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伦干瘪泛青的中毒之躯尚有余温,新一轮的权力划分又开始了。
当初,司马冏号召列王入京,河间王司马颙一开始并没有积极响应,而是站在他的敌对面,并抓捕了他的使者,之所以后来选择“弃暗投明”,只是因为看到司马伦败局已定。
当志得意满的司马冏进入京城的时候,司马颙的军队还在赶往京城的路上,眼见纷争已经告一段落,他只能率军掉头返回封国。虽然他最终选择了司马冏,但司马冏恼恨他当初阻碍大事,入京之后只是授予了他一些荣誉性的头衔。
在讨伐司马伦的过程中,与首鼠两端的河间王司马颙相比,成都王司马颖可以说是司马冏的坚定盟友。此公英俊倜傥,器宇轩昂,“形美而神昏”,可惜是个外强中干的绣花枕头。他没有什么才能,却对权力也很热衷,是个很容易作死的人。不过,他有几个才智出众的智囊。
入京之后,司马冏胡作非为,欺君犯上的气焰日甚一日。在智囊的劝说下,司马颖先是开仓放粮,赈济战区灾民,为阵亡将士建立墓园,给自己积累了良好的声望,然后打算率军回驻邺城,静观其变。
司马颙没有入京,司马颖打算离京,入京列王当中,留在京城的只有长沙王司马乂。
司马乂是司马玮的同母弟,入京这一年二十六岁。司马颖是司马乂的异母弟,比司马乂小两岁。
拥兵上洛阳的列王当中,司马乂的实力最弱,在讨伐司马伦的过程中,他所率领的军队也并非主力,只是做一些辅助性的军事任务。
离京回封国之前,司马颖到皇陵扫墓,祭拜列祖。司马乂与他一同前往。陵园里松柏森森,他们漫步在陵道上,想着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司马炎在世时的光景,目睹着一尊尊风吹雨蚀的雕像和苔痕遍布的陵墓,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思绪万千。
或许,是因为司马颖留京期间的一些善政给司马乂留下了良好的印象,虽然司马乂年长,但他对司马颖抱有很大的期望。在他看来,司马冏既没有辅政之才,更没有辅政之德,二十四岁的司马颖才是最好的辅政人选。
长谈结尾,站在司马炎的陵墓前,司马乂殷切地说:“这江山是先帝所创,你要好好守护。”
如今守护西晋王朝的是司马冏,肯定司马颖,就是否定司马冏。听到司马乂这样说,随从们忍不住面面相觑,相顾骇然。
八王当中,司马乂是个异类(司马玮也算),其他藩王根本不把司马衷放在眼里,基本都是在拆解皇座,而他自始至终都在努力重铸皇座,力图恢复皇权的尊严和威信。
司马冏对司马乂颇为警惕,摄政之初就采取了一些措施使他远离禁军,防止他在京城弄出枝节,并命令他返回自己的封国。如果司马乂想消灭权势熏天的司马冏,可以回封国组建军队,兴兵勤王;也可以拥兵自重,以武力遥慑京城,使司马冏不敢轻举妄动。可是他并没有这样做,结合种种迹象来看,在新一轮风暴袭来之前,他一直留在危机四伏的京城
。
为什么会这样呢?联系他后来的种种作为,我们似乎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他留在京城,应该是为了保护司马衷。他担心司马衷会遭到司马冏的暗算。
司马冏有没有加害司马衷的意思,这是难以确定的;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确有谋逆之心。他执掌政权的这段时间里,党同伐异,将皇帝视为泥雕木偶,朝中大小事务必须由他以及他的心腹亲自过问。有一个官员因为没有咨询他的意见,自作主张,直接把公文呈交给了皇帝司马衷,结果被他下令处死。
有一个叫“莼鲈之思”的成语,说的是西晋年间有一个叫张翰的官员,因为在秋风乍起的季节思念家乡的莼菜和鲈鱼,忽而辞官回乡,并慨然长叹:人生在世,但求逍遥自在,为何要为了些许名利而背井离乡,千里迢迢到洛阳为官呢?
如果不了解时代背景,这个故事看起来潇洒快意、超凡脱尘;然而,当我们得知,张翰当时就是在司马冏手下任职,那么就能明白他辞官并非思念莼菜鲈鱼这么简单了。他是因为意识到乱政的司马冏是自取灭亡,怕自己在将来受到牵连。脉脉温情的故事背后,其实是一幕幕阴暗血腥的权力斗争。
要命,还是要荣华富贵?张翰选择了前者,有的人却选择了后者,比如李含。
太安元年(302)冬天的一个晚上,一匹累得几乎虚脱的马奔入长安,停在河间王司马颙的府邸前。风尘仆仆的李含跳下马背,对府邸前的卫士声称:自己来自洛阳,有紧急事务需要面见司马颙。卫士不敢怠慢,急忙入内通报。不久,府门打开了一条缝儿,李含闪身而入,在卫士的带领下,见到了等候在公署里的司马颙。
对于这个一脸风尘的冬夜来客,司马颙并不陌生,因为在几个月之前,李含就在他的手下任职,只是平定司马伦之乱过后被司马冏征调到了京城。
李含有一个叫皇甫商的同乡,两人都出身于士族,只是李含的出身低一点,皇甫商的出身好很多。早年间,皇甫商想让李含为自己效力,结果被心高气傲的李含拒绝。颜面受损的皇甫商一气之下,联合地方官对李含进行打击报复,派他去看城门。彼此的怨仇就此结下,这么多年里双方一直耿耿于怀。
皇甫商曾经也是司马颙的手下,只是入京的时间比李含早。当初送皇甫商入京,司马颙还特意设饯行酒宴,调解他与李含的矛盾。可是这于事无补,李含入京之后依然与皇甫商势如水火,而且,他与司马冏的几个心腹相处得也很不愉快。他此次孤身来到长安,目的就是撺掇司马颙提兵上洛,讨伐司马冏,顺带消灭皇甫商以及司马冏手下那几个让他很不愉快的人。双方落座,稍微寒暄几句后,李含说明了来意:司马冏在洛阳乱政,皇帝司马衷下达密诏,命令河间王司马颙入京勤王。
密诏?经历过这么多纷争,密诏早就失去了原有的神秘和权威,不过是一纸真假难辨的空文,是真是假取决于力量的大小,有没有密诏并不是十分重要,重要的是,一旦对司马冏宣战,怎么才能战胜他。进而言之,能否获胜取决于列王的态度,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长沙王司马乂和成都王司马颖。
作为晋武帝司马炎的堂兄弟,司马颙只是皇族的旁系血亲,司马乂和司马颖是司马炎的儿子,属于直系血亲。直系血亲尚且按兵不动,旁系血亲却抢先出手,这在血缘关系上是说不过去的。
听完李含所言,司马颙默然以对,不置可否。进入权力中心,成为西晋王朝的执剑人,这种诱惑太大,足以使人癫狂。他何尝不想登上权力巅峰,只是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与列王的关系。不过对此,李含早就想好了对策。
李含的计划分为三步。
第一步,借刀杀人。联合司马颖,以勤王的名义准备入京,同时派人秘密潜入京城,散播司马乂即将发动兵变的消息。
第二步,请君入瓮。司马冏向来对司马乂颇为防范,一旦兵变的消息在京城传开,他必然会杀死司马乂,如此一来,就可以给他安上迫害皇族血亲的罪名,勤王计划就顺理成章了。
第三步,过河拆桥。司马颖虽有声望,但他其实只是绣花枕头,联合他消灭司马冏之后,把他架空,扶持他为有名无实的摄政王,实权则由司马颙把持。
司马颙深以为然,迅速开始部署。一方面邀请司马颖共商勤王大计,并派遣军队向京城挺进;另一方面派人潜入京城,散播司马乂即将发动兵变的消息。
接到勤王之请,司马颖的智囊们极力劝阻,劝他不要涉入乱局。无奈权力的诱惑太大,曾经被司马乂视为国家栋梁的司马颖非得要蹚这浑水。
列王再次拥兵入京的消息传到京城,战栗不安的司马冏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围绕着是战是和的问题,会场展开了激烈的争论。
司马冏原本头脑机敏,并不是能轻易被人左右的人,可在沉湎酒色的这几个月里,他的头脑像是被至高无上的权力腐蚀了。面临巨大的变故,会议现场的他全无往日飞扬跋扈的神采,很长时间内处于沉默状态。
经过对时局和彼此实力的分析,主降派认为,目前最好的对策,就是让司马冏自解权柄,退位让贤。主战派则言辞激烈地说,自汉魏以来,自解权柄的权臣,哪一个能得善终呢!这话说完,会场内一片沉默。司马冏明白,别人或许还有退路,可是自己,只有挺身而斗,才有一线生机。
攘外必先安内,显然,与司马颙和司马颖展开决战之前,必须先解决司马乂。
十二月,再过十几天就是新年,当京城的百姓开始为欢度佳节而忙碌起来时,在一个滴水成冰的夜里,祸乱又开始了。
当夜,司马冏派军进攻司马乂的府邸。司马乂这时候只有一百多个士兵,双方力量对比悬殊;但是凭借精湛的战斗技能和出色的指挥能力,他成功地击溃了进犯者。
京城是司马冏的势力范围,司马乂的力量比较微弱,硬拼似乎是行不通的。如果为了逃命,他应该赶快趁夜逃脱,离开京城,返回自己的封国,再作长远打算。
可是击溃进犯者之后,胆大包天的司马乂却没有逃离,反而驱车火速奔往皇宫,宣称司马冏谋反,自己奉诏平乱,命令禁军封锁宫门,然后率领一队人马前去攻击司马冏的府邸。
驻守皇宫的军队都是禁军,司马冏在主政初期就把司马乂排除在禁军之外,那么政变当晚,禁军为什么会听司马乂的号令呢?许多年以来,矫诏之类的闹剧,禁军已经见得太多了,难道仅凭司马乂几句话,他们就会以为他所奉的是货真价实的诏书吗?
司马乂没有直接指挥禁军的权力,但这并不妨碍他与一些禁军武官建立良好的私人交情;英武果决的军人式作风,也为他在禁军当中赢得了一批追随者。为了控制禁军,司马冏在禁军当中大肆安插亲信,而这必然会损害许多武官的利益。所以,司马乂在政变当夜闯入皇宫固然有铤而走险的成分,但是并非纯粹的暴虎冯河之举,而是在一定基础上的放手一搏。
政变当夜,司马冏与司马乂展开了激烈的决战,皇城内火光四起,乱箭攒射如雨,死尸遍地。处于王朝最中央的皇宫本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一夜却变成了最为恐怖的屠场,到处都是来往奔突的人群和惨呼哀号声,就连皇帝司马衷都差一点死在乱军之中。
激战三天,战斗结束,在浓烈刺鼻的烟雾中,战败的司马冏被带到了太极殿前。司马衷心生恻隐,想给他留一条活路;但司马乂没有听从,命令士兵把他带出去斩首,并传首三军,同时下令屠灭他的党羽,罪大恶极者屠灭三族。
司马冏——八王之乱中第四个被送上祭坛的诸侯王。
战斗结束没几天,京城派来的使者赶到了司马颙的驻地。
遥望京城,司马颙备感失落,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计划中本应该成为牺牲品的司马乂居然如此神勇,一夜之间就让他的篡权计划全盘落空。司马冏既然已经被枭首,他暂时也就失去了入京的借口,无奈之下只好率军回封国。随后,由司马颖率领的另外一路军队也踏上了归程。
随着司马冏的战败,满目疮痍的皇城落到了年轻的司马乂手里。
每当走在巍峨残破的皇宫里,他总是会感受到一种沉甸甸的压力,这种压力既来自皇室成员的身份,更来自肩头所负的沉重使命。他不想成为谋权篡位的逆贼,也不愿成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权臣,只想尽力辅佐皇帝,恢复皇室的荣光与权威。
然而,皇帝并没有处理军国大事的才智,司马乂本人也并不认为自己有王佐之才,在他看来,自己的十六弟——成都王司马颖才是辅政的最佳人选。
司马乂占据京城的时间有一年多,在这段时间里,与王朝有关的事务,无论大小,他都送达司马颖的驻地邺城请求裁夺。只是司马颖觊觎的是皇位,辅政并不能填平他的欲壑。
另一边,经过短暂的沉寂期,司马颙再一次向权力顶峰发动进攻。
这一次他没有大张旗鼓地出动军队,而是派李含以藩王代理人的身份驻京,企图暗杀司马乂。
皇甫商本为齐王司马冏效力,司马冏败亡后,他改投司马乂。他本来就与李含不和,李含再度回京后,两人依然水火不容。
察觉到李含图谋不轨,企图对朝廷不利后,皇甫商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了司马乂,并敦促司马乂扼杀祸患。当然,他这样做未必都是出于公义,但在那个摇摇欲坠的时代,又有几个人能把公义与私怨分得清清楚楚呢?
于是,司马乂先发制人,诛灭了李含及其党羽。其后,司马颙以皇甫商乱政为借口,率军七万向京城挺进,并再次邀请司马颖一同入京。
可怜的司马乂把司马颖当成皇室栋梁,贪婪的司马颖却在司马乂最需要援助的时候给了他凶狠歹毒的一击。此次拥兵上京,司马颙出动了七万人,而一心置司马乂于死地的司马颖却出动了足足二十万人。
太安二年(303)秋天,两路叛军包围京城。城外的庄稼到了收割的季节,城里的老百姓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庄稼被叛军劫掠。
叛军的刀剑寒光森森,司马乂依然不愿进一步激化矛盾,派人给司马颖送了一封信。信中回顾列祖开国的艰辛,表彰他诛灭司马伦的功勋,谴责司马冏的罪过,动之以兄弟情,劝他顾念王朝大局和哀哀生民,不要给动荡不安的国家再添祸乱。
书信言辞恳切,但权欲熏心的司马颖却并没有动心。他在回信中摆出忧国忧民的姿态,指责司马乂祸乱朝政,并以强大的武力为后盾发出威胁,说负隅顽抗乃自取灭亡,束手就擒方可安然保身。
从八月直到当年年底,叛军与守军展开了惨烈的厮杀,被叛军重重包围的洛阳就像大浪中的一块礁石,承受了无数次的猛烈冲击。许多人爬上城头,许多人从城头掉落,无论是敌是友,都一起摔得粉身碎骨。叛军兵力雄厚,然而作战不利,屡战屡败;守军力量薄弱,然而上下齐心,作战勇猛。如果说彼此有相同的地方,那就是双方的伤亡都很惨重。
次年正月,司马颙的军队见京城难以攻破,打算撤兵回封国。如果他们走了,司马颖的军队就成了孤军。坚城之下,面对死伤无数却久战无功的境况,在南下的西伯利亚寒流里,司马颖一筹莫展。然而,就在此时,转机出现了。
东海王司马越畏惧叛军势力强大,唯恐城破之后自己遭到牵连,于是秘密发动政变,抓捕了司马乂,把他囚禁在金墉城。
司马乂只需要再坚持一下,局势或许就会逆转,却偏偏在此时沦为了阶下囚。心有不甘的司马乂给朝廷上书,悲哀而无奈地说:“皇室血脉自相攻伐,死伤殆尽,陛下处境日益堪忧,如果我的死能够让王朝安宁,那我毫无怨言;但是恐怕我死之后,局势将不可收拾。”
奏折令人心情沉痛,可是智力有缺陷的司马衷毫无处理朝政的能力,这又有什么用呢?
司马乂被捕的消息传出,禁军高层武官义愤填膺,打算在正月二十五日把他从金墉城抢出来,与叛军周旋到底。
司马越唯恐夜长梦多,在两天之后派人与司马颙的部将张方取得联络,把消息透露给了他。
正月二十八日,司马乂落入张方之手。当天,张方在刑场上架起一堆柴火,将司马乂活活烧死。
冰天雪地里,火中的司马乂惨呼痛号,功败垂成的禁军泣下沾襟,就连叛军也为他落泪。血腥残忍的权力游戏里,又添一曲悲惋的哀歌。
司马乂烧焦的尸体被送往城东埋葬。因为叛军的残忍与高压,司马乂的部下当中只有刘佑一人冒死给他送葬。扶着灵车,走在残破的长街上,刘佑痛哭流涕,几乎气绝。
司马乂——八王之乱中第五个被送上祭坛的诸侯王。
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有志向,有魄力,用尽全力想要力挽狂澜,然而时运不济,皇室的崩溃已成定局,在泥沙俱下的洪潮里,他只能被裹挟而下,最后在熊熊燃烧的火堆上变成一具黑色的焦尸。在权力的刺激下,虚伪与背叛、欲望与阴谋结成了一张腥红色的大网,落入大网中的一切都会被无情而巧妙地绞死,没有活口,从无例外。
刑场上的火堆渐渐熄灭了,四散的飞灰里,三张邪恶的脸阴笑着,所笑为何,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