着?”
甘道夫又一次紧紧盯着比尔博,眼中射出一道光芒。“我是这么想的,比尔博,”他平静地说,“你应该把它留下。难道你不想吗?”
“哦,想——又不想。说真的,现在再想想,我还真不愿意跟它分开呢。我真的不明白我怎么就不能把它带在身上。你干吗非要我把它留下?”他问道,口气中有了一种奇怪的变化。那是一种尖刻的口气,透着怀疑和气恼。“你一直纠缠着我这枚戒指不放,我在路上弄到的其他东西你倒是从来不关心。”
“是不关心,可我必须问个究竟,”甘道夫说,“我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这很重要。魔戒是——嗯,有魔力的,魔戒稀有又奇怪。我想说,过去我对你的戒指非常感兴趣,现在仍然如此。如果你又要出门的话,我想知道它在哪里。而且,我觉得你留着它已经够久了。比尔博,除非我错得太离谱,否则我认为你不会再需要它了。”
比尔博脸红了,眼睛里冒着愤怒的光。他那张和善的脸也变得冷酷起来。“为什么不需要?”他叫道,“我怎么处置我的东西是我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戒指是我的,是我找到的,是它主动跑到我手里的。”
“你说得对,说得对,”甘道夫说,“可也没必要发脾气啊。”
“我发脾气也是你的错,”比尔博说,“告诉你吧,戒指就是我的,我的,是我的宝贝。没错,就是我的宝贝。”
巫师的表情依然严肃且专注,只是那深陷的眼睛里面闪过一道摇曳的光,这表明比尔博的这番话让他吃惊,也着实让他警觉起来。“以前也曾有人这么叫过它,”他说,“但不是你。”
“可我现在就这么叫了。为什么不能这么叫?就连咕噜也这么叫过。这戒指现在不是他的了,归我了。我想说,我要留着它。”
甘道夫站了起来。他严肃地说:“比尔博,你非要这么说的话,你就是个蠢货。你说的每一个字都越发清晰地证明你是个蠢货。它已经牢牢地控制住你了。丢掉它!然后你就可以一个人上路了,你就自由了。”
“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走就怎么走。”比尔博固执地说。
“听着,我亲爱的霍比特人!”甘道夫说,“我们做了一辈子的朋友,而且你欠我人情。快点儿吧!就像你承诺过的:丢掉它!”
“喂,你要是想要我的戒指就明说嘛!”比尔博说,“可我是不会给你的。实话告诉你吧,我是不会把我的宝贝给你的。”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摸向那把小剑的剑柄。
甘道夫的眼睛射出寒光:“你要是再这么说,可就轮到我发火啦。让你瞧瞧灰袍甘道夫的本来面目。”他朝着霍比特人跨出一步,好像变得高大了,气势汹汹,小屋里都是他的影子。
比尔博退到墙边,急促地呼吸着,一只手紧紧抓住口袋。他们就这样面对面站着,僵持了一阵子,屋里的空气都紧张地颤动起来。甘道夫的眼睛还在盯着这位霍比特人。比尔博慢慢地松开了手,身体开始颤抖。
“我不知道你这是怎么了,甘道夫。”他说,“你以前从来没这样过。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枚戒指就是我的,不是吗?是我找到的,如果不是它,咕噜早就杀了我。我不管他怎么说,反正我不是小偷。”
“我从来没说过你是小偷,”甘道夫说,“我也不是。我是想帮你,不是要夺走你的东西。我希望你还能像从前那样相信我。”说完他一转身,满屋的影子就散了。他好像又缩成了那个身穿灰衣的小老头,弓着腰,面露担忧。
比尔博用一只手捂住眼睛。“对不起。”他说,“可我觉得很怪。不过现在好了,不用再为这事操心了。最近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戒指的事,有时觉得它就像只眼睛在盯着我。我总想把它戴上,然后隐身,你知道这种感觉吧?要么就总觉得它好像要出事,总要拿出来瞧瞧才放心。我想把它放在抽屉里来着,可一摸兜里它没在,我就感觉不太踏实。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好像总也下不了决心。”
“那就听我的,”甘道夫说,“你这次就下狠心。你走吧,把它留下。别再带着它了。把它给弗罗多,我会照看他的。”
比尔博站了一会儿,还是有些紧张,拿不定主意。接着,他叹了口气。“好吧,”他努力地说,“就这么办吧。”说完他耸耸肩,伤心地笑了笑。“说真的,这次宴会不就是为了这个吗?分发了那么多的生日礼物,想着趁这会儿把它一并送出去或许会容易些,结果到头来,还是不容易。不过我精心做了那么多准备,如果白费也太遗憾了,这真的会毁了我开的这个玩笑。”
“确实,依我看,整件事中唯一的重点就这么完了。”甘道夫说道。
“就这样吧,”比尔博说,“余下的东西都留给弗罗多。”他深吸一口气。“现在我真的要走了,不然就会被人发现。我说过再见了,再说一遍我可做不到。”他拎起那个大包,朝门口去了。
“那戒指还在你口袋里装着呢。”巫师说。
“哦,可不是嘛!”比尔博惊叫一声,“我的遗嘱和全部的文件也在,你最好把它们拿去,帮我转交给弗罗多,这样最稳妥。”
“别,别把戒指给我。”甘道夫说,“就放在壁炉架上吧。放在那儿足够安全,等弗罗多来拿。我会等他来的。”
比尔博掏出那个信封,刚要放在钟表旁,手突然朝后一缩,信封掉在了地上。他还没来得及捡,老巫师已弯下腰抓在手里,把它放到了该放的地方。怒气又一次突然掠过霍比特人的脸庞。但突然间,这怒气就变为快慰和大笑。
“嗯,就这样吧,”他说,“现在我得走了。”
他们出了屋子,走进大厅。比尔博选了他最喜欢的那根手杖拿在手里,然后吹了个口哨。三个矮人从各自忙活的屋子里走了出来。
“都准备好了吗?”比尔博问,“东西都装好、贴上标签了吗?”
“都妥当了。”他们答道。
“好,那我们出发吧!”他出了前门。
当晚的夜色很美,黑色的天空中点缀着些许繁星。他抬头望天,嗅了嗅空气。“真好!又出门了,又跟矮人们一起出门了,真好!这真的是我渴望了好多年的美事!再见啦!”说着他看了一眼老屋,冲着门口鞠了个躬,“再见,甘道夫!”
“比尔博,此刻就再见吧。你要照顾好自己!你的年纪都那么大了,或许智慧也够多了。”
“照顾!我才不在乎呢。别担心!我从来没这么高兴过,这足以说明很多事。但这一刻终于到了,我终于能好好地尽兴一把了。”他补充道,然后,仿佛是自言自语,他压低声音,在黑夜中轻柔地唱了起来:
路从门前就已开始,
旅途永远没有尽头。
纵然前方长路漫漫,
我愿竭尽所能追赶,
脚步急切尽情挥汗。
穿越那无数的岔路,
直抵那宽阔的坦途。
到那时再往何方去?
那情景谁能说得清?
他不唱了,沉默了片刻,然后再没说一句话,转身避开田野和帐篷里涌出的灯光和欢闹声,由三个矮人跟着,转了一圈,走进花园,小跑着走上了那条长长的坡道。他跳过坡底一处篱笆稍矮的地方,走过草地,像吹得青草沙沙作响的风,走入漫漫黑夜之中。
甘道夫在门口又站了一会儿,注视着比尔博消失在黑夜里。“再见啦,我亲爱的比尔博——我们下次再见吧!”他轻声说道,然后转身进了屋。
弗罗多不久后也回到屋里,发现甘道夫正坐在黑暗中沉思。“他走了吗?”他问。
“走了,”甘道夫答道,“他终于走了。”
“我希望——到今晚为止,我还一直希望这只是个玩笑,”弗罗多说,“可我心里知道,他是决意要走的。他过去总把严肃的事当玩笑来说。真希望我能早一点儿回来,这样就能送送他了。”
“我真心觉得他是想悄无声息地溜掉。”甘道夫说,“别太担心了,他不会有事的——至少目前不会。他留了个包裹给你,就在那边!”
弗罗多从壁炉架上取下那个包裹,瞥了一眼,却没打开。
“我想他的遗嘱和全部的文件都在里面,”老巫师说,“你现在是袋底洞的主人了。另外,我想你会找到一枚金戒指。”
“那枚戒指!”弗罗多叫道,“也留给我了吗?他为什么要留给我呢?不过,也许它会有些用处吧。”
“也许会有,也许没有。”甘道夫说,“如果我是你,就不会用它。留着吧,别让人知道,好好保存着!现在我得去睡觉了。”
身为袋底洞的主人,弗罗多发现,跟宾客们道别可是件苦差事。此刻关于怪事的流言已传遍了整个场地,但弗罗多只肯说:“等明天一早,一切就会真相大白。”午夜前后,马车前来接载重要的客人。它们满载着吃饱了肚子、心中却极不满足的人。园丁们按照事先安排前来,用独轮手推车把那些不小心被漏掉的人送走。
黑夜慢慢退去,太阳出来了。霍比特人起得比平时晚。早晨很快过去了,人们过来开始(按照吩咐)收拾帐篷、桌子、椅子、汤勺、刀子、瓶子、盘子、灯笼、种在箱子里开着花的灌木、面包屑、拉炮纸,还有遗落的包、手套、手帕,以及没吃完的食物(只有一小点儿)。然后,又有一些人赶到了(不请自来):巴金斯家、博芬家、博尔杰家、图克家,还有别的居住或留宿在附近的客人。到了中午,甚至连那些吃得最饱的人也出来四处走动了,就这样,袋底洞前聚了一大群人,都是不请自来的,却也毫不令人意外。
弗罗多在台阶上等着,面带微笑,但瞧上去疲惫又焦虑。他欢迎所有来访的人,却仍像以前一样,没有说多余的话。别人问他,他只是回上一句:“比尔博·巴金斯先生走了,据我所知,不会再回来了。”有些客人被他请进了屋里,因为比尔博给这些人留了口信。
客厅里有一大堆各式各样的包裹和小家具。每样东西上都系着一个标签。有几个标签是这么写的:
“给阿德拉德·图克,真的给他了。比尔博赠。”标签是系在一把雨伞上的。阿德拉德曾顺手带走很多没系标签的雨伞。
“给朵拉·巴金斯,以纪念长久以来的书信来往。爱你的比尔博赠。”标签是系在一个大废纸篓上的。朵拉是卓果的姐姐,也是比尔博和弗罗多在世的女亲戚当中岁数最大的,她今年九十九岁,半个多世纪以来写下过很多金玉良言。
“给米罗·挖洞,希望这份礼物能派上用场。比·巴赠。”这个标签是系在一支金色钢笔和一个墨水瓶上的。别人给米罗写信,他从来没回过。
“给安杰莉卡用。比尔博叔叔赠。”这个标签是系在一个凸面圆镜子上的。她是巴金斯家的一位年轻姑娘,显然她自认为面容美若天仙。
“给雨果·腰带扣藏书用。一位贡献者赠。”这个标签是系在一个(空的)书架上的。雨果跟人家借过不少书,却不怎么爱还。
“给洛比莉亚·萨克维尔-巴金斯,作为礼物。”这个标签是系在一小盒银汤匙上的。比尔博相信,她趁他上次出远门从家里顺走了不少汤匙。洛比莉亚对这事也心知肚明。那天稍晚的时候,她也来了,一看标签就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可还是把那盒汤匙拿走了。
这只是大堆礼物中的一小部分。比尔博活了那么久,家里早就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礼物。霍比特人天生就有在屋里堆放杂物的习惯:这归咎于他们爱相互赠送礼物的风俗习惯。当然,并不是每样礼物都是新的,有那么一两件马松早就在这一片儿转送过一遍了,可比尔博还是经常送人新礼物,收到的那些就都留下了。如今,老洞里总算清出了些地方。
比尔博离开时送人的这些礼物上都有标签,都是他亲自写的,有几个有点儿意思,有的不过是写句玩笑话。不过,多数礼物都送得很到位。最穷苦的霍比特人,特别是住在袋下路的那些人家都得了不少东西。老头儿甘姆吉得了两袋子土豆、一把新铁锹、一件羊毛马甲,外加一瓶治疗关节痛的药膏。老罗里·白兰地雄鹿天生好客,这次为自己赢来了一打陈酿美酒——南区产的一种红酒,劲儿够大,这原本是比尔博的父亲藏在酒窖中的,如今早就够味儿了。罗里当即原谅了比尔博,一瓶好酒下肚后,更是夸他是个一流的大好人。
给弗罗多留下的东西应有尽有。主要的宝贝、书籍、画,更有用不完的家具,自然都留给他了。不过,钱和珠宝却连个迹象或明示也没有:一分钱、一个玻璃珠也没给他留下。
当天下午可真够弗罗多应付的。比尔博免费分全部家当的流言像野火燎原一样疯传着,很快屋里屋外就聚满了无所事事的人,赶都赶不走。标签被硬生生地扯下来,混到了一起,有的人为此还大吵大闹。有的企图在客厅里做交易,有的想顺走原本不是给他们的小东西,哪样东西看着没人要,或是没人注意,就拿在手里溜了。门前的那条路上挤满了独轮手推车和二轮手推车。
正闹着,萨克维尔-巴金斯夫妇到了。弗罗多累得够呛,想歇一会儿,就让他的朋友梅里·白兰地雄鹿帮忙盯紧点儿。这时,奥索吵着闹着要见弗罗多,梅里冲他礼貌地鞠了一躬。
“他有些不舒服,”他说,“正休息呢。”
“你是说他躲着呢吧。”洛比莉亚说道,“反正我们得见他,不见他不行。快去告诉他!”
梅里去了好一会儿,趁这段时间,他们可就忙活开了,把比尔博走时送给他们的礼物——汤匙都捞在手里。东西拿是拿了,可他们还是不满意。最后,他们被带进了书房。弗罗多正在桌子旁边坐着,桌子上堆满了文件。他看上去有点儿不舒服——至少瞧见萨克维尔-巴金斯夫妇时是这样,他站起来,一只手在口袋里摸着什么东西。可他说话的口气还是很客气的。
萨克维尔-巴金斯夫妇很叫人讨厌。他们先是出低价(就像朋友之间做交易),要强行购买人家的各种珍贵或没系标签的东西。听到弗罗多说只有比尔博特别指定的东西才能送出去,这两口子就说整件事非常可疑。
“我别的不知道,就知道一件事,”奥索说,“就是便宜都让你给占尽了。我非得看一下遗嘱不可。”
奥索本来是比尔博的继承人,谁知又冒出来收养弗罗多这事。他一边细心地读遗嘱,一边哼哼。不幸的是,遗嘱写得既清楚又毫无差错(都是依照霍比特人的法律惯例写的,除了各种要求,还有七个证人的红笔签名)。
“又没戏啦!”他对老婆说,“而且是在足足等了六十年之后。到头来就得了几个破汤匙?真是天大的玩笑!”他在弗罗多的鼻子底下打了个响指,迈着笨重的步子走了。但洛比莉亚可没那么容易打发。过了一会儿,弗罗多从书房里出来,想看看事情怎么样了,却发现她还在周围晃荡,一会儿看看屋里每个隐蔽的角落,一会儿又敲敲地板。他从她的雨伞里拿回几件不知怎么跑到里头去的小(却很贵重)的东西,坚决地送她出了门。看她的脸色,像是要在走之前说句狠话,可等到了台阶上,她转过身来,却只是说道:
“你会后悔的,小伙子!你为什么不跟他一起去?这儿不是你的家,你不是巴金斯家的,你——你是白兰地雄鹿家的!”
“听到了吗,梅里?她这是在骂我呢。”弗罗多在她走后随手关门的时候这样说。
“她这是恭维你呢,”梅里·白兰地雄鹿说,“所以,她说的也不是真的喽。”
随后他们绕洞转了一圈,把三个正在地窖墙上打洞的霍比特小伙子(两个博芬家的,一个博尔杰家的)赶跑了。弗罗多又跟那个叫桑乔·傲足的小伙子(老奥多·傲足的孙子)打了一架,那家伙觉得那间大食品储藏室里有回声,已经开始挖洞了。比尔博藏宝的传说叫人们好奇又充满了希望,因为谁都知道,这种传说中的财宝(就算不是不义之财,也是通过某种神秘渠道得来的),谁发现了就是谁的——除非搜寻时遭到阻止。
弗罗多制服了桑乔,把他轰出去以后,就瘫坐在了客厅的椅子上。“该关门了,梅里,”他说,“把门锁好,今天不管谁来也不准开,就算他们把攻城锤弄来,也不要开。”然后,他喝了杯迟到的下午茶,给自己提了提神。
他刚坐下就听前面有人在轻轻敲门。“多半又是洛比莉亚,”他想,“她肯定想起了什么恶毒的话,这会儿回来要劈头盖脸地跟我说。让她等着吧。”
他接着喝茶。那人还在敲门,而且声音也大了些,可他没太在意。突然,老巫师的头出现在窗户旁边。
“弗罗多,你要是再不让我进去,我就把你这道破门轰到你的洞里,再从里面轰出来。”老巫师说。
“原来是你啊,我亲爱的甘道夫!稍等片刻!”弗罗多一边叫着,一边冲出屋子到了门前,“快进来!快进来!我还以为是洛比莉亚呢。”
“那我原谅你啦。不过我刚才看到她赶着一辆小马车朝傍水镇去了,那张脸那么难看,简直能让鲜牛奶变馊。”
“她刚才差点儿就让我变馊了。说真的,我差点儿就试了比尔博送我的那枚戒指。我真想马上消失。”
“千万别这么干!”甘道夫说着坐下了,“弗罗多,你要当心那戒指。其实,我来最后跟你说几句话,一半也是因为这个。”
“呃,它怎么了?”
“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只知道比尔博跟我说过的那些事。我听过他的故事:他是怎么找到的,又是怎么使用的——我是说,他在那次旅途中是怎么用的。”
“我在想他说的是哪个故事。”甘道夫说。
“哦,不是他告诉矮人们并写进书里的那个故事。”弗罗多说,“我搬到这里住了没多久,他就把事实跟我说了。他说你老缠着他,非让他把真相告诉你不可,因此我最好也要知道。‘我俩之间没有秘密,’他当时说,‘但这些秘密最好不要再往外说了。无论如何,它是我的了。’”
“这倒很有意思。”甘道夫说,“这事你怎么看?”
“如果你是说他编个有关‘礼物’的故事出来,哦,我倒觉得真故事可信得多,改不改说法也没什么必要。毕竟,比尔博也不太可能会这么做,我觉得这样很怪。”
“我也觉得。但怪事可能会发生在有这些珍宝的人身上——如果他们使用它们的话。我要提醒你一句,小心待它。它的魔力可能不止让你在想消失的时候就能消失。”
“我不懂。”弗罗多说。
“我也不懂。”巫师说,“我只是刚刚开始怀疑这枚戒指,特别是从昨天晚上开始。你也不用担心。听我的话,尽量少用,或干脆不用。至少我求你不要在引起别人议论或怀疑的时候用。我再说一遍:小心保存着,千万别让人知道!”
“你这个人也太神秘了吧!你在怕什么呢?”
“我也不太确定,所以就不说了。我再回来时也许能告诉你一些事。我得马上走了,现在就跟你告别。”他站了起来。
“马上就走?”弗罗多惊叫道,“我以为你至少会待上一个礼拜。我还盼着你能帮我的忙呢。”
“我原本是这样想的——可我不得不改变主意。我可能要出去一阵子,不过,我一回来就会来看你。你看到我的时候可不要太吃惊!我会无声无息地溜进来。我不会再公开地常来夏尔了。我发现我在这里已变得很不受欢迎。他们说我是个讨厌鬼,干扰了这里的平静生活。有人还骂我把比尔博拐跑了,比这更难听的话也有。你若想知道,我就跟你明说了吧,他们说你我合谋想要霸占比尔博的财产。”
“竟有这种人!”弗罗多叫道,“你是说奥索和洛比莉亚吧。这些人可真讨厌!我若是能让比尔博回来,跟他一起去乡下散步,我宁可不要袋底洞,别的什么东西我也可以不要。我爱夏尔,可我开始隐约觉得,我还是走掉的好。我在想是否还能再见到他。”
“我也在这样想,”甘道夫说,“还有很多别的事,我也想不出个结果。那就再见吧!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特别是在不太可能的时刻!再见!”
弗罗多把甘道夫送到门口。甘道夫最后挥了挥手,迈着快得惊人的步子走了,但弗罗多觉得老巫师看上去佝偻得特别厉害,好像背负着巨大的重担。天渐渐黑下来,他穿着斗篷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暮色中。弗罗多之后很久都没有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