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司马越的暂时胜出,前后持续十六年的八王之乱落下了帷幕。
昏聩糊涂的司马亮、刚愎自用的司马玮、野心勃勃的司马伦、骄狂自大的司马冏、生不逢时的司马乂、作茧自缚的司马颖、包藏祸心的司马颙先后倒下,不声不响的东海王司马越最终成了西晋王朝的执剑人。他得到了摇摇欲坠的河山,就得喝下八王之乱酿成的苦酒。
事实上,八王之乱的故事到这里就说完了,只是有一个问题还得说一下,那就是这场持续十六年的动乱产生的影响。
西晋王朝有二十多个州,如果把这些州的名字一个个列出来,再说它们相当于现在的哪里,又要啰啰唆唆一大堆。所以,我们依然按照尽量简化的原则,把西晋王朝的版图分成南方和北方两个大区,来看看司马越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局面。
先说南方。
八王混战期间,賨人在巴蜀建立了成汉王朝,这块地盘是司马越管不了的。除了巴蜀,南方其他地方怎么样呢?这个问题牵涉到东晋的立国,说起来也很复杂。在这里,我们只需要知道南方其他地区对司马越的态度很复杂,给予的支持很有限,更多的是抵制和疑虑。
简而言之,南方帮不了司马越多大的忙,不给他添乱就谢天谢地了。那么,北方怎么样呢?
北方大区可以分成五个小区,即关中、黄土高原、河西、东北、华北。
关中原先是司马颙的势力范围。作为内战胜利者,司马越虽然能勉强控制住这里的局势,但是战后的关中情形很不好——饥荒四起,瘟疫肆虐,盗寇横行。
关中西北部是河西。自从八王混战愈演愈烈,凉州刺史张轨就有意识地远离战祸,保境安民;因此别的地方血流成河,河西却一直比较太平。虽然有割据一方的实力,但是张轨对朝廷比较忠诚,这一块地盘暂时没有太大的问题。
关中东部是黄土高原,匈奴人刘渊就盘踞在这里。
越过黄土高原东部的太行山,是辽阔的华北。西晋王朝的都城洛阳和司马越的大本营东海国,就坐落在这里,这是司马越的主要活动范围。但是盘踞在华北北部的王浚是他不敢轻易招惹的,只能尽量安抚;同时,在华北中部,分别以汲桑和王弥为首的两股流寇正在兴风作浪。
华北的东北部是一望无垠的东北大平原,这是鲜卑人的势力范围,司马越鞭长莫及。
可见,与全盛时期的西晋相比,被八王之乱祸害过的西晋显然是个支离破碎的烂摊子。可是,这是不是意味着完全没有翻盘的机会呢?
八王之乱结束之后,少数民族政权蜂起,十六国时代来临。说到这段历史,我们有一个根深蒂固的印象,好像少数民族政权一出现,势头就特别凶猛,不可遏止。
可是事实上并不是这样,八王之乱落下帷幕的时候,出现了两个少数民族政权,即盘踞在黄土高原的匈奴人(汉赵王朝)和盘踞在巴蜀的賨人(成汉王朝)。賨人胃口有限,割据一方就心满意足,真正有野心的是匈奴人刘渊,他想干的事是取代司马氏,入主中原。可是这时候刘渊的处境还是比较艰难的,势力并不能溢出黄土高原。
如果司马越有运筹帷幄的才能和为国效命的忠诚,西晋复兴并不是绝无可能。遗憾的是,这两样东西他都不具备。虽然他也做过战略反攻的尝试,可是由于扭曲的野心,以及用人不当,光复河山的梦想很快就成了空洞的痴人呓语,西晋王朝也因此失去了最后的翻盘机会。在经历了永嘉之乱的重创后,朝廷终于一蹶不振,只能退守江东,古老的中国也由此进入了长达近三个世纪的南北大分裂时代。
司马越的战略反攻计划是怎么被摧毁的呢?
八王之乱接近尾声的时候,西晋王朝发生了一件大事:晋惠帝司马衷忽然死了,中毒而死。
显然,这是一起谋杀案。下毒的是谁?幕后主使是谁?如果详加排查,谋杀案很容易告破。可是晋惠帝死得悄无声息,朝野一片沉寂,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民众不关心这种事容易理解,经历了这么多战祸,大家早就对晋惠帝丧失了信心,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可惜的。可是,朝廷居然也对此事置若罔闻,就很令人费解,毕竟死的人是皇帝,而且还是被毒杀。提到这桩谋杀案,史官的措辞很谨慎,留有余地,只是说幕后黑手可能是司马越。
是不是司马越?不好说,可能是司马越本人,也可能是善于揣测上意的手下擅自所为。无论如何,晋惠帝已经死了,皇位不能空着,必须确立继承人。
关于这个问题,司马越的态度很微妙。当时,皇位继承人的人选有两个:一个是司马衷的侄儿,十三岁的司马覃
;另一个是司马衷的弟弟,二十四岁的司马炽。
站在局外人的立场上,少年司马覃应该是最好的选择,毕竟他年龄小,相对容易控制;然而,司马越选择的却是正当盛年的司马炽。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结果?这得说到羊献容,她是晋惠帝的第二任皇后,在朝廷和地方都有支持者。总体而言,支持她的人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基本都对皇室比较忠诚,主张打击尾大不掉的强藩,意图通过她对王朝大政施加影响,制约藩王势力。而羊献容本人也有干政的意愿,确立皇位继承人的时候,她就与司马越有过一番明争暗斗。让这样一个女强人留在朝廷里,当然是司马越不能容忍的。
如果复立司马覃为皇太子,羊献容就是皇太后,她依然可以影响大政;但如果立司马炽为皇太弟,那么问题就不存在了。因为羊献容是司马炽的嫂子,按照礼制,一旦司马炽登基,她就得彻底退出。所以,司马越最终选择司马炽,既是为了把羊献容挤出权力中心,也是为了敲打她背后的支持者。另外,八王混战期间,一直有意识地远离斗争风暴、明哲保身的司马炽也让司马越产生了错觉,以为这个小伙子容易控制。
光熙元年(306)年底,司马炽登基,是为怀帝,次年改年号为永嘉。晋怀帝一登上皇位就表现出了打压司马越的强硬姿态,司马越猝不及防。为了远离掣肘之患,司马越上表请求外调,随后被派驻许昌,同时他也开始部署战略反攻。
华北自古以来就是中原王朝的命根子,司马越对这一块地盘不敢掉以轻心,于是亲自坐镇位于洛阳东南部的许昌,并派遣二弟司马腾驻守位于洛阳东北部的邺城,以互为犄角,共同防御华北。
关中是怎么安排的呢?被派驻到这里的,是司马越的四弟司马模。此外,司马越还派遣刘琨进驻并州,以牵制刘渊。
在南方,司马越也作了相应的战略部署:派遣三弟司马略镇守荆州、琅邪王司马睿镇守扬州。
战略格局雄伟宏大,可是却不堪一击。
最先搞出问题的是老二司马腾。我们在前面说过,司马颖失势之后,他的旧部打着迎立他的旗号,在华北肆虐逞凶,羯族人石勒就在其中。八王之乱接近尾声的时候,这一股流寇被司马越的军队击溃了。此后,石勒追随一个叫汲桑的牧场主,继续打着为司马颖复仇的旗号转战华北。
司马腾误判形势,认为汲桑只是小毛贼,因此掉以轻心,致使邺城突然沦陷。大祸来得突然,司马腾甚至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就命丧敌手。汲桑和石勒在邺城烧杀抢掠一番后,扬长而去。
邺城是军事重镇,也是京城的东大门。司马越闻讯大惊,急令兖州刺史苟晞剿灭汲桑。苟晞是一代名将,性格冷酷,喜好杀戮,被时人称为“屠伯”。经过大小三十多次激战,汲桑兵败被杀,而石勒侥幸躲过一劫,且在逃亡途中招降了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型少数民族部落,率众投奔刘渊去了。
对于苟晞的表现,司马越非常满意,为了收买人心,他与苟晞结为兄弟。但他的谋士认为,兖州是军事要地,苟晞并非纯臣,让苟晞继续镇守兖州,只怕会有不测之祸,不如用明升暗降的办法,将苟晞调往青州。司马越深以为然,于是听从其议。苟晞对此颇为愤怒,但一时找不到反击的办法,只好隐忍不发。
除了已经被击杀的汲桑,华北还有一股以王弥为首的流寇。王弥是汉人,出身于名门世家,满腹经纶,精于骑射,却是一个怪人,以造反闹事为乐,但凡外出掳掠都会事先筹划,从不失手,来去飘忽,被时人称为“飞豹”。他可比汲桑难对付得多,王浚和苟晞轮番上阵,都无法把他彻底剿灭。最为猖狂的时候,他甚至攻破了许昌,并且率军向京城挺进,司马越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击溃。随后,王弥率领残部投奔刘渊。
随着石勒和王弥的败逃,华北暂时恢复了稳定;可是,司马越还来不及长舒一口气,他的四弟司马模镇守的关中又出事了。
此公进驻关中不久,就因为渎职遭到弹劾。司马越想把他调回京城,然而司马模拒绝回朝,表露出了割据关中的野心。恼怒不堪的司马越无力平乱,又不敢激化矛盾,只好默默地接受了现状。
司马越当初派遣司马模镇守关中,战略意图之一就是希望能在他的配合下钳制刘渊,支援刘琨。因为司马模割据一方,自立门户,司马越的战略意图成了海市蜃楼。因为石勒和王弥的加盟,刘渊实力大增,司马越、司马模兄弟失和,更给刘渊带来了扩张势力的空前良机。此后,他坐镇大本营,与刘琨周旋;又派遣石勒和王弥兵分两路向华北挺进,曾经两次兵临京城,险些破城而入;并且不时派军西征关中,震慑司马模。
至此,司马越在中国北方构建的战略防线基本全盘崩溃。那么,南方的局势怎么样呢?
起初,负责镇守荆州的是司马越的三弟司马略,他的治绩还是不错的,至少能够维持基本稳定,可惜他的寿命不长。其后,一个叫山简的官员接替了他的职位。此公是“竹林七贤”之一——山涛——的儿子,他嗜酒如命,荒废政务,因为对南下避祸的北方流民处理不当,到任不久就把荆州搞得一团糟,致使民变四起。
与之相比,由司马睿镇守的扬州的情况要好一些,可是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当地士族的势力很大,司马睿正在积极寻求他们的支持,以便于立足,所以没有能力给予司马越太多的实质性帮助。
这里需要重点表扬的是刘琨和凉州长官张轨。
刘琨原先可不是什么好人,他在八王混战期间不停地更换门庭,可谓是趋炎附势之流。八王混战结束之后,他受命于危难之间,被派往并州牵制刘渊。上任途中,目睹破碎如絮的山河和流离失所的灾民,他幡然悔悟,痛改前非,后在并州苦心经营,屡次牵制刘渊,使其不敢轻举妄动。即使在局势已经无法挽回的形势下,刘琨也没有退缩过。当西晋王朝风雨飘摇的时候,张轨屡次主动派遣骁勇的凉州骑兵南下支援,几乎是有难必救。当时有一首童谣,其中所唱的“凉州大马,横行天下”,就是赞扬他的雪中送炭之功。可是他的援兵只能缓解局部地区的危难,并不能逆转整体形势。
南北两地的形势如此不利,西晋命悬一线;可是朝廷内部的权力斗争非但没有因为迫在眉睫的外患而有所缓解,反而愈演愈烈。同舟共济尚且狂澜难挽,何况是阋墙不止?
形势危如累卵,司马越作为西晋王朝事实上的主政者难辞其咎,无论是在中央还是在地方,都有一些人对他极为不满。有些人甚至把问题提到了明面上,谴责他祸国弄权,致使半壁江山残破,并主张迁都到江淮流域。
为了防止晋怀帝趁机发难,司马越于永嘉三年(309)率军进入京城,当着晋怀帝的面,明目张胆地诛杀帝党成员,将禁军全部外调,换成了从大本营东海国带来的军队。他抗击外敌力有不逮,铲除政敌却是得心应手。在此期间,刘琨承受不住刘渊
的压力,苦苦哀求司马越派遣苟晞率军赴援,可司马越怕苟晞势大难制,居然无动于衷。
在内部的争权斗争中,司马越硕果累累,胜利的代价却是局势的进一步恶化。当他集中精力铲除异己而无暇顾及外围战线的时候,刘渊的军队高歌猛进,全力开动狂暴的战车,在华北地区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左冲右突,碾压一切,粉碎一切,如入无人之境。等到内部的异己势力被消灭得差不多了,司马越忽然发现,华北绝大部分地区已经成了敌人的势力范围。
永嘉五年(311)三月,司马越以讨伐石勒为名,把妃子裴氏、儿子司马毗留在京城,亲自率领主力军队东行。
所谓讨伐石勒只是掩人耳目的幌子,事实上,司马越对于华北中心地带的防务已经失去信心,东行的真实目的是回到东海国,以大本营为据点,设法稳定南方局势,然后以南方为后盾,再图卷土重来。至于让妻儿留守京城,只是一种安抚人心的手段。可是这并没有什么用,此时的京城已经残破不堪,大家眼看主力离开,京城守备空虚,唯恐敌人乘虚突袭,纷纷跟着主力军队东行。
晋怀帝恼恨司马越祸国乱政的行径,司马越的军队刚刚离开京城,他就给苟晞发了一道密诏,命令苟晞讨伐司马越。司马越闻讯忧愤交加,一病不起,没过几天就死在了回封国的路上。临终时他委托王衍继续带军东行。
为了稳定军心,王衍秘不发丧,派人潜回京城传递内部消息。随后,裴妃、司马毗以及其他三十多个藩王率领留守军队离开京城,赶往东部与主力会合。就在他们东行的路上,石勒的追兵在宁平城(今河南郸城)附近包围了王衍所率的主力。
虽然王衍的兵力占据优势,但是全军上下没有一个出色的指挥官;将士们一见气势汹汹的追兵赶到,立刻乱成一团。随军东行的京城士民呼啸奔走,更加剧了形势的混乱。
对于这场稳操胜券的战斗,石勒根本不用花费太多的心思来排兵布阵。他命令将士从四面八方把敌人围起来,架起强弓硬弩,发动齐射,直到没有活口为止。与其说这是战斗,不如说是屠杀。
与此同时,由裴妃、司马毗率领的少量军队也在东行途中遭到了石勒的截击,裴妃被掠卖为奴,司马毗以及随军出行的三十多个宗室藩王全部被杀(另一说为四十八个藩王)。
东部惨变的消息传到京城,晋怀帝震怖,打算带着众官员逃离京城。但是一些官员舍不得抛弃家产,拒绝离京,晋怀帝无奈,只好带着心腹离开。然而就在他们准备启程的时候,才发现这么大的一个皇宫里居然连一辆车都没有,只能徒步出宫。他们刚刚走出宫城进入平民区,就遭到了强盗的劫掠,只好相携着原路返回。
几天之后,石勒、王弥、刘曜(刘渊的侄子)相继兵临城下,不费吹灰之力就进入了守备空虚的京城,俘虏了晋怀帝和惠帝之羊皇后,接着纵兵挖掘皇陵,烧杀抢掠,最后一把火烧了京城,全城死难者多达三万人。
自汉末董卓作乱以来,这是京城第二次遭到如此惨重的破坏。自此开始,少数民族政权史无前例地正式入主中原,西晋王朝完全丧失了东山再起的可能,只能苟延残喘。北方的士民纷纷背井离乡,南下避祸,史称“永嘉南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