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待室里除了瓦西里公爵和大公爵小姐,已经没有别人了。他们坐在叶卡捷琳娜画像下边,兴奋地交谈着什么。但一看见皮埃尔和他的女领导,他们就不作声了。皮埃尔觉得他看见大公爵小姐藏匿了什么东西,于是低声说了一句:“我不想见到这个女人。”
“ 卡捷琳娜让人在小客厅里摆了茶点, ”瓦西里公爵对安娜·德鲁别茨卡娅说,“ 去吧,我可怜的 安娜·德鲁别茨卡娅, 吃点东西吧,不然您会支撑不住的。 ”
他没有跟皮埃尔说话,只是同情地捏了捏他的手臂。皮埃尔和安娜·德鲁别茨卡娅走进了 小客厅 。
“ 熬夜之后,没有什么东西比一杯上好的俄国茶更能提神了。 ”洛兰克制着兴奋表情,手拿不带把的中国细瓷杯,边喝茶边说。他站在小圆客厅中的桌旁,桌上摆着茶具和冷的夜餐。这天夜里所有在别祖霍夫伯爵家的人,为了让自己提神,都聚集在桌子四周。皮埃尔很清楚地记得这个有镜子和小桌子的小圆客厅。在伯爵家举行舞会时,皮埃尔虽然不会跳舞,却喜欢坐在这间有镜子的小厅里,注视着穿着袒露肩膀的礼服、戴着宝石和珍珠饰品的妇人们。她们从这个小厅里走过时,都对着明亮的镜子看看自己的仪容,这些镜子不断反映出她们的倩影。现在这个小厅里只点着两支蜡烛,很是暗淡,放着茶具和餐碟的小桌子上已是一片狼藉。半夜里,神色郁郁的人们坐在房间里低声地交谈着,他们的每个动作、每个字眼都表示没有人能忘掉卧房里现在正在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事情。皮埃尔虽然很想吃东西,却没动。他回头用询问的眼神看看他的女领导人,看见她又踮脚走进瓦西里公爵和大公爵小姐坐着的接待室。皮埃尔认为这也是必要的,于是,稍等片刻后也走了进去。
安娜·德鲁别茨卡娅站在大公爵小姐的旁边,两人都很激动,低声说着什么。“公爵夫人,告诉我吧,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大公爵小姐说,显然和她砰地关上她的房门时一样激动。
“亲爱的公爵小姐,”安娜·德鲁别茨卡娅一面温和而令人信服地说着,一面阻挡着卧房的道路,不让公爵小姐过去,“在可怜的叔叔需要休息的时候,这样对他不是太残忍了吗?当他的灵魂已经准备……时候,说到人世的事情……”
瓦西里公爵坐在靠背椅上,照惯常的姿势高高地架着腿。他的脸颊剧烈地抽搐着,在放松时,他的脸颊下边似乎胖一点,但看起来他好像并没注意这两个妇人的谈话。
“ 啊,我亲爱的 安娜·德鲁别茨卡娅, 让卡捷琳娜去吧。 您知道伯爵有多么喜欢她。”
“我还不知道这个文件里写的是什么,”大公爵小姐指着她手里的镶花公文夹对瓦西里公爵说,“我只知道真正的遗嘱在他的书桌里,这只是一份被他忘掉的文件……”
她想绕过安娜·德鲁别茨卡娅,但安娜·德鲁别茨卡娅挪了一步,又阻挡了她的路。
“我知道,亲爱的、好心的公爵小姐,”安娜·德鲁别茨卡娅一面说,一面用手牢牢抓住了公文夹,显然不打算马上放手,“亲爱的公爵小姐,我求您,我恳求您,可怜可怜他吧。 我恳 求您…… ”
大公爵小姐沉默着。只听到用力争夺公文夹的声音了。显然,如果她说话的话,便会说出对安娜·德鲁别茨卡娅很不客气的话。安娜·德鲁别茨卡娅虽然手上使劲,但声音却依然保持着甜蜜,语气坚决而又温和。
“皮埃尔,到这里来,我亲爱的。我觉得,他在家庭讨论中不是多余的人,不是吗,公爵?”
“您为什么不作声,表兄?”大公爵小姐忽然叫得那么响,连客厅里的人都听到了她的声音并吃了一惊。“此刻,天晓得是谁在这里干涉,在将死之人的房门口争吵,您为什么不作声?女阴谋家!”她恶毒地低声说,并使出全身的力气争夺公文夹。
安娜·德鲁别茨卡娅向前走了几步,以免抓不住公文夹,并且换了手。
“噢!”瓦西里公爵充满责备地说,惊讶地站了起来,“ 这真可笑!哦, 放手吧。我告诉您。”
大公爵小姐放了手。
“您也放手!”
安娜·德鲁别茨卡娅却没有听他的话。
“您放手,我告诉您。我负全责。我要去问他。我……这样能让您满意吗?”
“但公爵,”安娜·德鲁别茨卡娅说,“在这样伟大的圣礼之后,让他安静一会儿吧。现在,皮埃尔,说说您的意见吧。”她对皮埃尔说。他走到他们面前,惊讶地看着大公爵小姐愤怒而无礼的面容和瓦西里公爵抽搐的脸颊。
“记着,您要负一切责任,”瓦西里公爵严厉地说,“您不知道您在干什么。”
“下贱的女人!”大公爵小姐大叫着,突然冲到安娜·德鲁别茨卡娅面前夺取公文夹。
瓦西里公爵低了头,摊开双手。
这时候,皮埃尔注视了很久的那道门,那道可怕的门,那么轻轻地开关的门,突然大声地被打开了,砰的一声撞到了墙。二公爵小姐从门里跑出来,并且拍了拍手。
“您在干什么?!”她不顾一切地说,“ 他要死了,您却让我一个人守在那里! ”
大公爵小姐丢下了公文夹。安娜·德鲁别茨卡娅迅速地弯下腰捡起所争夺的东西,跑进了卧室。大公爵小姐和瓦西里公爵恢复了平静,跟随着她。几分钟后,大公爵小姐最先走了出来,咬着下唇,面容苍白冷淡。她看见了皮埃尔,脸上显出不可抑制的愤恨。
“好了,现在您高兴了吧,”她说,“您终于等到了。”然后她呜咽着,用手帕蒙了脸从房里跑出去了。
随后,瓦西里公爵也走了出来。他踉跄着走到皮埃尔所坐的沙发前,倒在沙发上,用手蒙了眼。皮埃尔注意到他脸色发白,下巴抖动,浑身打着战,好像在发寒热。
“嗬,我的朋友!”他抓住皮埃尔的胳膊说,声音里带着诚恳和软弱,这是皮埃尔从未在他的声音里听过的,“我们犯过多少罪过,我们受过多少欺骗,这都是为了什么?我已经五十多岁了,我的朋友……你知道我……一切,只要一死,一切就都完结了。死亡是可怕的。”他流泪了。
安娜·德鲁别茨卡娅是最后走出来的。她慢慢地踏着轻轻的脚步走到皮埃尔面前。
“皮埃尔!……”她说。
皮埃尔疑惑地看着她。她吻了他的额头,她的眼泪沾湿了他的脸。她沉默了一会儿。
“ 他去世了…… ”
皮埃尔从眼镜上边看着她。
“ 我们走吧,我陪您去。努力哭出来吧。没有东西能像眼泪这样给人安慰。 ”
她领他进了黑暗的卧室,里面没人能看见他的脸,皮埃尔因此觉得很高兴。安娜·德鲁别茨卡娅离开了他,当她回来时,他已经把头伏在手臂上沉沉地入睡了。
第二天早晨,安娜·德鲁别茨卡娅对皮埃尔说:“ 是的,我亲爱的,这不仅是您,也是我们大家的重大损失。但上帝会帮助您的,您年轻,我希望您现在就做这个巨大家业的主人。遗嘱还没有打开。我很了解您,相信您不会被冲昏头脑的,但您要承担起许多责任,您一定要做个堂堂男子汉。 ”
皮埃尔沉默着。
“ 也许晚一点我会跟您说,亲爱的,如果我不在那里,天晓得会发生什么事情。您知道,我的叔叔前天应许了我,说他不会忘记鲍里斯。但他来不及了。我希望,我亲爱的朋友,您能完成您父亲的愿望。 ”
皮埃尔一点都听不明白,羞红着脸沉默地看着安娜·德鲁别茨卡娅。和皮埃尔谈话之后,安娜·德鲁别茨卡娅坐车到罗斯托夫家去睡觉了。第二天早晨醒来,她向罗斯托夫家和所有相识的人说了别祖霍夫伯爵离世的详情。她说,伯爵正如她想象中的那样死去了;她说,伯爵的死不仅动人,而且有教益,父子最后会面的场景是那么动人,她一想到就要流泪;她还说,她不知道在这个可怕的时候,是父亲的举动更好,还是儿子的举动更好。这位父亲在临终时想起了所有的事和所有的人,他对儿子说了那样动人的话。儿子皮埃尔看了就让人难过,他虽然很伤心,却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悲伤,以免让他将死的父亲难过。她说:“ 这虽然痛苦,但有教益,看到像老伯爵和他高贵的儿子这样的人,人的心灵便能得到升华。 ”对大公爵小姐和瓦西里公爵的行为,她虽不赞成,但也说到了,只是说得极秘密,而且声音特别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