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知道历史上有刘琨这个人,应该是因为成语闻鸡起舞。
对现代的我们来说,闻鸡起舞是个带有励志色彩的好成语,但在《晋书》中,诞生这个成语的情景却让人一言难尽。
刘琨,今河北省无极县人。
刘琨早年的生活有两种颜色,纸醉金迷的“金”,红罗粉帐的“粉”。
那时候的他多才多艺,善诗文,通音律,姿容风流,挥金如土,是名门大户争相援引的座上客。
《建康实录》说他从少年时代就“负志气”。看起来,英雄的光环似乎早年就已金光灿灿,浮华糜烂的生活并没有盖住他与生俱来的英雄气性。
然而,事实似乎另有蹊跷。如果说那时候的他与纨绔子弟有什么不同之处,那就是他有着强烈的功名心。与其说早年的他志向远大,不如说他功利心强烈。所谓的雄心壮志,不过是醉心于谋取富贵名利。
关于早年的刘琨,《晋书》作过一个尖刻的评价——“佻巧之徒”!
“佻巧”可不是什么好词儿。我们且来看看早年的他做了什么。
刘琨有一个哥哥,叫刘舆,兄弟二人从少年时代起就长袖善舞,善于钻营。为了出人头地,成为人上人,他们不惜抛弃读书人的节操,放低姿态,如同奴仆,屈事贾谧和贾南风,准确地说,是通过巴结贾谧来讨取贾南风的欢心。
贾谧——贾南风的外甥;贾南风——晋惠帝司马衷的皇后。
当时,以贾谧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名为“二十四友”的文学沙龙,因为常聚集在石崇的金谷园里,所以又被称为“金谷二十四友”。其中有富可敌国的石崇、三国名将陆逊的孙子陆机和陆云、美男子潘安、因《三都赋》而致“洛阳纸贵”的左思……
表面上,大家谈的是诗和远方;实际上,却都是为了富贵荣华而苟且于此。彼此心知肚明而互不拆穿,暗中彼此轻视,明处互相吹捧。
“金谷二十四友”,名为阳春白雪的文学沙龙,实为政治投机集团。
元康元年(291)春天,刘琨刚过及冠之年,西晋王朝发生了一场大动乱。由此,臭名昭著的八王之乱开始了。
这次动乱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从元康元年(291)的三月持续到六月,第二阶段从元康九年(299)持续到光熙元年(306)。
作为一千多年之后的旁观者,我们很容易知道元康元年(291)的春季动乱预示着什么。显然,它是一个危险而清晰的预警信号。问题是,当局者迷。我们知道的,当局者不知道。
从春季动乱结束到元康五年(295),大多数时间里,刘琨依然为了荣华富贵奔走于“二十四友”之间。或许,有时候,他也厌恶岁月虚掷,想与浮华而无聊的生活一刀两断,然后做出点儿事业来;但纸醉金迷的生活太诱人,他常立志而不能立长志。
元康六年(296),二十七岁的刘琨终于进入仕途,被朝廷任命为司州主簿。
祖逖,就是他的同事。
祖逖的岗位与刘琨相同,也是主簿。在这个岗位上,可以接触到各地的民情报告、军情咨文,以及朝廷内部消息。凭借便利的消息渠道,他们终于嗅到了危险将至的气息,察觉到一场大风暴正在悄无声息地酝酿着。
于是,某天夜里,夜半鸡鸣牵出了一抹青史留名的历史剪影:
(祖逖、刘琨)中夜闻荒鸡鸣,(祖逖)蹴琨觉曰:“此非恶声也。”因起舞。
古人视夜半鸡鸣为不祥的恶声,认为其预示着兵灾和祸乱。
在中国历史上,闻鸡起舞是一个有史诗感的画面,也是一个洋溢着英雄气质的画面,鼓舞人心,遒劲豪迈,每当外寇入侵,它就会成为催人奋进的鼓点。然而,在闻鸡起舞的那一夜,刘琨与祖逖立下的一个令人不安的誓言(如下),却让这个画面有些扭曲。
“若四海鼎沸,豪杰并起,吾与足下当相避于中原耳。”
谈到这个情节,《晋书》对祖逖的评价是:
闻鸡暗舞,思中原之燎火,幸天步之多艰,原其素怀,抑为贪乱者矣。
贪乱,即包藏祸心,巴不得天下大乱,好趁机兴风作浪。
在《晋书》里,那两个身姿矫健的舞剑英雄,居然一个是佻巧之徒,一个是贪乱之辈。
如果说刘琨早年间纸醉金迷的经历是“佻”,下面我们就来看看他是如何之“巧”。
元康九年(299),八王之乱的大洪峰终于呼啸而来。从元康九年到光熙元年(306),刘琨的所作所为简直不堪。
起初,他追随贾谧和贾南风;接着,司马伦诛杀贾家,执掌朝政,他改投司马伦;后来,司马冏击败司马伦,他改投司马冏;再后来,司马虓击败司马冏,他改投司马虓;最后,司马虓病逝,他改投东海王司马越。
按照我们对英雄的期望,刘琨应该在风暴袭来之际力挽狂澜,成为挽大厦于将倾的英雄。然而,他并没有按照我们设想的剧本来,而是追名逐利,随着权势中心的转移而屡次更换门庭,朝秦暮楚,几乎无节操可言。而且,每一次更换门庭,他都能步步高升。追求权势的手段如此高明,不可谓不“巧”。
佻与巧,刘琨一样都没落下。以此来看,《晋书》对他的评价并没冤枉他。然而,说到他的下半生,《晋书》却对他饱含崇高的敬意和深挚的痛惜之情。
光熙元年(306),八王之乱趋于平息,司马越成为最终的胜利者,立司马炽为傀儡皇帝,大权独揽。
同年
,刘舆举荐刘琨出任并州刺史。
考虑到刘琨出身于名门,与并州的当地豪强有着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便于治理并州,司马越同意了刘舆的提议。
并州,大致相当于现在的山西省中南部。
八王之乱的风波是平息了,西晋王朝也变成了一堆废墟。最要命的,是匈奴人刘渊趁着八王内讧而崛起,大有与西晋逐鹿问鼎的气势。
事实上,早在永安元年(304),刘渊就有异动,公然向西晋挑衅。被八王之乱折磨得心力交瘁的朝廷意识到了这股力量的可怕,却无力应对,只能任由刘渊坐大。
司马越此次任命刘琨出任并州刺史,主要目的就是让他抗击刘渊,安定并州,拱卫中枢。
光熙元年(306)十月,刘琨离开洛阳,奔赴并州。
涅槃之火开始熊熊燃烧,在灼灼火光中,纨绔子弟的皮囊被烧焦,英雄在痛苦而坚韧地脱胎换骨。
并州的治所(相当于省会)在晋阳(今山西太原西南)。
从洛阳赶赴晋阳途中,没有锦衣玉食,没有珍馐美酒,没有如花歌姬,没有管弦丝竹。
游目四顾,苍山荒凉,万壑沉寂,狐行鼠窜,长蛇咝咝,风急猿啸,落木萧萧,尸骨遍地,盗寇出没。
到达山西高平附近的丹水山之后,刘琨写下了长诗《扶风歌》。
朝发广莫门,暮宿丹水山。左手弯繁弱,右手挥龙渊。顾瞻望宫阙,俯仰御飞轩。据鞍长叹息,泪下如流泉。系马长松下,发鞍高岳头。烈烈悲风起,泠泠涧水流。挥手长相谢,哽咽不能言。浮云为我结,归鸟为我旋。去家日已远,安知存与亡?慷慨穷林中,抱膝独摧藏。麋鹿游我前,猿猴戏我侧。资粮既乏尽,薇蕨安可食?揽辔命徒侣,吟啸绝岩中。君子道微矣,夫子固有穷。惟昔李骞期,寄在匈奴庭。忠信反获罪,汉武不见明。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弃置勿重陈,重陈令心伤!
成为英雄的道路注定是荆棘遍布、举步维艰的,这首长诗正是他复杂心情的写照。
长诗开头,他夸张地说早上从洛阳北门出发,晚上就到了丹水山,并把自己描写成了一个佩带着宝剑良弓的将军,一副踌躇满志的派头。但是他又说自己舍不得离开洛阳,行程中屡次回望,泣下沾襟,沿途触目惊心的荒凉景色更勾起了他对洛阳的留恋和回忆。
说到在丹水山下夜宿的场景,他悲哀地说,这里的野兽根本不怕人,麋鹿在我面前大摇大摆地经过,猿猴在我面前肆无忌惮地嬉戏,我带的干粮吃完了,只能采集野菜,然而野菜又是如此难以下咽。他以穷且益坚的君子自比,又担心自己出战无功,像汉朝的李陵那样被朝廷猜忌迫害。末了,他凄然长叹——这些话就说一遍吧,说多了都是泪。
到达长治附近的壶关之后,他给朝廷上了一封奏折,题为《为并州刺史到壶关上表》,几乎字字血泪。
臣以顽蔽,志望有限,因缘际会,遂忝过任。九月末得发,道险山峻,胡寇塞路,辄以少击众,冒险而进,顿伏艰危,辛苦备尝,即日达壶口关。
臣自涉州疆,目睹困乏,流移四散,十不存二,携老扶弱,不绝于路。及其在者,鬻卖妻子,生相捐弃,死亡委危,白骨横野,哀呼之声,感伤和气。群胡数万,周匝四山,动足遇掠,开目睹寇。
唯有壶关,可得告籴。而此二道,九州之险,数人当路,则百夫不敢进,公私往反,没丧者多。婴守穷城,不得薪采,耕牛既尽,又乏田器。以臣愚短,当此至难,忧如循环,不遑寝食。臣伏思此州虽云边朔,实迩皇畿,南通河内,东连司冀,北捍殊俗,西御强虏,是劲弓良马勇士精锐之所出也。当须委输,乃全其命,今上尚书,请此州谷五百万斛,绢五百万匹,绵五百万斤。愿陛下时出臣表,速见听处。
其中,他不再抱怨舟车劳顿,也不再倾诉旅途之苦。
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自己消失了;或者说,浴火的英雄正在痛苦地重生——他不再关心自己的得失,而是开始感慨苍生罹祸,黎民悲苦。
他说,这一路走来,所见情景令人触目惊心。到处兵连祸结,尸骨盈野,灾民流离失所,十室难存其二,路边哀号声不绝于耳,苟延残喘的人生不如死,几乎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敌人漫山遍野,动不动就掳掠打劫。并州虽说是边疆,但是离帝都很近,危险就在睡榻之侧,陛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此外,他还请求朝廷赈济壶口灾民。
刘琨经历过血腥的八王之战,遍地尸骨的场面早已司空见惯。同样是千里无人烟的惨象,为什么他之前视若无睹,现在却痛心疾首呢?
这是因为在刘琨看来,此前的战争都是内战,而眼前的战争则是外侮。
我们要知道,在西晋崩溃之前,中原百姓从来没有遭受过大规模的外侮,这是破天荒的一回。所以,对于刘琨的震惊和痛苦,我们并不难理解。
光熙元年(306)深冬,风尘仆仆的刘琨终于来到了残破不堪的晋阳。
西晋朝廷虽然委任刘琨为并州刺史,却基本没有给他什么支持。
根据《晋书》记载,随同他开赴晋阳的军队是他自己招募的,只有一千多人。《资治通鉴》的说法有出入,说是五百多人。就算是后者,当他边走边战,到达晋阳的时候,还能剩下多少人呢?
当年,局势还没有发生大动荡的时候,晋阳也是人烟兴盛的通衢大邑。
经过战乱的洗劫,映入刘琨眼帘的,是一座青草没膝的废墟,豺狼虎豹明目张胆地行走于大街上,好像这里本来就是它们的乐园。骨瘦如柴的饥民反而像不敢见人的野兽,躲在废墟和草丛里,狐疑而恐惧地看着忽然出现的这支衣衫褴褛的军队。
在烽火连天的岁月里,官兵与强盗早就没有什么分别,百姓已经被吓怕了。
刘琨的治理很有成效,不到一年的时间,晋阳就人烟复兴、鸡犬相闻,民众纷纷向这里涌来。然而,危险也是存在的,刘渊政权中心所在的离石,离晋阳只有短短三百多里(一百五十千米),敌人随时都有来犯的可能。
事实上,在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敌军曾多次进犯,晋阳军民经常和匈奴人在城门下展开激烈的拉锯战,老百姓出城耕种时甚至需要背着弓箭和盾牌。
永嘉元年(307),也就是刘琨来到晋阳的第二年,凶猛的刘渊又发动了一次声势骇人的猛攻,占领了隶属于并州的许多地方,就连晋阳也被匈奴大军重重包围。刘琨坐困愁城,内外无援,百般焦灼,万般无奈。敌军抱着志在必得之心而来,他却只能抱着终有一死之心应对。
某夜,刘琨登上摇摇欲坠的晋阳城头,在如水月色中吹奏胡笳,匈奴大军闻悲切之声,流泪唏嘘,怀念故土,思乡之情大盛,于是连夜撤围。
据《晋书·刘琨传》记载,这一战之后,为了安定晋阳,刘琨成功地离间分化了刘渊的军队,把一部分敌军变成了自己的兵力。刘渊甚为恐惧,于是在永嘉二年(308)把国都从离石迁到了临汾附近的隰县。
再看《晋书·刘渊载纪》,同样的事情却是另外一种面目——刘渊迁都并不是迫于刘琨的压力,而是为了实现战略重心转移,集中精力与洛阳的西晋朝廷争夺天下,不愿把太多的注意力耗费在晋阳。
永嘉三年(309),刘渊派遣其子刘聪攻打长治以及长治附近的壶关,刘琨派兵救援,被刘聪击败,壶关失守。
自此,匈奴人以并州东南部为基地,向洛阳发动猛攻。洛阳朝廷给予刘琨的支援本来就是杯水车薪,随着局势的恶化,它对刘琨更是爱莫能助。
永嘉四年(310),刘渊去世,刘聪继位,愈发加大了对洛阳的攻击力度。
同年秋季,洛阳的使者疲惫不堪地来到了晋阳,代表西晋朝廷发布了一道人事任命:刘琨的官职由平北将军升为平北大将军。
处境日益艰难,并州不停被匈奴人鲸吞蚕食,刘琨的官职却越来越高。接到任命的这一刻,刘琨的心情想来也是五味杂陈的。
使者不远千里而来,跋山涉水,作为地主,刘琨自然需要招待一番,觥筹交错中,当然免不了要问问洛阳的近况。
我们有理由相信,那一夜,刘琨彻夜难眠。因为此时的西晋王朝已经风雨飘摇,刘琨从使者口中听不到什么好消息。
永嘉五年(311),西晋精锐在宁平城被歼灭,匈奴人攻破洛阳,生擒晋怀帝,史称永嘉之乱。中原地区大量士民背井离乡,逃往江淮流域,史称“衣冠南渡”。
在这些南迁的流民当中,就有当年与刘琨一起闻鸡起舞的祖逖。
在当时的人看来,晋怀帝被俘就意味着国家的主心骨崩塌了。在国破家亡之际,固然有为国殉难的忠臣烈士,但是不多,大多数人的选择是向匈奴人投降。
这个时候,刘琨可以投降,也可以南迁,他能坚持到这时,已经对西晋王朝很够意思了。然而,他既没有投降,也没有南迁,而是选择了坚守。
同年冬季,鲜卑人拓跋猗卢进犯晋阳,刘琨无力应对,只好以割地的方式,满足拓跋猗卢的野心。
当时,对中原地区影响较大的鲜卑主要有两部:一部是与幽州刺史王浚合作的段氏鲜卑,一部是与刘琨合作的拓跋鲜卑。
这两部的相同点是:对匈奴比较敌视。不同点是:王浚的实力比较强,在合作中占据主导地位;而刘琨的实力比较弱,在合作中基本处于依附地位。
刘琨与拓跋鲜卑的合作,是从他进驻并州之后开始的。在一封公文中,他毫不掩饰地表达了与拓跋鲜卑结盟的无奈。然而,即使百般不情愿,他与拓跋鲜卑的联盟也必须维系。为了争取拓跋鲜卑的支持,他甚至不得不把儿子刘遵送出去作为人质。
与拓跋鲜卑的合作是扬汤止沸,解决匈奴人才是釜底抽薪。
大概就是在这种心理的驱使下,面对贪得无厌的拓跋鲜卑,刘琨产生了分化匈奴人的念头。
刘聪手下有一个叫石勒的军团长。石勒是羯族人。刘渊在世时,石勒名义上受刘渊节制,实际上处于半独立状态;刘聪继位时,石勒自立为王的野心已是路人皆知。
石勒出身贫寒,少年时代因为战乱与家人失散了。刘琨找到了他的母亲和侄子石虎,派人送到他的军营,还送去了一封信,里面不吝赞美之词。先是夸奖了石勒的雄姿和功绩,又为他在刘聪手下遭到的不公鸣不平,接着鼓励他为晋国效力,脱离刘聪。
石勒用名马和珍宝感谢了刘琨的好意,但在回信中也不留情面地嘲笑了刘琨的迂腐。他说:“建功立业的途径许许多多,岂是腐儒所能了解的?你且为你的王室尽忠守节,我是羯族人,实在难以为你的王室效力!”
接到这封信的刘琨会作何表现呢?平静地自嘲,还是勃然大怒?
史书没有记载,但我认为他会大怒,因为他并不是一个情商很高的人。
永嘉六年(312),因为情商堪忧,处理内政失误的刘琨引发了一场内乱。
出任并州刺史之后,刘琨虽说与当年的纨绔子弟已判若两人,但他并没有完全割舍掉当年的纨绔习气。戎马倥偬之余,他雅好丝竹之声,特别崇敬一个叫徐润的音乐家。而徐润也并非善类,经常干预政务。有一个叫令狐盛的将军看不下去,多次劝谏刘琨,请他诛杀徐润,刘琨却不听。徐润因此记恨上令狐盛,后来抓住机会向刘琨进谗言,而刘琨一时头脑发昏,居然对令狐盛痛下杀手。令狐盛的儿子令狐泥因此投奔刘聪,并带去了所有关于并州虚实的情报。
大错由此铸成。
很快,刘聪率军扑来,晋阳失守,刘琨的父母被杀。幸亏拓跋猗卢伸出援手,局势才没有进一步恶化;但是晋阳也没有夺回,刘琨只能退守阳曲县。
令狐盛是并州当地豪强的头面人物,刘琨能够在并州扎根,与当地豪强的支持密不可分。他手下的文官和武将当中,并州豪强有二十多人,后来有差不多四分之一的人都选择了反叛。
仅看史料,我们虽然难以断定令狐盛之死是促使他们反叛的导火线,但是也很难说二者之间毫无关系。
这一年也并非没有好消息。自从晋怀帝被刘聪俘虏之后,西晋王朝的皇位一直处于空悬状态。同年秋季,关中的司马邺被群臣拥立为太子。此时的西晋虽然已经名存实亡,无力与刘聪抗衡,但立太子这样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举动,多多少少还是给刘琨打了一剂强心针,让他知道自己在北方并不是孤军奋战。
第二年,司马邺登基称帝,是为晋愍帝。他任命刘琨为大将军,虽说这仍然是一个虚名,但司马邺能给予刘琨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次年,石勒图谋攻打幽州刺史王浚。因为担心自己一旦出征,后方会遭到刘琨的袭扰,于是他在战前给刘琨写了一封信,表示自己愿意为王室效力,消灭有不臣之心的王浚。
王浚本为西晋重臣,多年以来割据一方,有不臣之心,是刘琨眼里的乱臣贼子。接到石勒的来信,刘琨大喜,以为是自己的诚心感动了石勒,却全然没有料到中了对方的奸计。
在石勒包藏祸心的计划里,吞并王浚既是脱离刘聪的铺垫,也是消灭刘琨的先声。
事实上,石勒早就有脱离刘聪控制的想法,只是不知道第一步该如何迈出,而刘琨此前写给他的那封信里却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症结所在——之所以受制于刘聪,是因为刘聪只让他四处征战打仗,却从来不给他固定的地盘作为根据地。
这封信给了石勒莫大的启发,之后,他以河北邢台为根据地,开始扩充势力范围,加快了摆脱刘聪控制和进一步逐鹿中原的步伐。
王浚败亡后,段氏鲜卑分裂,一部分依附石勒,一部分以段匹䃅
为首,后者走上了与石勒对抗的道路。
此时的刘琨还并不知道段匹䃅的崛起意味着什么,不过,不用过多久,他就会意识到了。
公元315年,司马邺封刘琨为司空,拓跋猗卢也接到了新的人事任命——让他做代王
。
我们难以确定让拓跋猗卢做代王是朝廷本来就有的意思,还是由于刘琨的举荐;但有一点却是确定无疑的——在刘琨收复失地的军事战略中,拓跋猗卢的地位越来越重要。
虽说拓跋猗卢与刘琨的联盟建立在利益的基础上,但是在联手的这些年里,拓跋猗卢还是尽到了盟友的责任与义务。在共同荣升的这一年,刘琨联合拓跋猗卢进击刘聪,取得了一次不小的胜利。然而,就在刘琨打算进一步扩大战果的时候,拓跋猗卢忽然死于内乱,其部众就此分裂。
对刘琨而言,这不啻斩掉一臂。幸好,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他的儿子刘遵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在拓跋猗卢的军队做人质的这几年里,刘遵不但深受拓跋猗卢器重,还成功地树立了自己的威信。拓跋猗卢死后,刘遵带着三万多人、十万头(匹)牛羊马回归,一时间,刘琨气势大振。
不久,刘聪攻入关中,司马邺沦为阶下囚,西晋灭亡。
为了扩充实力,以便于将来与匈奴人逐鹿中原,石勒挥师西进,大举进攻并州。
尽管部下极力劝阻,认为此时不应该与石勒硬拼,但是刘琨一意孤行,以为自己的兵力占据优势,结果惨败而归,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并州岌岌可危。
这时候,段匹䃅屡次写信,邀请他前往蓟城
共商国是,抗击匈奴,为王室效力。
公元317年年初,刘琨放弃并州,奔往蓟城,与段匹䃅结为金兰,并联为姻亲,立誓效忠王室,与匈奴周旋到底。
自从司马邺成为刘聪的阶下囚,北方就一直处于群龙无首的局面。在与段匹䃅结盟之前,刘琨就先后四次向江东的司马睿递交劝进表,请他尽快继位,以安定人心。在与段匹䃅结盟之后,刘琨又递交了一封劝进表,这也是最后一次。
据史料记载,每次刘琨写劝进表,都是一气呵成,文不加点,并在信使出发之前怆然涕下。然而,出于个人利害关系以及权臣掣肘考虑,司马睿一直在帝位面前逡巡不前。
不久,刘琨与段匹䃅部署了一次军事行动,主动出击石勒;但是段匹䃅的弟弟段末柸收取了石勒的贿赂,从中作梗,致使此次行动无功而返。
之后,因兄长去世,段匹䃅回老家奔丧,刘琨派遣另一个儿子刘群护送,途中遭到段末柸袭击,段匹䃅逃回蓟城,刘群被俘。
段末柸利用刘群的年少无知,诱骗他给刘琨写信,说只要刘琨愿意合作,消灭段匹䃅,就让刘琨出任幽州刺史。不过,这封信并没有送到刘琨手里,而是被段匹䃅截获了。
起初,段匹䃅并没有怀疑全不知情的刘琨,还把信件给他过目。然而,段匹䃅的另一个弟弟段叔军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如今鲜卑人闹内讧,难保刘琨不会趁机作乱。段匹䃅对这个弟弟很信任且器重,听后深以为然,于是下令拘禁刘琨。消息传出,刘琨的部下发动报复性攻击,又先后被段匹䃅平定。
对于声望盖世的刘琨,段匹䃅能做的只是拘禁,并不敢真把刘琨怎么样。事实上,从他下达拘禁命令开始,刘琨就变成了一颗烫手的山芋,搞得他骑虎难下。于是,他请示江东的司马睿,征询该如何处理此事。
名义上,司马睿是江东小朝廷的皇帝,但他的权力是有限的,大部分权力都掌握在权臣王敦手里。
自“衣冠南渡”起,在中国北方坚持抗击匈奴的刘琨已然成为一面精神旗帜。在风雨飘摇的北方,虽然刘琨只是一盏摇曳欲熄的孤灯,但是这孤灯微光具有某种象征意义,标志着偏安江东的朝廷并没有放弃北方;因此江东有许多人是刘琨的支持者。王敦唯恐刘琨成为自己把持朝政的绊脚石,于是派遣使者到蓟城假传圣旨,诬陷刘琨有谋反之心,命令段匹䃅杀死刘琨。
临死之际,刘琨不甘,因为父母之仇未报;但也很坦然,因为对于晋廷,能做的他都做了。
段匹䃅用不见血的方式——用一条绕指柔的白绫勒死了在战火中淬炼出来的百炼钢,保留了对刘琨的最后一点善意。正如刘琨在绝命诗的最后所说的那样:“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
风骤雨狂,大洪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残灯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