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中新的一章就像戏剧中新的一幕。读者,当我这次把幕布拉起来的时候,你应该想象自己看到的是米尔考特乔治旅馆的一个房间,在挂在天花板上的一盏油灯和熊熊的炉火的照耀下,你能看到四周是旅馆房间常见的那种装潢:墙上贴着大花纹的壁纸,地上铺着一色地毯,壁炉架上摆着俗气的陈设,墙上挂着印制的画,其中有一张是乔治三世 的肖像,另一张是威尔士亲王 ,还有一张画的是沃尔夫 之死。连续十六个小时暴露在十月份寒冷的天气中,我冻得浑身麻木。我把暖手筒和雨伞搁在桌子上,外套和帽子也没脱就坐在壁炉前烤火,想让自己暖和过来。我是在下午四点离开洛顿的,现在米尔考特镇上的大钟正在敲八点的钟。
读者,虽然我住在这儿很舒适,可我心里并不宁静。我本来以为车停在这儿以后会有一个人来接我,下车的时候,我的脚踏在旅馆勤杂工为了方便乘客上下放在车旁的木台阶上,眼睛焦急地四下张望,希望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看到有辆马车等着接我到桑菲尔德去。可是,周围并没有这种迹象。我向一位侍者打听,是不是有人来接一位爱小姐,得到的回答是否定的。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请他们领我到一间僻静的房间去。我就在这儿等着,各种怀疑和恐惧弄得我心烦意乱。
对一个没有经验的年轻人来说,发现自己在世界上是孤独的可是一种奇特的感觉。切断了一切与过去的联系,孤零零流落在外,心里不能确定能否到达自己的目的地,要想返回原来的地方又由于各种障碍而不可能实现。冒险的刺激使这种感觉令人着迷,自尊心的火花驱散了它的冷酷,然而恐惧的震悚却在骚扰它。半个小时过去了,我还在孤零零地等待着,恐惧攫住了我的心。这时,我想起可以打铃叫人。
“这附近有个叫桑菲尔德的地方吗?”我向应铃而来的侍者提问道。
“桑菲尔德?我不知道,小姐。我去吧台那儿问问。”他走后不久就回来了。
“你姓爱吗,小姐?”
“是的。”
“有人在那儿等你。”
我一下子跳起身,拿上我的暖手筒和雨伞,匆匆走到客栈走廊上。一个男人站在敞开的门旁边,在街灯的亮光下,我隐隐约约看见一辆一匹马拉的马车。
“我看,这是你的行李吧?”那人看见我以后,指着走廊上放着的箱子,有点儿唐突地问道。
“是的。”听我这么一说,他把箱子提起来放到马车上。这辆马车是一辆普通的四轮马车。接着,我上了车,趁他还没把车门关上,我问他去桑菲尔德有多远。
“大概有六英里吧。”
“咱们得用多长时间?”
“一个半小时。”
他把车门碰上,爬到自己在车外的座位上,我们就出发了。我们的车子缓慢悠闲地向前驶去,我有充足的时间思考。想到我的旅行终点就要到了,我觉得挺惬意,因此靠在这辆虽不高雅,却挺舒服的车子里,我从容不迫地思索着。
“从这辆朴素的马车和仆人来看,”我自忖道,“我猜费尔法克斯太太不是个很讲究排场的人,这样才好,我一辈子仅仅在那种讲究的人中间生活过一次,跟他们在一起实在受罪。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除了这个小女孩没有别的人做伴,假如是那样,要是她和蔼可亲点儿,我就肯定能跟她好好相处。我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不过令人遗憾的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也并不一定有效。在劳渥德的时候我下过这样的决心,坚持的结果是人们都喜欢我。但是,我记得在里德太太那里,我尽了最大努力,却总是遭到蔑视和唾弃。我默默祈祷着,但愿费尔法克斯太太不是第二个里德太太。但是,假如她真的是,我也没有必要非待在那里不可。糟糕就糟糕吧,我可以再次登广告。不知道我们已经走了多少路?”
我把车窗拉下来,朝外面望了望。米尔考特已经被我们甩到后面了,从镇子上的灯光数目看来,那是个相当大的地方,比洛顿大得多。在我看来,我们现在是在一块公有的土地上行驶,这个地区到处都散布着房子,我觉得这是一个跟劳渥德不同的地区,这里人烟密集,风景较差,繁华热闹,缺乏浪漫。
夜雾弥漫,道路难行,我的车夫让他的马儿一路慢走着。我确信,他所说的一个半小时已经拉长到两个小时了。他在自己的车座上回过头来说:
“现在离桑菲尔德不远了。”
我又朝外面望了望。我们正从一所教堂前经过,我看见在天空的背景下,教堂那低矮宽阔的钟楼上的钟正在敲响一刻钟。我还看到山坡上一片灯火,窄得就像一条小小的天河,那准是一个小村镇或者小村庄。大约十分钟后,车夫跳下车,开了两扇门。我们的车驶了进去,门在我们身后砰的一声闭上了。我们沿着一条车道缓慢地驶过去,来到一座挺长的房子正面。一扇遮上窗帘的凸形窗里泻出了灯光,其余的窗户都是黑暗的。车子在正门前停下来,一个女用人把门打开。我下了车,走进门去。
“小姐,请这边走。”那姑娘说。我跟着她穿过一间四周都有高门的方形大厅,走进一间屋子,那里生着火,还点着蜡烛。两个小时以来,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外面的黑暗,屋里的光亮刚开始叫我觉得有些目眩,当我开始能看清东西的时候,发现眼前是一幅十分舒适悦目的画面。
这是一间舒适的小屋,欢快跳跃的炉火旁摆着一张圆桌,一个高靠背的老式扶手椅上坐着一位老太太,她浑身上下干净整洁得无法挑剔,头上戴一顶寡妇帽,身上穿一袭黑丝袍,胸前围着雪白的细棉布围裙——跟我想象中的费尔法克斯太太几乎完全一样,只是不那么严肃,看上去要温和得多。她手头拿着毛线和针正在编织,一只硕大的猫儿堂哉皇哉地蹲在她脚边。总之,凡是舒适家庭中有的这里一样也不缺。对一个新上任的家庭女教师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样的情景更让人放心的了。这里没有那种让人不知所措的富丽堂皇,也没有那种令人尴尬窘迫的庄严肃穆,另外,我一进门老太太就站起身,慈祥地走上前来迎接我。
“你好吗,我亲爱的?恐怕你经历了一个乏味的漫长旅程吧。约翰赶车走得那么慢,你一定冷得厉害,快上壁炉这边来。”
“我想,您是费尔法克斯太太吧?”我问道。
“是的,你说对了。快坐下吧。”
她把我带到她坐过的那把椅子跟前,然后开始给我摘下披巾,解开我的帽子。我请求她不要这么麻烦。
“噢,这一点儿也不麻烦。我看你的手都冻僵了,利厄,去暖上些尼格斯酒来,再切上两片三明治,这是储藏室的钥匙。”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大串最典型的管家婆的那种钥匙,把它交给仆人。
“再往火这边靠一靠,”她接着对我说,“你带行李来了没有,亲爱的?”
“带来了,太太。”
“我去叫他们把行李送进你的房间去。”她说着就匆忙走了出去。
“她待我像客人一样,”我想道,“我可没料到会受到这样的接待,我原来以为只会遇到冷淡和傲慢呢。这可不像我听说过的家庭教师能得到的待遇,但是我也不该高兴得过早。”
她回来了,亲手把编织用的东西和一两本书从桌子上清理开,给利厄端来的托盘腾开地方,然后她自己为我递上食物。我还是第一次受到这样的款待,再说,这还是来自我的雇主的关怀,我觉得有些手足无措了。但是,既然她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过分,我想最好还是默默接受她的礼遇。
“今晚,我能荣幸地见到费尔法克斯小姐吗?”我吃了一点儿她递上来的东西后问道。
“你说什么,亲爱的?我的耳朵有点儿背。”这位好太太说着把耳朵往我嘴边凑了凑。
我把刚才那个问题更加清楚地重复了一遍。
“费尔法克斯小姐?啊,你是说瓦朗小姐吧!你未来的学生名字叫瓦朗。”
“是吗?这么说,她不是你的女儿啦?”
“不是,我没有亲人。”
我本来想继续问问瓦朗小姐跟她是什么关系,可是又一想,一下子提出这么多问题是不礼貌的。另外,我到时候肯定能了解到具体情况。
“我真高兴,”她把猫儿抱上自己的膝头,在我对面坐下来,“我真高兴你能来。有人做伴,住在这里会很愉快的。当然,住在这里从来就是愉快的,因为桑菲尔德是个很好的老房子,也许近几年来没怎么收拾,但它还是个受人景仰的地方。然而,你也知道的,到了冬天,就是住在最好的房子里,人们也会因为孤独而感到乏味。我觉得孤独,虽然利厄是个好姑娘,约翰夫妇俩也都是很正派的人,但是他们不过是些仆人,咱们不能跟他们用平等的身份谈话,要保持一定的距离,要不恐怕就会失去权威。去年冬天天气可真严峻,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记得,那时不是下雪就是刮风下雨。从十一月到二月,除了卖肉的贩子和邮差,什么人也没来过。我孤独地坐着挨过一个又一个夜晚,心里可真忧郁。有时候,我让利厄进来为我读点书,但是我看那个可怜的姑娘不怎么喜欢这活,她觉得这事对她是个限制。到了春天和夏天就好多了,阳光明媚,白天又长,情况可大不相同了。后来,秋天到了,小阿德拉·瓦朗和她的保姆来了,一个孩子立刻就让一个房子活跃起来了。现在,你来了,我会觉得非常快活的。”
听了这位可敬的老太太的一番话,我心里感到温暖。我把椅子拉得离她近一些,也对她表示了我心中的愿望,希望我与她做伴能让她如愿、愉快。
“不过,今晚我就不能让你熬夜了,”她说道,“现在钟都敲了十二响,你旅行了一整天一定累了。要是你的脚已经暖和过来了,我就领你到你的卧室去。我已经让人把我隔壁那间卧室为你收拾好了。那是个不大的房间,但是我想,你也许会喜欢这间,而不会喜欢正面那间大屋子。大屋子里的家具精致得多,但是住在里面太寂寞,太吓人。我自己就从来不在里面住。”
我为她考虑得这么周到向她表示感谢,漫长的旅途的确让我觉得疲惫,我就说准备休息了。她拿起蜡烛,我跟在她身后离开这间屋子。她先去检查了一下门厅的锁,把钥匙拔下来,然后带着我上楼。楼梯和扶手都是橡木做的,楼梯窗很高,窗扇上有花格子。窗户和通向卧室的长长的走廊看上去仿佛是教堂的风格,而不像住宅的安排。一种地下墓穴般阴森森的气氛笼罩着楼梯和走廊,给人一种空旷孤寂的不愉快感。最后,我被带到我的卧室里,发现那是个面积不大的屋子,室内陈设着现代样式的普通家具。
费尔法克斯太太向我温和地道了晚安后,我把门关上,从容不迫地朝屋子里扫视了一下。这是一间虽然小却很有生气的屋子,这间屋子使我在很大程度上抹去了外面那大而无当的门厅、黑暗宽广的楼梯、冷飕飕的长走廊在我心中留下的阴森森的印象。我想到在一天的身体劳累和精神焦虑之后,现在终于到达了安全的避难所,感激的冲动心情激荡在我心中,我在床前跪下来向上帝祷告谢恩。站起身来之前,我没有忘记祈求上帝庇佑我的未来:在我还不配得到仁慈的赐予时已经得到了它,给我力量,让我做出贡献以配得上这种赐予吧。那一夜,我的床上没有荆棘,我那孤寂的屋子里也没有恐惧。我觉得又疲惫又满足,很快就沉沉入睡,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了。
阳光从色彩鲜艳的蓝色窗帘缝隙间照射进来,照亮了墙上的壁纸和铺着地毯的地板,与劳渥德那种污渍斑斑的灰泥墙壁和光秃秃的地板是那样的不同,让我一眼望去就觉得心情舒畅,这间小屋真是个明亮可爱的小天地。外表对于青年人有着极大的影响。我认为,我生活中一个较为美好的阶段就要开始,其中虽然有荆棘和辛勤,但是也会有鲜花和喜悦。环境的改变以及对新领域的希望使我的身体机能受到了激励,似乎全身都活跃起来了。我不能确切地说明等待的是什么,不过那肯定是一种愉快的事物,也许等待的不是具体的哪一天或者哪一个月,而是未来一个不确定的时间。
我起了床,仔细穿好衣服。我只能穿得十分朴素,因为我没有一件衣服不是极为简朴的。我不但天性喜欢整洁,不习惯给人留下邋遢随便的印象,而且总是希望让自己显得好看一些,在自己缺乏美貌的条件下尽可能让别人看着高兴。有时候,我为自己没有长得好看一些觉得很惋惜,真希望自己长着红扑扑的脸颊、挺直的鼻梁、樱桃般红红的小嘴;希望能有个高挑的身材、庄重丰满的体态。我感到十分不幸,因为我的个头这么矮小,脸色这么苍白,五官不但不端正,特征还这么明显。我心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渴望和惋惜呢?这很难说清楚。我当时没有办法对自己解释清楚,不过我也有自己的理由,那是个合乎逻辑的、自然的理由。不管怎样,我细心梳亮头发,穿上黑色上衣,看上去活像个教友派 遵规守戒的女教徒,但是至少这衣服非常合身。我把白色的领饰整理好后,心想:“这下总算够体面的,可以去见费尔法克斯太太了,我的新学生见了我至少不会感到厌恶。”我把屋子里的窗户打开,把梳妆台上的东西都收拾整齐,就鼓起勇气走出去了。
我穿过铺着席子的长走廊,下了滑溜溜的橡木楼梯,来到门厅。我在那儿驻足观望了一会儿,我看见墙上挂着几幅画像,其中一幅上面画着一个胸佩铠甲、面容严酷的男人,还有一幅上面画的是个敷着发粉,戴着珍珠项链的妇人。我还观看了一番悬挂在天花板上的一盏青铜吊灯,欣赏了一番挂在墙上的一个大钟,钟的外壳是用橡木制作的,橡木上雕刻着稀奇古怪的图案,经过多年的擦拭,橡木变得像乌木一样乌黑油亮。在我看来,一切都是那么庄重、雄伟,可是我当时对堂哉皇哉的东西一点儿也不习惯。门厅那扇嵌着一半玻璃的门是开着的,我跨出门槛走到外面。那是个晴朗的秋日早晨,初升的太阳祥和而宁静,照耀着开始发黄的树丛和仍然葱绿的田野。我走到草地上,抬起头看着这座楼宇的正面。楼房有三层,规模虽然不小,但还算不上宏伟,它是个绅士的住宅而不是贵族的府第。楼顶的一圈雉堞 给它增添了诗情画意。在一片白嘴鸦巢的衬托下,房子那灰色的正面显得非常醒目。白嘴鸦群正发着吵闹的声音在空中飞翔,飞过草坪和庭院,落到一片大草甸上,一道东倒西歪的篱笆将庭院跟那片草甸隔开来。那边有一排高大多节的多年生荆棘,高大粗壮得如同橡树,我立刻明白这就是这个宅子名称的由来 。更远的地方是起伏的山丘,不像劳渥德周围的山那么高大,那么嶙峋险峻,也不像那里的山那样,是一道隔绝尘世的屏障。不过,这些山丘也够平静寂寞的,看上去仿佛在用自己的拥抱将桑菲尔德孤立起来。我没有料到,在距离热闹的米尔考特地区这么近的地方,居然有如此孤寂的住宅。一个小村落散布在一个山坡上,屋顶在树的枝叶间若隐若现。这个地区的教堂距离桑菲尔德挺近,老式钟楼与这座宅子和大门之间的一个土墩遥遥相对。
我正在继续享受这宁静的景色和令人愉快的新鲜空气,正在继续满心喜悦地倾听着白嘴鸦的叫声,正在继续观看这座宅子宽大的灰色正面,心里想着:“这么大的一座房子里仅仅住着一位像费尔法克斯太太这样的老妇人,该有多么寂寞。”这时,那位太太出现在了门口。
“怎么!已经起床了?”她问道,“我看你是个喜欢早起床的人。”我向她迎上去,她和蔼地吻了我一下,跟我握了握手。
“你喜欢桑菲尔德吗?”她问道。我告诉她,我非常喜欢。
“是啊,”她说,“它是个好看的地方。但是我怕要是罗契斯特先生不来这里长住,或者不常来这里,它就要变成个荒芜的地方了。大房子和好土地都需要有业主在才能保持完好。”
“罗契斯特先生!”我惊叫道,“他是什么人?”
“是桑菲尔德的主人,”她平静地回答道,“你还不知道他叫罗契斯特?”
我当然不知道,在这之前我从来就没听说过这么个人。可是这位老妇人说起他,就好像他是个众所周知的人物,似乎每一个人只要凭着直觉就能知道他。
“我还以为,”我接着说,“桑菲尔德属于你呢。”
“属于我?天哪,我的孩子!多奇怪的想法啊!属于我?我不过是这里的管家——是个管理人而已。说实在的,我是罗契斯特家母系的远亲。其实,我丈夫也是他家的远亲,我丈夫在世的时候是个牧师,是那边山坡上一个叫干草村里的乡村牧师,他的教堂就在大门外面。现在的罗契斯特先生的母亲姓费尔法克斯,她父亲跟我丈夫的父亲是堂兄弟。可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种关系,事实上,这种关系对我什么也算不上,我只是把自己看作个普通的管家而已。我的主人对我总是十分客气,我也就不指望别的什么了。”
“那么,那个小姑娘——我的那个学生呢?”
“罗契斯特先生是她的监护人,他委托我给她找一个家庭教师。我相信,他打算在本郡把她抚养成人。于是,她就来了,跟她一起来的还有她的女仆,她就是这么称呼她的保姆的。”这个谜就这样解开了。这位身材矮小、和蔼可亲的寡妇原来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贵妇人,而是个像我一样的受雇者。我并没有因此就不如先前那么喜欢她,正相反,我比以前更加高兴了。她和我之间真正是平等的关系,而不是她在屈尊俯就。这样真是太好了,我因而更加自由了。
这个新的发现正让我陷入沉思中时,一个小姑娘由她的保姆跟随着,沿着草坪奔跑过来。我看着我的学生,可她起初并没有注意到我。她还完全是个小孩子,年龄有七八岁,身材纤细,脸色苍白,五官小巧,留得过长的一头鬈发一直垂到腰际。
“早上好,阿德拉小姐,”费尔法克斯太太说道,“来跟这位小姐问好,她是来教你读书的,要让你将来成为一个聪明的女人。”
小姑娘朝我走来。“这是我的家庭教师?”她指着我用法语对她的保姆说。
保姆也用法语回答说:“当然是的。”
“她们是法国人?”我问道。听到她们说的都是法语,我感到很吃惊。
“保姆是个外国人,阿德拉生在大陆上,长在大陆上,六个月前离开那里上这儿来。她刚来的时候一句英语也不会说,现在,她已经能凑合说上几句了。可是我听不懂她的话,因为她把英语跟法语混合起来说。我看,你完全能听懂她的话。”
幸亏我在这方面颇有优势,因为我是跟一个法国女士学的法语,而且一直注意尽可能多地跟皮埃罗夫人交谈。另外,在过去七年中,我每天都背诵一点儿法语,特别是在发音上下苦功夫,尽量模仿我的老师。所以,我在一定程度上能够脱口说出法语,并且保证说得正确无误,在阿德拉小姐面前,是不可能不知所措的。她听说我是她的家庭教师,就走过来跟我握手。我带她去吃早饭的时候,用她的母语跟她交谈了几句。起初,她给我的回答十分简短,后来,我们在餐桌旁坐下,她用那双大大的棕色眼睛盯着我仔细审视了十分钟后,突然开始跟我流利地闲聊起来。
“啊!”她用法语惊呼道,“你用我的语言讲话就像罗契斯特先生说得一样好。我可以像跟他说话那样跟你交谈了,索菲也可以跟你谈。她一定高兴,这儿谁也听不懂她的话,费尔法克斯太太只会讲英语。索菲是我的保姆,她陪着我坐大轮船到这儿来,轮船上高高的烟囱冒着烟——冒出那么多的烟!我晕船了,索菲也晕了,就连罗契斯特先生也晕了。罗契斯特先生住的是头等舱,他就躺在里面的沙发上,我和索菲在另一个地方有两张小床。我睡的时候险些从床上摔下去——那床窄得就像搁架。哦——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爱——名字叫简·爱。”
“哎哟,嗨!我说不来。后来,我们的船在早上停下来,当时天还没大亮呢,船停在一个大城市——是个非常大的城市,那儿的房子都是黑黢黢的,到处都冒着烟,根本不像我们原来那个城市那么漂亮那么干净。罗契斯特先生抱着我走过跳板上了岸,索菲走在我们身后,我们一同上了一辆马车。马车把我们送到一个又大又漂亮的地方,比这个房子大,也比这个房子好,那地方叫旅馆。我们在那儿住了差不多一个礼拜,我和索菲每天上一个到处是绿树的挺大的地方去散步,那地方叫作公园,里面除了我还有许多孩子,还有一个池塘,里面有很多漂亮的鸟儿,我就喂它们吃面包屑。”
“她说得这么快,你听得懂吗?”费尔法克斯太太问道。
我完全能听懂,因为我已经听惯了皮埃罗夫人流利的法语了。
“我希望,”这位好太太继续说,“你能问她一两个关于她父母的问题。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记得他们。”
“阿黛勒 ,”我问道,“你在那个刚才说起的干净漂亮的城市里,是跟谁一起生活的?”
“很久以前,我跟妈妈在一起生活,但是她到圣母玛利亚那儿去了。妈妈以前教我跳舞、唱歌、朗诵诗。许多先生太太来看妈妈,我常常跳舞给他们看,要不就坐在他们腿上给他们唱歌。我喜欢那样,我现在为你唱一首歌好吗?”
她已经吃完饭了,所以我就允许她表演一下。她从椅子上爬下来,走过来爬到我的腿上,把小手端庄地合在胸前,把鬈发甩到身后,两眼抬起来望着天花板,开始唱一出歌剧里的歌。那是一个被抛弃的妇人唱的歌,那妇人在歌中哀怨情人的不忠,决定以自己的骄傲报复对方,要仆人用她最漂亮的珠宝和最华丽的服装把她打扮起来,在那天晚上的舞会上跟那个虚伪的男人见面,用自己的欢乐向他证明,他遗弃她对她的影响是多么微不足道。
这样的歌从一个儿童的嘴里唱出来,显得十分不协调。那些人想听一个孩子唱出爱情和嫉妒的唱词,其趣味可以说够低级的——至少我是这么看的。
阿黛勒把这支歌唱得优美动听,唱的时候还带着她这个年纪的天真无邪。唱完后,她从我膝头上爬下去,说:“小姐,现在,我给你朗诵几首诗。”
她摆好架子才开始说:“拉封丹 的寓言《老鼠同盟》。”接着,她就背诵这篇小韵文,背诵的时候还刻意抑扬顿挫,声调婉转,手势与内容协调。在她这么小的年纪,这可真不容易,说明她受过精心的训练。
“是你妈妈教你的吗?”我问道。
“是的,她以前就是这么朗诵的:‘什么事?其中一只老鼠这么说道,快讲!’她要我把一只手举起来,为的是提醒我在朗诵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要提高声音。我为你跳个舞好吗?”
“不,这就够了。你说过,你妈妈到圣母玛利亚那儿去了,那么,后来你跟谁在一起生活呢?”
“跟弗雷德里克夫人和她的丈夫在一起。她照料我,可她跟我没有亲戚关系。我认为她挺穷的,因为她的房子没有妈妈的好。我在那儿没有住多久,罗契斯特先生就问我想不想跟他到英格兰一起住。我说愿意,因为我在认识弗雷德里克夫人以前就认识罗契斯特先生了。他对我总是非常慈祥,还送给我漂亮的衣服和玩具。可是他没有遵守诺言,他把我接到英国来,自己却回去了,我再也没见过他。”
早饭后,阿黛勒和我走进图书室,看来罗契斯特先生已经吩咐过,要把图书室当作教室用。大部分图书都锁在玻璃柜门里面,但是有一个书柜没有上锁,里面放着各种初等教育可能用得着的书籍,还有几卷轻松的文学作品、诗歌、传记、游记和几本传奇故事等等。我猜想,他认为这些就是一个家庭女教师需要阅读的全部内容了。的确,我目前对这些东西已经十分满意了。跟我在劳渥德偶尔能搜索到的几本可怜的书相比,这些书看上去仿佛让我获得了娱乐和知识两方面的大丰收。在这个房间里,还摆着一架立式钢琴,成色相当新,音质非常好,还有一个画架和两个地球仪。
我发现我的学生足够听话,只是没有学习积极性,对任何种类的定时活动都不习惯。我觉得一开始就对她限制得过死是不明智的,所以,我讲了许多,她学了一点儿以后,时间已经到了中午,我就允许她去找她的保姆。我准备着要画出几幅小小的速写供她上课时使用。
我正要上楼去拿画夹和画笔,费尔法克斯太太叫我过去:“我想,你上午的课已经结束了吧。”她在一间开着折叠门的屋子里说。我在她的招呼下走进去,那是一间富丽堂皇的大屋子,椅子上铺着紫色的垫子,窗户上挂着紫色的窗帘,地上铺着土耳其地毯,墙壁周围镶着胡桃木护壁板,一扇巨大的窗户上镶着色彩丰富的拼花玻璃,高高的天花板上满是高贵的浮雕图案。餐具柜上摆放着几个精致的紫晶石花瓶,费尔法克斯太太正在掸去花瓶上的灰尘。
“多美的房间啊!”我朝周围望着,惊叹道。我以前从来没见过哪怕只有它一半豪华的房间。
“是啊,这是餐厅。我刚刚把窗户打开,让它透透新鲜空气,照照阳光。很少有人进去的房间里,什么都会变得潮湿不堪。那边的客厅里潮湿得简直就像个地窖。”
她指着一个与窗户式样相同的宽大拱门,上面也像窗户一样挂着紫色的帘子,帘子向两边吊起来了。我登上两级台阶,走到拱门跟前朝里面观望。我想,我瞥见了仙境。在我没有见过世面的眼睛看来,里面的景致豪华辉煌,光彩夺目。然而,那不过是一间客厅,里面还套着一间小客厅,两间屋子都铺着白色地毯,地毯上的图案仿佛上面真的放着一个个色泽鲜艳的花环。两间屋子的天花板上都有葡萄枝叶图案的白色浮雕,与之形成色彩上强烈对比的是下面摆着的紫红色卧榻和矮凳。在巴黎式样的白色壁炉上,摆设的是像红宝石一样晶莹闪亮的波希米亚玻璃器皿。窗户和窗户之间有一面面大镜子,重复着屋子里雪火相映的景象。
“你把这些房间保持得多么整洁啊,费尔法克斯太太!”我感叹道,“没有灰尘,不用防尘布罩。要不是因为有点儿冷飕飕的,人们会认为里面每天都有人来活动呢。”
“简·爱小姐,罗契斯特先生虽然不常来这里,可是他来的时候总是十分突然,出乎人的意料。我注意到,要是把什么都覆盖起来,等他来了见人们忙着收拾,他就很不高兴。所以我想,最好是让屋子随时都处于能使用的状态。”
“罗契斯特先生是严格、好挑剔的那种人?”
“并不完全是这样,但是他有着绅士般的口味和习惯,而且他要人们把一切都安排得符合这种口味和习惯。”
“你喜欢他吗?大家一般都喜欢他吗?”
“啊,喜欢的。这个家庭在本地从来就受到尊敬。这一带你能看得见的田地自古以来就属于罗契斯特家。”
“噢,但是,撇开田地不说,你喜欢他这个人吗?大家喜欢他吗?”
“我没有理由不喜欢他。我相信,人们认为他是个公正慷慨的地主,不过他从来不跟大家在一起生活。”
“他有没有什么怪癖?总的来说,他的个性怎么样?”
“噢!我想,他的个性没什么好挑剔的。也许他有点儿古怪,但是我想那是因为他去过许多地方,见过大世面。我敢说,他很聪明,但是我从来就没跟他多谈过话。”
“他在哪些方面有点儿古怪?”
“我也说不上来——这不容易说清楚——不是很显著,但是等他跟你说话的时候,你就能感觉到了。你从来就弄不明白,他是在跟你开玩笑,还是当真呢,也不清楚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你无法彻底理解他,总之,我就没有彻底理解他。不过,这并没什么关系,他是个很好的主人。”
关于我的主人,我从费尔法克斯太太那里得到的全部描述就是这些。有些人看起来根本就不会概括一个人的性格,也不会观察和描述人或事物的特点,这位好太太显然就属于这种类型。我的问题让她感到迷惑,但是她并没有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在她的眼睛里,罗契斯特先生就是罗契斯特先生,他是一个绅士,是一个地主,如此而已。她不进一步追究,也不进一步研究。她显然也对我的问题感到吃惊,因为我居然想对他的情况有进一步的了解。
我们离开餐厅后,她提议带我到其他屋子去看看,我便跟着她上楼下楼,边走边欣赏。这里一切都安排得很好,很漂亮。我认为房子正面的几间大屋子尤其豪华,三楼有几个房间虽然屋顶低矮,光线暗淡,但是因为它们颇有些古色古香,所以很有情趣。一度摆在楼下的家具因为式样不再流行,便搬到这里来存放。在窄窄的窗户里透进来的暗淡光线下,能看到有百年历史的床架;橡木或胡桃木衣箱,上面雕刻着奇怪的棕榈(lǘ)和天使图样,仿佛希伯来人 保存诫碑的圣柜;一排排古老的高靠背窄椅子;更加古老的矮凳,上面的绣花依稀可辨,绣那些花的人化作棺材里的尘土已经有两代之久了。所有这些遗物让桑菲尔德的第三层楼变得像个故园旧地。在白天,我喜欢这里的宁静、这里暗淡的光线、这里的隐秘,但是我可不想在夜里到这儿来,在这里摆放的粗重大床上睡觉。有的床上还有橡木门,睡在上面就像给关在里面一样。另外一些床上挂着古老的英格兰绣花床帐,上面密密麻麻绣满了花,花的样子挺古怪,绣的鸟儿就更古怪了,最古怪的要算绣在上面的人——这一切在惨淡的月光下看起来的确十分古怪。
“仆人们在这些屋子里睡觉吗?”我问道。
“不,他们住在后面一排小些的屋子里。没人在这儿睡觉,人们看了这屋子几乎都会说:要是桑菲尔德有鬼的话,准会在这些屋子里。”
“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么说,你们这儿没有鬼啦?”
“我可没听说过。”费尔法克斯太太微笑着回答道。
“也没有关于鬼的传说吗?没有传说故事或者鬼故事吗?”
“我相信没有。不过据说罗契斯特家当年相当强横,不是个平静的家族。也许正因为这个,他们在坟墓里待得都挺安稳。”
“是啊,‘活着泄尽狂热,死后睡得安稳’ 。”我喃喃自语道,“费尔法克斯太太,你现在要上哪儿去啊?”她这时打算走开了。
“到铅板房顶上去。你不想从那儿眺望一下周围的风景吗?”我跟在她身后走上一道非常狭窄的楼梯,登上阁楼,再从那儿爬上一架梯子,钻出一个盖板,到了门厅的屋顶上。现在我跟一群鸦雀处在同一个高度上,可以看到鸦巢了。我俯身探出屋顶周围的雉堞,眺望着下面的景色,底下的景色就像一幅地图一样展现在我眼前。丝绒般的草坪鲜艳明亮,紧紧围住这座灰色的房子。田野宽广得像个大公园,上面点缀着古老的大树,树林中的枝叶已经干枯,变成了灰褐色。一条能看得出长满杂草的小道横穿树林,上面的苔藓比树叶更绿。还能看到大门外面的教堂、道路、寂静的山丘,这一切都沉浸在了秋日祥和的阳光下。蔚蓝的天空在靠近地平线的地方渐渐变成了珍珠般的白色。这一派景色并没有什么特别,但是一切又都那么让人喜悦。回去的路上,钻进盖板的时候,我几乎看不见下梯子的路了。我刚才在外面一直满心喜悦地看着蓝蓝的苍穹、阳光照耀下的树丛和草地、包围着这座房子的绿色远山,突然进来,便觉得这阁楼黑得简直就像个地窖。
费尔法克斯太太在后面待了一会儿,把盖板闩上。我摸索着找到阁楼门,顺着那道狭窄的楼梯下楼,到了三层楼上分隔前后两排屋子的那条长走廊上,我徘徊了一会儿。那条走廊狭窄、低矮、光线暗淡,只有远远的一端开着一扇小窗户。走廊里的两排门全都紧紧关闭着,看上去活像蓝胡子 的城堡里一条什么走廊一样。
就在我轻轻向前漫步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笑声,在这么寂静的地方,我绝对没有料到会听到这样的声音。那是一阵奇怪的笑声,清晰、呆板、郁闷。我停下脚步,那个声音停了片刻,接着再次响起来,而且变得更大了。起初那个笑声虽然清晰,但是很低,现在它变得越来越高,似乎要在整个房子里回荡起来。不过这声音只是从其中一间屋子发出来的,而且我还能指出是哪个房间。
“费尔法克斯太太!”我喊起来,这时我已经听见她走下阁楼的楼梯了,“你听见这阵高声大笑了吗?这是谁啊?”
“很可能是个仆人,”她回答道,“也许是格雷斯·普尔。”
“你能听见吗?”我再次问道。
“是的,很清楚,我常常听见她笑。她在这儿的一个屋子里做针线活,有时候,利厄陪她一起干,她们在一起常常很吵闹。”
那笑声再次响起来,声音低沉,节奏清晰,最后以一阵奇怪的咕哝声结束了。
“格雷斯!”费尔法克斯太太喊道。
我并不以为会有个什么格雷斯出来答话,因为那阵笑声比我听到过的任何笑声都更悲惨、更不可思议。这时候已经接近中午,并没有鬼魂出没时那种阴森森的气氛,而且这个时节和周围的景物不会让人产生恐惧感,不然的话,我准会迷信,心里害怕起来。不过,即使我仅仅表示惊讶,接着发生的事情也让我活像个傻瓜。
我身边的一扇门开了,一个仆人走出来——是个三四十岁的女人,身体结实,肌肉发达,一头红发,长相平凡,面孔死板。没有什么比她更不像鬼的了。
“太吵闹了,格雷斯,”费尔法克斯太太说,“记住吩咐!”格雷斯行了个屈膝礼,走了进去。
“她是我们雇来做针线活的,还帮着利厄做些杂活,”这位寡妇接着说,“有些地方并不是无可挑剔的,可是她活做得挺好。顺便问一句,今天早上你跟你的新学生相处得好吗?”
话题就这样转到了阿黛勒身上,一直持续到我们下楼走到光线明亮、气氛欢快的地方。阿黛勒跑着朝我迎上来,边跑还边喊:
“女士们,午饭已经摆好了。”
我们发现,在费尔法克斯太太的房间里,午餐已经摆在桌子上等我们享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