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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自二O一八年以来,有关中学同学的近况,都是由宋鉴告诉我的。至于他的消息来源,我无从得知,也不想打听,正像我的景况不想让人知道一样。但他的消息可靠,事后都得到验证。在此之前,宋鉴和我少有来往,只是在难得的同学聚会上偶尔见面而已。一八年之后,他时常跟我通话,发短信,好像他有义务告诉我一些事,我也必须知道似的。通话内容广泛。从他那里得知某某发了财;某某沉沦了,原因是好赌输钱;某某又离异了,紧接着是第四次婚姻。我难以想象在人生舞台行将谢幕的当儿还有那么多的仗要打,那么多的戏好看。但这都是事实,不是海市蜃楼的幻影。一九年后,通话极少。内容也换了,注重养老保健;再后来,几乎没了电话,只发短信了。内容是报丧,说某某于某月某日突然死亡;也有拖了一段时间之后,眼前世界渐行渐远,终于消失的。

显然,死亡轮到我们这一代人的头上来了。死神再出发,沿着我们所在逆旅的过道,拿起他索命的敲门砖逐个敲打我们房间的门。今天是这个,明天是那个。他业务繁忙,连阳世的通报人,我的同学宋鉴也手忙脚乱起来。他似乎给赋予新的任务:把那些再也足不出户,只能呆在家里等候使者亲临的人也纳入他的通报范围。但不久,就穷于应付了,因为这样的人与日俱增。尽管他作出努力,但疏漏还是在所难免的了。

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时钟已经敲过十点,我接到一个电话,不是宋鉴(他几乎是我唯一的通话人,如果有的话)打来的,而是一个陌生的老年妇女的声音,说话里拖着难听的哭音。这使我断定这是个误打的电话。因为自我父母双亡之后,再不应听到诉苦般的哭声了。我正要告诉她一声:“你打错了。”不料从她牙缝里挤出迟力胜这个名字。天哪,那不是我小学里的同学吗,而拖着难听哭音的一定是他的妻子林观了。这对夫妇我太熟悉了。因为迟力胜既是我的同学,小学的,又是课余的玩伴。因为他住得离我家很近,而林观是他邻居的一个小女孩。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的来往变得稀少。但经历了风风雨雨之后,他们倒成了夫妻。在暴风雨过去之后的年月里,我们又有了来往。但因为变迁之后,他们住得很远,在闵行区,来去就不方便了;更主要的是腿脚不再麻利,不听使唤了。

“离最后一次见面大概已有四年了吧。”我心想。四年的时间,对于我们这些老人来说,是一个介乎生死的年限了。

说话在继续,她镇定了一点,或许是为了让我听明白,不再哭哭啼啼了。

“时彦,听我说,你听得见吗?”

“当然。”我回她道。

“力胜快不行了。”她的哭声跟着又来了。我心中一惊,尽管死亡已司空见惯,出在我们这堆人里,更是毫不奇怪。但这个人,毕竟是我人生道路上同路相当长的人,又在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时光里。我怎么也平抑不了心中的难受。那边声音又过来了。大概抹了把眼泪,清了清喉咙的原故,我听清楚了。

“一个星期来,高烧一直不退。”她哽咽着说。“请来医生,看了,就背着他对我摆手摇头,说是心脏虚弱得跳动不起来了,就在这几天里了。我要送他去医院,他说什么也不肯,说要死也死在家里,不想去那个人声嘈杂,看他咽气的地方。他要清静,不愿心志迷乱地死去。死前必须平静,才能端正对这个世界的态度。”他说即便对一个人,在与他诀别的时候,也该看清他的面容,是颂扬抑或质疑,都需要一颗平静的心。我想,目前,要劳动他去医院,除了加速他的死亡外,不会有别的结果。而且我知道,对于汹涌的人群,他再不愿意面对了。林观停了一会,电话里听到她的喘息声。

“慢讲,慢慢,我听着。”我说。

“从昨天起,他就沉浸在回忆之中。脸上现出痛苦的神情。我真希望他糊涂点。这反而好。但他的头脑,临到这个时候,竟蔑视心脏的虚弱,坚持它的清醒到最后一刻。连我早就忘记的话,他都记得一清二楚,说给我听。我看着他即将毁灭的身躯,心中真是说不出的难过。”林观说到这里,竟大哭起来。

“别,别这样,林观。人生如梦,有生必有死。我们活着的人再也不应该折磨自己了。听着,你听到没有……他现在怎样?”

这个问话其实是多么的不必要,又要勾起她一阵伤心哪,她早就告诉我了。而且这个电话,不就是为了这才打给我的吗?

“从昨天起,他就想那走过的路,一生的,有荆棘,有玫瑰。但太多的回忆深深地折磨着他。他不住地叹气,望着天花板,望着窗外,那暴雨狂风。突然他想到了你,念叨不完似的……”林观凝噎,我也觉得鼻子发酸,眼眶里已经进了泪水。

“今天晚上,他更是说不完地说。他说小学的同学已经弥足珍贵,现在别说来往,能打听到音讯的,能有几人,更何况既是同学又是玩伴,而且是一想到就叫人开心不已的玩伴。这段人生中最美好,最值得回忆,永志不忘的时光是和你一起度过的。他十分想念你,说希望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再能见上你一面。我说那么大的雨,叫人家来,太难为人家了。他不再言语,眼泪汪汪的,好像觉得很遗憾似的。时彦,我不该……”

“林观,你不必说了。他的愿望正好也是我的愿望,非比寻常的热切的愿望。我马上来。你告诉他我马上来。”

“下着暴雨哪,时彦。”她顿了顿又说。

“不要说暴雨,哪怕下铁,下钉子,我也要来。”我就此挂断电话。

我拉开五斗橱最下面的一个抽屉。里面有一本又大又厚的纪念册。无疑,这里面宝藏的是最值得纪念的。我打开,翻开了他少年时代送我的一幅蜡笔画,画的是一只报晓的公鸡。天上是光辉的朝日。今天看来,还是那样生气勃勃,富有力量,充满希望;里面还有小学毕业的集体照,我俩合拍的照片,是在举行毕业典礼那天拍的;此外,还有单人照,用在毕业证书上的证件照。都有他。

我赶忙把它们夹进一本书里,免得弄皱压坏,随后把它放进挎包,拿了雨伞,穿上雨鞋,匆匆地从楼上下来。大门一开,雨声一下放大,哗哗作响,迎面扑来一股潮湿清新的空气。

雨真大呀,好像天上所有的乌云都化作这场暴雨倾泻下来了。水落管里雨水冲下,轰隆隆的响,像万马奔腾,瀑布似的浇灌到漫过街道的水面上。远处,那稍稍高起的地面上腾起一片雨雾。这雨雾弥漫在空中,把路灯的光亮都遮蔽了。

汽车在马路上行驶,克服积水的阻碍努力向前,轮子溅起水花,后面拖着长长的水流。“出租车!”我朝在我面前驶过的一辆大喊。它停下来。司机侧过脸,朝不断淌下阵阵雨幕的车窗里往外瞧。“伞收起来,伞,别弄湿了车座,啊,收起来。”

力胜家终于到了。我一按门铃,脚步声就到跟前。显然,林观已在楼道里等我了。门打开。过道里的灯光虽然不甚明亮,但已显示她苍老憔悴的容颜。“是林观吗?”我心里一闪念。

“时彦,你好。雨真大。”我没吱声,进了门,把雨伞搁在门边,地上马上像条小蛇似的蜿蜒出一道水带。她在前面走,上了楼梯,不时回头看我一眼,不说话,拐过第二个楼道平台,左边一道门虚掩着,一片黄色的光从门底下向外铺展开来。

林观推开门,我眼前一亮,力胜仰卧在病榻上,听到声音,侧过脸来。“时彦,我的好朋友,童年的,想不到还能看到你,真是天佑我……”他话没完,声音已经全变了,浑身发抖。

眼前就是我的小学同学迟力胜。不管是谁,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即将离世的人。我走到枕头边,俯下身来。林观凑上一把椅子,让我坐下,掩了脸,退过一旁。

“在我最后的回忆中,就收住在和你在一起的一刻。这是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唉,时彦啊,可惜太短,实在是短。人生本如朝露,露晞则归于无有。它只是一瞬间,甚至连一瞬都不如。”

“不管怎样,力胜,这是最好的,而且留住了。”我说。

“是的,留住了,再不让它跑开,或者说,重返那一刻,只要意志在,就能重返那一刻,叫它重现,在我眼前,直到永远。你说对吗?”力胜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眼里充满幻想。“当然。”我坚定地点头说。我突然想起什么,立刻打开挎包。它已经给雨打湿了。但这不要紧。雨水是渗透不了精神的。

“力胜,你看,我带来了什么。”

展现在他眼前的正是他画的一唱雄鸡天下白的蜡笔画,还有照片,整个班级的,我俩的。他眼睛发亮,注视着我手里的东西,伸出手,碰碰它,却捏不住。

“真想不到你还保留着这些,六十多年前的事了。”“再久远的年月它也能承受。我们的班级,它是打不垮的。虽然其中许多人已离我们而去,但我们曾经在一起,终于形成历史,这是永远抹煞不了的。你说是吗?”

“你说得太对了,抹煞不了,因为它实在地存在过。”迟力胜,我童年的挚友。他那瘦削的脸庞,干瘪起皱的脸皮,再也无法重现光彩,变得饱满圆润;他那枯枝鸡爪般的手指,颤抖着,指着画和照片的;他那进气少出气多的微弱的喘息声,一说话更是这样,却表明他已经结束停当,告别于我,准备起步走上黄泉路了。

唉,回忆他的一生,真叫人唏嘘不已。他是那么谨小慎微,仿佛踩死个蚂蚁都该受到谴责似的,满怀的忧愁和担心填塞了他的胸膛,使他喘气不过来。他的妄念,因过分警觉和担心引起的,同样产生于他那小小的,却是苦恼万重山的脑袋瓜子。

记得那一回,高校录取通知书已发送到他手里。他忽然想起在考试时,他放在桌子右角的准考证好像没人来核对过,也没收走,记忆里没有这个过程,于是他又有了担心。因为这世间事,每一环节,都潜伏着危机,哪怕再细小,也得留神,不然就踩进了地雷阵,就会犯错,有人来找麻烦,说上一通成不了任何理由的所谓理由。

力胜的儿子很革命,在美国读书。他一有机会就要批判他祖父,一个工商地主。他说中国旧社会的二个毒瘤都长在他一个人身上了。资本剥削和地主剥削把工人农民逼进死角。他们除了革命没有别的出路。他懂得私有财产是万恶之源。凡是法律上有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国家都是匪徒的巢穴——百分之百必须捣毁的——他要在血缘上割断与他父亲的关系,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是他父亲的血缘是承袭祖父而来的。力胜的病危通知早就发给他了。但他坚决表示他没有这个父亲,说他生于人民,属于人民。

“唉,是我害了他。但这有什么办法呢。如果血缘不是先天而是后天界分就好了。他精神上就不会有这么多痛苦。”力胜哀叹,眼泪扑簌簌地滚下来。我难以相信这样枯瘦的皮骨中还能流出诉诸感情的泪水来。但确实流出来了,还是滚烫的呢,因为有一滴溅到我手上。我的手还按在他肩膀上呢。他全身发抖,嘴巴往两边拉开,竟然哭出声来了。

“去年春天,”他说,“我还走得动。知道存世不久,就有了去看看我一生去过呆过的地方的念头。这人生驿站哪,除了跟你相处的起始的那一站,站站似乎都在边塞荒原上。朔风劲,白草折,看到的只是这样的景象,现在去回看它们,没点儿痕迹。是啊,雪地上一留下脚印就被大雪覆盖了。我很难相信这些人生驿站存在过。这样也好。我心中的惆怅,回忆的痛苦,全然变得淡之又淡了。到头来,只能用幻景梦境来解释它的了。亲历者尚且如此,对后起者来说,一切都是笑谈了。‘决不会有那种事,全是杜撰,欺骗。我们眼明心亮,知道你们玩的把戏’是啊,他们都这么说,都这么说,那么,一切就是他们所说的模样了。”力胜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又开口说:“时彦,你跟我不同,你是斗争性很强的人。你相信没有敌人的人是没有价值的。这是外国的一个谚语。我不知道发明国怎样,只知道它在这里发育得很好。你在阶级斗争的历史长河里畅游,简直忘了疲劳。这是你的强项,长处,优点。先天不足或是性格软弱的人就没这个福分了。你看我,注定是个失败者。但这一切似乎都已过去。你不觉得在你的回忆中也有空白的地方吗?大脑虚弱的地方就会腾出这种空白。”“长城是用来防止敌人寇边的,我们心里必须筑起一道长城。这是自卫,必须要有的。”我说。“长城是如何筑成的,不去说它了。但我知道长城既可用于防御,也可以是进攻的出发点。无论是击杀的或被击杀的,闹腾一阵之后,战场总会归于暂时的平静。在很多情况下,对双方来说都是个悲剧。悲剧虽然有不少名篇,但我总不太喜欢看。这种艺术于我是徒劳的。”

“悲剧之所以吸引人是因为任何人生都少不了它。它很有教益。它有魅力,使你忘我,乐此不疲。这样的艺术是最可宝贵的。悲剧引发的震动远远胜过喜剧的无聊。你说我喜欢阶级斗争。那是因为这部分教育在我头脑里扎根很深。我不能不热爱它,发扬它。我认识的朋友中,或在社会上,像我这样的人占绝大多数,只要舞台布景来个巧安排,他们就会接二连三地演出好戏来,当然这期待于后辈。我们都老了。”

林观咳嗽一声,我顿时醒悟过来。怎么,我今天是来探望他的,难道来跟他辩论人生的意义么。我看到他激动的样子,心里很不好受。

“力胜,你不能多说话,要好好休息。我隔几天再来看你。你会复元的,要有信心。”

“你这就走?多呆一会吧。”他恳切地说。

“好,但你不要再说什么。我坐一会儿。”

我把目光移向林观,接下来的交谈在我们之间进行。我告辞。“多保重,时彦,希望再看到你。”他微笑着对我说。“一定会的。不要多想,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重新开始。”他点点头。我转身朝门外走去,感觉到他在注视着我的背影。我觉得后背像燃烧似的疼痛。

林观送我到门口。她又要哭。我劝止了她,说生命短促,友谊长存。这对我们来说是意义非凡的。 qUctLhz4HZ9NMDwE6w+pzQ4EZncK0hyMvGRwztGNsDolbsm8F4SHzUVNDzpUVrC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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