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龙文化的箭垛式增长

龙是帝王的宠物，虽然深受帝王喜爱，可地位并不高。上古有畜龙专业户称豢龙氏，驯龙专业户称御龙氏，专门畜龙驯龙以服侍帝王。龙可以豢养，当然也可以宰杀。墨子说：“帝以甲乙杀青龙于东方，以丙丁杀赤龙于南方，以庚辛杀白龙于西方，以壬癸杀黑龙于北方。”（《墨子·贵义》）龙被勇士杀死的事情也时有发生，比如有个叫菑丘訢的，因为自己的马被龙叼走，大怒，拔剑追去，一次就把正在分吃马肉的龙全杀了（《论衡·龙虚篇》）。

《左传》记载鲁昭公二十九年秋，龙见于绛郊，蔡墨讲了一则掌故：“有夏孔甲，扰于有帝，帝赐之乘龙，河、汉各二，各有雌雄。孔甲不能食，而未获豢龙氏。……有刘累学扰龙于豢龙氏，以事孔甲，能饮食之。夏后（孔甲）嘉之，赐氏曰御龙。……龙一雌死，潜醢以食夏后。夏后飨之，既而使求之。惧而迁于鲁县，范氏其后也。”从这则掌故我们知道，在春秋知识分子的眼中：1.龙是可以当礼物用来送人的；2.龙是可以用来乘骑和驾车的；3.龙是分雌雄的；4.龙是可以当宠物来养的；5.豢龙、御龙都是专业技术活；6.龙肉可以做成肉酱和肉脯，味道还很不错；7.龙肉比较稀有，不好找。另有一说，若以龙血、龙膏煮石头，食之大补（《抱朴子内篇》）。

孔甲食龙的故事到了汉代已经发生变化，龙的灵性和德性都明显得到加强。太史公讲述同一事件时说：“帝孔甲，淫德好神，神渎，二龙去之。”（《史记·封禅书》）两条龙并没有被刘累剁成肉酱，而是因为看不惯孔甲的所作所为，主动炒了老板鱿鱼。

汉代的龙已经开始走向神坛，这种现象引起了一些知识分子的不满。王充就曾质疑道：“世谓龙升天者，必谓神龙。不神，不升天；升天，神之效也。天地之性，人为贵，则龙贱矣。贵者不神，贱者反神乎？”（《论衡·龙虚篇》）王充把龙称作天地正鬼，根本不拿龙当神看。

唐代以降，龙逐渐摆脱了装饰鼎器、护卫墓地、充当龙骖的威武形象，开始走向纤巧一面，比如，在各种瓷器、铜镜、首饰、文房四宝上充当把手、护镜、吉祥文饰等用途（见图1-28），纯艺术的审美功能得到加强，因而大大扩充了龙的业务范围。

自汉至宋，虽然历代皇帝都曾想着将龙揽归一家独有，但总是在百官阻力面前知难而退，未能实现对于龙纹的垄断。元代开始，统治者以法令的形式禁止下官及民众使用龙凤纹，可是，此举不仅没能禁住龙纹的制作和交易，反而加剧了民众对于龙纹的追逐。民间制造业者采用减角、减爪等应对办法，借助于变异的龙纹，巧妙地规避统治者的法律束缚。到了明代，对于龙纹龙袍的禁令愈加频密，可是，明代的龙纹却是最混乱的，甚至飞鱼、斗牛都画得和龙一样了。清代逐渐开放了对龙纹的限制，龙纹迅速蔓延，甚至连皇家的夜壶和痰盂上都趴满了龙。

经过历代统治者的不断示范和刺激，民众对龙的想象日益多样化。龙成为一个箭垛式的概念，后人将前人想象出来的所有长条形的古怪神兽全都算作龙类，由此组建起一支庞大的龙族队伍。于是，蛟成了蛟龙，夔成了夔龙，螭成了螭龙，长翅膀的叫应龙，天上的叫苍龙，蛰伏的叫蟠龙，无角的叫虬龙，此外更有金龙、黄龙、青龙、赤龙、黑龙、白龙、紫龙、斑龙等，令人眼花缭乱。一条张牙舞爪的龙，因为象征了权力，被人们赋予了浓烈的审美色彩。对权力的崇拜一旦升华为一种审美体验，龙形象也就自然而然地升格为“权力美学”的标志性文化符号。

但是我们必须清楚一个基本事实，龙在皇家大院的角色，只是皇家“专享”的奴役，而不是“专崇”的图腾。不过，龙在皇家的奴役地位，并不排斥龙在民间的崇高地位。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更何况是封建帝王的贴身侍卫、忠实奴役。明代的太监放出宫来，比地方诸侯还牛气半截呢。

中国古代是有避讳制度的，对神灵的避讳尤其严格。可无论宫廷还是民间，从未对龙有过任何避讳，以龙为名的物什俯拾皆是：牛蓑衣叫龙具，蹒跚老人叫龙钟，大虾叫龙虾，竹笋叫龙孙；食品类有龙抄手、龙须面、龙凤饼、龙舌粄、龙虎会。到了清末民初，人们又把自来水阀门叫作龙头。甚至一些被认为猥亵不堪的物什，也以龙为名：雄性生殖器叫龙阳，鼻涕叫龙涎，水蟑螂叫龙虱，臭水沟叫龙须沟，地位低下的水上居民叫龙户，狗腿子又名龙仔。

从龙出世开始，龙文化就开始了它的无序生长。传统的延续，就是不断地以讹传讹。讹误逐渐稳定，得到普罗大众的认可，也就成了一种文化。而龙文化之所以能够持续生长和发展，与龙纹的制度化使用是密切相关的。龙作为一种虚拟的神奇动物，虽然兼具多种神通，但是，这些神通并不独立于人的需要而存在，龙是为人民服务的。

我们很难理清龙文化的多样性内涵，可是凭借官修正史，我们可以大致理清历代帝王对于龙的基本态度。龙是作为帝王沟通天地的神奇助手而出现的，因此，充当帝王或者亡魂的通天工具是龙最重要的工作职能。龙纹沟通天地的神权象征意义，使之成为帝王、公侯与下官百姓三者之间垄断与反垄断的争夺焦点。这场拉锯式的争夺战至少贯穿了自南北朝以来的整个封建时代。帝王为了专享龙纹的符号资本，一方面想尽办法禁绝下官百姓使用，另一方面，明清之后的帝王家族却又穷奢滥用。龙在帝王家族的地位是尴尬的，一方面是亲密可靠的祥瑞宠物，另一方面是任劳任怨的全能奴役。

所以说，龙从来就只是帝王宠幸的工具和奴仆，而不是崇拜对象。 zyEVSpGLnNLLNhfhE+7uE6kbnm0mtasMQ0zsvxqGcm+QokdCE93xFtUA2/5xT8r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