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各地的人如流水般来到小镇,镇子也开始发生变化。开春时,画楼北角建起一座菜市场,一千多平方米大。一直以来,这里的人们早晨七八点起床,挑豆腐、肉等沿巷叫卖,或者慢吞吞地吃完早饭再将合作社卖剩的菜提到十字路口中央胡乱摆放,爱买不买。以前田边隔三岔五就倒着一堆卖剩的菜,现在有不少学画的人来买,交给房东烹制。于是,双溪人开始早起,肉摊也摆到了崭新的三轮篷车上,好几家为游客新开的早餐店生意红火。
虽然双溪的街上早晨绝少有车往来,但生意人如此挤成一团,实在不像样。镇上派出所那两位清闲的年轻民警被赋予新使命,每天早起劝每位卖菜人去新建成的市场做生意,一个一个地劝,刚把这个拉去,那个又从另一条街回到了十字路口。遇上不情愿的,民警只得耐心至极地肩挑手提,一路劝到市场里去。如此坚持了近两个月,村民们接受事实,主动去市场摆摊。那两位民警及调来支援的一位女警都变得黝黑、苗条不少。
从春天到夏天的三个多月,我除了采风,就是痛苦且艰难地画画。面对一大片山林,这里那里都画得不像那么一回事,却无能为力,能不难受吗?
可我经历了太多痛苦和挫败,多到习以为常,好像活着就是为了失败,所以早已不放在心上,枕着痛苦抱着失败睡一觉,像男人睡了烟花婊子似的,接着另辟道路或从头再来。在此过程中,痛苦被批量灭掉,失败自己倒下,我踏着它们蹚过一条又一条河流。
因此,画不出来也要画。我又去野外,观察耀眼的阳光下明处和暗处的对比;观察早晚光线下颜色变化的过程;观察树干在雨天、晴天质感的不同;观察土地、石头和水流。
我看见短尾的鱼公鸟为了等一条小鱼,在浅水畔纹丝不动地站了很久,然后只用十分之一秒就叼住游鱼。为此,它的尾巴退化得只剩秃毛了。我向鸟学习,盯着看,看完回去便画,记住多少就画出多少,起初画的就是这浅水中的石头和水草。
我画不出远山,仔细观察后又去参考名家的画,才发现那本就不需要细画,细画就错了,应用缥缈的颜色概括。画稍近的山林,则只要选几棵树、几块石具体画出,虽然画得仍不逼真,但有些像回事了。
尽管进步缓慢,但每一寸进步都会杀死几寸痛苦,并带来几分自信,这就是熟能生巧。有时,用错的颜色也会呈现出意外的奇妙效果,这种欣喜是老天给勤奋者的奖励。
由北岩寺向北,石板大路延伸到陆头岩村。那是一座有百十来人口的小村,村民全姓陆。村前有一长溜漫水良田,村中间的这段路被修成了水泥宽路。在村的最北侧有一座巨大的瀑布,从高约一百米处悬垂飞下,如虹贯日,瀑底的深潭里堆积着奇石,不知当年李白若来到这里,会如何写。秋后雨季结束,瀑布又悬如细链,时隐时现。为了画这景,我去了七八趟,幸好我已老了,如果时光倒回十年前,我容颜犹在,保准那村里的男人们误会我喜欢上了谁呢!
出村后,石板路继续向北。这是条古官道,从前骑马的、乘轿的都从这儿走。本地人告诉我,沿路翻越一座高岭,再走过一道深谷即达周宁,从那儿可以到达浙江。
我明白啊,古人的智慧超乎想象,县境之间遥远的险途,他们走直径速速穿过。我于是当即沿路快走到山谷尽头,一对种菜的夫妻叫我回头,别再走了,前方无人,危险。我抬头见两山夹耸,路径早已淹没于草丛杂木中,便不敢前行,沿原路返回。
第二天,我又去问明路途,村民告诉我,昨天的那条古路通往游岭顶村,在游岭顶村可与山那边的周宁县对望。于是,我骑着女儿寄来的小自行车绕过双溪西面的大路,边走边问,时而沿着四十五度角的长坡推车爬行几里,时而抓紧手刹提车疾走下坡,几度柳暗花明,花了六个小时,中午十二点才到达游岭顶村。那里全村姓游,风雨廊桥大概是这片土地上的标志性神物。山顶没水,他们便在村子入口处修一座近百米长的旱廊桥,以供节日时赏灯、谈笑、嬉戏用。我细看廊柱下关于造桥的记载,居然写着“某年某月吉日,请浙江名匠某某人铸造”,真让人惊异连番——原来这里与浙江世代往来。
转望游岭顶村的对面,却是山奇陡险,有着几百米深的沟壑,一汪幽深的水库仿佛掉下谷底的一片天空。水库旁有桥通往对面的山,那里便属于周宁。遥望远山,山间建了宝塔与栈道,栈道外有护栏,隐约可见那里挂有写着“欢迎来游……”的巨大横幅,日夜向游岭顶村招手炫耀。我走到村后的山里去看那条由双溪来的古官道,却看不见,因为险谷幽深,让我目眩。村民说那山谷下有片良田,仍有人耕种,那段路也仍完好。
这么说吧,游岭顶村犹如一个杵头的顶端,它四周的山壁有多险峭可想而知。但这里与屏南、周宁相接,是旧时的重要驿站,所以这座古村规模很大,宽阔的村街四通八达,几百年的夯土嵌木板屋被太阳晒到暗黑返白。家家户户种花,雕花的门院多保存完好,不见年轻人和小孩,只有一些中老年男女和眼含忧郁的温驯的狗生活在这里。我饿极了,闻见一户人家屋中飘出饭香,便进去讨了顿饭吃。主人是一名中年男子,从福州回来看望老母亲,母子俩对我很客气,我很惭愧走时没有留下什么给他母亲。
我沿村口的旱廊桥离开,见水库上方的那座山上全是板栗,便走去看看。时值初秋,熟板栗连壳带肉掉在地上,铺满厚厚一层。我比果子狸更高兴,随手捡了一两斤装进包里,下山时一路上连啃带嚼,补充体能。那野栗子多么甘甜啊!
回到双溪时天已黑透,我累得脸也没擦,倒头就睡。
从各地来的画友大多只在镇子周边走一走,然后对着手机自拍,便称见过人间仙境。他们见我去走远路、爬险山,连连惊叫道:“王姐你不早说,我一定去哇!”于是我邀他们一同去峭顶村,可过几天去叫人,却个个推说没空。
沿新菜市场的侧街走到尽头便是山腰的坡地,水泥马路从山腰盘旋修至山顶。上一回我骑自行车来回,发现相当于背负它徒步。时隔两个月再去,我空手走上山间的石路,发现比携自行车轻松自在。
爬到半山腰时回头,只见北岩寺远在山底,寺顶雕龙的琉璃球在天空下光芒闪耀,寺旁的石峰远远望去奇伟怪兀。山腰上又隐藏着一座寺院,它是在宋朝同时期由张氏族人修建的,规模比北岩寺更大。春天时我来到这里,立于山腰,以俯视的角度画出这片山景。由于寺院曾被烧毁,只留下一部分围墙和山门,我只仔细画出门和门外的石铺平台,在里边象征性地画了房子,并且不把它作为画的主体,而是以它为山林景色的陪衬,希望这般构图可以使人念起历史与远方。
第二次来时,一位河南的年轻画友与他收养的流浪狗住在这破寺里。
从山腰到峭顶村,还有同样远的路程。我只为去看初秋时峭顶村口旱地上那几棵巨大的古柳树如何了。它们那么远离水源,仍挺拔秀丽,存活了几百年啊!
因上次已去过一回,村口的男女一眼就认出我,纷纷笑着打招呼。狗狗们也认得我,散漫地跟随。这次我才看清,村的顶端还有一大片山林,地藏的水渗下来,几株巨柳的根深得滋润,所以华盖参天。这座村庄位于山顶的平川,如玉女深藏之华艳。在村的尽头,单季稻谷已熟成金黄。山泉水细细地从各处渗出地表,村庄尽头的山坡上种了一大片高山早季白菜。农民们各有客源,直接售往福州市区,城市里的人钟爱这里的有机菜。
下山时间还早,我走走停停,流连张望,俨然自视为风水大师似的,还在山间发现几处无人居住的高大屋院。看着那曾经辉煌的瓦顶、围墙、路迹,我感评嗟乎几回。
回头,见村里的狗儿们群集跟随而来,我把带来的缸饼都分撒给它们,它们仍依依地跟来,无比留恋地望着我。
哎哟,它们在林深处感到孤独吗?不行,它们一旦跟到镇上,就会成为别人的盘中肉,于是我捡了根长棍一再赶它们回去。
峭顶村全姓陆,村里罕见地还住着十来个壮年男女,以种高山蔬菜、经营桃李果园、养鸡养牛为业。但孩子们都被送出山外读书、工作,大多数人家在双溪镇买了宅基地建楼,这是他们主动向我介绍的,大家都有些认为做山里人没面子。
大多数村庄两头通路,可峭顶村的平川尽头树影茫茫不见路。我问村民,他们告诉我,那里很久很久以前有密径出山,通往前峭、后峭两村,那是张氏家族一千多年前的落根之地。想起北岩寺前那蚂蚁头大小的王院村的人也对我提过几回前峭村,我当即决定过两天便去那里。
我先问明了具体路线。当时走得迷糊,后来回味过来,原来我就是翻越了双溪西面的坡岭,再沿这山脉的另一侧北行。
那里虽然修通了崭新的水泥大路,但坡道非常陡险,放眼四方,风景犹如天境。我仍是提包袱似的多此一举地带着我的自行车,偶尔遇到二十度长坡,能骑行一小段,便对造山之神感激不尽啦!
走了两个多小时,在遥远的山谷西边可见平塘村的背面。前一阵子我去了那里,山稍矮,村子很大,村民全姓张。那里是一处巨大的山间凹地,呈大锅状。村中有一口很大的蓄水塘,应该是古时修造,用来种莲、养鱼、浇灌田地。记得在那座村子的山顶有所弃用的小学,当时太阳很烈,我干渴不已,经小学走到背坡梯田,路边有一株野生西瓜结了两个瓜,我摘下大点儿的那个,管它熟没熟,囫囵啃着吃下。
而眼下,我走在距离它远如隔世的东面,望见它居然有点如见故乡的感觉。
路上不见人影,好不容易远远看到个人,还没来得及高兴,就惊吓不已——是中年流浪汉!这种让人头皮发麻的事已遇到好几次,在陡坡上跑不快,只好低头竭力全速错过!到了中午,我行至山顶,山高到顶端的树因缺水而难以存活,四周全是郁郁葱葱的灌木丛和草地,有一辆公路维护车停在那儿,我向几名修路工打听前峭,他们说正好还有一半距离。
老天!我走了六小时,才一半路!他们又问我打哪座城市来,我说我打老远的另一个农村来。他们打死也不相信,对我说:“那你没看过山呵?那乡里奔这乡里。”他们不相信,认为我糊弄他们,于是没好气地不再理我。我自顾自地前行,幸好接下来一路都是可骑行的缓坡。我向种菜的山民问路,他们说:“看,那里便是。”我一瞧,天青色群山的尽头有半团亮色。嘿,已经不远啦!
我连骑带走,在下午两点半到达传说中的前峭村。
我来到村口,却压根没见着房屋,莫非走错路了?右前方陡成五十度角的山上遍布窄梯田,漫坡稻穗金黄,让我惊异得倒吸了一口气。曾经我在贵州的山里行走,那些矮小的山彼此相连,梯地也只有三十几度角,比这儿平坦多了。
转过一弯,原来村在山屏之后。
村头是一片不大的缓坡,房屋古旧而低矮,呈老式四合院状,有几处坍塌后只剩地基与残石,上面爬着瓜蔓。离这里不远的一片空地上立着张疆的石砌大墓,他是南宋谏臣,从这深山老林走上仕途,确实非凡。因为张疆功成名就,一部分族人才得以从这里迁到双溪宝地。
这座村庄呈倒写的“个”字形,地形实在逼仄。遥想千百年前,为在朝廷的追杀之下逃出生天,张氏一族万般无奈,只有一再走向偏远荒凉之地。以我这个后来人的眼光来看,人们在这样一片荒凉地齐心协力,全力以赴,共同建房屋、修路、造梯田,共同抵抗疾病和死亡,真可谓一种古来的家族式共产主义。
从村口向下进入村庄,有一条倚山铺设的宽近三米的石板阶梯。村民们在石山边凿槽引泉水,在石壁上凿洞,打了竹榫用来种瓜缠藤,又在不远处开凿了水井。石路外侧,为梯斜式的村屋,地势无依处便建吊脚楼。在遥远的当年,物资极度匮乏,房屋全凭举族之力建成,人人有住,田粮共享,才得以繁衍千年。
仅仅是那一条引水用的石槽,也每隔一段便凿池养金红鲤鱼。鲤鱼吃掉水中的一切杂秽之物,使水常换常新,村民免受疟疾。古人的智慧非凡了得。我走到石槽的末端,那里地势倾斜,水打那儿又汇入山涧。前峭村的土地庙就建在那个豁口。由于路径曲折,高山挡住了大片阳光,我没有去,回头沿山谷另一侧的村路走上来。
快到村口时,我见一对中年夫妻在吃刚出锅的玉米,老远就闻到香味,便请她卖两个给我填肚子。她满是诚意地给我两个大的,说:“吃吧,不提钱。”我无比感谢。这些遗世独立的遥远村庄里没有商店,所以我只能讨饭,而且很容易讨。
天色不早,我匆匆逛了一圈,赶紧往回走。回到下午有人种菜的地方,我问一位乡民:“既然有前峭村,那么有后峭村吗?”对方回答“当然有”,并替我指了方向,弄得我心痒痒。
有很多契机都令我反思自己:活在最底层,总被人嗤笑,可我老是天马行空,又常矛盾地怪自己凡事都要去追索,不自量力且固执地求完美。这不,那人手一指,我回双溪画了两天画当作休息,便又迫不及待地出发去寻找后峭村。后来我才知道,我前些天见到的张疆墓便属于后峭村地界。
后峭村在鸳鸯溪方向,可沿马路前往,路稍平且更近一些。因鸳鸯溪是景区,路上每走一小时就能见到一两个人,但也是乡民,他们拿麻袋去树林里采摘野生藤梨,即猕猴桃,还有野柿子、野山茶籽等。
我向他们打听后峭村,一名中年人抬手一指:“喏,那座矮山上。”我一看,孤零零的两三厝老夯土屋在山崖上冒尖,一条崭新的水泥路如白练盘旋而上。
“你最好别去,”中年男人好心地劝我,又解释说,“俗话说,‘宁为鸡头,不做凤尾’。有了前峭村,后峭村住的是张氏落单的弱势旁族。他们在这地方繁衍不盛,到近代,能跑的全迁离了。那上头只剩几个老头养几十只山羊,没看头,怕你去那不安全。”
我听从他的话,决定不去了。男子告诉我,他家在界底村,那座村子低于海平面一千多米,就在前面不远处。
听说近处有座低于海平面那么多的村庄,我立马燃起了好奇心,遂前往。那男子说不远,可我连走带骑一路下坡,再下,又下,绕过无尽的弯,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到达邻近的一座比王院村更小的村,只有三座房屋,外加半山腰的两座旧棚。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居然还有一对年轻夫妻、几名半老男女,还有个十来岁的孩子。我向他们打听界底村,他们关切地问我:“你是外乡人吗?是来这边打工的吗?我们这里可好哦!”我哭笑不得,但还是一再点头道:“对啊对啊,是来打工的,去界底村那边。”
“不远了,转过山坳再下长坡。”他们为我指路。
到达那里,一条深谷溪流伴着村庄,平地不多,两面夹山。抬眼看村前的山,那石崖直逼七十度角,仿佛高到天外去,让我目眩,每座山顶呈遥不可测的黛雾色。阳光昏沉而曚昽,似乎换了另一个太阳在照耀。
我怎么也想象不出,在遥远的过去,人们是如何找到这般偏远的秘境栖身的。而今天,政府给每座卵石大小的村都修通了大路,那砸的钱哪——一条路的成本可抵多少座小村呀!
无论时光如何流逝,古往今来的华夏式共产主义依然与我如约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