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从事儿童心理学研究多年，经常受邀到各地讲课。2019年年底，我在一所小学给家长授课，跟往常一样，课后很多家长咨询关于孩子的各种问题。其中，有一个家长引起了我的注意。她满脸憔悴，一直默默地听着，却每每欲言又止。

后来，我请她到了旁边的会议室，问她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我话一出口，这位妈妈便红了眼眶，一颗颗眼泪滚落下来。她慢慢地向我诉说起来。她的女儿西西（化名）从小性格开朗大方，见到人就主动打招呼，在社交场合也从不胆怯，可以很快融入陌生环境，也懂得特别多知识，尤其喜欢自然科学，许多人都觉得她阳光、聪明。西西的英语启蒙也早早开始了，在大班时就能够上台表演英语戏剧，幼升小时顺利进入当地的一所以英语为特色的重点小学。低年级时孩子成绩非常优秀，可是自从上了四年级就“画风大变”，英语成绩严重下滑，一个学期的工夫，从90多分下降到60多分。孩子看着挺努力的，但是成绩却没有任何提升，学校英语课程进度很快，老师要求也很严格，因为成绩不佳西西经常会被英语老师批评。作为妈妈她很着急，开始给孩子请名师补习，刚开始似乎还有些效果，但短暂提升后又会恢复原样，就连刚背完的单词也会转眼就忘。因为英语成绩一直没有起色，妈妈认为她不认真、不专心，没少和她发生冲突。第二学期开始，孩子写作业变得拖拖拉拉，数学成绩也开始大幅下滑，甚至不愿意上学了。她只能给西西加大补习力度，但孩子成绩上没有太大变化，情绪却变化不小。西西的笑容越来越少，老师说西西在学校总是低着头，家里的阿姨说西西回家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可是她并没有太在意，认为西西太“娇气”，而现在正是磨炼西西“抗挫折”能力的好时机。

几个月前，西西的姥姥给西西梳辫子时突然发现，孩子脱发严重，发量不但少了很多，而且还有一块秃斑，足足有一元硬币大小。在妈妈的追问下，西西战战兢兢地说是自己揪的，作为妈妈的她当场冷言冷语地训斥了孩子。可是过了一个多月也不见长出新发。她忽然想起家里阿姨说过，最近西西睡觉时常惊醒，并且还会呜呜哭泣，她这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赶紧带着西西去看医生。医生检查后诊断为青少年焦虑症。

看着医生的诊断和开出的药物，这位妈妈崩溃了，以前她总抱怨孩子不努力、懒惰，以至于这么久才发现孩子身体上的变化。这段时间，孩子都经历了什么？她忽然意识到，孩子不是不想学好英语，而是“这座大山”一直压在心里。后来，她努力给孩子减压，可是也没有什么明显效果。服药一周后，西西的笑容虽然渐渐多了起来，但是依旧少言寡语。

这位妈妈是当地非常优秀的企业家，遇到困难总能克服，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束手无策。但这次她却说，第一次体会到了“无力感”。这段时间，除了花钱请家教，花钱看病，花钱吃药，她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听完这位妈妈痛苦的诉说，我深深感受到她和西西所经历的痛苦，也非常希望能帮助到她们。因为当年的自己和西西一样，因为英语学习无方导致自我怀疑、情绪低落，甚至因为英语水平不高，在后来的工作中遭遇诸多局限。

事物总有正反两个方面，正因为这些亲身经历，在我的女儿番番出生后，我非常重视她的第二语言学习（以下简称二语学习）。我的专业是儿童心理学，主业是研究“自主学习”，但为了给女儿番番做英语启蒙，我还研究了语言学、心理语言学和第二语言学。番番的爸爸（以下简称“番爸”）开玩笑地说：“你投入这么大精力，读个语言学博士应该都能毕业了。”在对二语习得进行了深入研究后，我结合实际把相关理论在女儿番番身上付诸实践，结果她的英语水平也的确让我感到欣慰。

在讲座中，通过和家长沟通，了解他们在孩子学习英语方面的策略和困惑，我发现了三个普遍存在的误区。

误区一，早学和多学是学好英语的法宝。

儿童心理学中有一个著名的实验——爬楼梯实验。心理学家格赛尔找到了两个可爱的婴儿，他们是同卵双胞胎，在基因上非常近似。

心理学家在哥哥48周时教他如何爬楼梯，每天练习10分钟，而弟弟从52周时才开始接受同样的训练。当这对双胞胎54周的时候，哥哥已练习了6周爬楼梯，而弟弟仅练习了2周，心理学家对他们爬楼梯的速度进行了测试。那么，哥哥和弟弟哪一个更快一些呢？我们会理所当然地认为，练习了6周的哥哥肯定会更快。但是，实验结果出人意料——爬上楼梯最顶端，弟弟只用了10秒，而哥哥却用了20秒。虽然哥哥很早就开始练习爬楼梯，练习的时间也比弟弟多两倍，但那时他的身体和大脑并不具备学习爬楼梯的能力，过早过多地训练并不会让他爬得更快、更好，他甚至无法达到在恰当时间开始练习的弟弟所达到的水平。

我国儿童的英语启蒙越来越低龄化，学习强度也逐渐升高，主要是因为很多家长在学英语的过程中都有不愉快的学习体验：单词反复记忆，各种时态语法混乱如麻……在学习英语上可谓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但是考试成绩依然不理想。这时很多家长会把自己在英语学习中遇到的问题归结于学习年龄太大，学得不够多。难道这是问题所在吗？

其实，家长们在英语学习中遇到的问题是二语学习中普遍存在的现象——语言石化现象，也就是当二语学习者学到某个程度后，二语学习就会停滞不前，即便加大学习强度，也一样无法改变，而且语言石化现象和年龄无关，成人和儿童在学习中都会遇到，这也是儿童英语启蒙年龄越来越早，但大部分儿童难以达到较高语言水平的原因之一。

如果我们既不了解儿童身心发展规律，又不按照语言学习规律来学习第二语言，语言石化现象就会成为大概率事件，早学和多学看似先人一步，然而却会成为学习路上的羁绊，出现家长和孩子都投入大量资源却只有低回报的结果。

误区二，大量自主阅读和练习是英语学习的必经之路。

阅读是语言学习的重要环节，英语学习也是如此。越来越多的家长也认识到了这一点，于是自然拼读、阶梯读物、线上线下课程等如潮水般地涌向儿童，可是效果真的好吗？

我接触过的厌学儿童中，年龄最小的孩子叫天天（化名），当时他只有4岁10个月，天天的妈妈和我说，家里本来有老人可以帮她带孩子，但她还是决定做全职妈妈，主要就是为了给孩子做英语启蒙。在英语学习上她每天都设置了详细的进度，包括每周三是固定的复习日，孩子不去上幼儿园，全天用于复习上周所学内容。天天在英语上的确比同龄人知道得多、会得多，天天妈妈为此还骄傲和欣喜了一段时间。可是天天从两个月前突然开始拒绝学习了，只要学习就哭闹、不配合，各种办法都用过了，最后气得她付诸暴力，衣架都打断了，可天天并没有因此而配合学习，从哭闹发展到把书都撕烂，用头撞墙，并且叫嚷着再也不要妈妈。

我问她用什么方式启蒙，她说：“阅读啊！”

原来这位妈妈买来了一整套英语阶梯读物，每天给孩子讲解，带孩子学线上课程，要求孩子跟读、指读、做配套习题并且背诵。低阶的时候学习相对轻松，但到高阶后，句子变长，孩子跟读困难，做题反复出错，更无法完成背诵要求，表现出拖延、心不在焉的情况。妈妈却觉得这是孩子学习态度出了问题，所以对孩子更加严厉，然后就出现了上面“厌学”的情况。

阅读本身没有错，但什么时间开始阅读，怎么读，可是大有学问的。

从儿童大脑发育的角度看，学龄前儿童很难理解抽象的概念，比如辨识抽象的字母，理解不同字母组合所对应的语音。他们的注意力也十分有限，上课时容易注意力不集中。如果我们让那么小的孩子开始指读、跟读、背诵甚至做题，就违反了大脑发育的规律，自然事倍而功半，效果不好。

从学习方法上看，即便学龄后的儿童能够理解阅读规则，适合课堂式学习，草率地开始阶梯阅读，效果也会多半不如人意。因为英语作为一门语言，是庞大且复杂的，每个阶段的积累都是漫长的，读完一个级别的书籍，语言水平并不能上一层台阶。可是我们往往被快速的、进阶的假象所迷惑，忽视扎实的积累，导致后期学习乏力，成绩自然不佳。

误区三，英语学习就是靠记性好。

莘莘学子在英语学习上“前仆后继”，大部分老师和家长都在强调背诵，今天背单词，明天背语法，后天背课文，一代又一代人都在这样学习，导致很多家长认为英语学习的“关键”在记忆，因而要求大量记忆和背诵，甚至对学龄前儿童也如此要求。

美国心理学家塞利格曼提出的“习得性无助”是心理学领域非常重要的概念。相关实验是这样的：把狗关在笼子里，当蜂鸣器响起，就对狗施加电击，这时的笼门是关上的，这只可怜的狗无法逃避，只能忍受。经过几次实验后，蜂音器再次响起，实验人员在电击前把笼门打开，狗会逃出笼子吗？

实验结果是：狗并没有从笼子中逃出，而是和前几次一样在通电前就倒地不起，不停地抽搐和呻吟。

这个实验后来经过不断地改进、重复，都得到了相同的结论。甚至心理学家在人类身上也发现了和上述实验类似的现象：当一个人总是在任务中失败，他就会失去继续尝试的勇气和信心，不做任何努力就放弃。

当我们把英语像数理化一样拆解成一个个知识点、依靠记忆去学习时，注定会失败。因为即便一个人拥有超强的记忆，能够保证所记内容不混淆、不出错，但仍旧无法通过记忆来覆盖所有语法现象。当孩子忍受着如此枯燥乏味的学习方式一遍遍地去背诵时，开始可能会有效果，可随着语法规则变得越来越复杂，语言石化现象便开始出现，成绩无法和付出成正比，在经历一次又一次的考试失败后，孩子就会产生习得性无助，放弃努力，甚至开始厌学。

依靠记忆学习英语还有一个弊端，那就是英语是一种语言，语言是思维的工具，机械记忆在思维面前只是低水平的努力，因为它无法代替理解和思考，会出现“学难致用”的现象。当我们需要用英语表达观点时，首先会在大脑中搜寻单词和短语，然后把它们按照记忆中的语法拼凑在一起，结果表现为说话吞吞吐吐，词不达意，甚至错误百出，这就是“哑巴英语”和“中式英语”出现的原因。

受这些误区的影响，很多像西西一样的孩子在英语学习上走了太多弯路，可谓受尽“折磨”，家长也心力交瘁。于是，我萌生了把我这十年对二语学习的研究、在女儿番番身上的实践以及大部分家长最关心的问题编写成书的想法，供家长参考使用。那么我的二语学习方法论是否有效？这时候就需要一个客观的评价标准。

2019年5月的一天，有朋友向我吐槽，她12岁的儿子PET（注：英国剑桥大学英语五级水平考试的一个等级）考试差3分，又没有通过。此前我一直闷头做研究，并不知道有这个考试，了解后发现，这个考试真是太火了，甚至每次报名都会导致服务器瘫痪。而且英国剑桥英语的体系全面（听、说、读、写）、评价权威、全球认可，这不就是我要找的那个客观的评价标准吗？我对番番的二语启蒙效果如何，一考便知。对，就是它了！

剑桥大学英语五级水平考试（MSE）分5个等级，其中第一级是KET，词汇量1800个，相当于我国中考水平；第二级PET，要求词汇量达到3500个，相当于高考水平。我想，就给番番报PET吧！

我有个闺密是某英语辅导机构的“明星”教师，她对我的英语水平了如指掌。当她知道我给番番报名考PET，且孩子又没有上过任何辅导班，都是我这个“英语学渣”启蒙的（她觉得好老师很重要），就建议我放弃PET，别让孩子太受挫，选低级别的KET会更适合一些。这个经常和我互黑取乐的铁杆闺密甚至给我发了一份密密麻麻的官方词汇表，暗示我PET到底有多难，希望我能知难而退。

我的另一个闺密是个美女学霸，毕业后一直在国际学校当老师，英语就是她的工作语言，她的先生是加拿大人，生活语言也以英语为主。她知道我给孩子报了PET，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她做过官方模拟题，觉得对10岁的孩子来说难度非常大，而且真正考试的难度还要高于模拟题。她建议我一定要报一个考前冲刺班，才有可能顺利通过。她所在学校参加考试的孩子都在机构里集训、刷题，这些机构特别擅长研究各种考试套路。

她们的建议都很真诚，而且很有道理，如果说我心里没有丝毫动摇是不可能的。客观地讲，我的英语水平不高，无法给予番番家庭英语小环境；番番没有上过英语辅导班，也没有外部的英语环境；番番在智力上也没有什么过人之处，甚至很多认知水平发展得比同龄人还要晚，她直到三年级才学会认字（中文和英文都是如此）。但也正因为这样，番番的二语学习过程排除了很多干扰因素，能够区别于那些天资聪颖的“牛娃”，或者有着英语“小环境”的孩子。她如果能够顺利通过PET考试，就足够证明我的二语学习方法的有效性。

暑假期间，我让番番按照要求做PET官方真题熟悉题型。其余时间就和平常一样，没有刻意复习。10月考试，这时的番番10岁零3个月，一共做了6套官方模拟题就上考场了。看着她开开心心、蹦蹦跳跳地去参加考试的样子，我心里还真有些紧张。毕竟我亲眼看见，考场旁边的肯德基里坐着很多前来参加考试的孩子，他们手里拿着各大机构的复习资料，正在见缝插针地背诵着。

11月的某天，我在上班，番爸一改平常微信留言的风格，突然打来电话，故弄玄虚地问我最近最关心的是什么事情，我猜了半天也没有猜对，他最后忍不住告诉我他收到了考试中心的邮件，是孩子的PET成绩提前出来了，番番以147分的成绩通过了（满分170分）。他深知考试的难度，所以声音听起来有些兴奋和激动，但却在我的意料之中。

通过PET考试并不稀奇，“牛娃”们甚至可以取得卓越（160分以上）的成绩，但是像番番这样没有在国外长期生活，也从未参加过任何英语辅导班、冲刺班，父母还都是英语学渣的孩子，应该不会太多。

更值得骄傲的是，番番在英语的学习过程中没有鸡飞狗跳地背单词、学语法，也没有河东狮吼般的“逼迫”，她乐在其中，主动性很强，这些都和我对她科学而有节奏的启蒙方式密不可分。

在通过PET考试后，番番也用同样的方法开始自学法语，平均每天45分钟，经过10个月的学习，番番的法语也达到了一定水平，日常的听、说、读都很流利。

市面上有很多儿童英语学习启蒙路径，有国外引进的，也有机构自主研发的，还有学霸妈妈们自己摸索的，但不管哪种路径，对家庭投入的要求都非常高。要么投入大量的资金，要么要求父母本身有较高的英语水平，并且父母和孩子都要投入大量的精力，所以我认为这些学习模式未必具有普遍性。

即便同样的方法，在不同的孩子身上结果也会有天壤之别，这是因为我们只重视了操作层面，而忽视了学习节奏和资源分配，造成学习效率不高，甚至出现因为过分重视二语启蒙，而忽视母语学习，最终两种语言都没有学好的情况。

好的二语学习不应该有那么高的门槛，也不应该需要那么多的投入，应该让每个孩子像学习母语一样自然、简单，不需要“拼尽”全家之力，也不应该影响母语学习，更不能牺牲亲子关系。完全可以在合适的时间做合适的事，把握好节奏，最后两种语言都达到较高的水平。既不顾此失彼，还能互相促进，这样的二语启蒙才是适合中国孩子的科学的、高效的方法。在本书成稿之际，11岁的番番在小托福考试中取得了860分（满分900分）的好成绩，这更加坚定了我编写、出版本书的信心。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英语不好，在学习、工作和生活中都碰到了太多的阻碍，这才让我这个“英语学渣”有如此大的动力，去研究儿童二语学习。因为我不希望女儿番番重走我的老路，这条路有太多的无奈和痛苦。我更不希望因为二语学习的困难，出现第二个、第三个西西这样的情况。在这个新冠肺炎疫情“带来”的“长假”中，我把自己对儿童二语学习的研究和实践汇成此书，希望让每个孩子都可以在快乐中高效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