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之龙最初也许是一个专用名词,但是,早在先秦就已经被当作代词和形容词广泛使用了。许多龙学家在讨论龙的起源时,往往忽略其代词和形容词特征,一律把它当成名词来讨论,因此,许多被形容或指代的对象也就被视作了龙本身。比如《周礼》称“马八尺以上为龙”,意思是八尺以上的马被视作像龙一样神骏。可是,许多论者却据此认为:龙就是八尺以上的马,马就是龙的原型。这种逻辑有点可笑。有人将山东日照比作“东方夏威夷”,如果据此认为日照就是夏威夷的原型,那就有点滥原型论了。就算八尺以上的马真能成龙,那也不能说马是龙的原型,因为白马是马,但马不是白马。
龙的概念从其诞生以来,就一直处于不稳定状态。正因为谁也不知道如何定义龙,所以,任何条状动物,都可能被视作龙。我们甚至可以看到这样一种现象:中国文化史上一切兽头条形的工艺或生活用品,只要原物上没有明确标示名称,全都可能被释作龙。张光直先生就曾揶揄道:“龙的形象如此易变而多样,金石学家对这个名称的使用也就带有很大的弹性:凡与真实动物对不上,又不能用其他神兽(如饕餮、肥遗和夔等)名称来称呼的动物,便是龙了。”(《美术、神话与祭祀》)
早在甲骨文、金文时代,龙字的用法就已经非常多样。我们从上古有关龙的叙述和图像中似乎只能看出两点比较稳定的意思:一是很有威力的神性动物;二是蜿蜒条状动物。正因如此,大自然中的条状物,大凡蛇、蟒、鱼、鲵、虫、蜥蜴、鳄,甚至虎、猪,以及非生物的星座、闪电、彩虹、山脉等,全都被不同学者分别解释成了龙的原型。
我们从《山海经》可以看到,古人喜欢借用“龙形”来说明其他怪物的形状:“其神状皆鸟身而龙首”(《南山经》),“其神状皆龙身而鸟首”(《南次二经》),“其神皆龙身而人面”(《南次三经》),“其神状皆人身龙首”(《东山经》)。这些怪物都不是龙,只是身体的某些部位有点像龙。对于那些难以理喻的事物,我们往往需要借助共同知识,也即公众熟知的事物来进行类比,加以说明,于是,人们所共知的古怪龙头及其蜿蜒的鳞甲身躯,往往被借用来形容其他怪物。这些怪物若是被画在没有文字说明的器物上,一律会被现代龙学家们释作龙,并据此证明龙的崇高地位。
图1-1 甘肃出土的“尾交首上”人面蛇身像彩陶瓶
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甘肃西坪出土的“鲵鱼纹”彩陶瓶(见图1-1),几乎被所有的龙学家释为早期的龙纹彩陶。可是,《海外西经》上清清楚楚地写明在穷山之际、女子国北,有一个“轩辕之国”,该国国民最显著的特征是“人面蛇身,尾交首上”。然而据笔者所见,仅马昌仪将此图正确地释为“轩辕国人”(《古本山海经图说》)。
许多人在谈论中国的文化特征时,会预设一种叫作“中国文化”的文化形态均质分布在中华大地上。事实上,不仅不同地域、不同历史阶段的人群对于龙的理解不一样,甚至每一个人所想象和理解的龙都与别人不一样,同一个人在不同场合所论及的龙也不是同一性质的龙。
所以说,上古之龙,并不是特定动物的专有名词,而是所有不知名的条状神秘动物的集合名词。既然是一个集合名词,我们要具体讨论其功能特征也就非常困难。尽管许多龙学家对于龙的起源做过精细考释,可是由于上古龙形象本身的多义性和不确定性,几乎所有的考释都只能是盲人摸象。
基于龙性不可捉摸的特点,本章只能悬置对于龙的起源和意义的追究,选择从我们有可能梳理清楚的部分现象出发,讨论汉以后龙在帝王生活中的地位变迁,以及历代帝王对于龙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