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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戏剧就像晚餐……序幕是餐前祷告。”

第一场

太平间

二月二日,晚上九点三十分

在那个有趣的二月下午,深海拖网渔船拉维妮娅D号像一条丑陋的斗牛犬般破开了大西洋的巨浪,她游过桑迪胡克,朝汉考克堡咆哮,一路冲进下湾,她的嘴边吐着白沫,尾巴直直拖在身后。她的船舱里装着一点儿可怜的渔获,肮脏的甲板摇摇晃晃,大西洋的狂风吹得她反胃,船员们咒骂着船长、大海、鱼和墨黑的天空,还有左舷外斯塔顿岛荒芜的海岸。酒瓶从一只手传给另一只手,人们裹着雨衣,在刺骨的寒雨中打着哆嗦。

一位大块头水手靠在栏杆上闷闷不乐地望着浑浊的绿浪,突然他整个人僵住了,一双眼睛险些从被海风吹红的脸上瞪得弹了出来,他大叫起来。水手们望向他的食指所指的方向。一百码 外,海湾里漂着一个黑乎乎的小点,看起来绝对是个人,而且绝对死透了。

水手们跳了起来。“左满舵!”司舵咒骂着弯下身去,全力转舵。拉维妮娅D号开始笨拙地转向左舷,浑身上下的关节都在嘎吱作响。她凭借她那动物般天生的机警绕着那东西打转,每转一圈就靠得更近一些。水手们兴奋快活地在咸风中挥舞着钩竿,迫不及待地想抓住今天最古怪的渔获。

十五分钟后,它已经躺在了滑溜溜的甲板上一摊腥臭的海水里,浑身残缺,不成人形,但还看得出是个男人。从这具尸体糟糕的境况来看,他已经在大海这个深桶里泡了好几个星期。这会儿水手们都沉默下来,双手叉腰,两腿分开站在甲板上。没人去碰那具尸体。

所以,鱼腥味伴着咸风钻进他的鼻孔,约克·哈特开始了他最后的旅程。他的停尸架是一艘肮脏的拖船,抬棺人是一群胡子拉碴的糙汉,粗布工装上粘着鱼鳞,水手的低声咒骂和纽约湾海峡的风声是他的安魂曲。拉维妮娅D号湿漉漉的鼻子破开漂满浮渣的海水,停在炮台附近的一处小泊位上,系好了缆绳。她带着从海上收获来的一件意想不到的货物回到了港口。这里专供未预先通报的货船停靠。人们跳下甲板,船长嘶哑地喊叫,港口官员点点头,草草查看了滑溜溜的甲板,炮台的小办公室里电话响个不停。约克·哈特静静地躺在一张油布下面。没过多久,一辆救护车匆匆赶来。穿白衣的男人抬起湿透的重物,送葬队伍离开了海边,尖厉的警笛奏响挽歌。约克·哈特顺着下百老汇街被送往太平间。

他奇特的命运迄今依然成谜。去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离圣诞节还有四天的时候,老埃米莉·哈特报警说,她的丈夫从纽约城华盛顿广场北路的家里失踪了。那天早上,他就那么悄无声息地从哈特家那幢装有丰厚资产的红砖房子里走了出去,没人做伴,也没跟任何人告别,就此消失不见。

老头子的行踪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关于丈夫的失踪,哈特老太太说不出任何原因。失踪人口调查科提出,哈特可能是被绑架了,对方想要赎金。但老头子富裕的家庭没从假设的绑匪那里收到只言片语,这个理论自然被证伪了。报纸提出了其他思路:有人说他被谋杀了——哈特家出什么事都不稀奇。这家人矢口否认这种可能:约克·哈特是个温良无害的小个子男人,生性安静,没什么朋友,而且就目前已知的信息,也没有敌人。可能是基于哈特家族奇特又多事的历史,另一家报纸大胆提出,可能他就是跑掉了——逃离他那位铁腕的妻子,那群不务正业又极为棘手的儿女,那个令人心烦的家庭。但警方指出,他的私人银行账户纹丝未动,于是这个理论也被抛弃了。这个事实还让“有一位神秘女子牵涉其中”的猜想胎死腹中,不过这个理论本来就是因为彻底的迷惑而拿来凑数的。老埃米莉·哈特对这种猜测大为光火,她斩钉截铁地表示,她的丈夫已经六十七岁了——一个男人不太可能在这样的年纪为追求恋爱的幽灵而抛家弃业。在持续五周的搜寻中,警方始终坚持一种可能性——自杀。看来他们难得地猜对了一次。

纽约警局凶案组探长萨姆很适合当约克·哈特这场突兀葬礼的牧师。他从各个方面来说都又大又丑:滴水嘴兽那样硬朗的脸庞,凹凸不平的鼻子,崎岖的耳朵,大手和大脚配着庞大的身躯。你会觉得他是以前那种重量级职业拳手——他向来对罪案铁拳出击,粗壮的指关节因为受伤而扭结起来,伤痕累累。他的头是灰色和红色的组合:灰白的头发,蓝灰色的眼睛,砂岩般的脸。他给你一种踏实可靠的感觉。他有脑子。就一名警察而言,他算得上直率诚实。他曾在一场几乎无望的战斗中变得苍老。

如今就不一样了。一桩失踪案,一次不成功的搜寻,一具被鱼啃啮的尸体,以及足够定案的线索。一切都如此一目了然,但有人曾提出谋杀的猜测,这位探长觉得,他有责任把它办成铁案。

纽约县法医席林医生对助手做了个手势,那具赤裸的尸体从解剖台上被抬起来,放到一张带轮子的床上。席林有着条顿人矮胖的身躯,他在大理石水槽前弯下腰去,洗了手,消了毒,然后把双手整个擦了擦。当他把那双肥胖的小手擦干到了满意的程度时,他取出一根被咬得破烂不堪的象牙牙签,开始若有所思地剔牙。探长叹了口气:事儿办完了。席林医生开始探索牙齿上的龋洞。谈话的时间到了。

他们一起跟在轮床后面,走向太平间里的停尸房,谁也没说话。约克·哈特的尸体被倾倒在一张石板上。助手回过头来,仿佛在问,要放进壁格吗?席林医生摇了摇头。

“怎么说,医生?”

法医放下牙签:“事情明摆着,萨姆。这个人几乎刚碰到水就死了。肺里的情况表明了这一点。”

“你是说,他一落水就立刻淹死了?”

“不 。他不是淹死的。他是中毒死的。”

萨姆探长对着石板皱起眉头:“那么就是谋杀了,医生,我们错了。那张字条也许是个陷阱。”

席林医生的小眼睛在老式金边眼镜后面闪闪发亮。他那顶灰布小帽有个奇怪的帽檐,整个帽子滑稽地盖在秃头上。“萨姆,你太天真了。中毒不一定代表谋杀…… 没错 ,他体内有氢氰酸的痕迹。那又如何?要我说的话,这个人站在一艘船的栏杆旁边,吞下氢氰酸,然后掉进或者跳进了水里。是咸水,别忘了。这是谋杀吗?是自杀,萨姆,你是对的。”

探长似乎认为他的论断被证实了:“好极了!那么他几乎刚碰到水面就死了——氢氰酸杀死了他,对吧?真是太好了。”

席林医生朝石板弯下腰去,昏昏欲睡地眨了眨眼。他总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谋杀不太可能。没有能够归结于暴力的迹象。盐水有防腐的作用,你不会不知道吧,不学无术的家伙?那几处骨挫伤和肌肤擦伤无疑是尸体和海底的障碍物碰撞造成的。明显的撞伤。那些鱼倒是饱餐了一顿。”

“啊哈。他的脸都认不出来了,这倒是事实。”死者的衣物放在不远处的一张椅子上,已经破烂不堪。“我们之前怎么那么久没找到他?一具尸体不会漂浮五个星期,对吧?”

“简单极了。你真是个瞎子!”法医拎起一件破烂的湿外套,是从尸体上剥下来的。他指着衣服背面的一个大洞:“鱼咬的?鬼话!这个洞是被某个尖锐的大物件扯破的。尸体在水下被什么障碍物卡住了,萨姆。潮汐活动或者其他干扰最终让它获得了自由,也许是两天前的那场风暴。难怪你五个星期都没找到他。”

“那么,从这具尸体被发现的地点来看,”探长若有所思地说,“不难拼凑出故事的全貌。他吞下毒药,从一艘,比如说,一艘斯塔顿岛的渡船上跳下去,然后漂过纽约湾海峡……从尸体上找到的遗物在哪儿?我想再看看。”

萨姆和席林踱着步走向一张桌子。桌上放着几样东西:几张揉得不成样子的纸,被水浸透了,完全分辨不出上面的字迹;一根石南木烟斗;一盒湿透的火柴;一个钥匙圈;一个泡过海水的皮夹,里面装着纸币;一把各式各样的硬币。旁边放着一枚图章戒指,是从死者的左手无名指上取下来的,图章上铭刻着银色的首字母缩写“YH”。

但探长感兴趣的遗物只有一件——那是一个烟草袋。它是用鱼皮制成的,所以防水,里面的烟草还是干的。他们在袋子里找到了一张没被海水浸泡过的叠好的纸条。萨姆第二次打开这张纸条:一段留言用无法擦除的墨水以近乎机械式的完美字迹写在上面,干净利落得像是打印出来的。这段留言只有一句话:

12月21日,19——

敬启者:

吾之自尽完全出于自主。

约克·哈特

“简单明了,”席林医生评论道,“倒是很合我的心意。我是自杀的。我神志清醒。别的都不需要。这是一篇一句话的小说呀,萨姆。”

“啊,快别说啦,不然我都要哭了。”探长咕哝着说,“那位老太太来了。我们请了她过来认尸。”他从石板脚下抓起一张沉重的盖布,匆匆盖住尸体。席林医生喃喃念了一句德语,然后站到一旁,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一群人沉默地走进停尸房:一个女人和三个男人。不必惊奇那个女人为什么走在男人前头,你能感觉到,这个女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领头掌权的。她年纪很大了,苍老坚硬得像是一块石化的木头。她长着海盗般的鹰钩鼻,一头白发,冰冷的蓝眼睛一眨不眨,像苍鹰一样警觉。她那敦重的下巴绝不会颤抖着投降……她是埃米莉·哈特夫人,两代报纸读者熟悉的常客,华盛顿广场“富可敌国”“性情乖张”“意志刚强”的老太婆。她现年六十三岁,但看上去比这还老十岁。她的穿着在伍德罗·威尔逊 宣誓就职时便已过时。她的视线毫不犹豫,径直投向那块盖着布的石板。她从门口走过来的步伐坚定沉着,如判决,如命运。她身后的人——萨姆探长注意到,那是个紧张兮兮的高个子金发男人,容貌酷似哈特夫人——低声劝诫她,但她不顾劝告,毫不停顿地走到石板旁,掀开盖布,低头望向那张难以辨认的残缺的脸,连眼神都不曾闪烁一下。

萨姆探长容许她在毫无感情的思忖中沉溺了片刻,没去打扰。他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去打量那几个围在她身旁的男人。他认出那个紧张的金发高个子男人——大约三十二岁——是康拉德·哈特,约克和埃米莉·哈特唯一的儿子。康拉德的面相和母亲一样凶狠,但与此同时,这张脸还透露出软弱和纵欲,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觉察的厌世。他看起来不太舒服,刚瞥了一眼死者的脸,就立即低头望向地板,右脚开始敲打地面。

康拉德身旁站着两个年老的男人,萨姆在最开始调查约克·哈特失踪案时跟他们打过交道。其中一位是他们的家庭医生,这位高大的灰发男人至少有七十岁,单薄的肩膀向下低垂:梅里亚姆医生。仔细查看死者脸庞的时候,梅里亚姆医生没有展现出丝毫神经质的迹象,但他看起来显然有些不适,探长觉得这是因为他和死者相识多年。从外表上看,他的同伴是在场所有人里最古怪的——他身姿挺拔,闷闷不乐,非常瘦削。这是特里维特船长,一位退休船主,哈特家的老朋友。萨姆探长有些震惊地发现——特里维特船长没有右腿,只有一条端头裹着皮革的木腿从蓝色的裤管下伸出来。他以前竟没留意过!探长屈辱地想道。特里维特仿佛喉咙深处被什么堵住了,发出很大的声响。他伸出饱经风霜的苍老的手,恳求般地放在哈特夫人的手臂上。老妇人甩开那只手——她僵硬的手臂轻轻一抖,特里维特船长涨红了脸,后退了一步。

她的视线第一次从尸体上移开:“这是……?我说不准,萨姆探长。”

萨姆从自己的外套衣兜里抽出双手,清了清嗓子:“是,您当然认不出。受损情况相当严重,哈特夫人。……这边请!请看看这些衣服和物品。”

老妇人简单地点点头,只有在跟着萨姆走向那把堆放湿衣服的椅子时,她才流露出一丝情绪——她舔了舔自己薄薄的红嘴唇,像一只刚刚饱餐了一顿的猫一样。梅里亚姆医生一言不发地取代了她在石板旁的位置,示意康拉德·哈特和特里维特船长退后,然后将那张盖布从尸体上揭了起来。席林医生用专业的眼光挑剔地看着。

“这些衣服是约克的。他失踪那天穿的就是这身。”她的声音和她的嘴唇一样顽强紧绷。

“那么现在,哈特夫人,还有这些私人物品。”探长领着她走向桌子。她伸出鹰爪般的手,慢慢拾起那枚图章戒指,那双寒霜般的苍老眼睛扫过烟斗、皮夹、钥匙圈……

“这也是他的,”她干巴巴地说,“这枚戒指,我送的——这是什么?”她一下子激动起来,一把抓起那张纸条,一眼就看到了上面的内容。然后她又恢复了那副冷冰冰的样子,近乎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约克的笔迹,毫无疑问。”

康拉德·哈特整个人都垮了下去,他的视线从一件物品转向另一件,仿佛找不到可以停留的地方。看到死者的留言,他似乎也很激动。他一边从衣服内兜里哆哆嗦嗦地摸出一些文件,一边喃喃地说:“所以就是自杀。没想到他有这个胆量。这个老傻瓜——”

“是他的笔迹样本?”探长立刻打断了康拉德的话。他莫名其妙突然有些光火。

那个金发儿子把文件递给萨姆。探长急匆匆地弯腰查看。哈特夫人开始整理裹在她骨瘦如柴的脖子上的皮草围巾,再也没朝那具尸体和她丈夫的遗物看一眼。

“好吧,这是他的笔迹。”探长咕哝着说,“行啦,我想事情就这么定了。”他无可奈何地把那张纸条和其他手写文件揣进自己兜里,望向石板那边。梅里亚姆医生正重新铺好盖布。“您怎么说,医生?您了解他的情况。这是约克·哈特吗?”

老医生开口的时候没看萨姆:“我得说,是。是的。”

“男性,年过六十。”席林医生突然插了进来,“手脚都很小。非常老的阑尾残端。六七年前做过手术,很可能是胆结石。都对得上吗,医生?”

“是的。他的阑尾是我十八年前亲手切除的。另一次——是肝内胆管结石。不严重。约翰斯·霍普金斯医院的罗宾斯做的手术……这就是约克·哈特。”

老妇人开口了:“康拉德,安排葬礼。私密点。给报纸做个简单声明。不要花。立刻去办。”她迈步走向门口。特里维特船长看起来有些不安地拖着脚步跟了上去。康拉德·哈特嗫嚅着说了句什么,可能是表示服从。

“请稍等,哈特夫人。”萨姆探长说。她停下脚步,回头望向他。“别这么急。您的丈夫为什么会自杀?”

“现在,要我说的话——”康拉德有气无力地说。

“康拉德!”他像条被打败的狗一样退缩了。老妇人回转身,走到探长面前,她站得如此近,他甚至能闻到她微微酸臭的口气。“你想要什么?”她厉声问道,“我丈夫了结了他自己的生命,这个结论你满意了吗?”

萨姆目瞪口呆:“啊——是的。当然。”

“那么这件案子就结束了。我希望你们都别再烦我。”留下最后一个凌厉的眼神,她走开了。特里维特船长看起来松了口气,拖着脚步跟上。康拉德咽了口唾沫,看起来不太舒服,也跟在后面。梅里亚姆医生单薄的肩膀垂得更低了,他也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那么,阁下,”门刚在那群人身后关上,席林医生就说,“叫你安分点吧!”他轻笑起来:“天,这个女人!”他把石板推进壁格。

萨姆探长无可奈何地喘着粗气,跺着脚走向门口。一个眼睛明亮的年轻男子在门外一把抓住他粗壮的胳膊,开始跟着他走。“探长!你好,嘿哟,晚上好呀。我听说——你找到了哈特的尸体?”

“真有鬼。”萨姆恶狠狠地说。

“是啊,”这位记者快活地承认,“我刚刚看到她步履沉重地走了出去。瞧瞧那下巴!就像登普西 ……听着,探长,你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这里,我知道肯定有什么消息!”

“无可奉告。放开我的胳膊,你这只小狒狒。”

“糟糕的老脾气又上来啦,亲爱的探长……我可以说这个案子有谋杀的嫌疑吗?”

萨姆把双手揣进衣兜,低头望向提问者。“只要你敢,”他说,“我就打断你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你们这些害虫永远不会满足吗?这是自杀,活见鬼!”

“在下以为,探长辩称——”

“快滚!已经确认无疑,我告诉你吧。现在,滚开,小屁孩,趁我还没踢烂你的屁股。”

他走下太平间的台阶,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记者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脸上的笑容不见了。

一个男人上气不接下气地从第二大道跑了过来。“嘿,杰克!”他喊道,“哈特家有什么新消息吗?看到那个老女巫了没?”

缠着萨姆的那个家伙耸耸肩,目送探长的出租车消失在街角。“也许有。第二个问题——看到了,但没用。不管怎么说,这是篇很棒的后续报道……”他叹了口气,“行啦,不管是不是谋杀,我只能说——替疯帽子家 谢谢老天爷!”

第二场

哈特宅

四月十日,星期日,下午两点三十分

疯帽子家……多年前,在那个哈特家的新闻满天飞的年代,一位富有想象力的记者在《爱丽丝梦游仙境》的启发下,给哈特家起了这么个绰号。这也许是一种不幸的夸张。他们疯狂的程度连那位不朽的疯帽子的一半也赶不上,惹人发笑的才能更不及那位的亿万分之一。他们是一群——用那座正在衰落的广场上的邻居们窃窃私语的话来说——“讨厌的人”。而且,虽然他们是广场上最古老的家族之一,但从不曾完全融入那里,他们和格林威治村上流社会的领地总是隔着一英寸 的距离。

这个绰号倒是固定下来,并流传了出去。他们家总有人上新闻。不是金发康拉德又一次喝多了大闹地下酒吧,便是才华横溢的芭芭拉引领了新的诗歌潮流,或者在文学评论家如潮的赞美中谦逊克己。要么就是吉尔,哈特家三个孩子里最年轻的那个——美丽、任性,她那贪婪的鼻孔总是对享乐之事嗅觉敏锐。曾经有流言隐约说她短暂造访过鸦片的领地;偶尔有人传说她在阿迪朗达克度过了一个纸醉金迷的周末;每隔两个月,她总会千篇一律地宣布自己跟某个富家子“订婚”……不过重要的是,与她“订婚”的富家子从来不会出身于高贵的家族。

他们不仅引人注目,而且关于他们的消息总是那么不正常。尽管这几个孩子性情古怪,纵情声色,异乎寻常,无从预测,但要论声名狼藉,谁也及不上他们的母亲。度过了比小女儿吉尔更放荡的少女时代以后,她一头扎进中年,像意大利的大贵族波吉亚家的人一样跋扈、顽固、令人无法阻挡。以她的社会活动能力,没有什么“运动”是她办不到的;凭借她精明灼热的赌徒血脉,市场上任何错综复杂或险象环生的手段都如同儿戏。曾经几次有人传闻,她在华尔街商业运作的烈火中狠狠烧伤了手指;她继承自历史悠久又富裕悭吝的荷兰中产阶级家族那笔庞大的个人财产在投机的火焰中像黄油一样熔化了。没人知道她确切的财产规模,甚至包括她的律师。随着各家小报在战后的纽约应运而生,她不断被称为“美国最富有的女人”——这个头衔显然不是真的;也有报纸说她深陷于贫困边缘,这显然也是胡编滥造。

凭借这一切——她的家庭,她的个人事迹,她的背景,还有她耸人听闻的历史——老埃米莉·哈特是报人的宠儿,也是他们的毒药。他们不喜欢她,因为她是个脾气糟糕透顶的老巫婆;他们爱她,因为,正如一家大报的编辑所说:“有哈特夫人,就有新闻。”

在约克·哈特扎进下湾冰冷的海水之前,一直有人预测,他总有一天会自杀。他们说,血肉之躯——像穿戴整齐的约克·哈特这样诚实的血肉之躯——能承受的只有这么多,没法再增加了。近四十年来,这个男人一直像猎狗一样被鞭打,像马一样被驱使。在妻子毒舌的鞭策下,他缩进自己的躯壳,失去了人格,在醒着的所有时间里变成了一个人形的幽灵,起初是出于恐惧,然后是孤注一掷,最终只余绝望。他的悲剧在于,作为一个有智力的敏感的普通人,他被禁锢在一个充满欲望、失去理智、刻薄疯狂的环境中。

他一直是“埃米莉·哈特的丈夫”——至少从三十七年前,他们在崇尚浮华的纽约举行婚礼以后便是这样。当时狮鹫还是最时髦的装饰品,椅罩是会客室里不可或缺的配饰。从他们回到华盛顿广场那幢大宅——当然是她的宅邸——的那一天起,约克·哈特就知道了自己被诅咒的命运。那时候他还年轻,也许他曾挺身对抗她令人窒息的意志、狂暴的怒火和颐指气使。也许他提醒过她,她已经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理由跟第一任丈夫,清醒严肃的汤姆·坎皮恩离了婚;所以,实实在在地说,她欠他的,欠她第二任丈夫,她得稍微替他考虑一点儿,将她从首次踏足社交界开始就一直令整个纽约深感震惊的种种扭曲行为略加收敛。如果他曾这样做过,那么他的命运就已注定,因为埃米莉·哈特不容自己的命令遭到任何违抗,任何忤逆她的行为都必将遭到惩罚。他的命运由此注定,本应前途无量的职业生涯也毁于一旦。

约克·哈特曾是一位化学家——年轻、贫穷,一个刚刚进入科学界的新人——但有人预测,这位研究者会有惊天动地的发现。结婚那会儿他正在做胶体方面的实验,这是一个维多利亚晚期的化学家做梦都想不到的方向。在他性格暴躁的妻子的攻击下,胶体、职业生涯和名望都枯萎了。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变得越来越阴郁,最终他满足于在一间可怜的临时实验室混日子,埃米莉允许他龟缩在这里自娱自乐。他变成了一具空洞的躯壳,可悲地仰仗富有的妻子的慷慨(并虔诚地铭记这一事实),为她那些乖戾的后裔充当父亲,但面对他们桀骜的脖颈,他的约束力还比不上家里的女佣。

芭芭拉是哈特家的孩子里最大的一个,也是埃米莉跳脱的血脉里最像人的一个。这个三十六岁的老姑娘又高又瘦,有一头淡金色头发,这一家中只有她一个没有被来自她母亲的遗传基因彻底毁掉:她对所有活着的东西怀着丰沛的爱,对大自然抱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同情心,这使她迥异于众人。在哈特家的三个孩子里,只有她继承了父亲的特质。与此同时,她也没能摆脱如麝香气味般氤氲在她母亲身后的不正常的特点,但在她身上,这种不正常披上了天才的面目,以诗意的形式涌现出来。她已经被视为当代最重要的女诗人——在文学圈子里,她被称为无可批评的诗歌界的无政府主义者,拥有普罗米修斯灵魂的波希米亚人,得到神赐的歌唱天赋的智者。她写过无数光彩熠熠的神秘诗句,带着那双忧伤而智慧的绿眼睛,她已成为纽约知识界的神谕化身。

芭芭拉的弟弟康拉德在艺术方面没有这样的才能来抵消他的不正常。他是男性版本的埃米莉·哈特,一位狂放不羁的哈特家人。他在三所大学里都是坏小孩,因为恶毒又愚蠢的鲁莽行径被这几所学校先后开除。他曾两次因为违约被拖到法庭的聚光灯下。有一次,他开着跑车横冲直撞,碾死了一个行人,若不是他母亲的律师匆匆塞了一大笔贿赂,他准得完蛋。不知道有多少次,酒精烧热了他乖僻的血脉,让他冲着无辜的酒保大发哈特家的坏脾气。他断过一根鼻梁(后来由一位整形医生精心修复了)、一处锁骨,身上有过不计其数的青紫。

但他也无法越过母亲的意志这道不可动摇的藩篱。老太太拎着他的领口把他从泥泞里拖出来塞进了商界,并给他配了个头脑清醒、勤勤恳恳、完全值得称颂的助手,这位年轻男子名叫约翰·戈姆利。这也没让康拉德远离声色场,他经常回到那里狂嚼滥饮,靠戈姆利稳定的商业手段保全他们的经纪事业。

在某个相对比较清醒的时刻,康拉德认识了一个不幸的年轻女子,并跟她结了婚。当然,婚姻没能修正他的疯狂生涯。他的妻子玛莎是个与他同龄的温驯的小女人,很快她便意识到了自己是多么不幸。她被迫生活在哈特家的大宅里,受那位老妇人的摆布,遭到丈夫的厌弃,她那张活泼的脸很快永久性地挂上了一副受惊的表情。和她的公公约克·哈特一样,她成了一个迷失在地狱里的灵魂。

康拉德如水银般没有定性,可怜的玛莎原本不可能从与他的结合中得到什么快乐。她得到的那点少得可怜的东西来自他们的两个孩子,十三岁的杰基和四岁的比利……这两个孩子不完全是恩赐,因为杰基是个野蛮、任性、早熟的少年,这个暴躁的孩子头脑狡黠,天生善于发明残酷的手段,他不光给母亲惹了无穷无尽的麻烦,就连他的两位姑姑和祖父母也大为头疼;年幼的比利难免有样学样。为了把这对兄弟从残垣中拯救出来,早已精疲力竭的玛莎那灰暗的生活变成了一场残酷的战斗。

而吉尔·哈特……用芭芭拉的话来说:“她永远是个名媛。她活着全然是为了享乐,吉尔是我认识的最恶毒的女人——从她那对可爱的嘴唇和淫荡的姿态里看不出她的品性,因此她的恶毒更是双倍的。”吉尔二十五岁。“她是卡利普索 ,却没有那位女神的魅力,只是个卑鄙透顶的东西。”她拿男人做实验。因为这一点,她不断被描述为“过着荒淫无度的生活”。总而言之,吉尔无疑是她母亲的年轻版本。

有人会说,这一家子疯得真够齐全——大家长是花岗岩般的老巫婆,心力交瘁的矮个子约克被逼得自杀,天才芭芭拉,花花公子康拉德,邪恶的异教徒吉尔,俯首帖耳的玛莎,还有两个不快乐的孩子。但这个说法失之偏颇。因为他们家还有一个人,一个如此不同寻常、如此悲剧、如此惹人怜爱的人,跟她相比,这光怪陆离的一家子全都显得平平无奇。她便是路易莎。

她自称为路易莎·坎皮恩,因为她虽是埃米莉的女儿,但她的父亲却不是约克·哈特,而是埃米莉的前夫,汤姆·坎皮恩。她四十岁了。她娇小,丰满,丝毫不受周遭混乱的影响。她精神健全,性情温和,有耐心,从不抱怨,是个甜蜜的可人儿。但在声名狼藉的哈特家族中,她绝不是默默无闻的背景板,而是全家最出名的一员。她的声名如此之盛,以至于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她就成了昭示她母亲那震耳欲聋的臭名的工具,而她母亲恶名的影响无情地伴随了她惨淡而传奇的一生。

因为,作为埃米莉和汤姆·坎皮恩的孩子,路易莎来到这个世界上便又盲又哑,还有点儿聋,医生说,随着她逐渐长大,耳聋会越来越严重,直至完全失聪。

医生的预言无情地应验了。在她十八岁生日的时候——仿佛是主宰她命运的黑暗神灵送上了某种生日礼物,这份礼物是对她的终极羞辱——路易莎·坎皮恩彻底聋了。

对于没那么坚强的人来说,光是这件事可能就要了她的命。因为在这个精彩纷呈的年纪,别的女孩正满怀激情地忙着探索世界,路易莎却孤零零地被困在了自己的星球上——那个世界里没有声音,没有图像,也没有颜色;一个说不清道不明,难以言传的世界。听力原本是她和生活之间的最后一道坚固桥梁,但现在,这道桥梁也被黑暗神灵彻底烧毁。没有回头路,她只能直面否定和匮乏,直面彻底干枯的生活。从人类的主要感官这方面来看,可以说她已经死了。

但是,尽管路易莎柔弱、羞怯、不知所措、无助,但天性中某种坚固如铁的东西——也许正是她母亲邪恶的血脉中有益的那部分——支撑着她,赋予了她非凡的勇气,让她得以平静地面对这个绝望的世界。就算她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痛苦,她也从不曾言明。她和自己悲剧命运的始作俑者关系如此亲密,就连普通的母女也必将钦羡。

这个女儿的苦难显然源自她的母亲。有小道消息说,路易莎出生的时候,她的父亲汤姆·坎皮恩有点儿问题——他的血脉里某些邪恶的东西害苦了这个孩子。可是后来,坎皮恩和了不起的埃米莉离了婚,埃米莉再婚后生了一窝邪恶的疯帽子,于是全世界都相信,路易莎的事儿应该归咎于女方。这时候人们又想起来,坎皮恩前面那段婚姻留下了一个完全正常的儿子,于是大家更深信不疑。坎皮恩被媒体遗忘了,他和埃米莉离婚后没几年就神秘死亡,他的儿子不知所终。埃米莉则紧紧攫住不幸的约克·哈特,带着自己上一段婚姻留下的苦果住进了华盛顿广场上的那幢祖宅……经历了整整一代丑闻的洗礼,这幢房子注定陷入如此刻骨辛酸的悲剧,仿佛之前在此发生过的一切都不过是这场大戏不起眼的序幕。

悲剧开场的那天,距离约克·哈特的遗体被从海湾里捞上来过去了两个月多一点儿。事件的起初仿佛出于无心。哈特夫人的女管家兼厨娘阿巴克尔太太习惯在每天午餐后为路易莎·坎皮恩准备一杯蛋酒。这完全是为了满足老太太的炫耀心理:虽然路易莎的心脏不太好,但她身体不错,作为一个丰满柔软的四十岁女性,她当然不必在她的食谱上额外增加蛋白质。但哈特夫人的坚定要求不容拒绝:阿巴克尔太太只是个仆人,这个事实她时刻都在得到提醒;而路易莎向来任她母亲钢铁般的手指揉搓,每天午饭后,她都听话地走进一楼的餐厅,喝下那杯母爱的琼浆。这个习惯由来已久,后面我们会发现,这一点非常重要。阿巴克尔太太做梦都想不到要违抗老太太的命令,哪怕只偏差一根头发丝的距离,她总是把装蛋酒的高玻璃杯放在餐桌西南角,离边缘两英寸——每个下午,路易莎总能毫不犹豫地找到它,然后举杯一饮而尽,仿佛她看得见似的。

悲剧发生的那天,或者说,按照后来事实证明的,悲剧险些发生的那天,是四月里一个天气温和的星期日,一切正常……直到某一刻。两点二十分——后来萨姆探长仔细确认了精确的时间——阿巴克尔太太在大宅后面的厨房里做好了蛋酒(警方调查期间,她气呼呼地拿出了她做蛋酒的那些原料),用常用的托盘亲自把它送进餐厅,放在桌子西南角,距离边缘两英寸,然后——任务完成了——离开餐厅回到厨房。根据阿巴克尔太太的证词,她走进餐厅时那里没有别人,她放下蛋酒时也没人进来。截至这一刻,以上事实清晰无误。

要确认接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就要难一些了,证词有些模糊。有一阵子场面十分混乱,谁也不能足够客观地准确记住各种位置、言辞和事件。萨姆探长很不满意地下了结论,大约两点三十分,路易莎在那位好斗的老太太的陪伴下离开自己的房间,走下楼梯,去餐厅喝蛋酒。她们在门口站住了。一起下楼的女诗人芭芭拉·哈特也停在她们身后很近的地方,向餐厅里望去,后来她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当时她只是隐约感觉有哪里不对。与此同时,玛莎,康拉德温顺的小妻子,疲倦地穿过走廊,从房子后面慢吞吞地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无精打采地唠叨:“杰基跑到哪里去了?他又把花园里的花儿给踩了。”在那个犹豫不决的时刻,她也停在门口伸长了脖子。

同时望向餐厅里面,将目光聚焦在那位主角身上的还有第五个人。他便是独腿老水手,特里维特船长,哈特家的邻居,两个月前,他曾陪着老太太和康拉德去停尸房认尸。餐厅有两扇门,特里维特就站在第二道门的门口——这扇门不是通往主走廊,而是通往餐厅隔壁的藏书室。

眼前的情景本身并不会令人不安。他们看到,玛莎的长子,十三岁的杰基矮小的身影独自出现在餐厅里。他正拿着装蛋酒的杯子朝里面看。老太太严厉的目光变得更严厉了,她张开嘴正打算说话。杰基心虚地转过头来,一下子发现有这么多人正盯着自己,小脸立即绷紧了,眼睛骨碌碌乱转,淘气的眼神里跃出某种决断,他把杯子举到唇边,立即喝了一口里面浓稠的液体。

接下来一片混乱。做祖母的冲上前去猛拍男孩的手,大声喊道:“你明明知道那是路易莎姑姑的,恶心的小流氓!埃米莉奶奶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准偷她的东西!”——就在这一刻,杰基松开手里的杯子,淘气的小脸上满是震惊的表情。玻璃杯跌碎在地板上,里面的液体四下飞溅在餐厅铺了油毡的地砖上。紧接着,杰基抬起在花园里弄脏的双手捂住嘴巴,嘶哑地尖叫起来。所有人都惊呆了,一动不动,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意识到,男孩不是在乱发脾气,而是真的感受到了剧烈的疼痛。杰基瘦小却结实的身体开始抽搐,双手痉挛,他痛得蜷成一团,喘着粗气,脸上蒙上了一层奇怪的灰霾。他倒在地板上,尖叫仍未停歇。门口有人应声惊叫,玛莎飞奔进来,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跪倒在地,满怀恐惧地看了一眼男孩扭曲的脸,然后晕了过去。

惊叫声在大宅里此起彼伏:阿巴克尔太太跑了进来,然后是她的丈夫,乔治·阿巴克尔——家里的男仆兼司机;弗吉尼娅,瘦高的老女仆;康拉德·哈特,因为周日一早就喝了酒,他衣冠不整,脸色通红。可怜的路易莎被遗忘了,她无助地站在门口,被人推到一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似乎通过第六感察觉到出了什么事情,因为她踉跄着向前走去,鼻翼翕动,寻找着她的母亲,然后她绝望地拉了拉老太太的手臂。

你们可能已经想到,第一个从男孩的发作和玛莎的晕倒带来的震惊中恢复过来的是哈特夫人。她扑到男孩身边,推开玛莎失去意识的身体,托起杰基的脖子——现在他的脸已经变成了深紫色——捏开他僵硬的下颌,伸出自己老得骨瘦如柴的手指,捅进了他的喉咙。他呕了一声,马上吐了出来。

那双玛瑙般的眼睛闪烁起来。“阿巴克尔!马上给梅里亚姆医生打电话!”她厉声喊道。乔治·阿巴克尔赶快从餐厅里跑了出去。哈特太太的眼神更加凌厉,没有丝毫歇斯底里,她重复急救动作,男孩再次呕吐。其他人似乎都僵住了,除了特里维特船长以外。他们就那么目瞪口呆地望着老太太和呕吐不已的男孩。但特里维特船长点头赞同哈特夫人斯巴达式的处置手段,他拖着脚步在房间里巡视,找到了那个聋哑盲的女人。路易莎感觉他碰到了自己柔软的肩膀,她似乎认出了他,摸索着找到了他的手,然后紧紧抓住。

但这场大戏最重要的一幕在发生的当时却无人留意。因为谁也没发现,一只耳朵上长着斑点的小狗——是小比利的——摇摇摆摆地走进了餐厅。看到泼洒在油毡上的蛋酒,它快活地叫了几声,扑上前去,把它的小鼻子埋进了那摊液体中。女仆弗吉尼娅突然惊叫起来。她指着那只小狗。它正虚弱地翻滚着倒在地板上。小狗浑身颤抖,有些抽搐。然后它那四条滑稽的腿开始变得僵硬。它的肚子痉挛般向上一挺,随后整个身体都不动了。这只小狗显然再也不会舔蛋酒了。

住在附近的梅里亚姆医生五分钟就赶到了现场。他没有浪费时间去理会哈特家目瞪口呆的那群人,也几乎没有关注他们。这位上了年纪的医生显然很熟悉他的病人们。他瞟了一眼死狗,又看了看那个正在颤抖着干呕的男孩,他的嘴唇抿紧了。“立刻上楼。你,康拉德,帮我把他抱上去。”金发康拉德已经清醒过来的眼睛里满是惊恐,他抱起儿子走出房间。梅里亚姆医生立即跟了上去,他的急救包已经打开了。

芭芭拉·哈特机械地跪倒在地,开始摩擦玛莎瘫软的手。哈特夫人一言不发,脸上的皱纹坚硬如磐石。

吉尔·哈特睡眼惺忪地裹着一件晨衣,气冲冲地走了进来。“出什么破事儿了?”她打着哈欠问道,“我看见老大夫跟康尼 还有那个小坏蛋一起上了楼……”她突然瞪大眼睛,咽下了后面半句话:她看到了地上僵硬的小狗,泼洒的蛋酒和不省人事的玛莎。“这是……?”没有人理她,也没人赏光回话。她一屁股坐在一把椅子上,瞪着嫂子没有血色的脸。

一个敦实的高个子中年女人走了进来,身上的衣服白得发亮——史密斯小姐,路易莎的护士,后来她告诉萨姆探长,当时她正在楼上自己的卧室里读书。她一眼就看清了情况,某种类似惊恐的东西爬上了她诚实的脸庞。她的目光从花岗岩般屹立的哈特夫人转向依偎在特里维特船长身边颤抖的路易莎,然后她叹了口气,嘘声赶走芭芭拉,跪坐下来,开始用专业的敏捷手法照顾那个昏迷的女人。

谁也没发出哪怕一个音节。好像同时得到了什么推动信号似的,他们齐齐转过头来,忐忑不安地望向老太太。但哈特夫人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她已经伸出手臂按住了路易莎颤抖的双肩,现在她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史密斯小姐照顾玛莎的灵巧动作。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人们骚动起来。他们能听见梅里亚姆医生下楼的沉重脚步。他慢慢走进餐厅,放下急救包,望向玛莎,在史密斯小姐的照顾下,她已经开始苏醒过来;他点点头,转向哈特夫人。“杰基脱离危险了,哈特夫人。”他冷静地说,“多亏了你,脑子非常清醒。他吞下的剂量不足以致命,但及时的催吐无疑有效预防了情况恶化。他会没事的。”

哈特夫人庄重地点点头,然后猛地扬起头,冰冷又在意的目光仿佛要把老医生穿透。她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某些要命的东西。但梅里亚姆医生已经转过身去,开始检查那条死狗。他闻了闻地板上的液体,舀了一点儿装进他从急救包里取出的一个小玻璃瓶里,然后塞紧瓶子,把它收了起来。他站起来,对史密斯小姐耳语了一句什么。护士点点头,离开了房间。他们听到她脚步沉重地走进楼上的儿童房,杰基正躺在那间房里的床上呻吟。

然后,梅里亚姆医生弯腰扶起玛莎,语气稳定地安抚她——周围如坟墓般寂静——这个温驯的小女人脸上流露出一种绝非温驯的奇怪表情,她跌跌撞撞地离开餐厅,跟着史密斯小姐走进了儿童房。上楼的时候她和丈夫擦肩而过,两个人都没说话。康拉德蹒跚走进房间,一屁股坐下。好像她一直在等这一刻似的,好像康拉德的出现是某种信号,老哈特夫人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除了路易莎以外,她更深地钻进了老太太的臂弯。“听着!”哈特夫人怒喝,“天堂在上,现在我们要刨根问底了。梅里亚姆医生,蛋酒里的什么东西让那孩子病成了这样?”

梅里亚姆医生喃喃回答:“番木鳖碱。”

“是毒药啰?跟我想的一样,瞧那条狗。”哈特夫人似乎挺直了身体,目光从全家人身上扫过,“我会追查到底,你们这群不知感恩的恶魔!”芭芭拉轻轻叹了口气,她抬起修长的手指按住椅背,整个人倚在上面。她的母亲用冰冷的语调严厉地说:“那杯蛋酒是路易莎的。路易莎每天都会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喝一杯蛋酒。你们都很清楚。从阿巴克尔太太把蛋酒放在餐厅桌子上,到那个小流氓溜进来一把抓起杯子,在这段时间里,不管是谁把毒药掺进了蛋酒,他都知道要喝它的人是路易莎!”

“母亲,”芭芭拉开口了,“求你了。”

“闭嘴!杰基的贪吃救了路易莎的命,也差点儿断送了他自己。我可怜的路易莎安全了,但这件事没完:有人想毒死她。”哈特夫人搂紧了自己聋哑盲的女儿。路易莎呜咽着吐出几个不成调的音节。“好了,没事的,亲爱的。”老太太柔声安抚,仿佛路易莎能听到似的,并轻轻抚摩女儿的头发。然后,她的声音重新变得尖厉起来:“给蛋酒下毒的人是谁?”

吉尔吸了吸鼻子:“别这么夸张,妈。”

康拉德嗫嚅着说:“这说不通啊,妈。我们中会有谁想——?”

“会有谁?你们个个都有嫌疑!你们都见不得她!我可怜的受苦的路……”她搂紧了路易莎。“嗯?”她咆哮着说,衰老的身躯激动得发抖,“说啊!谁干的?”

梅里亚姆医生开口了:“哈特夫人。”

她的怒火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怀疑跃入了她的眼帘:“如果我需要你的意见,梅里亚姆,我会问你的。这不关你的事!”

“恐怕,”梅里亚姆医生冷冰冰地说,“我做不到。”

她的眼睛眯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梅里亚姆医生回答,“我的职责是第一位的。这是犯罪,哈特夫人,我别无选择。”他慢慢走向房间角落,那里有一台电话分机放在柜子上面。

老太太倒吸一口凉气,她的脸变得像杰基刚才一样紫。她甩开路易莎,一个箭步上前抓住梅里亚姆医生的肩膀,开始用力摇晃他。“不,不行!”她吼道,“噢,不,你不能这样做,你这个爱管闲事的恶魔!你要把这件事说出去?又要见报,又——别碰电话,梅里亚姆!我要——”

尽管老太太抓住他的胳膊拼命摇晃,对着他灰白的脑袋口沫横飞地赌咒发誓,梅里亚姆医生依然冷静地拿起话筒,打给了警察总局。 duhYcl4DGpx1pvZzUaK3su19dUERppwW8IUaeuNC1oisMUEPsL2dCSEbFLiGYNK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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