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密欧与朱丽叶》是一部伟大的浪漫爱情悲剧,主人公是两位十几岁的少年,女主人公朱丽叶只有十三岁——剧中虽未出现“十三”这一数字,但却不断地围绕相关的数字进行文字游戏,强调朱丽叶即将年满十四岁,而朱丽叶和罗密欧一见钟情的相遇也以一首两人合创的十四行诗达到高潮:
罗密欧 要是我这俗手上的尘污,
亵渎了你的神圣的庙宇,那也是温柔的罪。
这两片嘴唇,是脸红含羞的信徒,
愿用一温柔的吻乞求你宥恕我的双手的残暴的触摸。
朱丽叶 信徒,莫把你的手儿侮辱,
合掌才是最虔诚的礼敬;
神明的手本许信徒接触,
掌心的密合远胜香客的亲吻。
罗密欧 神明和香客生下了嘴唇有什么用处?
朱丽叶 信徒的嘴唇要祷告神明。
罗密欧 那么我要祷求你的允许,
让嘴唇接管手的工作,它们向你祷告,请施恩,
否则信仰将变为绝望。
朱丽叶 你的祷告已蒙神明允准。
罗密欧 神明,请容我把殊恩受领。(吻朱丽叶)
在这首十四行诗中,罗密欧和朱丽叶先是各吟咏了一首四行诗,然后共创了一首六行诗(罗密欧四行,朱丽叶两行),并以最后的双行诗完成了恋人的初吻。少男少女的浪漫爱情如同诗歌,既美丽又神圣。十四行诗中的宗教意象,如庙宇、信徒、神明、祷告、合掌等,象征着爱情的圣洁与纯真。
诗一般的浪漫爱情不计利益、不顾社会关系的羁绊,是最纯洁、最强烈的人类感情。这种感情来之不易,既容易夭折,又可能走偏。在《罗密欧与朱丽叶》之后,莎士比亚接着创作了《仲夏夜之梦》,调侃了走偏了的爱情。这部喜剧中有诸多成分与《罗密欧与朱丽叶》相似。在这部喜剧中,伊吉斯想把女儿赫米娅嫁给狄米特律斯,但女儿却想嫁给拉山德。为了逃避父亲的安排,赫米娅和拉山德来到城外的森林;而深爱着狄米特律斯的海丽娜则把赫米娅和拉山德出逃的消息告诉了狄米特律斯,并追随狄米特律斯也来到了森林。
森林里的仙王奥布朗为了成人之美,让服侍自己的精灵罗宾给恋人们下药,让他们在被催眠醒来后爱上睁眼后首先看到的应爱之人。不过,阴差阳错,罗宾下错了药,让拉山德和狄米特律斯一睁眼都看到了原本不爱的海丽娜,造成了混乱。而在药物的作用下,仙后提泰妮娅也爱上了变成驴子的织工波顿。
喜剧中的爱情之药是从花朵中提取的魔汁,这剂爱情迷药使恋人们癫狂、魔怔、盲目,但同时也能使恋人清醒、深刻,以直觉感悟到爱情乃至人类所有情感在哲理上和现实中的错位、错失、错节、错漏、错乱、错置——这也正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剧中所发生的事情。
在20世纪的最后20多年里,德里达也许是为数不多的保持着较大影响力的西方理论家之一。他于1986年以法文撰写并于1992年翻译成英文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评论至今仍有重要理论意义,这也是《罗密欧与朱丽叶》在今天仍然拥有巨大生命力的一个原因。德里达并未采用传统、连贯的文学批评文体,而是以三十九条“格言”来阐释他对这部悲剧的理解。他也并未将这部悲剧置于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背景中加以阐释,而是将其置于一个更大的背景:“这一文本既表达了贯穿于整个西方文化的某些难题,又是西方文化中最为人所熟知并不断被投入流通的偶像符号(icon)。”德里达认为,一个文本可以摆脱最初产生的背景,而进入未来的背景,并将其改变。也许《罗密欧与朱丽叶》正是这样一个文本。
德里达评论《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作品英文标题为“格言反时间”(Aphorism Countertime),而原文的法文标题则是“L’aphorisme à contretemps”(错置的格言)。“(à)contretemps”在法文中意义颇多,包括意外、不幸、脱节、错过、不合拍等。朱丽叶著名的露台独白也许最能表达这些意义:
朱丽叶 罗密欧啊,罗密欧!为什么你偏偏是罗密欧呢?否认你的父亲,抛弃你的姓名吧;也许你不愿意这样做,那么只要你宣誓做我的爱人,我也不愿再姓凯普莱特了。
…………
朱丽叶 只有你的名字才是我的仇敌;你即使不姓蒙太古,仍然是这样的一个你。姓不姓蒙太古又有什么关系呢?它又不是手,又不是脚,又不是手臂,又不是面孔,又不是身体上任何其他的部分。啊!换一个姓名吧!姓名本来是没有意义的;我们叫作玫瑰的这一种花,要是换了个名字,它的香味还是同样的芬芳;罗密欧要是换了别的名字,他的可爱的完美也绝不会有丝毫减损。罗密欧,抛弃了你的名字吧;我愿意把整个的我换你这一个身外的空名。
这一段独白是一位十三岁少女在简简单单地诉说衷肠,希望爱人能够抛弃父亲和家族的名字,能够简简单单地与自己结合——而少女在结婚后自然会“抛弃”父亲和家族的名字,因此倒是不必十分在意自己的名字。因为爱情的巨大力量,这简简单单的诉衷肠却包含着深刻、丰富的理论意义。
这段独白首先涉及哲学中名与实、唯名论与唯实论的问题,也涉及哲学之后的结构主义理论中的能指(signifier)和所指(signified)关系的问题。就后者而言,“罗密欧”这一名字只是“能指”或者符号,而将这一“能指”或者符号强加给罗密欧这个人(所指)是武断的——罗密欧的名字并非来自自然,而是人类文化所为。
德里达解构了传统哲学中名与实、唯名论与唯实论的二元对立。他认为,罗密欧与朱丽叶是名字和专有名词,同时也是格言——这一名字、专有名词、格言蕴含着这一爱情的一切:两位恋人互不同步、致命地错过了对方,但他们也靠着自己的名字、靠名字的格言而互相交错和交叉,活得都比对方更久,在死亡中获得永生。
德里达所说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格言是话语的一部分,但又处于游离和分离状态,没有系统性,没有传统哲学意义上的本质。格言会预言,会预测未来,会奉献出现在与未来,但靠的既是内在又是形式,通过文字游戏来决定一切。
按德里达的解读,朱丽叶希望罗密欧摆脱使自己不能自主的名字,真正地新生,真正地活着,为爱情而活着。然而,罗密欧的名字同时也是他的整个存在,摆脱掉自己的名字也就是摆脱掉自己的存在,使自己彻底死亡。名字是虚名,代表不了什么,然而名字也是生命和存在的一切,毁名即死亡。爱情要求摆脱掉虚名,开始新生,然而名分既失,身份何存?爱情带来新生,同时也注定了死亡,这就是为什么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在偶然性之中充满着必然的命运。爱情为生而死,死而永生。
《罗密欧与朱丽叶》既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青春爱情故事,又是一个充满哲理,可以进行各种理论解读的语言文本。因此,在全球各地、各个时代、各个阶层,《罗密欧与朱丽叶》都大受欢迎。在中国,早在1904年,林纾将英国兰姆姐弟所著《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翻译成《英国诗人吟边燕语》,其中就包括改写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故事《铸情》。最早的全译本为1924年出版的田汉译本,而新中国成立前的译者还有邓以蛰(1928)、徐志摩(1932)、邢云飞(1940)、曹禺(1942)、曹未风(1943)、朱生豪(1947),新中国成立后的译者则包括梁实秋(1965)、孙大雨(1998)、方平(2000)、傅光明(2014)、辜正坤(2016)、许渊冲(2020)等。1937年,上海业余实验剧团上演了《罗密欧与朱丽叶》,这大概是该剧首次在中国上演。此后,该剧在中国各地时有演出。
《罗密欧与朱丽叶》在中国颇受欢迎。不过,要深入全面地了解、欣赏该剧并不容易。此次,磨铁译介了牛津版《罗密欧与朱丽叶》,将面面俱到、不厌其详地介绍剧作的“导读”,和内容丰富细致、极具权威性的剧作注释也翻译成了汉语,这对希望与剧作密切接触的中国观剧者、演剧者、学剧者,以及希望了解西方经典作品研究及其学术传统的中国文学、文化、艺术爱好者来说,都是一本分量十足、开卷有益的必备之书。通过这一汉译本,《罗密欧和朱丽叶》一定会在中国拥有更多知音。
程朝翔
爱情是叹息吹起的一阵烟;
恋人的眼中有它净化了的火星;
爱情的眼泪是它激起的波涛。
它还是什么呢?
它又是最智慧的疯狂,
哽喉的苦味,永存的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