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放学后,我坐在教室外面的空地上想心事,远远看见批判大会结束时,有人叫他校长的中年人向学校走来,到我面前住了脚,问:
“你是新来的教师吗?”
“是。”我答道。
“洪校长在吗?”
“不在,在镇上,就是靠近……”“我知道。那好,我去找他。”他打断我的话说道。
又一回,他从洪校长办公室出来,看到我站在鱼资源十分丰富的小河边,就走过来说:“嘿,你们钓鱼吗,鱼不少啊,水至清则无鱼,这里可是一塘浓汤呀。”
“我没钓过鱼。他们……”我笑笑说。过了一会,他瞧了瞧我说:“你刚分配来,不大习惯吧。乡下总归是乡下,即便镇上,跟上海还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的话触动我的心境。我沉默不语。
“想开些,小伙子。这是在考验你的哪。”他摸了摸鼻子,好像是他分配我们下来的。
“在这里教什么呀?”
“数学。”
“你专业是数学。”
“不,我专业是液压。”
“什么,液压?”
“对。”
“那怎么叫你教书?”
“我不知道。我到县里报到时,管人事的看了看档案说:‘教书,当老师。’于是就来了。”我耸耸肩回答道。
“你们学校来多少人?”
“就三个。”“那另外二个呢?”
“他们留在县革委会。运气好,不过跟专业没关系。”
“老弟,他们有来头,不然不会分在县革委会的。”
“但据我所知,他们也没什么来头。”
“你接触社会少,不懂的。大批下来的都当教师,不过都是师范院校毕业的,名正言顺。你学的是液压,来当老师,我可还是第一回听说。”他停了一会,又说:“乡镇学校真是个大学分配生的蓄水池啊。”
“校长家在镇上吧。”我想换个话题。
“不,老家靠近绍兴。唉,出来也快二十年了。时间真快。哎,你住在哪里呢?”
“洪校长的那栋小楼里。”我指了指镇那边。
“我姓刘,是镇小的,有空过来走走,别老想心事,四海一点啊。我就住在学校。”
好一阵子没去他那里,只在自己学校打转,交上了几个不常回去和住在镇上的教师员工。没事干,就下棋,喝茶,闲聊。小学的勤杂工兼门卫申明常来,说是来找他的象棋搭子,学校校工兼管钥匙的“老鸭”沈时杰。管(钥匙)者,虽不任教,却是个要紧人物。不是有“郑人使我掌其北门之管,若潜师以来,国可得也。”的话么。这把钥匙,分量当国。郑国的命运在它手里。申明大概也因为深知他这个角色非同一般,所以跟他话特别多。
人家说他们是棋逢敌手,所以杀得精彩,好看。但也有人窃窃私语说,申明常来,倒不是为着下棋,看重“老鸭”,而是为着看上烧饭的陈嫂来的。伙房有二人,一是烧火的,早上醒来一路咳嗽咳到上床睡觉还不肯停息的驼背金老头;再一个就是烧菜的陈嫂了。陈嫂中年,看得出年轻时还是蛮漂亮的。但人们对她还是不屑为多,认可为少,究其所以,说她事二夫,男人死了再嫁的。“事二夫者,妇道不守之至也。”镇上的胡子们说。其实,事二夫的不胜枚举。就其大者,甄后吧,嫁袁熙,又嫁曹丕。袁熙被镇压,曹丕才有机会。对这,大都无所谓,也是身不由己吧。虞姬恐怕是个例外,估计她是不会从刘邦的。
申明为人豪爽,不拘形迹。我们认识了,平时碰到也多谈谈,说的是这安镇的变迁,镇上上得台面的人物。他还喜欢讲些走样不小的历史故事来助兴。
离小学不远有个小茶馆,也是镇上唯一的茶馆,兼营提供热水的业务。这茶馆我常去,沏一壶茶,边看书边喝茶,算是难得一乐。当时书不多。但有看头的还是有。我大学学习中断之后知识的增长看来与茶馆阅读不无关系,在我愚昧的基础上加些作料。记得读的书有郭沫若先生的现代诗集。这是他在大跃进时期写的。书已很旧。我喜欢,还有他的《李白与杜甫》,读了之后搞清杜甫并不怎么样。他的《羌村三首》很快在我的头脑里消失了。读过的还有《商君书》和《天问天对注》。我想不到的是屈原提出的疑问(天问),在柳宗元那里都能得到解答。他什么都能回答,什么都知道。这样看来,屈原身上实在没有什么值得赞誉的地方。他在柳氏面前像个小孩子似的,对天地万物之谜冥思苦想,不得其解,而柳氏的解释是那样的明快而轻而易举,又是如此唯物。这不能不使我感到吃惊,读了他的《天对》,再读他的《封建论》,就有了思想准备,不至于惊惶失措了。
关于商鞅的事,我大胆地说,比较熟悉。这样说并不是一点没道理的。因为我不仅攻读了《商君书》全本,还读了司马迁写的《商君列传》。可以说,指导我思想的理论基础的相当一部分来自《商君书》。《商君列传》是单行本。我读过《太史公自序》,谈及商鞅。文曰:“鞅去卫适秦,能明其术,强霸孝公,后世遵其法。”有人说,司马迁作《商君列传》,就是肯定商鞅变法,大概是的。理由很简单:“后世遵其法”。不过其中大段引用赵良见商君说的话;记得《淮阴侯列传》里,也有大段述及韩信不听蒯通计。其意相近,自在不言之中。《商君列传》最后有司马迁的评说:“商君,其天资刻薄人也,迹其欲干孝公以帝王术,挟持浮说,非其质矣。且所因由嬖臣,及得用,刑公子虔,欺魏将卬,不师赵良之言,亦足发明商君之少恩矣。余尝读商君《开塞》、《耕战》书,与其人行事相类。卒受恶名于秦,有以也夫。”这里是明说了。而《开塞》、《耕战》书反映他变法的核心思想。司马迁说它“与其人行事相类”。其人行事,刻暴少恩,变法也就不怎么的了;又有商君死,秦人不怜的话,变法也就不怎么的了;司马迁在《高祖本纪》里有刘邦人关后的话:“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诽谤者族,偶语者弃市……余悉除去秦法。”变法也就不怎么的了。
记得我在小茶馆里看《商君书》,读到精彩处,不禁眉飞色舞,拍案叫绝。茶馆伙计阿金当我害了疯癫,直愣愣地看着我。等到读了《商君列传》,我又糊涂始了,不再拍案。
小茶馆里,自个儿喝茶读书,久了也觉乏味。好在申明平时闲了的落脚处也是茶馆,就有了说话的人了。不过他不是来喝茶,而是喝酒,佐酒的通常是咸水花生。
“听到么,校长又在拉他的二胡了。真是天晓得,像兵手里的枪,放不下来呐。”
我侧耳细听一阵风吹过,这声音隐隐约约地过来了。
“他校长,”申明又呷了一口酒继续说。“知道他为什么给弄到这儿来吗?”
“什么,这儿不是也挺好。他不是当校长么?”我虽这么说,心里也不是没疑问。因为看上去他有点资历的。这样一个县,像他那样的也不多。
“不,你说什么呀。你看不出,不知道?”申明斜着眼睛瞅我,有了醉意。
“怎么,还有个来历?”我问道。
“那当然。”他接连夹了几颗花生放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说:“他有点墨水的,不像姓洪的,你们的校长,是个粗,只会背语录……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他惊跳起来,花生在碟子里蹦跳;酒盅也慌了神,跟着嗡嗡作响,好一阵才停当。酒总算没泼出来。
申明忙往四下里瞧,阿金正在灌一只竹壳热水瓶,注意着等它满哩。申明不醉,清醒着呢。
“我是说,你们的,缺少那么,那么一点专研精神,学政治,读毛选,得专研,不然还是不懂革命道理,那多可惜,总得做些什么,啊,你说对不。”他急急忙忙地说着,酒全给吓醒了。我笑笑,看着他,意思是“没什么,说下去。”
“他嘴巴管大不住,忍不得便要说话。这话难道是可以随便说的么。我们那个校长。”我是说。他又去倒酒,酒瓶里剩不了多少了。好在第二个“小炮仗”正准备上阵。
“说什么真理不是靠盲从获得的。这是什么话呀。难道我们盲从过。什么是盲从,谁有资格说这个话;再说了,盲从如果说是荒唐的话,不盲从就是正确的吗?他认为的不盲从,”申明涨红着脸正色地说,”在我看来,就是胡思乱想。一匹脱疆的马啊,那多可惜,它会一路踩到庄稼地里去的,把什么都踩平了,糟蹋了。指点,哲人一心救世,就指点。你不应按着他的话去做吗。如果把这种指点看作盲从,我倒十二分地愿意盲从。人要有自知之明,过于相信自己的头脑,一个简单的,你我都有的头脑,只会坏事,迷了路,掉进深渊去了。小头脑必须服从大头脑,才能平安无事,高枕无忧,是这么说的吗。因为小头脑,你我的,千千万万的不能胜任复杂的,充满危险的,奇特的思考。人们喜欢的东西,你偏要去搅乱它,叫它不让人喜欢起来。凭你?这太可笑了,是百分百徒劳的,就像他喝惯旅谷煮的粥,天天喝的,你偏要掺和些什么东西进去。‘怎么,这味儿怪怪的!’他会搁了匙,敲那碗,皱起眉头抱怨的。”
“他宁可不吃,你是说。”
“当然,宁可不吃。这是很自然的,习惯成自然嘛。”他说。
“还有,他把一只脚搁到长凳上来,打开第二只小炮仗”。
“你挺能喝,可别醉了。”我说。
“二只小炮仗,老规矩,不会醉的。要说醉,舌头大一点,话多一点罢了。这脑袋瓜呀,倒是越喝越清楚,心里越喝越亮堂,哪会犯糊涂,说上不上台面的话来。那还像什么样?你,老师,也会看不起我的。‘醉鬼’,你会说,会说的,不再跟我搭话。你说,我是不是讨人厌?”他凑过脸来,一股酒气喷到我脸上。
“哪里,哪会,那么,校长……”
“噢,对了,校长,我们的,我说到哪里了?”
“关于真理的讨论。”
“关于真理的讨论?”他愣了一下。“真理用得着讨论么?哈哈,我说哪,校长虽然不喝酒,只管拉二胡,可比喝酒的我糊涂多了。哎,这话跟你说说,犯不着过到校长耳朵里去。真理是他或是我们这样的人讨论的么?再说了,真理一旦掌握在人民手里,还用得着讨论吗?我说校长糊涂,但总算没冒失到把这话捅到鸣放会上去,是私底下说的。但私底下这话已经是老皇历了。眼下没有私底下,只有大白于天下,没有公开不了的秘密。他话刚说出口,马上就传到领导上去了。这笔账给记上了。听说,这话高质量,抵得上一百句泼妇骂街的话。立功者当然受奖啰。老实说,我是看不出真理和盲从有什么水火不容的地方,它们挺能处。不知道有的人是怎么想的。”
“校长就此倒了霉,看来这也是个真理了。”我说。
“我们不谈什么真理好吗。”申明又去看阿金。阿金朝天打个呵欠,眼皮垂下来,他是该打个盹儿了。
申明把眼光收回来。“这惹祸的字眼儿,小心点,让专家去搞懂它吧。他们作好文章,我们来读,读不来,你老师讲给我听……我要说什么啊,对了,事情没到头。校长好像不砸沉船不罢休似的,下死劲儿把自个儿喂鱼吃。他又来了。这回他大方,不在私底下,而是放到桌面上来和大家共享了。你知道他说什么。他提到农村,说什么他是在农村生长的,了解农村,不说瞎话。农民日子不好过,富不起来,饱暖都成问题。天晓得农民自个儿不说,要他来说。听说大家听到他这个说话,个个瞠目结舌。领导马上沉下脸来,手脚都乱了,差点翻倒茶杯,掉到地上去。他还像个木头人似的,不识好歹地说下去。说什么来着……”申明去搔额角上的头皮。“噢,他说不但要让他们看远景,还要让他们看到眼前实实在在的东西。生活改善,就是个实在,而生活要改善,就要放松约束他们的条条框框。听说话还没说完,领导已经拍桌子,瞪眼睛,教师们大声呵斥。这才住了他的口。后来啊,农民听说了,气愤得要跟他拼命。”
申明又朝嘴里接二连三地塞花生。
“咦,你喝茶呀,边喝边聊,啊。哎,阿金,你给老师茶壶里倒水。”申明朝管水的挥挥手。
“哎,我自己来。”我说。阿金站起又坐下。
“后来呢?”我喝了口茶问。他还在嚼花生,不作声。停了停,又说:“后来组织师生批他。我听下来,批他的材料也就这些,说农村农民的,但不在多少,在质量。到最后,重磅炸弹惯出来了!就是那个,那个……”
“真理不是靠盲从获得的。”
“对,就是你说的。本来呀,领导一定认为,这颗炸弹一声爆,校长准会吓瘫。他一定做梦也不会想到上面掌握这条钢鞭材料。他那青蛙一般话噪不已的嘴,今后再也不会有叫声打从那里出来。令人大失所望的是,他一点也没什么,而且主动承认是他说的,对谁说的也直呼其名。大家一齐看那个告密的,弄得他张皇四顾无所措手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校长却慢腾腾地说出个道理来:‘大家知道,俄国革命前后,各种思想都有,主义一大堆。老百姓忽儿听听这个有道理;忽儿听听那个也蛮对,不辨真假,不分是非。跟着贵族,资产阶级辩护士团团转,于是列宁同志说话了,那些庸庸碌碌的辩护士再无安身之地。俄国革命的实践证明列宁说得对,从此无产阶级有了自己的报纸真理报’。”
申明凝视着酒盅,好像里面掉进个苍蝇似的。
“不过尽管他巧舌如簧,还是逃不过抹黑社会主义新农村这条罪名,就这一条已经够他受的。奇怪的是他没划成右派,照理左中右是按他的言论划分的。”
“但有时也看人划分的呀。”我笑笑说。
“对了,听说校长父亲是老红军。这可能有关系。后来定他右倾,贬到这里来了。运动来,倒也没怎么动他。一晃那么多年过去了,也就这么回事了。”申明真行,知道那么多,像是个管档案的。
通常,每到暑假,就有培训安排。我被通知去县城培训一批乡镇数学教师。时间是二个星期。在那里,认识了一个同行,年龄比我大六七岁。我们在一个组。他问我是哪里来的。我说是安镇的。
“哎,提起安镇,”他说,“我倒想起一个老同事来了。如果没有变动的话,他应该在那里。”
“谁?”我问。“如果在学校,可能认识。”我说。
“应该在学校,不大会去干别的。如果他学会做人,不至于……他叫刘衡。”“他在镇小当校长。我们认识,不过没什么来往。”我快活地说。“什么,小学,噢,是校长。嗯,他人不错,不过有人不这么认为……怎么说呢,一个人要人人喜欢是做不到的。”
他点燃一支烟,沉思着,吐出一个歪歪扭扭,缓缓飘动着的烟圈儿。
“怎么,他碰过钉子?”
“大潮之中,难免沉浮。这是十五年以前的事了。总算处理出手不重。”烟圈儿一个接着一个地从他嘴里吐出来。这里面饱含多少往事的回忆呵。然而,他放弃了回忆,或者,不想在我面前提这个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