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何依萍虽然是流言关注的对象，有不少嫉妒她的人，但围在她周围更多的是讨好和献殷勤的。她本人行为检点，嫉妒者难有抓住把柄的机会；她衣着朴素大方，不事修饰，以自然美胜出；少说话，这又是个靠得住的护身符；要说话，都能切中政治行情，头脑里不放不合时宜的东西；更能使她挺起腰板的是她有个响当当的出身；父亲是鞋匠，母亲为人帮佣。因此，她始终精神矍铄，脸上黑里透红（她肤色较深），这就扫荡了失败阶级的颓丧苍白。显然，与她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我们中学里的谢春。她首先是个不正经的女人。她就是以这个身份和名义下到安镇来的；更令人瞠目的是在安镇还不安分。夏天，她是镇子上唯一穿裙子的。虽然她还是顾及裙边离膝盖不能超过三公分这个几乎是成文的规定。但人不免站起蹲下，侧身弯腰，加之风动裙边有所不由，这三公分就成了个不听话的淘气小孩了。她病态苍白的脸色，惊恐恍惚的眼神给人以生活不健康的印象。这就使她成了一只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但是谢春在如此不利的环境下，还穿裙子，还是修饰（隐蔽但也属大胆，颓废发型的痕迹和使用口红的嫌疑）。我觉得她心中似乎有某种坚持。这种坚持使她甘冒被揪斗的风险。

谢春除了本人的致命弱点之外，家庭出身也是条软肋。她父亲是工程师，母亲是教师，都是旧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听说父亲有过奇谈怪论，虽然没划右，但显然是个不受欢迎，不为人民所接受的资产阶级分子。

应该说，让谢春容易惹祸的已经够多。但上天偏偏还要叫她生得不难看。她五官端正，脸型俊俏，细长的丹凤眼，紧凑的鼻子，薄薄的嘴唇。苍蝇看了也喜欢。这可不是凭空说说的，是我亲眼看见的。校工松根，就是那么一只苍蝇吧。他不但嗡嗡叫，令人生厌，还引发暴力。这回，他正瞅着在河滩洗碗的谢春呐。说句不偏不倚的话，松根长得丑陋，在谢春眼里也不会两样。她余光里感觉到有人在岸上注视着她，而这种注视，专属于一个人。凭经验，她知道。

美人的眼神本来深奥莫测。现在在松根看来，再嫌恶的目光里也有柔情，而这温柔之情无疑是投送给他的。因为谢春面前只有他，而眼下，即便有人在他左右出现，他也会觉得旁若无人的。他知道他的丑陋这当儿比任何时候更突出。但苛求并不是好品质，谢春应该懂得的。这时，谢春已洗好碗，离了河滩，拾级上岸。正当松根摸着脑袋想说出几句话来的时候，眼睛的余光里看到有另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这闪电一样逼视过来的眼光松根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领教过，而且习以为常；陌生是因为今天的异乎寻常，有电灼感，凶狠而不容分辩。松根知道今天已经没了分辩的余地。他清楚自己着魔似的呆样和在场的只有他和谢春这个事实。任何遁词都无济于事了。

谢春的恐惧在浑身上下表现出来。首先是眼睛，我虽在远处，但没看到过这样恐惧的眼神，手里的碗拿不稳，两腿颤抖得迈不开步子。她知道粉娥的厉害。那天在批斗会上揪住她头发让人们看她面无血色的惨样的就是她。她也知道松根虽然丑陋得难觅其俦，但在粉娥眼里却是个大美男；她时时担心别的女人把她这个大美男抢了去。今天，她看到她认定的十足的妖精谢春已经把她的男人弄得神魂颠倒，已经分不清南北东西来，恨不得扑上去把她掐死。谢春知道来势凶猛，不觉来了力量。两腿像注入活力一般有了劲，不再颤抖。她撂了一下因惊骇而搭拉下来，遮住半个脸的头发，快速地在粉娥面前走过，准备着挨上那么一下。“小贱人，下作坯！”她咬牙切齿地骂道，但没动手。粉娥懂得松根的心理。现在揍她会把他逼疯的；一旦逼疯，事情会走向反面。

现在只剩下她和松根了。我远远望去，松根还在发愣，眼光依然追随那个妖精。粉娥狠命地跺脚，扬起一阵土灰。“不争气的东西！”她大骂道。松根惊醒，发现有个粉娥站在那里。

不知为什么，上天总是把机会让给存心作恶的人。第二天早饭时，谢春拿了碗粥走到桌子边去，脚给绊了一下。因为厨房的方砖地并不坦荡如砥。人一颠踵，粥便从碗里溅了出来。也是凑巧，粉娥正好从旁边经过，只是一点儿粥水溅到她脚上。她却哇哇大叫：“坏分子谢春你搞阶级报复是吗？”一个巴掌过去，满满地打在谢春的左脸上。粉娥是清洁工，手脚粗壮，力气大，加上脑子里转出来的松根对着谢春垂涎欲滴的景象，这个落手，也就格外地重，打得谢春撒了碗，翻倒在地，脸上红红的五个指印，嘴巴马上肿了起来，嘴角一股鲜血染红了半边脸，痛得闷倒，喊不出声来。

“你怎么打人！”烧火的金老头和张、李二个老师齐声叫起来。

“嘿嘿，我是不会同情四类分子的。”粉娥两手叉腰冷笑说。

“她有错误，但不是四类分子，怎么能打人，总之，不能打人！”张老师“霍”地站起来说。

“她这样的垃圾货，也有人同情，倒也难得。”粉娥还是冷笑。但声音轻了下来。

谢春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嘤嘤地哭着，冲出厨房，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eI0mXoXyjQJBLnfagVoKswM9FAgZaPMVUXZGhMTnVjZaX3Aw2kBlpAKJY9pICfR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