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走出大门。雨还在下着，但小了许多。风带着它，打湿我的头发和脸。我撑起伞，看马路上驶过的汽车，又看脚下，浸过人行道的雨水退到它边沿的下位，打着漩涡，从阴沟灌进下水道，水落管里冲下来的雨水还在忙碌着，隆隆作响；雨水打击地面腾上的雾气渐渐消散。对马路和远处建筑物的轮廓变得清晰起来。好不容易等来一辆出租车，把我疲乏的身躯送回家里。

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我觉得奇怪，已经好长时间没这种情形了。随着年龄上去，思想的锋锐已经钝化，再也没有什么事能引起我的激动了。灵魂的死灭体现在安逸的睡眠中。这使我每个晚上都过得愉快，就差没笑上一阵或唱起一支歌，欢快的，打着节拍能翩翩起舞的一支歌。天一亮，又把昨天发生的一切清扫得一干二净。这又是再惬意不过的事。烦恼，因此而绝迹，再不上我的门。新的一天虽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新鲜的玩意儿。但安之若素本来就是和幸福人生划等号的。但今天，不知什么东西钻进我的头脑，压制躯体的困乏，叫它无条件地服从精神的支配。天哪，一个不受欢迎的外来客，来捣乱的，带着理直气壮的神色闯进我静谧的灵魂之中，要把我已经习惯的平静生活拉回到既往的风雨交加的日子里，好像这是门未完成的必修课程似的，要我有续笔的交代，否则就把我扔进万劫不复的深渊中去。我要挣脱它伸过来抓住我肩膀的双手，但它毫不放松，有意要跟我作难哪。这手很有力，摇动我整个身躯。一个声音，虽然轻微，但听来清楚：“醒醒吧，昏昏欲睡的虫子。”

我终于明白今天失眠的缘故了，很自然的把这个奇特的声音和不顾礼貌地闯入我平静如死的生活的外来客与迟力胜——一个垂死的人，我今天去见他最后一面的忠实的老同学——联系在一起。驿站，一生中经过的，经过就经过罢了。他却要逐个去拜访。为什么？难道冥司要他一份阳世的，与它毫不相干的汇报记录吗。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这至理名言，名人文豪顶礼膜拜的，让人类历史，哪怕有丝毫价值的，也变得黯然失色的至理名言，他，迟力胜，却像怕耳根受罪似的，不想听进去。驿站，逐个拜访，真是荒唐透顶，唉，背着沉重的包袱死去，何苦呢。真是怪人。我在床上翻了个身，让头脑尽量撇开刚才和力胜见面谈话的景象，但还是睡不着。突然，我头脑中也起了回顾人生驿站的念头，而且这个念头顷刻间快速地在头脑中漫延滋长，成了非做不可的事了。“为什么？”我自问。我想起力胜当时我认为很刻薄的一句话：“大脑虚弱的地方就腾出这种空白。”说真的，很长时间来，我一直庆幸这种来源于虚弱的空白。它多少给我以恬静和舒适。我虽然没有享受过罂粟麻醉的快意。但旧中国国中有那么多抽鸦片的，没有它不行。看来它自有解脱人间烦恼的魔力。现在不需要这个毒品，留白有异曲同工之妙，那何乐而不为呢。

但我现在，当下，似乎又着了魔，浑身发热，想着力胜说的，尖刻的，不依不饶人的，还有他那身体力行的，回顾人生驿站的蠢举。他用这种蠢举来奚落我的不作为。他似乎有更多的话，只是没说出来：“你不久，也会像我一样，离开这个世界，难道不愿追求普希金所说的”让瞬间的思绪永远保存”这样的人生价值么？”

保存，保存什么呢，永远保存，太虚妄了吧。而且，在离世时还要牵萦于怀不该忘的什么，这不是自我折磨还会是什么。我想，当我临到最后时刻，就一定不去想即将离开的这个世界的事了，因为已经结束了，完了；关注的是我是否能重新看到我失去的亲人们。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世界，他们来迎接我，那太幸福了。然而，我想力胜一定有什么感觉，或是什么苦恼，甚至是责任，无法规避的，促使他去做那些早该扔掉，无关他人痛痒的事，偏偏要去拜访人生驿站。我在心里认定这个感觉，力求摆脱这种感觉，在我希望熟睡过去的当口。是啊，它像一块精致的蛋糕，富有诱惑力地摆在我面前。而我呢，是个饥肠辘辘的人。“我不能像他那样折磨自己！”我暗下决心，挥手赶走那个不速之客。想想吧，力胜真是的，他的脑沟曲折而深刻，这使他逃避不了冥思苦想；如果大脑光滑如卵石，那么我去看他时，必然是另一番景象了。面临死亡有思想是可怕的，不然，他会带点麻木的，醉汉似的濒死快感，昏然而去。这种快感相当于血糖突然下降，人渐渐失去知觉，当然也就没了精神上的苦恼了。

然而，常常会这样，力求摆脱的事偏偏来缠绕于你。

现在，回顾生驿站的念头来得那么强烈，那么蓄势待发，简直成了一件非做不可的事了。是的，力胜虽然生命的结束指日可待，但思想却像秋潭一般明彻。“别让自己到死还是个糊涂蛋吧。”他好像在这样对我说话呢。

他，迟力胜，虽说是一个身临墓穴的人，但在精神上却压倒了我，使我透不过气来。他头脑里没有豆腐渣似的烂糟糟的东西；而我呢，这一部分却在增长。

他是那么一个胆小谨慎的人。平日里，没人把他放在眼里，一推就可以把他推倒，又像薄薄的一张纸，一下子就可以把它撕得粉碎。但现在看来，他是个明白人。他可以用饱满的笔墨写下他的人生；而有的人，看上去是个彪形大汉，却从笔胆里拧不出一滴墨水来，活着跟死去彼此难分。

我领悟到他今天要见我一面，与其说为着和我诀别，倒不如说给我最后一个警告，让我与无知麻木分手。至少从走访人生驿站悟出个道理来。这道理是什么呢，就我目前的理解来说，那就是世上事物为什么会变得这样。这一切，发生过的，今后或许，不，肯定还会发生的，究竟意味着什么。如果平日里不去想它，或者故意回避它的话，那么至少临了会有个想法。因为已经没有机会。

我想到该为自己做点什么了，就像平时游手好闲惯了的人，有朝一日也会有幸想到人生意义一样，我也打算去看看我的人生驿站了。 FHoL5s0vfVGk5DxZncGB3sH7AIv6DPiqPS7xd1C4Nyph2GKN04oPR41jHQGZ7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