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上,她跟空姐要了一杯白水,吃下不知名的药片,盖上毯子就入睡。
这和我想像中有点不太一样。至少,她应该敷个面膜喷个精华水什么的,来为这漫长寂寞的飞行助助兴,不是吗?
不过转念又自私地想,她若能一觉睡到抵达,也免去我照顾她晕机的烦恼。
我吃了还算可口的宵夜,看了一个打打杀杀的电影,依然毫无睡意。并且,我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我根本没有因为和罗文分开而有丝毫难过,前一晚就没睡好的我居然又失眠了,但仅仅是因为我要去到陌生而又向往的故乡,而不是因为他不在我身边。
这无情的事实不得不逼我去思考一个哲学性很强的问题——如果恋爱是这样无聊和无趣,我到底是该好好珍惜还是该早点放手?
也是佩服她,飞机快要抵达的时候她才悠悠醒来,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时身后跟着一脸笑意的乘务长,拿了一个本子一只笔小心翼翼地递到她面前。
“安小姐,刚才看您睡一直不敢打扰您,能不能麻烦您给我签个名?”
纳尼?签名!
我嘴张成O型。
她脸上的表情像还没完全睡醒似的,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才接过本子,签上了她的大名——安然。
“好久不见,我们都很想念你。”乘务长满脸笑容,“您这是回国探亲还是工作呢?”
“家里有点事。”
“哦,您要喝点什么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热茶,谢谢。”
她在洛杉矶深居简出,朋友甚少,早就不习惯与陌生人交流。我看得出,她已经在很努力地维持她的耐心和礼貌,若对方再有非份要求,则可能随时随地崩盘。
好在乘务长体贴又识趣,拿了签名泡了茶后便不再打扰。
“她为什么要你的签名?”
“你应该问她,干嘛问我。”她抽了本杂志随手翻,但又很快塞回去,显然是对它没什么兴趣。
“难道你以前是明星吗?”我说,“Oh my God,你不要吓我,你都演过什么戏?女一号?有代表作吗,叫什么名字?”
“你那么好奇,自己Google啊。”她转头看我。
我给她一个大白眼。
可能是我表情太滑稽,她居然笑起来。我愣住,不得不承认,她笑起来真是好看。唉,除了“好看”,我想不出什么更贴切的词来形容她。反正有这样一个妈妈,总会让你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
凌晨五点多的北京下着小雪,但雪花带给我的兴奋感很快就被刺骨的寒冷打败了。走出航站楼等车,我把最厚的衣服都穿在身上,依然冻得瑟瑟发抖。
我问她:“你见过这么大的雪吗?”
她像看白痴一样的看我,不屑搭我的话。
“我怕我会冻死。”我没好气。
“室内有暖气。”她说,“就怕你到时候还嫌热。”
来接我们的是一个头发烫成大卷的美女,她穿红色高跟鞋红色羽绒服,整个人看上去热情似火,她跳下车与她热烈地紧紧拥抱。但很快又放开她,退后一步看着她,惊呼道:“天,你是在冰柜里度过这些年的吗?”
“你不也没变。”她假装客气,那女人看上去就像她阿姨。
“我都满脸皱纹了,你得叫我阿姨才行!”
哈哈,还算识趣。
她打蛇随棍上,推我向前说:“叫瑶瑶阿姨,你小时候她没少帮我看管你。”
“这是小念?哦,她比小时候好看太多!”那女人再次惊呼,表情夸张到可以做表情包。
我小时候很丑吗?
我还没来得及深究这个问题,她的目光已经从我身上离开,望回她,语气哽咽泪眼婆娑:“讨厌呢,我还以为有生之年见不到你了。”
她伸出手轻轻打她一下:“于教授怎么样了?”
她叫她公公,我爸爸的爸爸,于教授。听上去真是不近人情的客气和疏离。
“在重症监护室呢,前几天还能说话,这两天明显不行了。”
“医生怎么说?”
“不太好。估计就等着你们回来呢。”
“几点能探视?”
“下午三点。唉,这人啊,真是说不清。于枫也是,年纪轻轻的,说走就走……”
我最见不得这一出,赶紧推着行李车去车尾。好在这煽情的重逢很快结束,她们一起过来帮着我装行李,她难得体贴地问我:“你累不?”
我点点头,睡眠不足又被冻得半死的我目前能站稳已经纯靠意念硬撑。
“那先送你回家休息,我要出去办点事,下午再一起去医院。”
我注意到她说的是——回家。
“办什么事?”我好奇。
“行李怎么变这么重。”一听她语气就知道她不想回答我。算了,她不想讲的事,我再逼她她也不会讲出来。她一个与世隔绝这么久的人,还能有什么大事呢,见个把个旧情人重走一趟青春路什么的已经足够撑破我的想像。
再说了,她现在是自由身,我想管也管不着。
我们住进东三环的公寓,二室一厅,整个小区闹中取静,干净,舒适,屋内日用品一应俱全,屋子中间有束玫瑰,大红色的,散发着某种市俗的香味。看来她面子够大,多年未见的好闺蜜为迎接我们回来下足了功夫。
“你喜欢的花。”瑶瑶阿姨说,“我昨天赶着去买的,心想你这么久不回来,欢迎你总得有点仪式感。”
她只是微笑,弯腰打开了客厅里的加湿器。
我并不知道她喜欢红玫瑰,我们洛杉矶的院子里那么多花,我从不曾见过一朵玫瑰。
“还是你眼光好,这房子一直在增值。”瑶瑶阿姨说,“我当时要肯听你的在隔壁买一套,现在我也发了。”
“这些年还要多谢你帮我照看,不然应该早不能住人了。”
“我在这里住过吗?”我好奇地四处张望。
“住过一阵子吧。”她说。
“你妈是有钱人,到处都有房子。”瑶瑶阿姨说,“她是我们这群人里的精英,那时候我们想发财跟紧她就对了。”
我看看她,想像不出。
“你小男朋友跟你求婚没?”她问瑶瑶阿姨。
“别当着孩子面说这些!”瑶瑶用力推她一把,哈哈大笑。
看来啊,无论到什么年纪,爱情都是女人们最甘之如怡的话题。
她俩很快就躲进房间聊天,我实在是太累,洗了个澡,头沾到枕头就睡着了。饿醒的时候是北京时间下午一点,家里空无一人。我正打开冰箱觅食的时候电话响了,是瑶瑶阿姨打来的,告诉我一会儿会有外卖来敲门,是我爱吃的川菜。吃完会有司机来接我去医院,她会在医院大门口等我。
我问:“我妈呢?”
她说:“放心吧,有我照顾她。对了,新手机在餐桌上,电话卡在一旁,你自己装上就可以用了,一会儿用它联系方便。羽绒服或者大衣在你妈房间的衣柜里有,随便挑一件穿,北京室内外温差大,你要小心感冒。”
“谢谢阿姨。”我由衷地说。
“你以前都叫我干妈。”她嗔怪。
我是真的不记得。
挂了电话就看到桌上的手机,一共两只,都是Iphone最新款,有一只盒子是空的,显然她已经取走去用。她这么多年没用过智能手机,不知道会不会用得惯,估计上网还得学上好一阵子。不过花钱大手大脚倒是她的风格,只要是她喜欢的东西,价格看都不看。我印象深刻的是她曾经在某家店花一千多美金买过一个红色的脸盆,是的,你没看错,就是一个脸盆!有好一阵子我怀疑那个脸盆可以看电视,但最终我还是承认了它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脸盆而已。
反倒是我,继承了我爸爸优良节俭的好传统,从不乱花一分钱,一双运动鞋穿一年,买杯咖啡都心疼。
我让她不省心的事多半和金钱无关,不过那些统统都已经成为过去。无所谓对和错了,在母女关系这件事上,就算我不够成熟,她也未必是一个称职的母亲。不过,在我大学毕业之前,我是下定了决心要好好陪她一阵子的,除非她亲口说,不再需要我。
她应该也是怕寂寞的吧,我猜。
她那晚的眼泪,我还真是回味悠长。
打开她房间衣橱的时候我吓了一大跳,里面挂了好多衣服,橱子最下面是一大排鞋子,说新肯定不是新的,但也不旧,都熨烫和摆放得整齐。我挑中一件黑色大衣,一看牌子,竟是香奈儿。我拿到镜子前试穿,很喜欢,甚是合身。手插到衣兜里,摸到一张硬硬的卡片,掏出来一看,竟是一张对折的演唱会的门票,上面写着:齐秦2003北京首体春分音乐会入场券。
位置很好的一张票,内场第二排,但奇怪的是,票根犹存。
是谁错过了这场演唱会,她吗?
出于某种直觉,我没有扔掉那张票,而是把它塞进了另一件衣服的口袋。
2003年,我用力回想,那时我才三岁。她应该三十出头。可是我真的没印象,我住过这样的房子,她穿过这样的衣服。那些被岁月谋杀掉的记忆,我已经感觉到它们在蠢蠢欲动地复苏,这让我内心忐忑不安的同时又充满了期待。
我在去医院的车上接到罗文的短信:“亲爱的小念我很想念你,你好吗?”
油嘴滑舌的腔调一点儿都不像平日里的他。但我介意的不是这个,而是他居然这么快就知道了我最新的电话号码。看来他和别人之间的联系比和我之间的还要紧密。我赌气一样把手机收起来,不给他回复。
他最好被相思折磨,为我茶不思饭不想,每天想起我就泪三行,或许我可以原谅他一点点。
但我知这只是我的自说自话。
我与身俱来的普通决定了这根本就不会是我和罗文的爱情故事里可以出现的浪漫情节。如果注定是场意外演出,不如趁机早早收场。
车窗外一片蓝天,并没有传说中那可怕的雾霾。车子驶过漫长的长安街,我望着眼前掠过的天安门广场,脑子里忽然就浮现出一个画面——也是这样一个萧瑟的冬天,她穿着高跟鞋和我身上的这件大衣,拖着我在人行道上疾走。我的鞋子快要掉了,胳膊被她拽得生疼,但我一句话也不敢说,只能拼命一路小跑,努力跟上她的脚步,生怕被她扔在大街上。
那么多年过去了,我忘了很多的事,但这份恐惧却一直在内心扎根。
是的,恐惧。它来源于我的童年,植根于我的生命,这是她对我的亏欠,也是我们始终格格不入的关键原因。
瑶瑶阿姨等在医院大门口,我跳下车的时候她愣了一下,上上下下地打量我。
我疑惑:“怎么,我哪里不对吗?”
她说:“大衣很好看。适合你。”
“谢谢。”我说。
她挽住我的手臂和我一起前行,一面走一面叮嘱我:“探视时间只有15分钟,而且只能进去两个人。想跟爷爷说点什么最好提前想好。”
我按捺不住好奇心:“瑶瑶阿姨,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
“我爷爷和我爸爸是因为我妈妈的原因断绝了父子关系吗,他是不是一直不同意我爸爸娶我妈妈呢?”
“当然不是!”她说,“你妈妈是你爷爷当年最得意的学生。我们那时候都觉得,你爷爷疼你妈妈甚至超过疼你爸爸。”
“那他们结婚,是我爷爷逼的吗?”
“孩子,1998年,中国早就恋爱自由婚姻自由了!”
我连忙说:“哦,那你就当我没问。”
我们走到重症监护室的时候发现她已经换好鞋,戴好口罩,和一个穿白大褂的男医生站在门口聊天。转头看见我,眼光也停留在我的大衣上。
她介绍说:“这是我女儿,小念。这是夏冬叔叔,你爷爷的主治大夫。”
“真是女大十八变,小念这么漂亮了。”夏叔叔看着我。
等等,我小时候到底是有多丑!
但不管怎么样,一回到北京,就感觉哪里都是熟人。就算是在冰冷的医院,心里头也能随时冒出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和归属感,这还真是我呆在洛杉矶那么多年从来都没有过的感觉。
护士端来酒精棉,我一边用它擦手一面就开始紧张,忐忑不安地问:“我进去,该说点什么好?”
“说你想说的。”夏叔叔说,“他应该能听见。你爷爷一直说想见你,还说你小时候特别调皮,总在他书桌上爬,有一次差点喝光了他的墨水。”
我算是听明白了,我小时候不仅长得丑,还特别傻。唯一不嫌弃我的,可能就是我最最亲爱的老爹。
推门进去之前,我努力回想爷爷的模样,却怎么也抓不出一个哪怕是依稀的轮廓。踏进门第一眼就看见病床上躺着的他浑身上下插满各种管子,眼睛闭着。那决绝而又冰冷的姿态,仿佛已经和这个世界毫无关联。
她走近他,俯身弯腰在他耳边说话。
她说:“于教授,我回来了。”
他没有任何反应。
她招呼我走近,我近距离看清那张脸眼泪就没出息地往下掉,无可否认,那是一张和我爸爸极为相似的脸。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就要去往同一个归处。他的肉身虽然还在,但灵魂已经迫不及待等待上路。
她轻轻推推我,示意我赶紧说点什么。
可是我的嘴唇发不出一个音节。是的,我很清楚地知道他就要离开了。或许,他不过就是在等着我的到来,让我看上他这一眼,让我记得我们之间应有的关联,然后和我做无声的告别。
爷爷,是这样吗?
“小念来看你了。”她说。
我看到爷爷的眼皮明显地动了一下,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爷爷。”我终于开口轻声唤他,心怀说不出的爱意和温柔。我知道他一定很想睁开眼睛看看我,只是他做不到。好吧,如果有可能,我可以一直站在这里,等着那一刻的到来,等他也轻唤我的名,给我和蔼和鼓励的微笑,像这些年我们从来都未曾分离。
然而,他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连眼皮都不再抬一下了。
我好难过,想说的话一下子就全都涌了出来:
“爷爷,您放心,我们挺好的。我大学毕业后也想和爸爸一样,当老师,教中文。你说好不好呢?”
“我觉得我还挺喜欢北京的。我看见下雪了,雪还挺大的。我喜欢雪。”
“爷爷,对不起,我们以后会常常回北京来看你。”
……
“于枫也挺好的,走的时候没受罪。”她打断我,“我知道我回来晚了,请您原谅我。”
我从未听她用如此低下的语气与人说话。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悲伤,我下意识地伸出了手,握住她的。她的手冰凉,柔软,有微微的颤抖。我已经很多年没这么和她有过亲密接触,但那一刻我们好像都没觉得有任何不妥。
然而,十五分钟就这样一晃而过,什么奇迹都没有发生。他没有醒来,也没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眼角流下几滴热泪。
真实的生活,总是如此的残忍,不留余地。
我们被护士很客气地请出来,一起去到夏叔叔的办公室休息。她面色苍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很大的劫难。
夏叔叔泡了热茶,她不肯喝,也不肯坐,而是靠着墙,抱着自己的双臂,低声说:“让他走吧,他累了。”
“你确定?”夏叔叔说,“我们要不要再商量一下?”
她抬眼看着他,语气严肃:“你是专家,你也知道这样对他有多残忍。他那样体面一个人……”
“也是。”瑶瑶阿姨说,“要不再观察几天看看吧。”
“不用了。”她说,“这是我最后的决定。”
“你疯了吧?”我忍不住指责她,“我们辛辛苦苦飞回来,就是为了让你下这个潦草的决定?”
她振振有词:“因为他知道,只有我才能狠下心让他解脱。”
“是因为你到现在还客气地叫他于教授吗?”我反唇相讥。
“你懂个屁!”她一定气坏了,爆了粗口。
“小念。”瑶瑶阿姨拉我一下说,“你妈妈来医院很久了,一直在跟医生和专家沟通,你要相信她,她也不是乱下决定的。”
其实我知道她说的是对的,我俩在病房早就得到相同的感应。只是她说对了,我没有她那么狠得下心。
我还是凡夫俗子,而她早就得道成仙。我却不愿甘拜下风。
“再给我三天时间。”我执拗地说,“我每天进去跟他说说话。三天后他醒不了,你想干嘛干嘛。如果你不答应我这个要求,我会恨你一辈子。”
“看看她,跟你当年一模一样。”瑶瑶阿姨摇头。
“谁跟她一样!”她完全不讲道理,却又出乎我意料地很快软下来,“三天以后如果情况没有改变,你们谁也不要再拦着我。”
“一言为定!”怕她反悔,我飞快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