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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阳光普照大地,田野生气盎然。我的思绪跟着浓密起来。回忆像一匹飞驰的骏马,向过往的时空奔去。

那是一九七二年八月下旬的一个下午,我怀揣调令,按照县革委会一位人事干部的指点,很快踏上了我要去的目的地——安镇的路径。那是从下车的公交车站倒走几十步就能轻易发现的一条碎石子路。这条被来来往往行人的脚步和车辆滚动的轮子磨得失去棱角,变得圆润老实的碎石子路是特意为这个镇开辟的。这样它不再孤立。凭着它,可以交通各大镇,到达公路,上公交,去上海。我花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走完这条约莫七公里的路。在它的尽头,出现了这个小镇。“那将是我今后生活工作的地方,崭新的,从未经历过的。”我心里想。

这条石子路衔接安镇的北端。“一到安镇,就会看到中学了。”人事干部是这样跟我说的。但横在我眼前的是不见人影的几户镇上人家,稀落地排开着,好像互相排斥似的,然而有细微的,嘈杂的人声从远处随风飘来。我用手遮在额头上朝声音过来的方向望去,大约二里路之外,确实有个学校。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飘在空中的一杆红旗和一字排开的平房,一定是教室和办公室了。我刚准备过去,但一看脚下却没有路。“请问,到中学怎么走啊。”我问正好经过的几个行人。“这里过不去,要从后面绕过去。”其中一个人指了指街道那边,做了个绕个圈子的手势。“你沿着这条街走,会看到邮电所,那里有一条路通到学校。”那人打量了我一下,问:“找校长?”我想到口袋里的调令,点了点头。“噢,是吗。”他顿了顿,又说:“过邮电所三个门面有栋小楼。他常在那里进出。下了学,常到那儿去。”“真是太谢谢了。”我说。那时,其他几个人已经走出十来步远,回过头来,在等他呐。走着走着,邮电所来了,和它不相邻的一边有着一条通往中学的小路。中学在小路尽头的左方,是绕过去走的。正像那人指示的,过邮电所有栋小楼。我踌躇着,心想小楼就在脚边,不该去问一问吗。不在再去学校。我在小楼面前站住,望上去,一道狭窄的楼梯上正好下来个人。

“我找安镇中学的校长。我是分配来的……”

那人走到我面前,还没说话,目光却越过我的肩头投到远处。“喏,那不是洪校长吗。他来了。”我回过头,和来人打了个照面。校长中等身材,剃了个平顶头,脸色红润,目光机警灵活,他面带笑容,伸出手来……

他看了我递给他的调令,又慢慢地翻过来,眼睛不在这上面。他把调令拿在手里,不吱声,在思索着什么,最后说:“你就住在这栋楼里。小沈,”他对楼上来人说:“你领他上去,安排好。我现在去镇上办点事,待会儿过来,跟你一起去学校。”

去学校的路上谁都不说话。校长在前面走,我跟着。那是一条掺杂煤渣的小路,一旦下雨,照例改变不了它泥泞的面貌。我想着下雨上班的不方便,轻声地叹了口气。

校长住了脚,转过身,让我靠上去。

“今天晚上有个批判大会,在镇北广场上。你来的时候经过那里,恐怕没注意。”说着,又往前走。我紧挨着,因为这条小路二个人并行已经显得太窄。他还有话。

“除了镇上的对象,还有我们学校的。你要参加。”他指了指地下,好像这里是个批斗会场似的。“待会儿我要找他们谈话。你替我记录一下。”又说:“现在不得不让他们边接受教育边上课。教师不够啊。等你们的人来齐了,叫他们统统下来。”

学校到了,很安静,学生都回去了。我看了看那些教室,正面墙壁里都镶嵌着一块不规则的黑色石板。这黑色褪了不少,剩下的勉强可以显示粉笔留下的字迹;课桌都很破旧,长凳有短有长,有高有低,使人想起临时凑合起来的一支疲惫的军队。经过其中一个教室时,看到里面有三个人,二男一女,听到过道里的脚步声,都转过来朝我们看,眼神带着恍惚和不安。过了那教室,校长停住脚步,侧过身子,抖动着他的钥匙圈,像抖动一条铁索似的。我一看,原来是个办公室。

里面有一张大方木桌,那是校长的;后面有把椅子,前面有个长凳,给来访者坐的,待遇厚薄不去考虑了;靠门口一点,有张课桌,后面有条长凳。

“移过来点。”他指了指桌椅说。我知道他要找谈话,就把课桌和长凳移近他的办公桌,当然这样也能清楚地听到被谈话者的声音,即便他们害了怕,嗓门子发紧也不碍事。

校长走出去,带回来一个人,是个半老头,人很高,嘴巴周围一圈短短的花白胡子,朝我看了一眼。

“坐吧。”校长指了指办公桌前的长凳,对他说。一边取下挂在墙上的挎包,拿出一本工作手册递给我。那人见状,舒了一口气。

我翻到空白一页,从上衣口袋里拿下钢笔。

“最近在想些什么啊?”校长一手支着下巴,淡淡地问了一句,并不看他。

“没想什么。”那人抬头,滚圆着眼睛回道。

“人无时无刻不在思想,哪能不想什么呢。”校长朝我看看,讥讽地对他笑笑。

“要这么说,想的就是真心实意接受师生们的批判帮助,教好书。”

“真心实意吗?”校长摆弄着一支铅笔说,讥讽的神情不变。

“那当然。”那人回道。

“你是个历史反革命。洛镇的伪镇长。这个身份别忘了,就像影子跟着你一样,丢不了吧。”校长脸上收了讥讽,换上了严肃和愤懑,身子往后靠了靠,左手抚摸着椅子的扶手。

“是副镇长。”

”这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一样的反革命,反人民。”

“我知道。但不过正副还是不太一样。我指的是权力不一样。”

“怎么,你还嫌权力不够吗?”校长说话威严。那个历史反革命慌了手脚。“不,不。我绝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有很多事我是管不着的。”“副镇长也够厉害了。要知道,洛镇可是个大镇。”

“是的。我有罪,反人民的。但不过我这个副镇长不管缉捕。我是指治安,反人民的;不管钱粮,搜刮人民的税收;不管行政,不下达政令,反人民的。我管的是市政。市政和行政不一样。这镇容镇貌,我管。嘿嘿。”

那人扳着指头,历数这些行为,说明他做不成什么坏事。

“坏主意都是凑合在一起定下来的。”校长严正指出。

“那当然。我是说坏主意,反人民的。但不过我的权限……”

“你不要左一个但不过,右一个但不过,把反革命罪行推得一干二净。哎,我说你张诚,对你批判帮助到现在,你非但不认罪,还在倒退哪,退一步,进二步,在反攻倒算哪!”

“不,不。我决不敢。我有罪,罪该万死,替反动派卖命效力。”那人低下头,一边翻眼睛,偷看校长。“最近有什么反动言行吗?我可是认真的。”校长眯起一只眼睛,目光鄙视,着重问他这个。

“什么反动言行,哪能呢。”那人又滚圆眼睛回道。样子挺紧张。但看得出,他并不怕,手脚没一点儿慌乱,额头也没吓出汗珠来。显然,这个办法对他已经不起效了。

“等别人揭发你就被动了。听着,张诚,有人检举揭发你。我不在吓唬你。”校长直起上身,两眼逼视,严肃地说,真是带着十二分的警告呢。

“哪能呢,哪会有。有的话,我一定坦白交待。”那人装得像要断发起誓似的。我想,老兵油子,指的大概就是这种人吧。这运动真锻炼人,包括敌方。

“今晚有个批判会,你要老老实实地接受群众的批判监督!”

“那当然,当然。”他说。

“去把奚志华叫来。”

“是,校长。”

昏暗的办公室玻璃窗上映出来人的身影。进来的是个矮个儿的中年人。他的矮,第一印象,来自他的短脖子。说得形容一点,头直接安在肩膀上哩。“缺了个零件。”我心里暗笑。他微笑着,带点疑惑地朝我看了一眼。我觉得他的微笑和办公室里的气氛有点不协调。因为校长和我的脸色都不会好看。后来经过接触,知道他面部表情肌有些特别,分布上出了问题吧,正像有的人哭像笑一样。

他走过来,在办公桌前的长凳上坐下。他熟知这是为他预备着的,不必客套。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校长开口说。“你这个右派好像有点冤,是吧。”

“我没说过这个话。”他回道。眼睛看着地下,依旧保持着微笑。奇怪的是校长对他略带讥讽的表情好像并不在意似的。

“可我们并不这样认为。”校长冷冷地说,转动着那支给折磨得够呛的铅笔。

“那我没办法。我说的是实话,没说过这个话。”

“可是你心里有想,即便没说的话,事实上也并不如此。我们有掌握,会让你吃惊的。”校长停了停又说:“实说了吧,石源,那个你在学时的系总支书记,他的死并不证明你没错。你表面上是反对他的官僚主义,但实际上,别把我们当傻子,是在攻击党。是的,他在运动中自杀了。那是他自己的问题,用死来对抗运动,自绝于人民嘛。还有。你当时有反苏言论。这里,我们不想细谈。必须指出的是,那时苏联还没变修。因此,你的反苏当然是反社会主义,反人民的。”校长抬高了声音,不过那个叫奚志华的依然面带微笑,尽管多少呆板了些。

“你对你的言行必须有清醒的认识……今晚在镇北有批判会。你不许缺席。”

奚志华坐着不动,看一眼校长。“知道了。”他说。“你可以走了,叫谢春过来。”

谢春进来了。一个中等身材的二十七八岁的女教师。“可惜做不长。”我心里想。她头发蓬松,有点乱,实际上是一种发型,但做得巧妙,看不出匠心制作的痕迹。

“资产阶级的,习性难改哪。”我心中嘀咕。她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淡然地朝我看了一眼。“一个陌生人,是哪个单位派来的呢,会不会自己读书的学校。”她会这样想。她胆怯,想到不定又有新的惩罚,又看了我一眼,步子犹豫不决,走到办公桌前,低下头,站着。

“坐吧,谢春。”校长有气无力地说,好像接二连三的审讯已够他乏味疲倦似的。

谢春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还是低着头,听校长发话。

“你,资产阶级思想严重。生活腐化,乱搞男女关系。现在还是这番模样,你看镇上哪个人像你。”校长瞅着她,一脸的厌恶,还在想话。谢春脸红到耳朵根,头沉得更低。

“她还算有羞耻心。”我心想。校长瞅了一会,慢吞吞地说:“像你这样的人,在我们这里是没有容身之地的。”谢春听了,猛的抬起头来,眼里充满惊恐。但校长下面没了话。自然,她也是批判会的挨批对象。 Pdc6IpUf8oUZAOzvUe3wuZp9ZWFltEhjxR3Rkjv7/bfGortXTJ6cu7+S0hT+ctd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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