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时期,楚国一度是疆域最大的强国,长江中下游特别是江南地区,几乎都在其控制之下,但是许多地区没有开发,这样徒具其名的占有,并不能让楚国得到好处。南宋《景定建康志》说楚国因“ 私吴越之富,擅江海之利 ”而设置了金陵邑,这只是后人的一种理想化描述,楚国在南京地区并没有留下更多的活动痕迹,也谈不上开发建设。楚国置金陵邑,是出于战争需要,楚军的活动主要在沿江一线。无论文献记载还是考古发现,都不能证明楚人曾进入南京主城区域和江宁盆地。
在晋国被韩、赵、魏瓜分之后,楚国的主要敌国是北方的秦国。秦国威逼利诱,将楚国玩弄于股掌之中,不断蚕食楚国疆土,迫使楚国郢都一再东迁。秦王政二十四年(前223年),楚亡于秦。南京地区北部的棠邑此时已被秦国占据。
第二年,秦军平定原属楚国的江南疆土,征服了越国的残余势力,设置会稽郡,治所在吴(今苏州)。当时的会稽郡,管辖原吴、越两国之地,包括今江苏省江南部分、安徽省东南部、上海市西部以及浙江省北部。
秦王政二十六年(前221年)统一天下,建立了秦王朝,自称“始皇帝”。
秦王朝废除周王朝的分封制,实行郡县制,分天下为三十六郡,郡下置县。南京地区旧有的三个行政建置随之改县。棠邑改棠邑县,属九江郡,平陵邑(即吴濑渚邑)改溧阳县,属会稽郡,金陵邑改秣陵县,属会稽郡。
秦始皇是第一位真正与南京发生直接联系的帝王,因为他第五次出巡,确曾经过南京地区。《史记·秦始皇本纪》对于这次出巡路线的记载比较简略:
十一月,行至云梦,望祀虞舜于九疑山。浮江下,观籍柯,渡海渚。过丹阳,至钱唐,临浙江,水波恶,乃西百二十里从狭中渡。上会稽,祭大禹,望于南海,而立石刻颂秦德。
返程的路线是:“ 还过吴,从江乘渡,并海上,北至琅琊。 ”
籍柯和海渚是什么地方,至今没有定论。但从“过丹阳”和“从江乘渡”,可知南京地区又有了两个新县,丹阳和江乘。丹阳(今当涂)县治在横山西,今苏、皖交界处的小丹阳镇,至今一镇分属两省。江乘县治在今摄山附近西湖村,古名江乘村,今九乡河或即古江乘浦。两县均属会稽郡。
秦始皇南下和北上的路线,似乎有意回避了今天的南京地区。其真实原因,是南巡车驾必须避开丹阳湖。丹阳湖古称“巨浸”,因秦立丹阳县而得名,今天的石臼、固城、丹阳、南漪四湖及周边溧水、高淳、当涂、宣城、芜湖等县沿湖圩区,原来均属古丹阳湖地。秦始皇正是沿着丹阳湖西南岸进入浙江,又沿着丹阳湖东岸北上江苏。
这两个县的设置,与秦始皇二十七年(前220年)开始在全国修筑驰道相关。秦驰道“ 东穷燕、齐,南极吴、楚,江湖之上、濒海之观毕至 ”。其中经过南京地区的有两条,一条即是先秦时期的丹阳古道,从长江渡口鸠兹(今芜湖)经丹阳(今当涂)向东北,直到丹阳县治(今苏皖交界小丹阳),折向东南可直抵钱唐(今杭州),同样可以看到丹阳湖的影响。另一条由江乘东至丹徒,经江南运河入江口,可渡江北上进入大运河,也可过丹徒东南行至吴县(今苏州,时为会稽郡郡治),由此折转向南,亦可抵钱唐。而由江乘北渡长江即是棠邑(今六合),有驰道北达彭城(今徐州)。因为丹徒东南是丘陵山冈,秦始皇下诏令赭衣囚徒三千人开凿驰道,以通吴县。丹徒地名即由此而来。
丹阳古道在吴、楚战争中即已是交通干线,数百年来,沿途无疑会有较充分的开发。江乘一带在湖熟文化时期即为原始聚落较为集中的地区。此处江面较窄,有水运交通的便利,楚国水军的往来与驻扎,对于农产、商贸和运输的发展都有一定的促进。可见秦增置丹阳、江乘二县,是以地区发展为基础的。两县设置的时间,很可能就在秦修驰道之际。江乘也是长江南京段沟通南、北的重要港口,楚、秦之后,西晋末年“五马浮渡江,一马化为龙”,南朝梁达摩“一苇渡江”,都发生在这一带。
鸠兹、江乘、丹徒三地,会成为古代的渡江港口,是因为当地江面较窄。当代修建长江大桥的择址,证明了古人的智慧:鸠兹、无为之间,有芜湖长江大桥,江乘、六合之间,有栖霞山长江大桥(原南京长江四桥),镇江、扬州之间,有润扬长江大桥。
南京地区秦代五县之中,最为人所关注、成为经久不衰热点话题的,是金陵邑改名秣陵县。秣陵之秣,就是喂马的谷物饲料。金陵本藏金之高地,秣陵则成了牧马之草场,所以秦始皇改县名的目的,被说成是贬低金陵地位、破解“金陵王气”。
这说法最早见于晋人张勃所撰《吴录》,但《吴录》原书早已散佚,现在只能看到《建康实录》《太平御览》等书中的引文。此类引文细节或有差异,但在改金陵为秣陵这一点上,都无疑问。所以有人认为,金陵改称秣陵是在秦始皇三十七年(前210年)第五次出巡时,否则“金陵王气”的故事就编不圆了。然而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年)全国实行郡县制,棠邑和平陵邑都在这年改置为县,金陵邑有什么理由不改置为县?
近年又有研究者提出,改金陵为秣陵,并非贬抑,而是别有深意。因为秣为谷物饲料,秦字的本意是“地宜禾”,或说秦也是一种禾名,且秦人正是为周王室养马而立国。所以秣陵这个地名,与秦王朝的国号相关,应是一种美誉。
这两种说法看似截然不同,实则本质无异,都是为了证明当时的南京地区,地位非同一般。
“金陵王气”之说,暂且不论。即说当时金陵的地位,高到需要秦始皇来贬低,不免荒诞。从此前秦驰道路线的选择,就可以看出,金陵邑的重要性,尚不及丹阳、江乘和丹徒,属于被两条交通线丢下的边缘地带。秦始皇东巡时,到丹阳(今苏皖交界小丹阳)即南下去钱唐,连江宁盆地都没有进入,更遑论南京主城区了。返程时秦始皇也只到江乘为止,同样没想到要光顾近在咫尺的秣陵。
马饲料对于秦人,未必有鄙薄之意。秦国能统一天下,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充分发挥了骑兵的优势。战国时期,最早从游牧民族学会骑兵战术的是赵国,《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是选入教科书的经典,然而将骑兵战术发挥到极致的则是秦国。骑兵的灵活与敏捷远胜于战车,有学者认为战国后期骑兵的出现相当于现代战争中坦克的出现。秦人对于马饲料的敏感高于江南人,不足为奇。
当时金陵邑所辖地区,多未开发,估计会稽郡的官员前来巡视,看到的就是大片粮田和草场,没有发现可开采的金矿或铜矿,所以改用了一个更符合实际的县名。至于秦代的县名有多少深意,看看其他的县就可以知道。丹徒得名前文说过。丹阳的得名,旧籍载有两说,一说境内有赭山,山石丹赤,一说境内多赤杨树,故名丹杨。平陵改名溧阳,是因为地处溧水(濑水)之北。这些地名都是实话实说。为什么到了秣陵,就一定会别出心裁?
说这些话的人,就是为了营造金陵邑的不同凡响。
其实当时金陵邑的地位,论经济繁荣不如濑渚,论交通便利不如丹阳,更不用说会稽郡治吴县了。
因为后世南京地位日高,成为江南最重要的都市,所以国人连带着要给它一个辉煌的出身。在中国历史上,伟人降生,盛世肇立,莫不有祥瑞出现,或者父母梦到龙虎麟凤,或者红光冲天、馨香满室,景星庆云,嘉禾芝草,不一而足。连阿Q都晓得说自己姓赵,先前也“阔过的”。然而,诚如那位“望气者”所言,金陵的发达,真的须到东吴、东晋相继建都的“五百年后”。
秣陵县的治所变化,也有两种说法,一说秦兼并天下,曾下令夷坏天下城邑,金陵改称秣陵,原金陵邑城亦被毁,治所南迁至今江宁区秣陵街道。一说秦末汉初,秣陵县治仍沿用石头山麓的金陵邑城,到汉高帝六年(前201年),令天下县邑皆筑城,以备守卫,秣陵始移县治,在今江宁区秣陵街道另筑县城。两说各有道理,但也都未见实据。
秣陵县的管辖范围未变,仍然包括今天的南京主城区,而将县治移到县境南端,显然是因为在和平环境中,作为一县管理机构,设在秦淮河中游的经济中心秣陵,比设在军事要地的金陵邑更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