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以下这些书店使我成为今日的我。然而它们都消失了,没有一个现在还在。
第一间,也就是最好最美妙最神奇的,是一家流动书店,因为它最不固定。
从九岁到十三岁,我在本地一所寄宿学校当走读生。和所有这种学校一样,它本身就是一个世界,这意味着学校有自己的小吃店,自己的每周理发服务,每学期还会有一次自己的书店。那时候,我买书的运气随着当地W.H.史密斯书店卖什么书而起起落落——我存钱都是为了海雀图书和阿马达 的平装书,仅限于儿童书架,那时我也没想过要探索其他更多的东西。就算我想,也没有那么多钱。学校的图书馆是我的朋友,地方图书馆也是。但在那个年纪,我的办法有限,书架上有什么书就只能买什么。
然后,我九岁的时候,这间流动书店来了。在这所古老的音乐学校,一间大大的空屋子里,它搭起了一排排书架,搬进了各种存书,而且最好的一点在于,你根本不用花钱。如果你买书,钱会记到学校账单里。这就像魔法一样。我可以一个学期买四五本书,而且心安理得,因为我知道这钱最终会混进五花八门的学校账单里,藏在理发和低音提琴课的费用下面,永远不会有人发现。
我买了雷·布拉德伯里的《银色蝗虫》 [1] (这是一个科幻选集,和《火星纪事》差不多,但又不完全一致)。我非常喜欢这本书,特别是其中《厄舍古屋的续篇》,这是雷向爱伦·坡致敬之作。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爱伦·坡是谁呢。我还买了《地狱来鸿》 ,因为写《纳尼亚传奇》的家伙写的别的东西一定也会很好看。我还买了伊恩·弗莱明 的《金刚钻》,封面上宣称很快就会拍一部大型动作片 。然后我还买了《三尖树时代》和《我,机器人》。(这家书店有一大堆温德姆 、布拉德伯里和阿西莫夫的书。)
那里适合儿童的书少得可怜。不过这是件好事,也很明智。他们来到镇上的时候,卖的书大部分都是相当不错的书——也就是值得一读的书。不会引发争议,也不会被没收。(我第一本被没收的书是《我将这座岛屿留给我的侄子艾尔伯特,这是我从胖哈根手里打牌赢来的》,因为封皮上画了一个精致的女性裸体。我说这是我爸爸的书,这才把书从校长那里拿回来。当然这不是真的。)不过恐怖小说还可以——就像我的同龄人一样,十岁的时候我也痴迷丹尼斯·惠特利 ,特别喜欢(不过没买几本)潘恩图书的《恐怖故事全书》 。我买的布拉德伯里多一些——更多都是封面精美的潘恩图书出的——还有阿西莫夫和阿瑟·C.克拉克。
这间书店存在的时间不长。也就一年左右,不会更长了——大概有太多家长看到了自家孩子的学校账单,提出了抗议吧。不过我并不介意,我已经找到了新目标。
1971年,英国转为使用十进制货币体系。我从小熟悉的六便士和先令突然之间变成了新便士。一个旧的先令现在是五个新便士。虽然有人保证物价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差异,但是很快我们就发现了明显的变化,即使我一个刚过十岁,还没到十一岁的小孩子都看出来了。物价上涨了,而且涨得飞快。过去两先令六便士的书(嗯,应该是十二个半新便士),很快就涨到了三十甚至四十新便士。
我想买书。但是用我那点零花钱,基本什么都买不起。不过,还是有一间书店……
威尔明顿书店离我家不远。他们选的书并不是最好的,因为它同时也是一家美术用品商店,甚至有段时间还兼做邮局,不过我很快发现,他们确实有很多平装书卖。而且不是那些年常见的随便就能撕掉封皮容易退换的那种书。基本上我会沿着书架浏览,寻找所有同时以新币和旧币标价的书籍,然后买一大堆二十到二十五便士的有趣的书。首先找到的是汤姆·迪施 的《食骨重生》,这引起了年轻店主的注意。他的名字叫作约翰·班克斯,几个月前刚刚去世,享年五十几岁。这间书店属于他的父母。他留着嬉皮士一样的长头发和大胡子,我怀疑,他觉得十二岁的小孩子买汤姆·迪施的书很有意思。于是他会指引我看一些我可能喜欢的东西,我们会讨论各种书籍,还有科幻。
他们说阅读科幻小说的黄金时代就是你十二岁的时候,当黄金时代过去之后,你才发现那时候真他妈的黄金。好像所有东西都大批出现——穆考克 、泽拉兹尼 、德拉尼 ,还有埃利森、勒古恩、拉弗蒂 。(我曾想让去美国的人给我买R.A.拉弗蒂的书,因为觉得他肯定是美国最出名最畅销的作者。现在回想起来实在奇怪,他们会愿意给我买书带回来。)我在书店里还发现了詹姆斯·布兰奇·卡贝尔 ,是詹姆斯·布利什 推荐的版本——实际上,这是我买的第一本卡贝尔(是《朱根》,最后的签名页不见了。我得去藏书室看看它去哪儿了)。
二十岁的时候,我告诉约翰·班克斯我在写一本书,他把我介绍给了企鹅图书的销售代表,后者又告诉我应该把稿子寄给红隼系列的哪位。(那位编辑回了一封满是鼓励的拒稿信,最近我重新读了一下我的那本书,这是二十年以来的第一次,我真感谢她当时拒绝了我。)
喜欢读书和在乎书的人天然情同手足。约翰·班克斯最好的地方是,在我十一二岁的时候,他发现我是这个团体中的一员,他会和我分享他喜欢和不喜欢的东西,甚至征求我的意见。
然而,拥有桑顿希思路上的普卢斯书店的人,并没有这种情同手足的感觉,或者说就算他也是这个团体中的一员,他并没有表现出来。
这家书店离我在十四到十七岁之间上的学校很远,要坐很长时间的汽车,所以我们不经常去那儿。我们一进店门,开书店的人就对我们怒目而视,怀疑我们也许要偷什么东西(我们可没有),他还担心我们会打扰到他的常客,那都是些穿着雨衣的中年绅士,紧张地浏览那几架软色情读物(回想起来,我们也许确实会打扰到他们)。
如果我们离那些黄色书籍走得太近,他就会像狗一样对我们狂吼。不过我们没有。我们冲向商店的后面,像寻宝一样在书堆中翻找。这里的所有书都盖着一个普卢斯书店的印章,或者在封面上或者在书里面,提醒我们可以把书退回来拿到半价退款。我们从这里买书,但是我们从来没有把书再退回来。
现在回想起来,我真好奇那些书都来自何方——为什么位于几乎算不上南伦敦的一家脏乎乎的小书店里会有成堆的美国平装书?我买下了所有我能买得起的东西:埃德加·赖斯·巴勒斯 ,加上弗拉泽塔 画的封面;一本泽拉兹尼的《为传道者绽放的玫瑰》,它闻起来像是带香味儿的爽身粉,我买下它的时候是这样,现在已经过去四分之一个世纪了,气味依然如故。我在这里找到了《达尔格伦》和《新星》 ,还第一次发现了杰克·万斯 。
这并不是一个热情好客的地方。但是在我去过的所有书店中,这是我会在梦中回去的那一家。在那一堆破破烂烂的漫画杂志中我确信会发现《动作漫画》的第一期,也许还有我从卢西恩图书馆书架上就一直想读的书——封皮上有印章告诉你可以把书退回去拿到半价退款,带着啤酒或者蜂蜡的味道——罗杰·泽拉兹尼亲自写的《安珀志》前传,或者是一本在所有通行图书目录里都不知怎么漏下了的卡贝尔的书。如果我能找到这些书,一定是在这间书店。
普卢斯书店并不是我放学之后去得最远的一家书店。还有一家在伦敦,每个学期的最后一天都会去。(毕竟那一天老师都不教什么了,还有,我们的季票可以把我们一路带到伦敦,然后第二天就不能使用了。)这间书店的名字来自布拉德伯里《银色蝗虫》的故事:“黑皮肤黄眼睛”。
我是从威尔明顿书店的约翰·班克斯那里听说的这家店——我不知道他去没去过,但是不管怎么说,他知道这是我的必去之地。所以戴夫·迪克森和我第一次去的时候,从贝里克街溜达上去,进入伦敦苏豪区,结果发现这家书店已经搬到几条街之外圣安妮巷的一座宽敞的大楼里去了。
为了买书,我攒了一个学期的零花钱。他们那里有成堆丹尼斯·多布森 精装版摇摇欲坠打折出售——我做梦都想不到的R.A.拉弗蒂和杰克·万斯的所有书。他们有卡贝尔新作的美国平装本。他们有泽拉兹尼的新作《路标》。他们有一排一排又一排书架,有一个孩子能梦想到的所有科幻和奇幻书。简直是天造地设。
这家书店经营了很多年。店员都很搞笑,但是帮不上什么忙(我记得他们曾经公然大声放肆地嘲笑我,因为我害羞地问他们《最后的危险幻象》有没有上市),不过我并不在意。这是我只要去伦敦就会去的地方。不管我要干别的什么事,我总是会去这家书店。
有一天,我又去伦敦,圣安妮巷的橱窗空了,商店不见了,它的市场位置被禁忌星球书店取代了,后者生存了超过二十年,成了科幻书店岁月里的大鲨鱼:幸存者之一。
直至今日,每次我走过圣安妮巷,我都会看看曾经是黑皮肤黄眼睛书店的那个地方现在是什么商店,依稀期待某天会是一家书店。那里开过各种商店,有餐馆,甚至干洗店,但不再有过书店。
写着写着,所有关于这些书店的记忆都回来了:那些书架,那些人。最重要的是那些书,它们封面光鲜,书页之间有无穷无尽的可能。我曾经想过我可能会变成什么样——如果没有那些书架,如果没有那些人、那些地方,没有那些书。
我觉得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可能会非常孤独,而且会变得头脑空空,总是需要点什么来慰藉自己,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需求。
还有一家书店我还没提起。它房屋老旧,杂乱无章,屋子很小,又拐来拐去,有门有楼梯有壁橱,所有地方都堆满了书架,书架上都是书,所有的书都是我想看的,都是需要归属的书。书都成堆放着,有的在昏暗的角落里。在想象之中,我有一把非常舒服的椅子,放在壁炉旁边,就在一层的某个地方,离门只有一小段距离,我就坐在椅子上,也不说什么话,看着一本我最喜爱的古老的书,又或者是一本新书,然后如果有人进店来,我就冲他们点点头,也许会笑笑,让他们自己去逛。
在这家书店里每个人都能在什么地方找到适合自己的书,在某个昏暗的角落里,或者在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只要找到了,这书就归他们所有。要是找不到,他们可以一直找下去,直到天太黑看不见为止。
[1] 此英国版书名为 The Silver Locusts ,美国版书名为《火星纪事》( The Martian Chronicle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