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开学不久，一天放学后，我去刘校长那里。

“喔，张老师，欢迎欢迎。”他说着，把我引进屋里。这是他的宿舍。

陈设很简单，简单得可能带来生活的不便。当然，要件还是齐备的。

我们随意交谈，谈工作，谈这里的生活。不知怎的，我觉得有点儿拘谨。有一种感觉，我在他面前说话还嫩着点。

不一会，外边一间教室里吵得很，不时传出的咒骂声和狂笑使我们谈话的声音相形见绌。在打牌，讨厌的烟味不断从那里飘过来。

“天天都这么闹吗？”我问。

“差不多是。”

“禁止他们，或者别在这儿。”

“人有利欲，这是个麻烦事。获得劳动报酬后，还余勇可贾，余智可用。他们还想得到些什么，但没个道儿，于是想到了扑克牌。”

“扑克牌历来有售，骰子是没人敢掷了吧。”

“扑克牌即使现在没有卖，早先哪家没有一副的，闲了玩它，没人管，即便开始只是玩玩，利欲上来，就利用它来输赢，玩点花样出来了；紧跟着，不是小来来，大来来都上来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副牌可以决定人的命运。利欲这东西，是上帝植入人心的一个巧机关，在劫难逃的人性弱点，妨碍他这样做的话，就是要去他的利欲了。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教育，或者思想工作，就为了这个吧。”

“教育不行的话，就惩罚他们，叫他们倾家荡产，看他们敢不。怕被惩罚也是人性的弱点，难道不应该充分利用吗？办法是有的，有惩治赌博或变相赌博的条例。但他们会转入地下，或者简单到不用道具，扑克牌之类的。因为什么都可以赌。”

“我听说乡下赌风很盛。”

“没有消遣是一个原因。另外，想改变命运，又没有用力的地方，就想到了赌，改变命运这个最快。利欲是个捕鼠器。‘啪’的一下，就给逮着了。”

“你说的是被惩罚。代价也是够高的。”

“不，这算不得什么。最可怕的不在这。”

“最可怕的，那又是什么呢？”

“剥夺思想。利欲熏天——通过培育必然会这样思想就被剥夺。大脑的一切活动都停止了，或者说集中到无穷尽的利欲上来了。”

“最多回到动物的状态：猎杀和繁衍。”

“这是动物的利欲，出于纯粹的本能，可不是人的。他会造孽，毒化一切，连空气都不适合呼吸的了。”

“那么，积极的，譬如说发明，人类进步不是有赖于它吗。这是利用利欲的积极方面。发明带来的利益是广泛的。”

“发明是物质的摆弄，却不是思想的畅所欲言。发明盛行，思想也被够糟蹋的了。埋头发明的人是很值得怜悯的。”

我觉得姓刘的这个校长很怪，说话不投机。他的歪门邪道占据不了我的心。他的被下放看来也是罪有应得的了。

一天下午，吃过午饭不久，我闲着无聊，又想到了刘校长，还没到镇小，就听见喇叭声乱响。“喂喂，听得到吗？”“听得到”孩子们的声音。我走近一看，操场上坐满学生。搬来的大木桌上安了麦克风。申明在门口，看到我，笑着向我招手。我进了校门。

“现在校长讲话。”教导主任张世海说了声。下面学生相互打照面，有轻轻的呀呀声，马上停了小说话，坐正了。眼睛盯着大木桌后面走上来的高大的校长。他清了清嗓子，扫视了一遍静静地听他说话的小朋友。我看到这些小学生期待专注的神情，想到自己小时候城里的学校。那些学生，虽然幼稚，但没有他们的“傻样”，把个校长，当作上帝的使者似的看重他。我顿时觉得，这些孩子，要引导他们，指导他们将来的做人，责任实在太重大，简直承担不起。因为他们远比城里孩子把这种引导当回事。师范，在这里，更能体验它的深长意义。

不容我多想，校长开口了。

“一粒米，”他说，“或许会珍惜它，看到过耕田的农夫和牛吗？”

“看到！”下面大声回他。

“看到了就不能不珍惜。那么，一分钟的光阴呢，同学们，我看你们当中好些人就不会去珍惜它了。因为不要说看到，甚至感觉不到，一下子就没了。”校长往四面看看，“它在哪里呀？”他说。又用手在空中抓了一把，再去看看空空的手掌，表示就这么一下子，没了。”嘻嘻，有几个女孩子笑出声来。但大家立刻转过脸，看着她们。这几个学生马上低下头，再不作声，一个还吐了吐舌头，眼睛往上偷看校长。校长不在乎，像没听见似的，皱着眉头，还在看他空空的手掌心呢。站在边上的几个老师中有一个像着了一鞭似的竦立起身子，瘦长的身躯变得更瘦长，一脸严肃，盯住这几个发笑的，大概是他们的班主任吧，那几个女孩更像刺猬似的蜷缩起身子来。

“但是，”校长拖长声音，低下头转了一圈又抬起来，着重后面跟上来的但是。

“这一分钟，”他用食指拇指候着这一分钟，差不多搭在一起了，想了一下，说：“再不会回来了，就像一只从笼子里飞走的鸟儿，哪会回来？”我看校长一定看到近在他眼前的一只麻雀，啄食一个虫子后急飞而去。他的说话里就有了它，一只飞走的鸟儿。令人惊奇的是孩子能体会校长的苦心，脸上都带上些丝哀伤，跟他一块想那一下子没了的一分钟和一只飞走的鸟儿。

“要知道，”校长又说，“那么多的一分钟，你们一个个浪费掉的，加起来有多少时间，可以做多少事，识多少字，用到社会上，如果干正事的话，可以给社会增添多少力量，前进的力量，带来光明的力量啊。”

我看到孩子脸上难得有的沉思，充满困惑的。教师们倒有些不耐烦，他们不再严肃，而是在各想各的事了。 wQV1IKEKJNt7R9fK4Ih7VJDhuqO5P0u6FcY3r3TSBL2hJgH0+bKFmwP1ZtcVw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