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教员郑和生的业余生活单调少欢。这个一笑便五官挤在一起的小老头只有在那里,茶馆,才能找回自我,暂忘叫他心绪不宁的老婆周虹。实在,纵横十几条马路走下来也就这么个小茶馆。说是茶馆,实际上是一个拓展的老虎灶的所在。喝茶,国人的古老习惯,绵延到今日拐了个弯,不知是遗忘作祟还是懒得移步外出,总之,它的衰落就像冬日篱墙上的枯藤一般招人叹息感慨了。
这个残存的小茶馆唤作绍兴也引人发笑。和生觉得绍兴当与黄酒连襟,叫做绍兴老酒的。绍兴又是宋高宗的年号,叫得好听,景象却悲催。金人入主中原,万姓死亡,实在难得绍兴。但以此来命名这个波涛之中一叶孤舟般的小茶馆,凭着这一古老习惯衰败的年景,倒是十分相得了。
和生叹口气,嘬一口花茶,茉莉的芳香使他难得的糊涂又清醒起来。这与他来茶馆小坐的愿望相悖。他不敢去酒肆买醉,为着哪怕些许酒气,身上带着的或嘴里呼出的,老婆周虹都会嗅得出来,那不,刻薄的讥讽话就会像支支利箭一一穿透他的心脏,叫他死活不是的了。
“唉,”和生眼见一阵风过卷走一朵儿树叶,不觉深深叹口气,要吐尽胸中的恶浊和悲凉似的。人显得颓唐不振,得了病还是怎么的,歪着头,脸色也变得苍白了。老虎灶灶头兼茶馆主人的阿大对和生像树林对它的鸟儿一样熟悉,这只林栖的鸟现在把他的小茶馆当家了。阿大看得出这位茶客是个读书人。但书读到邪道上去了。这类误入邪道的读书人有个共同的特点,迂腐和令人可笑的自作多情,仿佛天地间发生的一切都同他拴在一起似的。他们的苦恼在阿大心里不值百分之一的同情。现在看着和生这副败落相,来气更来好笑。他走近他,由一个义务支配他的脚步,挨近一个苦恼的人,好像没有他的抚慰,这个人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似的。
他一边走一边在罩单上擦他湿漉漉的手,因为他的话尽是干货,没点水分。“到了秋天,树叶枯黄,这叫时节,时节是不可违抗的……”他开腔了。和生转过面向窗户的脸。带着奥秘和哲理的声气使他把注意力从一无所获的凝望转到说话的来人身上。”是应景的图画,何必生愁叹息呢。这不关你先生的事儿。它枯黄,由它去,是老天作践它,作践它不为别的,这时节……”阿大一边说一边用试探的眼睛启发他。“唉,人像树叶,免不了也有那么一天。这悲秋,叫人生悲的秋天,就是赶来告诉你这个道理的,用枯黄这个道具,也是够恰当的比划了。你看,它们完了。”
阿大嘴角泛起微笑,显然觉得这位茶客迂得的确可爱。“枯黄经风雨,自然是留不住的,于是离了枝干。这更有什么说法吗,比如有人喝茶时要来几个橄榄或一碟花生,我看不出有什么必要,对于喝惯花茶的,这些都用不着的了。
“大江东去,逝者如斯……我是为时光流逝叹息呢,何况秋色正浓。”和生回头望了望风吹残叶,行人寥落的街道。
“它们,我是说那些叶片赖在枝干上太久了,又是那么风光地呆着,神气活现的,把阳光都夺走了,说是给人阴凉,实际上是掩饰它们意在独占的狭窄心胸。但哪能一直神气下去呢。天理会教会他放聪明些的,所以在盛夏之后安排了个悲秋,照您先生说的,这难道值得你为它叹息吗?”
“不,不是的。我只是觉得天凉了,我还着单衣呢……”和生有点被人嫌为故作文人态的难为情。他知道自己到底不配,更多像个泡茶馆的穷瘪三,哪有文人的大雅呢。
“这时节最捉弄人,是个很难叫他满意的严师吧,不给你好脸色看的,很难伺候着的。人们用乱穿衣来对付它,用平常心就对了。这不至于让你慌乱。在严师面前慌乱会被看作不中用的。总之,先生,不必感伤。花溅泪,鸟惊心太扰人,大可不必,虽说是文人的心,但在我们粗人看来,恕我不敬,就会捂住嘴不让笑出来。我的小茶馆,却有这么个大窗户,所以地上走的,天上飞的,各种天地颜色的变化都不忘扑倒我的眼睛里来,要说看惯也乐不起来,但这浇愁的酒却从来用不到我身上。我的孩子读的古诗里有白居易的《琵琶行》。他虽字乐天,这诗却叫人泪下。自己呢,叫什么来着,对,“江州司马青衫湿。这听琵琶的人众中,他是下泪最多的。我真弄不懂,他既读书,又做官,世道中事,难道不见谙熟。平淡看过,还是我们粗人聪明多了。听说他又自号醉吟先生,那就理当醉着一曲琵琶行,却弄得泪下到青衫湿,还真是摆脱不了不甘糊涂的心境呐。”
“我是来借你这块宝地喝喝茶,望望街景的,哪配愁对。虽说没什么叫我乐支支的,但哪来愁,不配的,阿大,比你更不配。你说你是粗人,我看不是,是细瓷不是陶坯呢。”
“哈哈,哪里,先生抬举我。”阿大搓着手,笑吟吟地说道,回转身,干他的事去了。
对和生来说,世事如真像日月之运行,四季之序变那样不脱常规,他是不会来愁的,单衣试酒,绨袍品茶,他虽谈不上文人,也学个文人样,安之若素行得通的话,这日子也就浑浑噩噩的过下去了。但眼下却有“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二件事。这二件事冲击着社会,他既是社会中人,要躲是躲不过去的。一是应时即景的旧观念被打破;二是浅表和鞭辟入里孰优孰劣的大辩论方兴未艾,大有不论道个明白誓不罢休的架势。
应时即景这个观念是在和生小时候看到“四时鲜果”这块招牌时产生出来的,还有耳朵边常听到的上市落市。他知道刚上市的果蔬贵,到了落市时节,他就像色衰的女子一样便有了长门之叹了。那时,一到夏天就想到有西瓜吃了;一到秋天,就看到水果摊上摆上了柿子。现在逆时而动的太多,决不局限于果蔬。他知道潮汐的来去不可改变,春夏秋冬的序列不能颠倒,不然就会闹出乱子来。历史的每一环节不能随意抽动,不然就会破绽百出,不能自圆其说。他觉得放下金秋的收获去做买卖是逆天道背义理的。世界的多彩和宽容就在于天赋的应时即景,不然就成单调一色和众口一词了。他把应时拓展为滚动不已的历史车轮;把即景看作天人合一的表征,那末顺应它就变得不可抗拒的了。和生这种顽固而不合时宜的观念给他平添不少烦恼。用他老婆周虹的话来说,他是个不思进取,懒于动脑筋的人。这已经是很客气的话,是对点头朋友偶尔拉家常时说的;对熟悉的人,那就干脆骂他是傻瓜蛋或是除她没人能容忍而不提出离婚的人了。
对于第二个当下热门的话题,和生有过一番思索,想来想去,浅表和深入,或是鞭辟入理,难得共处,因为倡导浅表必须证明深入徒劳无益,而深入徒劳无益这一认识决定了自然科学或是社会科学再无进步可言,凡在常识范围之内的人都不敢跨出这一步;然而浅表可以省去太多的烦心事,生活变得轻松愉快,不费脑筋显然也是和生乐于接受的。他深受研讨的苦楚(他知道自己傻就傻在这里),在深究之前得吃上四个鸡蛋才能使脑子转动活络起来。没这个来自鸡蛋的润滑油是不行的。要用四个鸡蛋来应付短促而在和生看来有相当烈度的思考,无谓的研讨对脑细胞的消耗是够惊人的了。那末,到底应该怎样来评价浅表呢?和生感受到在绝大多数场合使用浅表是能服众的,没人觉得在这里面潜伏着谬误。它那万金油似的包揽一切的实用性叫人对它感激不尽,于是在使用上它的频率已达到无法统计的地步。有人说统计是门学问,学过统计学的才能运用统计这个工具。但在这里,用浅表来做它对头的话,这个学问是可以弃绝不用的。
浅表另一个好处是明快简洁,把烦琐哲学砸得粉碎。和生记起有一段时间用的很多的,对糊涂蛋提出的警告是:“你这是什么思想?”或是给对方指明,轻而易举地判断为:“这是封建思想,这是资产阶级思想。”受警告的也就照他说的接受了。要是再度被问到这是什么思想的话,他会像条件反射一样马上想到不是封建的就是资产阶级的。既然非此即彼,那末必须反省纠正也就不在话下了。
和生赞叹这个流程的简单有效。他以这一浅表却有效的方法纠正别人,但更多的是被人纠正。无论是纠正别人还是被人纠正,都避免了舍近求远,舍简从繁的愚蠢做法。因此无论从节省脑力还是应对世事来看,浅表都有不可磨灭的功勋。不知道是不是同样的道理——和生往往长于发现而短于分析——就绘画而言(和生鉴画能力有限,凭直觉行事,但说说无妨),色彩纷呈,花团锦簇的往往淡而无味,甚至不知在说些什么,倒是有些用心谨慎,在画展中会掉以轻心的却会引起多事的思想家莫名的激动。人们讥笑这类思想家,白费脑筋毫无出息的一类家无疑是异于成人的一群怪物,既然有异于成人,那就是不正常的了,更可怜的是不是肢体的残缺,而是脑子出了问题。对于这类思索上乏于浅表的思想家,和生理当同仇敌忾,站队到正常人的行列里来。但他是个立场不稳,动辄摇摆的迂腐人物,经这些以思想为己任的所谓的家一说,就觉得这幅画有看头了。在所有人摇头的时候,他却点起头来。这不能不叫人痛心疾首。当他把听到的一套话讲给别人听的时候,自然讨来的是白眼冷眼了。鞭辟入里,有这个必要吗?他常问自己,却永远得不到回答。
和生回到家里,穿过卧室一面墙上的一道边门走进一个四平方米左右的小间。这是他的书房,写字间和思考问题的地方。一个狭窄的木质写字台,一角有个可以朝四面八方扭动脖子的台灯,旋钮既是开关又是亮度调节器。他得费一番功夫才能调节出一个他满意的亮度来。他觉得这个适应的亮度随着时光的流逝在不停的降低。这是无情的时光赏赐给他的一个礼物,越发暗淡的灯光能抚慰他日渐衰弱的眼睛,让他在日趋黑暗的环境中求得内心的安宁。写字台上嘛,他觉得放置的东西越少越好,多了叫他心烦,心烦是由杂乱引起的。他尽量把随时应用的跟写字台有关的物品放到左右两个抽屉里去,这更便于他把二条胳膊放到桌面上,坐直身子,想想自己到底该做些什么或是已经做过的事是否有足够后悔的地方。他觉得二者与他一样具有严厉的挑战性,该做的事情没想好,对做过事情的后悔却已经接踵而来。他时不时地瞧瞧树立在左边墙面的书柜。这些不同时期收集来的图书于今一无用处,用老婆周虹的思考方式来推理的话,它们全该撤下来,让在上海逗留十来年的靠收集废品为生的河南人阿昌称斤两买了去。那末,空出来的地方该有什么填补上去呢。在当今时势下,他可不能自己作主。他感觉到窗外荡漾的空气不同往常,那末他,虽然认得依旧是郑和生,难道不应该做出些改变吗。除了空气的新鲜和污浊一决高下日趋白热,老婆日甚一日的尖刻的语言和蔑视的眼光无时无刻不叫和生背生寒栗,始终处于不知所措的状态。
那末,要是这些书籍,尚且占据着书柜的,当真要被替代的话,总该说出个像样的理由呀。和生觉得这一本本从儿童时代到青少年时代直到并不见好,甚至更糟的成年时代积攒起来的书籍读物都在困惑而悲伤地瞧着他,等着给它们一个说得过去的被弃绝的理由。
一堆子话呢,可只在舌头上打转,始终吐不出来。“师直为壮,曲为老。”和生头脑里忽而冒出这么句话。“这仗打不得。它们哪能被替代,被弃绝呢。如果确有时光之旅,修造这艘时光倒转之旅的航船的材料就是他们,当下搁在书柜上的。它们能使他经历过的年代历历在目的,生动地在他眼前排序而过,并和他逝去的亲人,他们以及自己的身世不可分割的联系起来。”
“唉,”和生想到这里不得不叹气。他不禁想到它们的另一方面,它们的恩典,是这些读物造就了他,知识和智慧就是从它们那里获得的。这使他具备超越猫狗的智力,摆脱蒙昧没它们不行。除了知识,譬如这个世界的构成,更重要的是教会他这个“人”字当怎么写。这个字恐怕是识字时第一个碰到的吧,笔画再简单不过的,却是最难写成的一个字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到头来还成不了它的想必满大街都是的了。坦白公正地说,在任何一本称得上书的书里是有的,教你当怎么成全它,这个写来最简单的字,教你如何站立起来,如何行步,如何看清路标,坚毅的朝一个方向走去,里面都有。叫和生疑惑的是,这满大街的,别脸红,也包括自己在内,在远比学到的知识更重要的做人上会失败得这么惨。
“这是为什么?”他自己提出这个还没找到答案的问题。即便他认定这个四平方米的书房是他再好不过考虑问题的地方,但似乎也并不给他带来起色。他认为这个考虑将是长时间的和十分艰难的,因为问题的症结可以毫不怀疑地认定并不在他身上,犯病的绝不是他一个,虽然他犯的病在那些满大街都是的人当中不算轻的。他再一次浏览一遍那些直挺挺暴露在他眼前的书脊,他非常熟悉它们。但又觉得正因为太熟悉,读它们的时候过于痴迷,他的思想就被困住了。他很难突破它们编制的罗网。它是那样宽广严密,逼迫你的思维承认它是那么逻辑,那么头头是道,那么无懈可击,同时又令人心醉的娓娓动听。他深知在那些再熟悉不过的朋友面前是那么渺小,不值一提,那么洗耳恭听犹嫌不足。他开始发虚汗,瘫痪般地软弱无力。他细微的感觉到在这些堂皇书脊所提示的读物里面似乎有貌似力量实非力量的东西存在,这才使他虚弱到这步田地,不然,他怎么会这样,理当从中吸取的力量会使他变得越来越坚强的呀。可见这是一座可以轻易推倒的墙,本来是,但没人想到去推倒它,反而认为墙的局限是绝佳的保护。一目了然的是,在这堵墙上永远不会找到一道门,暗示你外面另有世界。
看来是把它们撤下来的时候了,已经找不出任何理由让他们继续呆在那里,那些红红绿绿,花里胡哨的读物,长年累月把他养成现在这般模样的谆谆教导者。
那末,按理来说,陈腐必有新生来替代。是的,按照他闻到的变异的空气也罢,由老婆周虹仗势这空气教训他的一番言语也罢,换上来的该是商品学或是一切跟商品有关的事物了。实在,这方面的书籍在他历来短缺,坦率地讲是没有。但时势和家教告诉他必须挨上它们。和生有陈旧的商品知识的记忆,那是一位学财经的小学同学在涉及商品销售言谈的只字片语里了解到一二的,有关商品检验吧。但现在人们在谈到投笔从商的宏图大愿时不知怎地从没提到过商品检验这回事,而是一套又一套的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大赚其钱的生意经。他本能地感觉到商品检验对于快速大赚其钱似有从中作梗的嫌疑。譬如赛跑吧,最叫人恼恨的是突然前面出现个障碍物,哪怕是颗小石子吧,不慎踩上,跌了一跤,不但让你落伍于终点,弄不好还给摔得鼻青脸肿,那末,商品检验再也不会挂在人们嘴边也成了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书柜上空出的位置究竟该放上些什么呢。”和生想仔细,对了,商品广告,推销商品哪能忽略广告。广告者,广而告之之谓也。人们通过广告知道它是如何如何的好,值得购买。物有所值现在不大听到了,而是物超所值,意思是较之于付出的代价,你口袋里掏出来的钱,你占了商人的便宜了,当然这跟偷窃无关,这是贱卖。你捞了个便宜。谁不愿意捞个便宜呢。
“应该摆上充满广告的册籍,或是广告合订本。”和生想到。它们才是这个漆水剥落,死木打成的书柜的新主人,既然世间横流的物欲超越人们为之而动情的其它一切欲望,这个新主人很可能是个忠实猫狗认一而终的主人,不会变动。是的,书柜可以散架,换个新的,它们还是老样。从商赚钱,这阵子风正在越刮越大,终成狂飙。看看吧,股票,这个既古老又新鲜的庞然大物已经走到舞台中央。有关它运作技巧的大部著作正在逐一出炉。新鲜面包,刚烤出来的,没人不想尝它一口。他和生怎能放过,怎能不像奉若神明一样,把它请进这个羞颜以对的,衰老颓唐的书柜呢。把它内脏掏空就是为着换上另一副心肠。虽在不顾脸面上无多差别,但它大胆而有冒险精神,不再催人猥琐,明哲保身。和生想想,改运的机会来了。这个机会在给于对象上是公平无私的,就看你的态度了,是拥抱它还是推开它。
一切为着交易,在交易中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和生知道自己的身段,他没这个胆落草为寇。但这个回合下来,败者连为寇的名份都没有,是个穷光蛋。穷光蛋远比强盗可怕。水浒人物有人称之为盗,决不亚于盗跖之盗。但他们被歌颂,被传扬,被模仿,唯恐不逮,就因为他们决不是,也决不会是穷光蛋。和生想到交易落败之后穷光蛋的下场,不禁周身打了个冷颤。再有,别人才不管它,而他却摸索良久的是交易背后总是隐隐约约有个大笔红书的词儿:叛卖。犹大为若干银币出卖了耶稣,这不是叛卖的恶果么。莫大的叛卖引导《圣经》的走笔,而这样触目惊心的叛卖竟以交易得以成全。那末,在世俗社会里,它会猖狂到什么程度呢。如果和生尚难为情或难以描述的话,大可预见的情景还是非常生动有趣的:百业式微,以裸露人性为其特征的广泛意义上的商品交易会在社会每个角落蓬勃生发开来。它与夜色为伴,在黑暗中遮羞布一无用处。一个发育甚好的孩子是无可指摘的。它会引来嫉妒。令人感到欣慰的是嫉妒不会阻碍这个孩子的发育,只会在你眼前不断产生一个又一个发育更好,更讨人喜欢的孩子。不过,不过什么呢?和生觉得他的思路在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有道是有得必有失。忠孝不得两全已成铁律。在难以数计的古小说中,都在反复说明这个道理。和生阅读的古史古小说中,还真找不出个两全的例子来。和生想象在交易下滋生的万物是个什么样,失却的又是什么呢。显然,淫巧争竞,朴拙尽显其丑;机诈当路,诚信隐匿;友谊亲情犹如大厦之将倾,摇摇欲坠起来,不以利益驱动的交集成为傻子的应酬。“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露一片心”成了非常保守的训条。因为这三分话弄不好就会全露一片心。商人机巧,诡诈环扣,钱袋被掏空自己还不知道呢。
和生想到这里,头都发晕,还带恶心。往常也有不适,但不似这回,矛头不止一个,竟从四面八方向他攒来。
他步履不稳地走到洗手间,从金属杆上扯下毛巾擦把脸。天呐,这冰冷的金属杆摸上去还有些暖暖的呢。他的手可算是死人样的冰凉了。
由于冷水的刺激,头晕恶心都从他身上逃开了。他穿过卧室走进书房,坐到一年四季坐惯的藤椅里,斜眼瞅着那个书柜。书柜里那些个昔日的朋友们也惴惴不安地瞅着他,知道这个至交已经变心。
“清扫门户!”和生下定决心来收拾他们了,心里还怀着取悦老婆周虹的心思,手脚也就更麻利起来。
“啪嗒啪嗒”,一本本厚薄不一的昔日好友的书本粗鲁地从书柜里给赶了出来,落到地板上。和生惊异地发现平时常常弄得满头大汗也搜检不到的书,这时无一遗漏地呈现在他面前,作最后告别似的。
和生对翻箱倒柜有记忆,细心的人都不是翻箱倒柜便了事。他们知道乱杂杂的一堆东西当中自有感兴趣的。鱼目岂能混珠。这在他们翻箱倒柜之前就给一五一十关照好了的。一根丝线,一枚大头针都会被搜检出来。这令被翻箱倒柜的人瞠目结舌。
这回,和生用不着费这么大的功夫。它们心里明白自己是称斤两的身价。这样省事的事情很快就会干完的。
不过,一样是清理门户,喜欢细软和去芜存菁还是不一样的。和生没有收拾细软卷逃的任何机会。这个卷逃,也是对有愧于做坏事的人说的,不是对以劫掠为能事的人说的。这番和生手里的清扫门户,或称之为扫地出门,亦当有所去留。这于和生自由度是很高的。他可以顺他的心留下他所要的。看着地上的一大堆,和生琢磨着该当留下点什么呢?他想到回忆的海洋由它们造就。他明白如若要走向自由必须毁灭回忆。但既有经历,必有回忆,除非他是一潭死水,一段槁木,可恨的是记忆中存在的事物非常忠实,不会轻易改变它本来面目的。应该说,和生没有乱扔用过东西的习惯,因为它们指示着他曾经作出的努力和帮助过他的人的一片诚意。即便在当下努力和诚意多半化为乌有的时候他还想坚守最后的阵地。
教科书,中学里的,几何代数,要它干什么呢。是的,看到它们,这教书的先生们忽儿越过时间的屏障出现在他眼前,那么清晰生动,犹如目睹。教几何的那位,教和生的时候已经有点老了。上课铃一响,她就拿了把大三角尺站在教室门口。班里的同学都有点怕她,连调皮捣蛋,最大胆,在别的课上肆意妄为的也不例外。她戴着眼镜,厚厚的镜片,镜片后面藏着的一双眼珠子到底在怎么个转动一点也看不清。她教书挺认真,好像世上没几何这门课程天就不成为天,地就不成为地似的。她的认真带来的苛求引起孩子们的憎恨,但没个敢流露,更不要说发作了。
一本翻烂的数学课本带出来的是一口宁波方言,中年伊始便谢顶的长方脸男老师。他温和,不发脾气。但温和的背面有股力量。这也是孩子们看到他不敢乱动的缘故。在和生的回忆里,他是教的最好的数学老师,没点拖泥带水,每一步都讲的严密,讲的清楚。在他手里,数学成了一门很有趣味,很容易学会的课程。“唉,不要了,一起去吧,再也用不着的东西留着它干什么呢?”和生一本一本的扔到一旁去,竟然连师范学校里学过的专业课本和参考书也毫不留情地归到它一处去了。
从书柜第三格拉下来的清仓物资是他青少年时代用母亲给的,积攒下来的零花钱买回来的著名小说,原本想把它们升格到书柜的第一格,掂量再三,还是让它们留在原地吧。他用手指把它们一一推开,露出封面和书名来;《林海雪原》《青春之歌》《在前进的道路上》,还有呢,喏,敌后武工队。他喜欢武工队的神出鬼没,觉得天下快事莫过于锄奸。这本书印象深还在于它是用硬讨的额外的零用钱买来的。
和生再翻下去,《艳阳天》的封面出现了。他一直怀疑装得这么铺满粮食的大车这牲口怎么还拉得动。还有什么呢,跟上来的是《烈火金刚》《暴风骤雨》和《铁道游击队》(这是很小时候看的,电影也看过两遍,和生曾起过模仿的念头。但竟无用武之地,只能要父亲给买个玩具盒子炮过过瘾)。
轮到摆布外国小说命运的时候了。《复活》是只领头羊。托尔斯泰主义必须连根拔掉。紧跟在后面的是一连串十九世纪后半叶的俄罗斯文学作品,都是糟粕,糟粕,糟粕!
和生扔得性起,突然,眼前出现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犹豫了,从中受到的教益太多了。语文课本里曾出现过的《我的一天》更增添了他对作者的景仰同时也进一步加深了对这本书的印象。翻开这本小说,第一页就是当然不是奥斯特洛夫斯基本人而是小说中描述的保尔·柯察金的彩色画像。保尔坚毅的目光凝视前方,激励着每一位中国读者。脸部钢铁般的线条告诉你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为钢铁锻炼而成必备的苏俄内战的战场背景以它特有的凝重色彩放到你眼前。和生记得当时就是在保尔这个形象的号召下才决心把这本小说读完的。他相信别的年轻人也是这样爱上这部小说的。
那末,当下下海于商品交易跟《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部小说又有什么联系呢。和生觉得无论是糊涂人还是明白人都不会搞清两者之间的关系。恐怕是光的折射所致吧。光的折射很难预料它会落在哪个物体上的。
和生苦想这一联系,终于有了眉目。不是么,哪怕改换门庭都得易服改装,从事新的,从未经历过的事业难道不需要足够的勇气吗。和生明白,他现在不是过去的他了。行当换了,人先得变,除了狡诈必须从头学起之外,一鼓作气必不可少。为这,再不能留恋课本和粉笔,要的还真是保尔的马刀了。
孤凄清冷的空书柜矗立在他面前,给和生一个倾家荡产的感觉。他想起小时候看到的乞丐瘪三,哪怕再衣衫褴褛,面目枯瘦焦黄,口袋里总还有几枚施舍来的铜钱。难道他真要与他往日里天天相见的旧面孔决绝到如此地步吗。他想到世道轮回不是句空话,而是历史的总结。过河拆桥往往被证明是自绝后路,蠢人才干这样的事儿,结果呢,退都没个退处,流浪汉都当不成呐。
他留下了吕叔湘,王海棻编写的《马氏文通读本》,李卓敏的《李氏中文字典》和王政白的《古汉语同义词辨析》。
和生估摸着,如果《马赛曲》再唱有日,重操旧业就尽在情理之中了。人生短暂,历史一页囊括千百来年。这些旧时,时时不忘请教的良师益友难说不会重聚首,留条后路不会错。他把这些本子连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放到书柜最上格的一角。它们显得慌神心惊,俯视看到的尽是往日里欢宴一堂的旧友老相识。
忙乱了好一阵,和生累了,长吁了一口气,却瞥见躲在那堆垃圾一边的大部头的,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辞源》,上下两册。大部头这个概念是经由它们出现在和生幼小的脑袋里的。那还是绕膝祖父幼童时代的事儿了。他惊奇叫作书的弟兄姐妹里含有这样的大块头。他难以想象人的一生能读完这么厚重的一部书。这么多的学问,一个不如西瓜大的脑袋能容得下它吗。但奇怪的是大人们,譬如祖父吧,并不抓紧时间天天读它,以求完读,而是偶尔翻翻,像寻找忘了放在什么地方的老花眼镜似的在里面寻找着什么东西。小和生只知道书是用来读的,不烦在里边寻找什么的。他记得问过祖父这是怎么回事。但祖父太专心,并没认真回答他的问题;再说对这么一个小孩,何必多费口舌去说些他实在听不懂的东西呢。
等到大了一点,究竟哪个年月记不得了,祖父已懒得去翻它。也是,这么个又重又厚的大部头,搬动都费力。和生倒来翻开它,没几页,看到一幅地图。他识得底下的字《中国全图》,再翻下去,尽是识不得的字了,于是合上,不去动它。
到了学生时代,小学已尽,大概是初一年级了。和生老相,小小初一学生竟扮起成人的面孔。祖父心中常有这孙儿是否会短命的隐忧,在凝视他一举一动时这个念头特别烦心。他的好学似乎不是个好兆头,贪玩,对学识的忽略,不假思索,才是少年的常态。但和生不像,好奇多问无关生活上的琐事,倒又是跟学问息息相关着的呢。
对于这本大部头的《辞源》,他的兴趣才刚刚开始。祖父呢,由于年龄上去,筋骨日衰,这部《辞源》与他渐行渐远,这当儿已不再去翻动它了,只是瞧着,管不到它黑色封皮上蒙上一层浅灰。但孙子卻用抹布把灰尘抹去,翻开它,眼光中闪烁着求知的光辉。
“外蒙古”,爷爷,这中国全图上怎么这么个称呼它的。”
和生知道这个地理位置上有个国家,叫作“蒙古人民共和国”。
“那个时候是这么个叫法。”爷爷似乎无意作无谓的解释。在这种时候,和生知道那是因為爷爷困倦了,而自己的问话在大人眼里一定又是可笑幼稚,所以不再刨根究底,去知道这“外蒙古”的底细来。
和生虽然自小就带点儿跟他年龄不符的“迂”,但睿智不减。他想起地理老师提到过内蒙古自治区,那末,这“外蒙古”,《辞源》上有的,当是为着区别于它而采用的一个称谓了,有内必有外,不是吗。但问题又来了,这种内外之别只能在一个主权国家的辖区内使用,怎么能在同一个地理位置上既是外蒙古又是蒙古人民共和国呢。他惊异地望着爷爷,爷爷同样以惊异的眼光望着他。虽然,他觉得孙子这种不合时宜的发现既多余又在意料之外。
“当时是这么叫它的。它还没长成一个国,只是一个省,我是说跟省差不多的那么一块地方吧。”
和生知道省。学过地理的不会不认识这个字,自治区也知道。它的概念有点复杂,地理老师费些口舌来解释它的。至于今天祖父说的一个省居然能长成一个国,这可还是第一回听到。和生相信那个短腿大脚,长着一副始终在开玩笑似的娃娃面孔的地理老师虽然教学有样,但可以断言决不具备这一由省及国的演化知识。他没提到过这样的奇迹,一种质的飞跃的奇迹。
和生还在思索其中奥妙的当儿,过来了爷爷既带惋惜又属无可奈何的声音:“它是不吉的。”和生猛省,只见爷爷看着脚下,摇头叹息,缓缓地说出这句话来,倒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无颜面对儿孙似的,又好像什么人俯伏在他脚下,求他宽恕似的。
“放手也罢。”祖父添上这么一句。是為着不吉才这么做的吗,聪明的孙儿已经把准了这道脉。但不明白的是不吉的由来究竟是什么。他记起在地理老师的讲课里提到过土质的好坏,不过这是和生的印象或理解,他没有嫌弃的意思,更不会放手。他,那位短腿,常有好开玩笑似的神色的地理老师只是说不同的土质适合种植不同的作物,有的地方种水稻,有的地方种小麦,又有种棉花的,不兴种植作物的便辟为牧场,畜牧业也得发展呀。不吉的地方是没有的,要有,只能在迷信里寻找了。
“我不明白,爷爷,难道这外蒙古有故事?”
“故事倒有,但不能当真,当真会迷失方向,弄不好,还会被人骂奸贼的。”
“是吗?”和生聚精会神,他要听。
“你看这幅中国全国,”爷爷说,“彩色的,多漂亮,不过你看它勾勒出的疆域来。”
和生认真地,一点也不偏漏地看了它完整无缺的疆界,那么明确,那么不可撼动,就像高耸巍峨的五岳,那能撼动得了呢。
“看出什么名堂来呢,和儿?”祖父问道。和生摇摇头。
“看那曲曲折折,封闭的,完美无缺的,野狗别想钻进来的国界。它护卫着我们每一个人,这个国家的臣民。”
和生再次仔细地看了一遍爷爷指出的,不容须臾忽视的边界,把国界里的土地,城市,乡村抽象掉。
“它像什么呢,嗯?”祖父有点迫不及待。
“说实在,像片叶子。”和生皱了皱眉头,疑惑地看了看祖父,不知自己是否看走了眼。
“这就对了,再看看,在我东北方的大海里不是有个岛国么?”
“那是日本!”和生叫道。
“对了,它又像什么呢?暂且不说它尽人知晓的作为,我说的是模样,从地图上看。”
和生左右瞧它。“像条虫子?”他带问地回道。“又对了。”祖父不由前倾身子,点头称是,又说道:“叶子,毛毛虫,来者不善呐。想侵害它,那叶子,叶子千般,它又像什么叶子呢。毛毛虫向来可恶。”
和生经祖父提醒,便把二者联系起来,看着曲着身子的毛虫和肥鲜沃若的叶子,不禁拍案叫道:“哎呀,那叶子还不是桑叶?毛毛虫不成了条蚕了吗。”
一时间,日本人,占东北,抗战,胜利,这些词儿和场景都出现在和生头脑里。
“桑叶碰上蚕,还会有好事吗,可得当心。蚕食再蚕食,那个日本国,真是个天敌呐。”
“现在它完了,那条蚕!”和生笑道。”不过,”他又沉思起来。
“爷爷,你不会搞错吧,要末是地图绘制出了毛病。这桑叶样,我们的中国?不是的。地理老师掛在黑板上用来讲解的中国地图不是桑叶样,完全不是。这毛毛虫,蚕儿般的,定是附会上去的吧。”
“日本人他没干成,这没人不知道。他们给赶回老家去了。”祖父接着说:“过往和当今是不一样的。孩子,你看看,用拼图拆开合并的方法去看,缺了哪部分,桑叶不再是的了。”
“外蒙古,不,蒙古人民共和国,这可是别人的国土,主权国家的国土呐。这《辞源》,爷爷,你保留着的,又是时常讨教它的,原来是个说谎者,难道我们该相信谎言吗?天底下没比谎言更可恶的了,还名之为《中国全图》,一个不老实的家伙呢。”
祖父避开孙儿的话锋,只管说自己的。”警惕那条蚕,没错,是正声,长耳朵的得听进去;可我还听到另一种声音,最恶毒的话,鸱枭的叫声。”
“那末这恶声,恶人说出来的,又是什么呢?”
“哼哼,他们是这么说的,一边说一边还耸眉毛抬眼睛,好像谈论一件天大的快事似的,看哪,这下好了,地图上咱们国家再不是片桑叶,倒像只公鸡了。这叫转祸為福,千年难得呐,日本人再没机会了,蚕碰上公鸡不会有什么好下場吧。幸好那个原本叫作“外蒙古”的独立了,给拉出去了,我们才成了一唱天下白的公鸡的,对于使我们成为公鸡的人难道不应感激涕零吗?”
其实,和生对这本在他眼里顶大顶厚的《辞源》的兴趣并不局限在这幅《中国全图》上,引起他注意的不说别的,单就书脊上的“辞源”二字已经够他端详一番的了。
“这字好看,有气势,连同下面的“商务印书馆”五个字,也如钢筋铁骨一般。叫人吃惊汉字居然可以写得这么好。”他赞叹道。后来知道这字出自宣统皇帝的帝师,伪满洲国总理郑孝胥的手笔。里面哪,还有“孝胥署检”的字样。既然如此,在决定这本《辞源》取舍的当儿和生又犹豫起来是怪不得他的了。其实,这个郑孝胥,特别他的汉奸的骂名,和生早有听说。有这么一个故事,听父亲说的。朋友中有一位收藏有他的字。由于家庭一夜之间分崩离析,无复旧模樣之外,连吃饭都成了问题,突然想起了它。于是就像范进抱着最后财产,一只母鸡,插上草标去市集上卖了换米吃那样,拿了他的字去了一家国营旧货店。
当他抖开这弹眼落睛的字幅的时候,那个专营收购的一样地在弹眼落睛之余,不屑地撇了撇嘴说:“汉奸的东西,也罢,二块钱,收它也是为着肃清流毒呢。这世上,在民间,不能容它。”说着就伸出毛茸茸的手去卷那字幅。那朋友望望那个管收购的,又望望已经卷起,正在系绳的字幅。“不卖了。”他轻声说,伸手想去取回。管收购的忙乎着的两只手倒是停了下来。但眼珠子鼓出,严厉的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来。大概离得近,这声音让他分不清是惊雷还是人发出的声音了。
“私藏汉奸的东西?你自己明白会是什么后果!”那朋友伸出的手赶紧缩了回来。他觉得面对的哪是个旧货商,完全是个宣读判决书的法官。他一时晕头转向,不辨门堂在哪里,口中喃喃,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脚已踩到门槛上,外面嘈杂的车声人声一时间都灌进耳朵里来。阳光明亮,照得他眯起眼睛。
“喂喂,钱不要啦,拿去。”那朋友惊魂稍定,分辨出这声音是从店堂里发出来的。他费力地回过身,猫似的偷偷走到柜台边,看着那个收购的,从玻璃柜面上拿过钱,事情搞清楚了之后,用一脸的感激来照面那个收购员凶巴巴的脸。那字幅已在他眼前消失,再不会回到他身边了。
和生叹了口气,不由想到手头上这部《辞源》书脊上的“辞源”二字与书写它的人是否脱得了干系。凭他当下脑力所及,他能明白即便以谨小慎微来判断字和人之间的关系,也是大有分而治之的余地。他尽可以拥有它并欣赏题字的书法,而不究其人的历史功过。凭着这本《辞源》和他不同凡响的交集以及与祖父由它而引发的一段发人深省的对话,他该永远保有它,作为纪念物来保有它。
和生又联想到宋徽宗这个人物。他昏庸失国。但他的书画卻是颠峰之作,人人看了眼热,竟忘了靖康之耻;再说了,说是昏庸,史料里倒也没有虐民的记录,没有令人心有余悸的饿殍遍野的景象。花石纲有,荡产的是富家,而富家该荡产是国民的共识,不管他来路取之以正道抑或邪道;这转运,苦的便是穷人了。皇帝道里,宋徽宗实在算不得什么。他的昏庸,当在御外上的无能。但在历史舞台上,农耕民族碰到游牧民族这个对手,这戏总是演不好,岂止是宋徽宗这个皇帝呢。
吱呀一声,虚掩着的门推开了。老婆周虹面盆般的圆脸完整地出现在门边。她那死板的脸上难得上表情,好像五官布局完成后再也没事干了。人们说人特有的丰富表情靠的是面部活络的肌肉,它的数量和分布足以满足你需要表达的任何表情,意味深长的或是浅表的都可以纷呈在你眼前并且瞬息万变。但在和生看来,既然老婆懒得去表达她的喜怒哀乐,面部表情肌也就跟着退化了,死掉了。但对和生,这个叫她浑身上下不舒坦的丈夫,她还不忘使用某块表情肌。因为单一又频用,所以在和生眼里特别显眼,那是在嘴角做出来的轻蔑的表情,这时眼神也要紧来补上临门一脚。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眼神能把她内心的一股子怨气宣泄出味。
她的出现叫和生害怕,害怕得不得了,更為着还有为她助威的,百般讨好不得其爱的,最终因怨愤而把它叫作势利鬼的狸花猫阿巧。这回它也跟来了——在所有令人不快的場合都有它——一边喵喵叫,一边在老婆两条腿间绕行,不是讨吃,也不是撒娇,而是在说:“看他那熊样,那个宿货,你的男人呐,收拾他,好好收拾他!”
和生恨不得斥退那猫,它在分他的心,要对付一个已经够头大的了。
不过,今天他来了些底气,而且可以说巴望她来瞧一瞧今天他终于干了件大事。这样表决心的“清扫门户”自他跟周虹结婚以来还是第一次。“你看,啊,哈哈。”他指了指撒落一地的书,脸上堆起邀赏似的谄笑,自己也觉得心中发腻。但他必须表明他的决心和勇气。他要开始新的生活。这是老婆关照他的,他必须这么做。“做学问是没有出息的,你说得对,叫它们见鬼去吧,啊。”和生直起喉咙叫喊,要她明白,他今天当真做给她看了。
“我早看到了,又怎样呢?”周虹淡淡地撂下一句,眼睛不跟着说话,连嘴角不忘掛着的蔑视都懒得做作了。和生听了,心中不免惧怕,他看了看曾虚掩着的,现在大开的门。
“喵喵。”势利鬼叫得更起劲。“可恶的!”和生心里骂。他不止一次地看到这鬼东西在白天蜷缩一角,佯装在睡,实际上在偷窥他,因为时不时地和它的眼睛对视起来。一旦发现,这头比鬼还精灵的死猫随即又低下头,装睡起来。现在它的主人,老婆周虹说了,她早看到。难道他的一举一动,包括梦里说的,都逃不过她的耳朵眼睛?外加一个告密的,那他什么秘密都藏不住了。
“在梦里。”这不冷不热的声音又从老婆薄薄的嘴唇里轻率地跳出来。
“什么,在梦里,你梦到了什么?”和生过多地遭到意外袭击,对梦也一样感到恐惧。
“巧得很,也不知道是哪方鬼神安排的呢。”
“什么鬼神,他们也不放过我?”和生惊愕,眼睛里满满的是。照他看来,当然是经验之谈,最可怕的决不是鬼神,而是人,明枪暗箭,那样不是他们作弄出来的,既然万能,还用得着鬼神参与其间么?
“我梦见书柜给你清理了,掏空了。你,在梦里当然少不了像现在这么个播弄着这些早该一把火烧了的东西!”老婆牙缝里挤出愤恨来。
什么,一把火烧了,做梦还这么刻毒。它们可是我的密友,曾经是的,哪能用火一烧了之,把它们全灭了?君子不忘其旧,啊,我不能说它们全怀着颗好心。但总有些个密友,良师益友呐。君子不忘其旧,哪能烧,嗯?”
周虹才不管它君子小人的,把梦里所见和由此而起的感慨一并倾倒出来,好像留着点儿再也吃不下饭似的。
“这污浊,书架上的,总算有人来收拾它了。我想这个人既然有了点决心,不期望百分之一的惊天动地——这种奢望老实说最疯狂的梦也不会赏赐给你的——总能做出一、二件叫人松口气的事情来,起色,人们说的,该有点儿吧。可是遗憾得很,我的腐乳(即腐儒,周虹一直认為腐乳可为书呆子的借用。对于这个早餐必备的佐食,她认为该有更为广泛的意义。它是那么平常,没点儿起色,又是那么腐)并不是能把决心变为行动的人。不是我把人看扁,事实是梦做到这里,给你看了清空的书柜,就没下文了,梦断了。唉,只能走到这一步,这是注定的。这就够说明一切抱有希望而做出来的美梦的荒唐了。它的荒唐之处还在于梦人人会做,但有的人只会做梦,不来别的,越是愚蠢的人梦越多,也更美妙,因为现实中丧失的痴心力争在梦中把它夺回来。这是他们的无能催生出来的一种激素在起作用。事实证明毫无用处。这好比胆小的人看恐怖片,肾上腺素大量分泌出来。这说明什么呢?我看除了说明即使蹩脚的恐怖片也会把兔子们的胆吓破之外,其他什么也说明不了,更不要说增强兔子们的胆量了。”
和生虽然如同腐乳一样腐,但正如所有真正的腐乳那样,有是可忍孰不可忍的耻辱感。对于和生那样极其退化,只留门面的腐乳来说,“士可杀不可辱,杀身成仁这类字样只在古纸堆里找到过,在精神和血液里是压根不存在的。他对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一信条的维护和坚持就是做到咬紧牙关听完老婆周虹劈头盖脸的一顿奚落。来勇气,回应她一、二句是不知从哪儿借得一个胆才做得成的。
“你不是也做梦吗,难道你承认自己也是个失败者或曾经是个失败者么?”
话是憋不住说出来了。但只是斜着眼睛瞧她,不敢正视,更不敢怒目以对了。
“我是瞎了眼,嫁了这么个……”
说也灵,像来了及时雨,和生斜眼里看到老婆眼圈顿时红了起来,泪水像跑马一样匆匆赶到她的眼眶里,下面不知还有什么孰不可忍的话轰到他头上来呢,叫他焦头烂额,无处躲藏。和生开始懊悔血性于一个男子是要不得的,可不,这回刺痛了她。他自己也搞不明白这样贸然的讽刺怎么会从自己口中说出来,听的人又是他时时提心吊胆,冷不丁骂出一句恶毒的话来的老婆周虹。
“瞎了眼,打掉门牙往肚里咽,自作自受……”她开始哽咽。
“笨蛋,白痴,目不识丁的,在人们眼里不会比这更强的,都上了光荣榜啦。个个下海捉鳖,而且个个都是拿得出手的大鳖。他们哪希罕小鱼虾米。有志竟成,这话对了一半,甚至一半都不到。有志还得用志,用心,用术,下手刚狠,实干太傻,要的是巧干,看似笨的原来都是巧干的能手呐;无赖,在蠢人眼里往往是,却个个都是英雄好汉。这可不是徒有虚名……”
人在激情迸发的时候,会出现二种情况,一种是成了名符其实的结巴,激动得话都说不好。一般来说,出这种洋相的都是没能耐的,没人看得起的老实人;周虹可不像他们,没比这时候更油嘴滑舌了。她妙语连珠,句句有份量,字字有见识。最叫腐乳气得净翻白眼的是他,自以为饱读诗书,白丁岂能登堂的却是个连笨蛋白痴,无赖都够不上的不知什么个东西。“你不要胡言乱语,欺人太甚……”这个反应是和生深深吸口气才做出来的。他记得犯过一次肚子疼,是吃坏还是有人说的肠梗阻不知道,反正是剧痛。医生在给他诊断下药之前关照的一句话就是深呼吸。他照他的话做了,效果真有,阵痛放缓了脚步,让他喘过一口气再挨痛。既然深呼吸能熬住肉体上的剧痛,那末它不定也能缓解因精神刺激引起的神经痉挛吧。但事与愿违,老婆的嗓门更响,他愈发萎顿。
“世上哪有我这样的老好人,贤惠的妻,却不得好报,换来个连……连腐乳都不如的臭豆腐,当然不是吃吃还香的那一种,除了腐臭之外别指望尝到别的什么。这是索命的绳索,没法挣脱的五花大绑呐。
“你,你……”和生气极语塞,再一想,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激愤逼迫畏惧和胆怯退过一旁,让位给接近动粗的非常之举。他猛的抬起头来,怒视他老婆。这使跋扈的周虹颇感惊异。头脑里还没有过这样的印象呢,哪一回有过?她那被称之为腐乳的男人总是猥琐见人,他的眼睛是低垂的,他的头颅是抬不起来的。他默默领受精神的鞭笞已经习以为常了,习以为常就视为正常,勃然动怒是违反常理而必须倍加教训的。但周虹在科普杂志上也看到过,千万年沉寂的火山,人们认为死了的,也有爆发的一天。讥刺和蔑视正好为岩浆的酝酿推波助澜。她深知她男人不会是座火山,虫蚁借以寄生的土丘罢了。即便是,也是座永远沉寂的死火山。她不知道火山学家凭什么来断定一座火山是座永不会喷发的死火山。叫人无法想象的是,她现在看到的她那腐乳般的男人的眼睛里有火焰,这火焰还在不断地升腾。死火山一样的精神照理没有光和热。但奇怪的是热气在向她逼近,叫她脸红发烫。
从来,一直是,积郁以自裁告终是一条挣脱不了的锁链。但这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这种可能不是没有——压不住的熔岩最后来个大爆发。这在豆腐渣似的男人当下目露凶光的双眼中已经可以看到爆发的冲动。这一冲动在周虹幻觉中演化成恐怖的一幕:他那瘦骨嶙峋的手指在伸开又收缩,收缩又伸开,关节发出轧轧的声响。他的身子腾跃起来,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音,像狮吼似的,二眼喷火,终于扑到她跟前,伸出双臂,两只手像铁钳一样扼住她的脖子。
“呀呀,你……要干什么!”她大喊,惊奇在这样强有力的扼杀下居然还发得出声音来。
恐慌归于镇静之后,发现男人还在原地,头是抬着的,眼睛里还在烧着炭火。但也只是到此为止。懦弱的本性在意志和强力面前总是屈服的,敢怒不敢言已经了不起,了不起在怒形于色,顶撞是十足的大胆,扑上来扼杀永远不会有这个时候。不过奇怪的是周虹仍旧心有余悸。虽然愚昧,蛮横,盲从,以耻为荣是她本性最核心的部分,但对火焰也能分辨出个强弱明暗来。她觉得眼前有团火,尽管远不至于烧死她。但有团火是没有疑问的。对于火,她有回避的本能。
“这是每个人都会有的,决不是虚弱,决不是!”她提醒自己站稳脚跟。但不顶用。一向居高临下的周虹也有慌乱的时候。
“嘿嘿,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她一边说一边在朝后退呢,连紧跟在脚边的势利鬼阿巧也在屡屡回顾。它闻到不一样的气息,好像一顿臭打就要轮到它头上来似的。
和生觉得他在升高,奇迹般的,只有在童话里才有的,不可思议的长大或升高,而他的对手,一贯鞭子在手的,却在讨饶似的蹲下去。和生看得真切,决不是气昏或酒醉造成的视觉上的错乱。她的略显苍白的脸色跟从未有过的退却并行不悖。和生在这当儿真想再添加几声呵斥,来宣言他的完胜。但容不得他想话,老婆已来个急转身,从来时因气势汹汹而大开的房门掩了出去,随即“嘭”的一声把门关上,好像怕和生盛怒之下赶上来似的。
和生没有下一步的行动,如果眼中闪动的火焰算作是个行动的话。他坐在原地,气势随着敌手的暂时退却而衰落下去。但紧随着响亮的关门声使他大惊失色的一声惨叫,不是人的,是野兽的,定睛一看,原来夹在门缝里的势利鬼的半条尾巴在发疯似的摆动着呢。
和生这一、二年来日子不好过,教书倒还是老面孔,照教学大纲教下去便是,于他做惯看惯,没点儿惹眼的地方。老面孔不打紧,新面孔却叫他日益诚惶诚恐。这新面孔,一张张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分配到方正中学的那些师范院校毕业的中文专业的学士们。在和生眼里,这些打扮入时的女教师和一样的涂油抹粉,穿戴耳环的男教师与中文,这个人们印象里跟“之乎者也”打交道的专业实在有点风马牛不相及。但没错,他们读的是中文专业,来方正,就是堂堂正正的语文老师了。
起初,和生见着他们只是心中发笑。随后,仿佛被人在背上猛击一掌似的有了警醒,再后来,就像见着一个壮汉,紧握双拳,眼睛盯着他,迎面朝他走来似的叫他恐惧。”彼可取而代也。”和生不觉心头冒出这句话来,倒不是自己的意思,而是在别人口中说出来的。他在办公桌前坐下去时觉得股战,先要用手朝后胡乱地去摸他的白木靠背椅,直觉得有人会突然间把他的办公椅往后一拉,叫他屁股坐地,却再没坐上这只白木靠背椅的机会了呢。
他害怕那些新来的男女。他们完全变了,往日里欢快地叫他声“郑老师”,如今都来了个爱理不理,倒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对不住他们的事情似的。他们,自己完全可以做他们父亲的那些男女,见了他时而哄笑,时而咬耳朵。这断没好事,大有可疑他们发现了老婆周虹在他身上揭穿的数不完的弱点和着实令人可笑的地方。和生回顾近来发生的种种变化,确认这些变化是实实在在的,只有自己看不到的,没有他们没发现的。他觉得飕飕冷风灌进他衣服的下摆和袖口里去,把衣物护着的暖气全夺走了。
“我要被淘汰了,而且很快!”一阵剧烈的危机感揪住和生的心。
“在他们,那些油头粉面的男女面前出丑。”他痛苦地想道。这样的羞辱,比老婆指着鼻子骂还要难堪好多倍,因为这是在公众场合,众目睽睽之下,在学生中更会掀起轩然大波,一句话,在这里,方正中学,再也呆不下去。
他想到受到的羞辱会翻倍还有个原因,那是老长一段时间以来,他都是以老大自居。记得有一次加工资也给拉到群众评议中去。每个教师在自我评价时先是假惺惺地谦逊一番,紧接着就对自己的成绩重重加码,把刚才的做作全都挡了回去,拍打得干干净净,那时在座的也有几个六六,六七届的老大学生,然而当时他们很臭,是接受再教育的对象,根本翻不起浪头来,再说人数也少,成不了气候,在争工资上只处守势,心中的胆怯使他们说话既轻又小心,讲成绩也不敢张大,深知自己不光彩的身份,臭知识分子,他们才是。而自己呢,不是正宗货,虽落得个教书的,倒与工农有几分相近,因此和生眼睛里没有他们。他们也不敢正视和生,更不用说使上挑衅的目光了。
和生记得很清楚当时自己在群众评议中洋洋自得的神气。他歪着头,点燃一支老婆周虹骂它臭气薰天的蹩脚香烟,吹灭火柴,潇洒地吐出一个,二个,三个浅蓝色的烟圈来,顿了顿,吐出一句:“怎么说呢,啊,老教师……”下面没话,似乎用不着再说什么。主持评议的张老师(已故)鞠躬似的点了点头,不讲多余的话,其他一个个,都现出羡慕的神色来。几个接受再教育的臭知识分子傻傻地盯着他看,像不认识他似的。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和生感叹。这重学历,讲年轻的世道会要他好看的。他想到伊藤左千夫的小说《老兽医》。兽医糟谷原本看好,自己也好,别人家也好,都认为他有个好前程,种畜场场长一职就像一枚成熟的果子,只等他伸手摘下来。正在这当儿,大好春光的当儿,搅局的来了,那是一批刚毕业的农学士,兽医学士,他们把糟谷的荣衔和饭碗一并夺了过去,就像当下这批油头粉面的男女即将干下的好事。和生明白不会被解职,这个底托得住。但其他后果就难以估计了。他历来善于把小事放大,面临的并非小事真把他害苦了。他会怎么样呢,给搞成什么样呢,被边缘没得说,一直在这个缘儿打转也就罢了,难堪局限在方正中学。他可以密密地以老了退居二线在学生中作暗示,傻一点的同学听了会觉得蛮有道理。他们会搞糊涂,似是而非总能把人搞糊涂。这个法宝,有经验的,并不十分聪明的和生也会用了;然而,假如——这个假如接近现实到以毫米计——边缘还不尽他们的兴,那就会把他撵出去,逐出方正中学并关上所有中学的门。他记得很清楚,老宅的邻居王叙在特殊时期因特殊原因给分配到一所中学当语文老师,一个似乎什么人都会干的职业,随着锣鼓声远,一切看似复归正常之后,王叙就遇上他的滑铁卢,一批新进取代了他一类人。他求之不得的被边缘终究没捞到。他得卷铺盖走人,刹那间,被挡在校门外了。不过生路还是给他的,另一扇门为他开启,一个小学迎他进去。在新的环境中,在新同事的眼里是个什么角色不必费思量。但思路打开一点的话,或许有二个来路,这一新角色有待商榷。一是在小学生中,不知怎么传开说是上面下来的。这上面下来有很多解释上的出路,譬如来指导工作,这是于王叙最称心如意的,或是下放,也可以接受,可惜的是指导工作或传授经验过一阵子要走的,下放也不会没个尽头,不可能一直赖在那里。再有,来指导工作的话,开课前校领导会向学生介绍这个人,并借机吹捧一番,这些都没有,没人陪来,咳嗽一声就开课了,这哪像是;另一个表明他这个角色并不简单的来路是王叙他妈那里放出来的。她用“下嫁”来深入浅出地说明王叙是以什么身份走进这个小学的大门的。
“新同事都会晒笑的。他们可都心知肚明呐。”和生把王叙的遭遇转到自己的命运上来。他要来蹈这个覆辙了。
那末,除了职场上的风云变幻外,被他称作家的那个地方又会发生什么事呢,无与伦比的蔑视,嗯?和生觉得蔑视于他已经探底,在浓油赤酱上再添酱醋?他想,如果地獄果真有十八层的话,他的结局无非从十七层跌落到十八层罢了。这在痛痒上恐怕没什么差别吧。
那是在学期将末,第十六周的周五下午。和生只要一息尚存就不会忘记那个于他过于特殊的下午。如果他的一生有几个亮点的话,这绝对是个启明星。教研组长胡绍庆叫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的郑老师留一留。
“有件事跟你商量一下,”他说。胡老师是个很客气的人,从没居高临下的架式。但和生这段时间来有点草木皆兵,神经绷得太紧。桌椅的撞击声和突如其来的咳嗽声都会引起他的警觉。他会突然转过身,确认这声响是哪里来的。这声音是否仅仅是桌椅撞击声或咳嗽声。今天胡老师点名要他留下,而且在办公室里,这意味着什么呢。
和生深知这位教研室主任为人仁厚,在这种场合同他说话显然意在不让自己在众人面前出丑,在最后一个同事即将离开的时候。
他感到浑身发热,嗓子眼冒烟,这火势就要蹿上来了,眼睛也给这烟火气刺激得酸痛。
“噢!”他像接到命令似的发狠应了声,停了手里的收拾,准备挨打似的瞧了瞧这位面带微笑,随即又转过身子去处理自己事情的教研组长。门轻轻地掩上了。现在办公室里就他俩,一阵沉默,时间凝固了。
和生觉得脸上发痒,好像有一群蚊子在围攻他。胡老师又转过脸,带着点惊讶。“哎,郑老师,过来。”他指了指在他办公桌左侧的一张靠背椅,眼睛没离开和生。“好的,”他应道,轻轻的走过去,只是腿发软,耳朵里像钻进个蜜蜂,嗡嗡作响。
和生转动椅子,面对即将向他发话的人坐下,只占了椅子的一半,挺直腰干,两手静静地放到仔细看才看得出的微微颤抖着的膝盖上。“是这样奥,”胡老师轻咳一声之后说道,“下个学期我想给你个新任务……”
和生觉得几滴汗珠在他鼻尖上汇聚拢来,一阵奇痒迫使他用手背去那上面抹了抹,尔后用空茫绝望的眼神回应向他发号施令的人。
“你累了吧,没什么不舒服吧。”胡绍庆两条眉毛相向靠近,疑惑不安地瞧着他,身子往后靠,打量这个有点神经兮兮的人。
“没——有——”和生艰难地回他道。
“你很辛苦,我知道。你比其他一些老师要多三分之一的工作量,能者多劳嘛。”胡老师拍了拍和生僵硬的肩膀,笑着说。“当然身体要注意。”转而又严肃地说道。
“我没什么,应该的。”和生这么说了,可自己也搞不清这应该的当作何解。
“这样奥,郑老师,咱们谈正事。我打算下学期去掉你一个初中班……”
“你打算把我送往哪里呀。”和生话已经带哭腔了。汗珠又在他鼻尖上聚集,这回没感觉。
“你说什么?”
“我是说,接下来你打算拿我怎么办呢?”和生哭腔不变。
“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你别急呀。”胡绍庆觉得这个对话者今天有点古怪,像着了魔似的,问得也怪,什么叫“打算拿我怎么办?”难道要法办你?他回想起最近一段时间来眼前这个人总有点做贼似的轻手轻脚,不过这念头很快丢开。他要把今天的事情说清楚,好叫人家早作准备。
“卸掉你一个班,现在你手头的。”
“这你说过了。”
“嗯嗯,对,另给你一个班的高二语文。你看怎样?是的,工作更吃重了。我还是这句话,能者多劳嘛。”绍庆笑嘻嘻地说。
和生对自己的器官从来没有信心,要说还当有所保留的话,那就是他的耳朵了。从外形到内部结构虽说平常。但他的耳朵尖有时连自己也感到吃惊。相隔很远的一座小楼的二楼发出的并不怎么用力弹出的钢琴声居然跟跑着和风细雨传进他的耳朵。
“听,又在弹了。我真不懂,一架钢琴能有这么多寄托。”
“鬼在弹吧,自然是鬼才听到。”老婆周虹一脸的讥讽。但当她外出倒垃圾时,那琴声就像鬼一样地摸到她身边来了。
是的,如果说多做工手上会磨出茧子来的话,那末和生的跟他穷酸样极不相配的耳朵尖是谨防别人说他坏话练出来的。然而,现在,他却大大怀疑他的耳朵了。他能把握眼前这个机敏干练的教研组长胡绍庆没有糊涂醉,也没有任何理由叫他神经走偏道,说起胡话来。很清楚,毛病出在自己身上。幻听是情有可原的,因为他太紧张了。不说别的,热汗已冒过三次,汗衫都湿透了。
“你,胡老师,究竟在跟我说什么。我,我没听清楚。”
绍庆皱起眉头。对方类乎痴呆的反应叫他认真思索接下来该当说什么话,原来打算要说的呢还是跟“准备拿他怎么办”相近的话,不过这个念头再一次很快丢开。他知道和生胆儿小,胆小起来是没个底的。但跟痴呆完全是二回事。
“郑老师,我知道你遇事紧张,胆小,兔子似的……当然你不是兔子,一个不恰当的比方,请原谅。这只怪我们平时少了交谈,责任当然在我。其实大家不陌生,怎么会陌生呢,是吧。抚慰的话并没有使对方的昏乱减轻。他盯着他,怪怪的。
“你,郑老师,不是我抬举你,我何必要抬举你呢,是吧。你是位德高望重,业务精湛的老师“这是公认的。”
和生马上想到剿抚并用,大棒橄榄枝交互使用是当道者惯用的手法。他倒反而淡定起来,热病不再发作。
“所以呀,我想让你承担一个班的高二语文,一个高二班的语文。”
和生这回听得清楚,一个班的高二语文和一个高二班的语文在意义上是没有任何差别的。高二,既然重复二次,那也不会听错的了。
“你看怎样?”绍庆二手按着肚子,毫不放松警惕地瞅着他,像是提防任何不测反应似的。和生心头一阵狂跳。“我怕。”他说。
“怕什么呢?”绍庆又皱起眉头。
“我怕辜负领导和同志们的厚望。”和生抹了抹湿湿的鼻子,觉得湿湿的进了眼眶。
“哪会。”绍庆终于放心。”具体安排我们来谈一下。”他说。
和生晋级的好运还在发酵。一天,教研室主任不避新进们的嫌,面授机宜似的交代郑老师说:“打算让你开一堂示范课。你准备一下,学生就是你教的高二班,时间定下星期二下午。你传话下去,让他们权且外加一堂。”
“这个,胡老师,我只是个任课老师,这发号施令还是……”
“好吧,我跟他们班主任张老师说一下,让她叫他们留一留。”
关于示范课或公开课,和生有印象。在师范读书时,有过一堂示范课。记得那天他所在的班也接到一个特别任务,就是刚才胡绍庆老师说的留一留,外加一堂与他们无关的课。他们这个班的学生权当一回群众演员,为主演的布置环境。
那天来的人真多,除了正襟危坐,等待高手莅临的和生整个班级外,还有校领导和众多老师,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其中赫然在目的有他们的语文老师秦老师。这叫全班吃惊不小,因为在他们眼里,他够个范儿了,难道还得有人给他示范不可。这人一定是个奇伟的人,学识不问,即便相貌也是奇出怪样的。
不多一会,里外都坐满了人,甚至有没有座位在教室门边站着的。这个排场,和生进校还第一回看到。
铃声一响,满堂毕静,一声咳嗽,门边转进一个干瘪小老头,注目之下,昂然而入,旁若无人。小老头慢条斯理地翻了翻讲坛上他那带着的一团烂纸似的课本,和生注意到除了这课本别无他具。这课本也是装装样子的。凭和生的经验,这气候看得出他的课无论上多少遍也会像留声机里放出来的一字不差,只是下面学生换人,临场发挥是有的,和生有过灵感启迪的临场发挥。他自己也不相信由他凡口说出来的连珠妙语,可惜的是听者都是凡品,并没有在他们脸上读出丝毫的惊奇来。
小老头没有作自我介绍。这个荣誉赏给了同样教语文的教导主任巫德平。他一脸喜悦地介绍了这位前辈,学界泰斗(至少当时他是这么说的)。小老头尽情享受这个荣誉,在段落处略微欠身以示不敢当,不过这色彩很淡,并不妨碍他的全盘接受。他黯淡无光的眼神显示他并不过于着重教导主任周全而用词拈量的颂辞。他眼光始终落在教室的后墙上,好像除了它再挑不出其他地方了。
巫德平说完,一个鞠躬之后退到他的座位边,缓缓地坐下,眼光扫视四周,看看有没有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的人。
小老头不慌不忙,缄默了分把钟,以营造气氛,进一步唤醒注意力已全在他身上的所有人。一团烂纸似的课本静静地躺在讲台上。
小老头(和生回忆起姓晏)开始讲课,一派京剧老生的声腔,在座各位教师更有敬意,脸上现出严肃的神情。晏老先生讲的是《左传》僖公三十三年的一个记载。看得出,他很欣赏这段文字,忘了在课堂,面对的是学生和一大帮赶来取经的他的同行,包括学养匪浅,德高望重的教导主任巫德平,竟独自欣赏念白起来:“三十三年春,秦师过周北门,左右免冑而下,超乘者三百乘。王孙满尚幼,观之,言于王曰:“秦师轻而无礼,必败。轻则寡谋,无礼则脱。入险而脱,又不能谋,能无败乎?”“先生得意,念得起劲,如入无人之境,忽儿撮唇,忽儿张嘴,露出烟熏焦黄的二颗门牙,门牙二侧,却一个拱卫的兵丁都没有。和生这才知道他颧骨为什么这么突出,由于颧骨突出,面容就显得憔悴消瘦。但当下却又不同,既然念得得意,就给人呲牙咧嘴的感觉。由于面部动作幅度太大,凡有线条肌肉都给调动起来,一口十足的苏北乡音,叫在座的领教了这段文字苏北话该是怎么念的。
教师节的影响是深远的。今天这堂示范课上,巧就巧在和生正好也念上这一段。虽然他祖藉是浙江余姚。但苏北腔就此拉开,弄得从教导主任到教研室,除了新进之外的所有同仁到今天才明白半个老夫子的郑和生原来是个正宗的苏北人呢。
“如皋的。”一样是苏北人的杨老师得意地说。“不,你听不准,是盐城的。”一样是苏北人的张老师辩驳说。但不管怎么说,苏北老师郑和生由此一锤定音。
和生深感今天的公开课来之不易,完全可能生平仅此一回。因此,他要叫它完美,无懈可击,怎么办呢,他忘了师范的晏老先生是怎样添油加醋的。好在语文老师嘴巴会说,他又说得上博览古今;再有,这文史二字难脱干系,就说《左传》吧,又是史藉,又是文学巨著。他今天借它的光,不就是为着它的文学成就吗。那末,史的方面呢,那还用说,学中国史的不会不读《左传》的。这样看来,今天不在史上点它那么一点,就把这部巨著的一半价值砍削掉了。这可不行。他要為它伸张。不过有关它的背景,史实的背景吧,先得藏一藏,语文这一块还没完结,必须添加点什么,逐句释為白话文已经做了。他觉得已经讲得很精彩,多费口舌反为不美。他想起自己腋窝底下有块不大不小的赘肉,在公共浴室做不到藏而不露,浅薄欠斯文的眼光里已经有了惊讶和讥笑。他想过手术去掉它,后来听了一位不涉医道的同事的建议,用坚牢的细线勒紧它与本体的交接部位,断它的血液供应。不多久,它变得既薄又硬,便死掉了。”翻译上不能再多说一个字,不然便是赘肉般的赘文!”他警戒自己。好在和生文言文法功底不错,于是他决意在这方面做文章,说了一通句法和若干实字,虚字简直没有,没法发挥,也就罢了;实字上,单个“胄”字就说了不少。本来就此收场也可以了。但和生忽然想起《左传》史学价值的另一半。“这个还没动呢。”他想。这块块史料要连缀起来,就不能放过“袭郑”的历史背景了。他把袭郑的由头说了。蹇叔的远见却不以为然。
“其实本来是可以成功的。”他说。”但墓木已拱的老朽自有他的谬见,说什么劳师以袭远,非所闻也,又,且行千里,其谁不知,其实晋人未必御师于殽。这跟邓艾偷度阴平差不多,要不是碰到弦高……”
和生正说得起劲,眼角里只觉得有张面孔特别关注他。和生有自知之明,对于学生为主体,新进逐渐渗入内部的情况下,他的公开课讲得再精彩,也未必有当有的欣赏;再有,从这张面孔上隐约体味到的神情来看,更多的是某种警告而不是欣赏。他侧过脸看去,原来是教研室主任胡绍庆,看到和生瞧他,眉毛更是拧紧,眼睛已带怒意,只差没向他嘘嘴了。
“怎么,我说错什么了?!”和生惊恐,赶紧回过头来着他的受众。学生们脸上没有表情,对着他的像是块块木板。他们的思想不在他的蹇叔的谬见,劳师以袭远又是弦高什么的。从他们略带困倦的面容来看,当下想着的还是早早回家的好。他们明白自己的角色,讲课嘛,不管是示范的还是一般的,下面总要有听众,有学生。现在群众演员演得差不多了,这主角该体恤体恤他们,让他们卸装回去才对。和生惊异作为学生怎么一点求知欲都没有。现今赚钱这个念头把求知欲毫不留情地一脚踢了出去呢。“唉,”和生心中深深的一声叹息,不禁眼睛又落在后排坐着的那些他称之為油头粉面,男女不辨的新进身上。他们的表现令人不齿,首先是坐相,有抖腿的,有摇晃上身,有搔头摸耳的。“这也罢了。”和生忍了下来,心里摇头。更叫他深感有辱于自己的是那个排场:三个女的坐在当中,两端是男的。这二个男的像是献媚似的侧身向着她们说些什么。女的呢,有的微笑,有的现出鄙夷不屑的神情。和生真想用粉笔头掷在献媚取宠更殷勤的那个男的头上。但他的手不是去摸粉笔头而是不由自主地颤抖。这些都是刹那间感触到的事,和生一概抛远。叫他慌乱的还是胡绍庆近乎爆发的表态。
“我说错了什么?”他的思路立刻回到这个问题上。他记起主任要他仔细备课的话,他照他做了,而且自信做得很好,做到一丝不苟了。
他马上想到即席发挥的部分,对了,这是外加的,不在准备的内容里。为什么会画蛇添足地临場发挥起来?是示范课叫他得意得忘乎所以吗?不是的,是必要的补充吗,背景介绍?应该是允许的。但应在开课前安排上来得顺当,不过放在后面也未尝不可呀。那末毛病出在什么地方呢,惹得主任大为不高兴,甚至拿出要把他赶下台的樣子。
“唉,我把《左传》史的一面看得太重了,脱轨于历史背景的介绍,作起史评来了,自己果真有凌驾于蹇叔的见识吗?”
得马上收场,免得使示范课变成出丑课!”和生想道。”但不能虎头蛇尾,临到结束把整堂课砸了。”
“弦高是个爱国的商人,”和生红着脸说道,“他挽救了郑国,所以鄙薄商人是可笑可悲的。他们倡导公平交易。这公平二字哪里来,啊,还不是从商人的交易中来……”
“咳,”离他不远处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声。这不是绍庆喉头发出来的声音么?和生心中起了一团乱麻,他忘了这堂示范课是怎么结束的。
和生的示范课就像一阵风吹过,什么也没留下。他纵然用心细腻,治学认真,又能从中获得几分理应得到的尊重呢。世事的进展并不以他的示范课而改变走向,它永远为来者开辟道路,为行将离去的人,预备下坟墓的。但它也当讲求个程序吧,譬如大树拱土而起,总要先坏居者之所,然后危及其身的。和生的提携者,赏识者,教研室主任胡绍庆第二年春天就因心梗猝死。这是他妻子哭哭啼啼来校长那里述说此事时大伙才知道的。这事来得突然,叫和生难以相信生与死竟然如同邻居一般亲近。正如国不可一日无君,老胡的教研室主任立即有人接替。坐在他位置上的是和生眼不见為净的穿耳环的粉面小生石磊。和生心想耳聪目明才算聪明,所以姓聂的再添个耳朵以成聪之又聪是可以理解的,然而既姓了石,又要那么多石头干什么呢。
绍庆是去了。但魔鬼的脚步一点不怠慢,所谓祸不单行还真是叫得灵,接下来又去了二位与和生不乏杯酒之欢的东胜和齐谦益,东胜的死因语焉不详,有的说是摔了一跤就此不起,送到医院已不省人事;有的说是酒足饭饱之后即去冲澡,旋即倒毙,救护车来人已经死了;又有的说是与老婆相骂,突然语塞倒地即死。这些说法虽有出入,但都有倒地的情节,而且一倒再也爬不起来。和生听了心惊,特别是与老婆相骂一节,似在教训他以后怎么做人,在老婆面前必须做到任其辱骂再不还口。
关于齐谦益,情况要好得多,只是瘫了半边,命是保下来了,说法划一,是脑梗引起的。环境的变化使和生失了左臂右膀,再使不出劲来,又好比坐惯的椅子脱了扶手,再也坐不稳当,或是靠背塌了,稍一后仰,就会摔到地上去似的。但这些只能算是感觉上的差异,真实要峻切得多。凝聚着品质和学问的教研室主任胡绍庆的坐椅,旧人气息尚未逝去,忽然间就由一个好似从阿拉伯神话中的飞毯上掉下的人占据了。这种占据之所以可怕,因为它决不是个偶然事件,一个误会,而恰恰只有误会才说得过去的。它却不是。对于这种在和生看来极为反常的事件是经过精心包装和动人的说辞圆满完成的。
现在坐在和生只能仰望才能看到的这个高贵的坐位上的竞是石磊。
“年轻人朝气蓬勃。在他的带领下,你们教研室一定会有新气象,一定会取得更大的成绩。”校长和新任的教导主任的讲话都紧扣这一主题:语文教研室必须输入新鲜血液。
可惜的是,对于这个新鲜血液,和生大摇其头,认为这血液要说新鲜,只能是从生理上对他们这些筋骨日衰的人来说的;要说文字,这血液极为不纯,里面什么杂质都有,独独没有文字,所以继承是没有的了,要这样的人来继承,还不如断子绝孙的好,变味的香火又有什么意义呢。和生把自己看作最后火种的看守人。这火种在他手里熄灭,倒是件幸事,总比被叛逆者扑灭為好。再想想,无所谓叛逆,因為对于从未有过的忠贞,安不上叛逆的帽子。
说来也怪,人一旦地位改变,即便是很小的改变,他的处世待人,即刻会来个大转弯。
引起和生这么一番感慨的自然是有感于新上任的石磊这个人的作为了。他变了,变得不认识。他不再与女同事戏谑,讨好她们。这些有辱斯文的言语和腔调曾叫和生歇了好几顿饭食。他把持着做作出来的,令人一眼窥破的沉稳庄重,居然不苟言笑起来。他一扫胡绍庆先生的大度,谦卑和温和,一换办公室原有的一派祥和宽松的气氛,叫人紧张不自在,不时去想会不会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因为他总是没个好脸色给人看。
一天,和生上班,见办公室里的人议论纷纷,问了,才知道石磊辞职不干了。
“会不会犯了什么事,受了处罚?”他问教研室里唯一能说说话的徐伯言。
“不,据我知道是主动辞职的。”
“那末,一定有个好得不得了的地方在候着他。”
和生断言。这不能怪他轻率武断,因為教研室主任这个位置和生须仰视才能看到它。
“那倒不一定,教书这行当,哪怕有行政职务在身,也不是人人都愿意干的,特别这个年头,这饭碗放下的不少。它太死,跟财财绝缘,跟财运绝缘还能收伏人心吗?”伯言略微思索就说出这番道理來。
“总要留条后路吧,万一……”
“这后路不稀罕,也就不必留着了。他既然辞职,说明决心已下,即使碰壁,也不会回头的。”“碰壁,撞墙,那不是要鼻青脸肿吗。”和生要他担心。
人总是要点冒险精神的,和生,我们老了,这冒险精神振作不起来,没法与人争锋,年轻人则不然,不要说鼻青脸肿,哪怕头破血流,他们也会一路撞下去的。何况下海发财的不少,看到别人发财,不会不心头痒痒的。
“难道有把握,准能发?”
“这要看各人的手段了。”伯言吁口气说道,“不过那些做股票的,只有大赚小赚的区别。心凶一点,冒险精神足一点,就能博大。再说了,时间一长,勇气经验一起发作,不会毫无长进地停留在小赚上。我记得哪部电影里说的,看熟了,兔子也会学会抽烟的。
“那你,伯言,不想试试,你虽然有年纪,但比我小。”和生觉得伯言有点可惜。
“我神经衰弱,失眠把我搞得转不出念头来,只能按部就班做做惯的事,我虽然此你和生兄小几岁。但已是一付老腔,下不得场,不比你和生兄,还有些精气,一鞭下来,还能跳得起来。我已木觉,任他一味鞭笞,也感觉不到什么了。”和生听了脸红不吱声。
石磊辞了,学校不敢怠慢,出手也快,就在他辞职不干的当天就物色好了另一位新进来充任教研室主任。这位新上任的是比石磊晚来一学期的师范学院毕业生彭燕。
她一反前任伪装的沉默寡言,圣心独断,行事故作泼辣,其实胆小如鼠。下课铃响后,学生散出课堂奔跑过她身边或是因放松精神突发高声都会叫她趋避不及似的靠到一边,贴胸抱紧讲义夾,收缩起身子,扶正架得着实的眼镜,嘴里发出尖叫声。一个同学听到,以為伤了她什么,踩了她的脚趾或是撞击了她的肩膀。“彭老师,对不起!”他哆嗦着道歉,像是着了凉,一边本能地想去扶她一把。她赶紧躲开,惊恐地瞧着他。
“真要命,呼啸而过,真是一群野孩子,啊,哪像高中生,是谁教育出来的!”
那学生着慌,一迭声的对不起,逃走似的跟着大伙奔下楼梯。
不难看到,彭老师在人以群分上做得跟前任一样好。她把和生的示范课看作是旧势力的挑衅。那个郑和生就是这一势力的代表人物。虽然他幕后有人,他是被推到前台来的,但他很卖力气,在那堂蓄意挑衅的示范课上,营造一个咄咄逼人的气场,逞能的气势叫人恶心。她跟石磊一样注意到和生投来的嫌恶轻蔑的眼光。石磊侧着身子,她是正向对着他的,所以看得更清楚,心头的嫌恶也就更甚。
“这个老朽,羡慕妒忌恨叫他疯狂!”
彭燕向来高傲,她觉得和生的眼光侮辱性特别强。这是不能容忍的。
彭燕业务上的一个特点是高度赞颂白话文。“人民的语言,人民的文字!”她赞叹道。在她主持的教研室会议上,他大肆鼓噪白话文的优越性。在人们眼里,她是又一新文化运动的急先锋和倡导者。
“我真弄不明白,”她身子往后一仰,抬一抬眼镜,以便看清在场的每个人,竖眉努嘴地说道:“在五四运动发祥地的中国,当今语文教学中还保留那么多的文言文课文。我们熬了那么多年,盼来的竟是不起变化,一点也不?这是对人民教育事业的不忠诚,是大不应该的。我们手里的一支笔,从来是以人民的名义写下人民爱读爱看的东西,毫不留情地删掉他们不喜欢的东西,所以他们越来越喜欢看他们喜欢的东西。碍眼的东西为什么还要不断送上来误人子弟呢。这到底是为什么,这些旧思想的载体,深恶痛绝的!”
她把她白嫩的,永远攥不紧的小拳头在办公桌上锤了一下。办公桌冷眼相看,没见丝毫反应。”这手还是去揉面粉吧。”和生心想。
“这究竟是倒退还是进步,其他不说,这“之乎哉也”害了多少代人,齿牙不放伶俐点还真拗不过来;就其实用性而言更是荒唐,一点也没,是零,是负数。没人会想到去写一篇文言文,除非她存心卖弄。这样的人,遗憾得很,总能找得出几个来,可惜不受欢迎,人民不需要他们,让他们孤芳自赏去吧……”
说这话的时候,和生真实地感觉到彭燕朝他瞟了一眼。虽然时间极短,但和生捕捉到了。
“都是示范课惹的祸,这下有的苦头吃了。”
更叫他慌乱的是他被放到人民的对立面,而且更在于像彭燕那样的人以人民的名义发声是无可指摘的,那是因为和生绝无可能面对她站起来说:“不,”那末道理全在她一边了。
但这时有个好熟的声音钻进和生的耳朵。在彭燕话没说完的时候插进嘴来也够大胆的了,好在这声音没有接二连三的同样声音跟上。这就叫这声音单薄,单薄到可笑的程度。
“彭老师,这是教材编写的问题。我们得按大纲放下去……”
和生回头看,那是仅存的老派教师许伯言。
“请不要打断我的话,能做到吗?”一阵红晕在她苍白的脸上升起,给人以血色好的假象。
“我无意……”
“我再说一遍,请别打断我的讲话。我非常重视讲话的完整性,篡改往往是从不完整开始的。我常在问自己,对于自以为是,我们该怎样治好他们的病呢。我向来反对用蛮横粗暴的方法来解决根深蒂固的思想问题。但遗憾得很,有时不得不下猛药。批评听来刺耳,但忠言向来逆耳,我并不打算因考虑到逆耳的痛苦而撤消理直气壮的批评。大家都知道,如果不坚持真理,歪理就会得寸进尺,到时就像黄河泛滥一样难收拾了……我刚才讲到哪儿了,真是!”她用力挥了挥手,好像有个狡猾的魔术师在她面前舞动一块手帕,想把她变成一只兔子似的。
“人民不需要他们,让他们孤芳自赏去吧……”和生又不禁回头去看,那是因专业功底差,讲课净出错,不被老派们看好,却一样资格不浅的向阳老师。一阵可以叫苍蝇的嗡嗡声放大十几倍的可怕的静默。“我知道。”彭燕淡淡地说道,不必要地甩了甩头,并不把向阳看上一眼。
“发扬民主精神是教师的基本素养吧,许老师。”“那当然,我是说……”但伯言还是说不出来。他不明白这话在当前场合该由谁说。他失去了方向感,当他因脑晕还未能确定窗在办公室哪一边,门又在哪一边的时候,彭燕的警钟又敲响了。
“谈谈观点天不会塌下来,真理是越辩越明的,至于教材,大纲这些个,许老师,我是知道的。”
会议不欢而散,事后一而再,再而三地证明没有一个教研室会议能解决任何问题。教书读书又变得可有可无起来。教研室就像一艘罗盘失灵的航船,在大海波涛中除了颠簸起伏之外挣扎不出什么名堂来,不要说难以到达目的港,连哪个才是目的港都在船长和水手的慌乱中丢失了。
和生对社会上物欲的泛滥越来越感到惊恐。他想,凡事古今都有通例,却又有很多的不同。人心不古,说的不是这回事么。他早就被取消了教高中班语文的资格。但还是念着这个班。一天,正好在走廊上经过,教室里传出彭燕尖细刺耳的声音。“读文如冷涩冰泉,嘿嘿。”和生心中嘀咕。
“……举贤以,以自佐,然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治国累世而不见者,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看看,当道做坏,忠贞的都成了叛逆,而贤明的都变成了坏坯子了。这可真要不得,要不得啊。”
“当世如此糟践他的史载,司马公若是地下有知,当哭!”这话和生分辨不出心里在说还是口无遮拦。但彭燕听到人语和脚步声。“谁在那里。”
她叫道。“这是上课时间,不许喧哗。”她推上眼镜,走到教室门口朝外张望。讲台上摊开着的,两边厚薄不均的教本,不由清风这只无形的手急于翻看页次似的,一阵抖索之后,终于合上。
一天,向陽老师递给彭燕一张请假条,说是因为电话打来没人接,徐伯言家里人就赶来学校,把这条子留在传达室那里了。传达室老张见他进校,就叫住他,把这条子给了他。“怎么啦?”彭燕接过假条,冷冷地说。”说是肺炎,我看不是三五天就会好的,像他这样年纪的人,这病可以闹大。”向陽满怀心事地说,一边瞅着彭燕。但她不吐一字,面无表情,随手把假条塞进上衣口袋,转身就走。
经过密集痛苦的思考,和生决定辞了教书这份工作。想停当了,就写辞呈。但又想起敢于这么做的都是胸有成竹的人,他这样的人物,去做有胆略的人才敢去做的事,恐怕会被人耻笑吧。于是又看着笔尖,犹豫起来。他很不满意自己的优柔寡断,既然破釜沉舟,哪容回头看。他想想自己确定没了退路,是给家里的老婆和学校里的油头粉面们逼上梁山的。再想想,这个形势,眼见得是為他好,让他顺大潮而下,活得有声色一点吧。
和生瞻前顾后,走不出第三条路来,被人看不起的滋味,仰人鼻息的生活,他再也承受不下去了。
和生舒缓二条聚拢的眉毛,端正坐姿,准备写下他的辞呈来。”怎么写呢,一个技巧问题,托辞总要有的,直截了当说去做生意,虽合大潮,但斯文还是留下一点的好。
第二天吃过午饭,等到下午一点上课的时候,和生摸了摸提包里的辞职信,站起身来,离了办公室,登上楼梯,朝在四楼的校长办公室走去。他脚步放轻,像怕惊动人似的,又不时朝四下里张望,怕人家窥见他奇怪的举动。他明白不合身份的做法会引来至少持续一周的笑谈。但他已经走了,还顾忌什么呢。
校长办公室的门挡在他前面。这一门之隔,就是二道人生路。他觉得提包变得沉重起来,那封辞职信不安份,在蓄积热量,不定会烧起来。他咽了口唾沫,让自己镇定下来。”不是想停当了才来的么,怎么这样犹疑。”他责怪自己。
他又看了看这扇乌黑的门,想起往事。这个校长办公室,打自他来到这所学校,二十七年的光景,前后仅来过二次。一次是进校报到的当天,记得共有六人,有男有女,来路各别,一起来这办公室拜谒校长,当时的校长是石镇海石校长。他笑容满面地迎接他们,邀他们一一落座。由于除校长坐椅外只有四把椅子,和生和另一名男老师是站着的。
校长简要介绍了这所学校的建立和发展之后少不了说了些勉励的话。这些勉励的话,不知怎地,和生一句也想不起来。
第二次来是不大有面子的,那是为着一个调皮捣蛋的学生出了格的跋扈,他一气之下,把他拖到校长那里去评理的。
“怎么回事!”石镇海很愤怒。和生气急败坏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瞪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恶狠狠地瞧着那个学生。学生撅着嘴,不作申辨。“这里是学校,不是你胡闹的地方!”校长义正辞严地对那学生说了这么句话之后就对和生说:“先让他回去好好想想。”学生听了,稍作犹豫,便迈开大步走了出去,关上了门。听听脚步声远。石校长背过身子,对着墙壁发话道:“这样的事,自己解决不了,要找我,有失教师威信的,做惯了,很不好,仅此一回,下不为例,郑老师。”和生还吃吃申辩。石校长转过身来,对着他。和生第一回着清校长蜡黄的脸和带有凶光的眼神,心中惊吓。”你是老教师了,用不着我来教你怎么对付这种捣蛋的学生吧。对于学生,教师的权力不小了。”
和生想到这里,叹了口气,不过他今天不会再碰到石校长,他已经退休,现在的校长是文德。和生终于出现在文校长面前。
文校长矮胖,红朴扑的脸蛋给人血气充盈的感觉。其实,他已是五十开外的人了。和生的出现使他感到些许诧异。
“他脸色不太好。”文校长心里想道。和生显得尴尬。文校长依然坐着,静候他说些什么出来。“文校长,我是来……”说着,和生伸手到提包里去拿出他自把它放进去后不知摸过多少回的辞职信。文校长站起,离了座位。
“这个,给领导的。”和生嗫嚅着,不听使唤的手直发抖。文校长接过一样发抖着的那信,看了一眼和生发窘的面孔,缓缓打开,像里面隐藏着个什么秘密似的。
“噢,是这样,很好很好,有什么打算吗?我,随便问问。”
“想看看外面的光景。”
“很好,那末,外面是怎样的光景呢。”文校长态度和蔼,面带微笑。和生抓了抓头皮,像被邀请唱支歌,推说唱不好的害羞的女孩那样忸怩地回道:“说不好,总之,锣鼓喧天,热闹非凡吧。”
“好极了,那末郑老师,怎样才算不辜负这片大好春光呢,哈哈,随便问问,随便问问罢了。”文校长说着,把和生的辞职信不动声色地扔在办公桌上。
不知怎地,和生觉得文校长的微笑和说话总带着点儿讥讽的意味,尽管话说得半开玩笑似的。
“顺大潮吧。如果他告诉我理当从商的话,我是义不容辞的。自主创业,眼下是这么提的吧。”“郑老师的意思是做生意?”
“试试吧,如果大势所趋。”和生脸又泛红,眼睛看着地下说道。
文校长的喉咙里起了咯咯声,嘴角上神秘的微笑不变。
“那末,预祝成功,生意兴隆,啊,哈哈。”文校长这回不是微笑,而是笑容满面了。他伸出手来,但不离腰部多远。和生赶快上去接住。
和生一从校长办公室里出来,就觉得腿软,胃虚汗,嘴里发苦。各种杂乱的声音一时都灌进耳朵里来,哪来的风声雨声,听来像猫头鹰的凄厉的叫声,嗤之以鼻的讥笑声,呵斥声,针对要饭的或是讨人厌的,最后是老婆周虹的冷笑声。“可怕!”他惊叫,用足气力噔噔地冲下楼梯,惊异自己竟没摔死。他疯颠颠地朝校门走去,连平时唯一主动和他打招呼的门卫老张也不加理会。
在冷笑退去,只剩下街道上嘈杂喧闹的人声的时候,他懊悔起来。”就这么轻易的辞职,如同儿戏般的!新饭碗有没有还大成问题呢,差事却丢了,别了相沿几十年的教书生涯?怎么办?马上回去跟校长说,刚才是鬼使神差才到您这儿来的,鬼使神差当然由不得自己。现在醒了,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全忘了,当然是蠢话蠢事没得说,去承认,呃,或是说,同事邀我去了饭馆,喝多了点,于是不辨南北东西,竟闯到您这儿来,说了通胡话。因为您是我们的头儿,我们的主子……他会怎样,会怒目而视,要我坦白跟哪个同事去的,于是诬赖被揭穿,不定一个巴掌过来,哎呀!”和生感到左边脸颊热得发烫,真是给扇了个耳光呐,“噢,这不是和生老弟吗,真是巧,好久没见面了……你,怎么,不舒服吗?”
和生惊魂未定,要紧辨别找到他头上的是谁。校长?可这里是大街,和生看清,不是刚才的办公室。
“难道他赶到这儿来扇我耳光,不是他又会是谁呢!”
“你,哎呀,病了还是怎么地。”显然不是校长的声口。和生仔细瞧,那个迎上来的,一脸惊慌关切的人,原来是比他高二届的校友杨密。“我刚从学校出来,杨密。”和生木然地回道。“你还在方正中学?”对方少了惊慌。但关切还是掛在脸上。
“半小时前,唉,记不得了,至少那时还是,现在不在了。”
“这话怎讲?”杨密松开的眉头又攒拢来。”这是实话,一点不假,楊密兄。”和生态度诚恳。但有点儿掉了魂似的。杨密一面一手扶上他不住抖动的肘弯子,一面注视着他死鱼一般的眼睛。“谁欺侮你,嗯?”杨密用力把住和生的肘弯子问道。”没,没人,是我不好,太莽撞了,不考虑周全。”
“说给我听听,啊,我们一起想办法,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兹事体大,砸了饭碗。”
“还不是有人欺侮你?不过,欺侮到砸人饭碗,一个教师的,我活到现在,还没听说过。犯事除名是有的……怎么,遭陷害还是什么,和生老弟,我了解你,你决不会做出作奸犯科的事来,当然不会,哪能?”杨密坚决摇了摇头,笑出声来。
自作孽,不可活。这样的事,我今天做出来了。”和生说这话,像是站在悬崖边说的。
杨密不言语,他猜不透他那位老实的校友会做出什么自绝的行为来,没有外来下死劲的压迫的话,他会安之若素地平淡地活下去的。和生呼吸加快加重,像有人在威吓他似的,叫他恐惧万分。
“任何事都是可以挽回的,除了死去,再说,你哪会胡来。”杨密把急促的口气放缓,做出坦然的样子,若无其事似的,等他喘气停当自己把话说下去。
“我自找死路,去找校长,交了辞呈,不干了。”
杨密听了,着实吃了一惊。他知道必有由来。但眼下最要紧的是安慰他。
“辞了就辞了呗。老实说,教书这行当,犯不着把它当真。”
“所以我把它辞了!我晚上翻来复去想了好久,想好了才去敲校长办公室的门的。杨密兄,好多人都辞了下海了,方正中学就有三、五个,而且肯定还有不断跟上来的,亲戚朋友中也多有听说。我家里那个催得紧,像追老虎上山一样,唯恐钱袋子都给人抢光。她药房里的阿坤,叫刘诗坤的,已经不年轻了,二话没说就下了海,脱了工作服,把个药房远远地甩在屁股后面,一忽儿跑得再不见个人影,没几个月,就赚了一把,说是抵得上她二,三年的工资呐。”和生把话说仔细,像是竭力说服他的老校友跟他一起去干一番大事业似的。
“你是说弃文从商,听下来是做股票的了。”“对呀,龟兔赛跑,这课文得删。这不是叫人都去学乌龟爬么。只怪兔子不懒。不用说这是寓言里的混账话,真实生活里,兔子一蹬腿,就箭一样的飞出去了……”
杨密听了,发起愁来。
“你是说,打算做股票,像他们那些个,发横财?
“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人的情绪是会变的。但和生的转变来得快当,缘由是发财展望这支兴奋剂有着扭转乾坤的威力。
“病猫也会威武!”杨密心中暗暗叫苦,然而他还想搀他一把,不仅扶上他的肘弯子,几分钟之前还在发抖呢。
“和生老弟,不是我扫你的兴,更不是鄙薄你,天生我材必有用这话原本就指人各有所长,其用不一。诸葛武侯也有优劣各得其所的期待和训诫。别误会,这优劣是才能上,不,各有所长嘛,与人品无关,这你知道。那些发横财的跟你不太一样。”
“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和生不再像以前那样以师兄之言为是,谦逊地倾听接受了。他这回挺坚持,说这话时把头转了一圈,二眼瞪着杨密,像遭了羞辱似的。杨密语塞,一时想不出怎么个劝法。
杨兄,我曾细读周立波先生的《暴风骤雨》,爱到难以释手的地步。既然暴风骤雨这么受欢迎,那末骤然油富的高兴劲就甭提了。”
“成王败寇,暴风骤雨对落败者来说可是枚苦果,不得不咽下去的苦果呐。但你现在还有救,我倒不是要你见梨而择其小者,至少拣那合你口味的一枚。”顿了一顿,见和生呆呆地望着他没反应,杨密又说:“人们常形容赌徒的眼睛,各有千秋。但都有着蛇吞象的疯狂。如果蛇吞象果真有的话,那末他的胃口还要更大些才是。他的眼睛会越赌越红。这是财欲燃烧的原故。他经得起孤注一掷。这个能耐,你我都无有。”
“这回不同,”和生坚持,不肯移动半步。”那么多人下海从商,这是全民皆富的必由路,为社会所推崇。你能把他们都圈定为赌徒吗?”
和生这话挺凶,有六亲不认的气概。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不再是吴下阿蒙了。啊,哈哈。”杨密笑得怪怪的,想冲淡鼻子里闻到的火药味。
“我还有事,告辞。”杨密朝和生举了举手,正要转身走他的路,眼角里他的师弟忽然间像是换了个人,不认识的了。哎,一身褴褛,左手拄着根讨饭棍,伸出右臂,张开一只瘦骨嶙峋的老人的手,满脸的哀伤愁苦。杨密闭了下眼睛,转过身,再看他,却是和生不变。杨密心中害怕,走近一步,“和生啊,我们真的难得见面,也是,各人忙各人的事,难得有空闲。今天见到你,自然是高兴,也有许多话要说。但话到嘴边,又想不起来说什么好。”
“今天见到师兄,特别在这个节骨眼上,怕也是天意了。良师益友,到关键时才觉得可贵,平时把大好的请教机会都付诸东流了。这是大不应该的。你一直是我敬重的人,在师范读书时我们就认识。你帮了我不少忙。这处世鉴人,都受益于你。今天我告别讲台走向茫茫人海,前景朦胧不明,不知会落到哪般田地,总有临深渊,履薄冰之感,想来杨兄能留下什么教诲吧。”和生言辞恳切,他心里不踏实。
“教诲不敢当,话还是有想说说的。这赌博玩意儿会越玩越多,真是花样百出,老套的新鲜的都登场,青蛙跳远,蟋蟀斗狠都用上了,轮盘赌,跑狗跑马都是名堂。魑魅中有个大佬就是股票,阔别会叫人认作新面孔……当然,我们的股市跟国门之外的不一样。它与平头百姓同进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不过,不过在我看来,还是不去碰它为好。”
“都在做呐!”和生面露难色,摊开两手,像是已到无路可走,只剩这条道儿了。“都赚,赚得昏头,回家路都走偏了,看到不是自家老婆才知道摸错了门。”
“你太老实,和生,做这种交易要慧黠一点,还少不了直觉灵感。我们身上都不大像有。我把住这个老饭碗不松手为的也是这个。股市也欺生,见谙熟的就大汗淋漓,见青涩的就猖獗放肆。”
“但都赚,多少有差而已。他们都这么说,难道偏偏欺我。哎,而且有样板。街坊里有个叫木头,正好呆木像块木头,所以这么个叫他,反而把真名忘丢了。这傻样,你还真没见过,傻子里排得上第一。据说在股票里大赚,忘了自己是木头。他那白沫般的口涎一说话满嘴都是。这会儿,妖艳的女人都傍上他了,还翻新了二、三回呢。他口气很大,说是被他甩了的。“不过,”杨密的神情又显得严肃起来,“有道是大智若愚,木头原本是不木的,叫得欢并不能改变他。麻木的倒是这么个叫他的人,不愿他大赚,才幡然醒悟过来,不认他这个木头了。所以,你这个引证,是个假的。”
“要不,静心研读几本股票炒作技巧的专著。这些书近来雨后春笋般的从地底下冒出来,把认知常识的书都挤走了呢。”和生不禁焦躁起来,又说道:“我知道欲速则不达,是得先研究研究。但这么个磨蹭,顺风顺水还抢得回来么。高材捷足者先得,这是帝王家的事。我们小老百姓,只想有个赚头。这工资太叫人沉闷,我是憋不住才辞职的。”
“股市作欢到这样,我也不是充耳不闻的。但就我所知,赚的,特别是大赚的,都是粗卤汉子,大字不识几个的,只要知道是谁家股票就成。他们自会揣摸。这叫天赋异禀,没个股市,这异禀就显达不了,他们的才具便埋没了,竟被认作木头,就像你说的那樣。
和生听了,人凉了半截。”照你说读书反為所累?”
读书人与穷酸形影不离。写读书人,能极尽其意愿的,莫过于写穷酸到家,不然都是歪文章,没人要看。读书人的命碍着他发财致富。发财致富的不当是读书人。读书人贵在知书达理,达理不成,不止不谓知书,简直是个害人精。知识分子是吁请天理来厘清这世界的一群人,不然哪能是。当然也当不成买卖人。
“那末这么多的,争先恐后挤上书架的,为炒作股票出谋划策的专著又是为着什么呢,总不是在胡说一气吧。”
“拾人牙慧,凑合起来应和时局的点缀品罢了,也是赚钱一法。古来南方瘴厉地,历来是流放文人的地方,所谓贬谪,就是这个去处,死在那里的十之八九。但土著活蹦乱跳,繁衍生息绵延至今,一点没有衰败的迹象,不为别的,而是服水土的原故。专著里写得头头是道的洋玩意,便是贬谪的文人,在我们这里用不上,难存活的。我们的股市由土著来繁荣它,套路是完全不同的。这些专著,依我之见一本也不用看。写它不是为你,而是自有用处。”
“那怎么办?这教书饭碗,已给自个儿砸了。眼前都是片片暗云,真是陆行多歧路,水走迷泝沿呐!”和生焦急,就差没哭出来了。
“我看哪,这做文章的行当是可以告一段落了,股票暂且歇一歇,先沾上点生意人的气味。猫不沾腥不成个猫。你要做生意场上人,就得换了旧日的体味,文绉绉的样子,不要再做出来了;文绉绉的话,也当换成粗鄙市井语,样子先要像,再进骨子里,浸润要个过程,醉鸡醉蟹就是这么成全的。”那总要有个技巧省力的地方,他们说的什么什么抓手,不能没个抓手吧。”
“贤弟,你别急,搓手顿脚没用,反倒伤肝肾。我看,这骤然暴富,对我们这号乏有异禀的人来说,总归梦多了点,实少了些。但既然全民思商,全民经商,还得应应市,不然会越来越落伍。钱赚不到还在次,人都变傻。老古话说得好,先易后难。宋太祖翦灭了北汉,却啃不动燕云,就吃它文弱的南唐。南唐富庶地,有了它,不愁钱粮,就可以去做原本做不了的事了。你可以先做个小本生意试试,积累了经验之后,便是办大事的时候到了。这叫火候。”我害怕。这做买卖的活计,我一点头绪也没有。经你一番开导,才清醒过来。在漫无边际的当儿,竟然找校长递上辞呈,简直是疯了,回想刚才的作為,好像痴梦一场。”
“嗯,这个嘛,也不能这么说。兵书曰:“置之死地而后生,处之亡地而后存,你现在没了退路,这是个好兆头,破赵灭秦,在此一举。校长那里,这辞呈是一定要送上去的,有什么好后悔的呢。”杨密不厌开导,但和生还是疑虑重重。”要不,找个谙熟此道的商侣。我师事他。”“做买卖不比教书简单,利由是出,都会为它拼命的。我说的买卖难做,道理在于朴索不必谙熟,谙熟不必朴索,我看还是单干的好。”
杨密说完,拍拍依然怅然若失的和生的肩膀,道声告辞,自顾自走。
和生知道游泳池有个深水区,初学游泳的不会贸然进入这个区域,怕的是淹死。杨密的警告规劝恳切坚决,股票这个深水区还是不去為好。那末,做个小生意吧,这符合楊密的意思,自己的胆也只这么点大。他本想开个小超市。但种类繁多的商品不要说销路,就其名目,和生这个尖尖的小脑袋也装不下。食品还有个保质期。面包之类的保质期极短。他在买面包时,总要翻来复去寻找想尽方法躲藏起来的保质期。
“今天就到期了。”他放下眼镜抬头看收银员,收银员不响,瞧着他,于是他走过去,抬给她看日期。“到今晚八时,看见不,现在刚下午呢。”和生没听她的,把面包放回架子上。
“这也是个深水区。”他喃喃自语道。但想来想去,除了开个小店什么也做不成。自己的资本小得可怜,开小店已经是吃了酒壮了胆才能做出来的事呢。
他跑遍小百货店小商品店集中的街道,最后相中鞋帽店。鞋帽不用操心保质期。但有个季节和时尚要他动动小脑筋。不管怎样,这二样东西要击倒他的话不如保质期发力那么快。那末,租怎样的店面又进什么档次的货呢?单开间的店面租金已叫他咋舌。他掂量自己的小本,只能上手半爿门面。但半爿门面在林立的店铺中挤不出引起路人注意的半个身子来。事情明摆着,没有退路。
和生终于看到在一条并不热闹但也过得去的街道上有个半爿门面出来招租了。房东是个半聋的老太婆,论道的是生意,却像亲人一样和善地待他,讨价还价竟如此顺利,以至于不消半个小时就谈妥了。
半聋的,眼睛也不好使,和生知道有老年环的眼睛是谈不上什么眼力的。那末,面对这么个老太婆,又是与人争斗必须强大的二大器官,眼睛和耳朵,是这样微不足道,他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说实在,叫和生不害怕的人和事,这世上不常有。“以后还要您多关照,老实说,我不是个生意人这买卖……”“你说什么?”老太婆用手拢上耳朵定好方向听。“没,没说什么。”和生答道。
“幸亏她耳聋没听见。不是生意人,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这不是示弱吗?”和生暗自庆幸。和生总觉得他的店铺是只得用放大镜才能发现的虫子。”这怎么能做成生意呢。虫子可以鸣叫或用颜色来引起人的注意,它却不行,得用图像,显眼的。和生想停当,提了一串腊肠和一袋水果,卷好一方大纸去找他认识的一个小学图画老师。”他退休在家,该是有空的。”和生心想。
没敲几下门,和生眼前就来了与记忆中相差甚远的杨老师苍老不少的脸。
“您是……”德勤犹疑。和生想到自己恐怕已经脱形的脸相。
“在下郑和生。”他难堪,不得不作自我介绍。
“啊呀,真是稀客。”德勤话这么说,犹疑似乎还赖着不去。和生被引进一个带院子的前间。这他还记得,来过的。
“今天怎么想到我了呀?”杨老师笑着说,看了一眼和生放到桌子上的腊肠和水果,手里不放的是一卷纸。
“唉,惭愧,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一直不顺,心境不好,今天有事才来找你。”和生一脸愁容。“和生老弟,”杨德勤现在完全回忆起眼前这个人来了,“世事万变,乐观心态不能变,这是最要紧的。”
“你说得再对没有了,可在我很难做到……不说它了。德勤兄,不瞒你说,我辞了教书的行当,跟大家一样,下海了。”
杨老师上下打量了他一回,慨然道:“这事好,啊,是好事,哈哈。”
“这辞是辞了。但往后的日子还没个眉目,股市我是不进的,人要有自知之明,开个小铺试试。这水的深浅还不知道呢,不定会淹死。”和生苦笑。
“也好,试试,胜败兵家常事,况且不以成败论英雄,啊,哈哈。”
“我的店铺是卖鞋帽的,小得出奇,怕人漏了眼。德勤兄是丹青高手,也真辱没了你,能否给我画个,画个鞋帽什么的,也好让人家看看这里有鞋帽卖。”
和生边说,边急急把那卷纸舒展开来。
“喔,哈哈,什么丹青高手,你存心叫我脸红吗。”德勒大笑。
画具备好后,德勤提笔说:“画个什么样的帽,又是什么样的鞋呢?”
“我本来想画个时尚点的,可是和我的小铺不搭配,原来是想画个高跟鞋的。”
“你卖高跟鞋?”
“唉,不,”和生摇手,尴尬地说。
“其实,这也不打紧,掛羊头卖狗肉不是么,不过人家要买,你没总不行,画双运动鞋吧。”“好,好,要普通的,最普通的一种,不然人家要买,我没怎么行。”和生想起他打算进的货。运动鞋画好了,上了色。和生笑着点头。
“那末帽子呢,画有帽沿的呢,还是没帽沿的。”德勤提笔在手,歪着头问他。
“你看呢,我不大懂。”
“画个有帽沿的吧,压低了,眼神便深藏不露。“好,深藏不露。”和生听了心惊。
和生开始做生意。他十分警惕被认作偷税逃税,把它视为陷阱。他想起陷马坑,草蓆上铺下沙土,匀了匀,横冲直撞的马队根本看不出来,一不小心就连人带马陷了下去,被生擒活捉。这偷逃税款,一旦被妄指,罚钱丢面子,弄不好还有牢獄之灾呢。
没等他担心这个,顾客的日见寥落已经宣告他经营失败了。他搞不懂鞋帽人人要穿戴,為什么偏偏不到他那里来买。
眼见渐渐支撑不下去。
“歇了吧,不然会弄得不可收拾。”他提醒自己。但要说收,也不容易,手头上的存货怎么办。“歇业贱售,血本赔光”的欲哭无泪的字样早在他铺子狭长的橱窗玻璃条上贴上去了,然而匆匆路人没个抬眼看一看的。最后,半卖半送地差点摊到人行道上来,才吸引了一些精怪的眼睛。“简直是送人呐!”他的叫声比讨饭的还凄惨,“还债呀!”这已经是哭声了。
临到黄昏,和生看看,还剩不少,只好收了进去。
房租这只老虎一声吼,和生魂都飞了。他想在半聋阿婆前讨饶,豁免些许,让他像个人样回去。但在结账那天,袖手的她尽管昏蒙,身边却站着个粗大汉子。阿婆眼珠子一转,向和生开言道:“这是我侄子。”声音低哑,带出兽穴的气味来。那侄子一瞪眼,和生口袋里就剩不下一个子儿了。
他回家,推着个借来的板车,上面装着凌乱的鞋帽。一个邻居望见,叫起来。大伙听见,都放下手里的活,闲坐的卡灭了煙,赶出来看,指指点点的,最后眼光都集中在和生脸上。和生把板车推进小院,进了门,低下头,站着不动。老婆周虹返身奔进里间,把拖鞋蹬飞了,滚到床上,大哭起来,混杂着和生听惯的,又有新花样的叫骂声。
“我跟你离婚!”这是和生回家后几天里老婆周虹不离嘴边的一句话。后来经姐妹道里劝说离婚对她不利,房子他也有份,才不再喊。但死活不许他住进来。
“古人云:‘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你要把我搞成这样!”和生嘶叫,眼睛充血。周虹怕他拼命,答应给钱,让他外面租房去。但死也不愿跟他一块生活。和生想想,邻里相见,也没脸面,还是领受了。
和生在方正中学周围徘徊已经有好几天了。他不信他回想辞了文校长之后自己的生活经历。杨密的话还在耳边作响,股市深水区的警告他是听的,见好就收一直当作座右铭似的记在心里。但结果呢,别说蝇头小利争取不到,还收了个烂摊子回去。邻居耻笑不说,惹得老婆扔枕头,咬被单,没个日夜的闹着跟他离婚呢。
他凝视着方正中学那个他供职达二十七年之久的地方。它的每块砖瓦,每株树木都认得真切,简直可以跟它们坦诚倾谈,乐而忘返呐。在那里,有他的黄金时段,落幕也显得悲壮。示范课或是公开课,不管怎么叫它吧,都是个荣誉。胡绍庆虽然皱眉头,那是痛惜他的迂,业务还是赞许的。
和生这么想,不住的徘徊,最终还是放弃了请求复职的念头。
和生打零工维生的日子开始了。
打自他当了嘉乐超市的收银员以来,收银台前就排起了长队,一个未曾有过的新气象。
“找个年轻的吧,这老头……”他听到队列远处有人说,不禁脸胀得通红,连耳朵都发烫。这话一传开,排着队的那些原来望着别处的都回头看他。他更心慌,手忙脚乱。
“不对啊,该找我五块。”一个用现金的大妈瞪眼瞧他。和生觉得这大妈的脸有河马的肉色,模样也像起河马来了。
“哎呀,搞什么呀,快点好吧,腿都站得发麻了!
一个人的抱怨引来不满的众议,嘁嘁喳喳的声音响开了,像一大群饥饿的蚕儿咬啮桑叶的声音,又逐渐放大,不再是这个声音了。
和生惊醒,看清大妈已经相当难看的脸,河马的肉色倒不在眼里了。
“怎么五块,不是四块吗?”他胆怯地小声问道。“咦,你搞来,我给你一个一块钱的硬币,忘了?那不是该找我五块吗。”
一块钱的硬币重新在和生头脑里闪过。
“对对对,看我,对不住奥。”他从拉开的抽屉里抽出一张压着的五块钱纸币,陪着笑脸交给大妈,又用手去抹额头上的汗珠。
收银这份工作难以为继,去当了统计员,负责考勤,统计次品率和车间日产量。这个工作要稽核。和生拿出在方正中学养成的过于责难学生的手段来对付厂里的人叫他吃了不少亏。“你做起事来怎么总是跟别人不一样,有你这样做统计的吗?”这已经算得上是和颜悦色的对待了。和生刚领下这份差事时还死杠,后来知道这样下去没法跟车间里的人处。人们的眼睛有大有小,有直白有蕴藉。但似乎在说同一句话:“你在搞些什么?”
说到考勤,和生最忌惮的是金刚般的车工阿强。他不容和生跟他盘话,只是拨弄五根铁杵般的手指,在和生面前晃动,叫他这双近视眼看准了。手指先伸开,然后收拢捏紧,骨节里发出咯咯响。
“我没说什么,什么也没说。”和生回应道,把手乱摇。
他又干上了保洁。
他推着从没碰过的垃圾车挺不自在,好像周围的眼光都在朝他抛过来似的。但和生已练就在幻想中把一切事物演化成他喜欢模样的本领。在他眼里,那轮子在巷子里吱吱滚动着的垃圾车实在是辆古代的战车;那倒插的长柄扫帚便是旗幡了。他自己呢,只要想一想,驾战车的也不过这般神气吧。
他的包管区一天得扫三次。在他这个并不讲求干净整洁的人看来,一次已经可以,二次够好的。“再,可矣!”他自语道,叹了口气。”落叶总是扫不完的,刚转身,不又飘下来了吗?”他讨厌树木不爽气的坏脾气。他仰望高大的梧桐树,暗自说道:“为什么不一次掉光呢,这些枯黄的树叶。”
“枯黄也是渐次的,你头上的头发也不见得是一下子掉光的吧。”和生忽儿想到自己半秃的头,就怀疑梧桐树在这么嘲笑他呢。
和生喜欢睛朗天气。这回不跟心情跑,而是于扫地方便,树叶一扫就聚拢来,拨动一下就过来了呢;要是在雨天,那树叶像恋着雨水似的,贴地贴得紧,要拆散它们,得费力。
“没教养的人随手会扔下什么东西来,难道要我在他身边没完地候着他?”
和生对突然冒出来的脏物,特别是用来擤鼻涕的餐巾纸,不一般地恼火。但有时也会接触到勾起他回忆的东西,譬如书,甚至是写满字的废纸。
他扔过书,毫不顾情面的,那是对新生活的渴望才促使他做出这样不体面的事来的。要说事过景迁,他倒是还原到本来的和生罢了。
“唐诗也扔了么,少年维特的烦恼也扔了么?”他觉得大不该。”一定是打算投笔从商才这么做的吧。”他这么想。
有一回,在扫一条巷子的幽暗地方的时候,发现一本厚厚的日记本,他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呐,终于没打开。”看别人的私密跟贼有什么两样呢。”他把它扔进垃圾车里了。
终于熬到退休一天,和生欣喜,拿到的是城里最低的退休金。他不免要去想若是从学校退下来的话该拿到多少。但他已学到手养精蓄锐,保护脑神经免受损伤的方法,有能力马上甩开这种致命的念头,并充分想象如若老留在学校会遭受的种种磨难。既然他把学校当作角力场,而在这场竞争中他必然被打得稀巴烂,那末这笔城里最低的退休金就富有意义了。
简直交上好运捡来的,难以想象命还在,要不然,早就给气死了。”他用这样的话来安抚时不时要出血的心。这个要不然,显然指的是要不辞职的话,要不当收银员,统计员,保洁员的话,他早就没命了。
退休后的生活对和生来说弥足珍贵。他希望在这残存的年月里找到快乐和安宁,让自己活得明白,而不是越活越糊涂。遗憾的是他并不能在退休生活中发掘出足以使他感悟的任何新鲜东西,激发新的活力的新鲜东西。平淡充塞每一个时刻。他的精神生存空间也不可避免地被挤得越来越狭小。
和生打自给老婆赶出家门以后,吃饭问题一直困扰着他,望屋而食不是长久之计。正彷徨间,听说为了方便周边居民的生活,在蒲西路口,几经十来个公文往来之后,竟开出个居民食堂来。和生是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才想到它的。在他印象里食堂就餐有许多手续上的麻烦,首先要办个卡,再者还要张照片。他没有留下任何能勉强用于证件的照片;结婚照早剪了,再说太大,更不能容忍的是还带着幸福的微笑,往常办证件照都是拆东墙补西墙。老大一把年纪,证件上用的是中学毕业证书上撕下来的照片。
“这是谁,不行!”社区阅览室管门的王老头坚持说。“没有了,我是说再也找不着更像我的照片了。我不想再让这张老脸出一回丑。”他指指自己干瘪的黄脸说。
王老头回过头望望管事的老张。老张皱起眉头,朝他挥挥手,不吐一字,王老头才肯作罢,放他进去。挺不甘心地看他翻画报,看书。阅览室他现在不去了。这个印象残留在他记忆里,所以他依然在外面小餐馆里吃便宜的饭食,往往是一碗素鸡面或辣酱面打发午餐;晚上更简单,煮粥吃,肉菜当然免了,有榨菜和老婆周虹借机骂他腐儒的腐乳来凑和。”总不至于吃淡粥吧。”他张大昏蒙的眼睛,对着碟子里的榨菜腐乳说,好像要它们勉为其难似的。然而,现在,这居民食堂的风声不停地传来,听得多了,和生开始留意。
“挺不错的,花样翻新,也不贵……什么证件,办个充值用的卡就行了。”他打听,好心人告诉他。渐渐的,左邻右舍有不少人去,评价多是积极的。那个食堂名声变得大起来,去吃的人,有的堂吃,有的打包。“明天的也解决了。”他们高兴地说。
和生去了居民食堂,众口一词使他信服。他很快爱上了它,除了堂吃,不忘打包,每当刮风下雨更觉方便,菜金比饭店便宜一大截,至少感觉上是。凡是合潮流的,自有它的道理。和生虽然生意场上失意,潮流二字,他还是服的。
一天,在食堂外面就听到里面有人高声,其他声音都被压下去了,岂但压下,简直是鸦雀无声。进去看,一个队列排得长长的,一个时间里不见缩短。和生知道有红烧肉吃了。一块红烧肉,在尽管嘴馋还是熬得住的时候,他分二顿吃,既节省又营养。
“明明还有更肥的,为什么偏偏不肯给我!”一个毛发稀疏的扁圆脑袋气愤地晃动着,臂膀伸得老高,食指毫无顾忌指着天,好像神明看到也跟着发怒,为他鸣不平似的。和生喜欢看热闹,看热闹与己无害,所以不大放过。他从一旁挨近窗口。
“已经够肥,你还要怎样!”原来是厨师阿包,他也有怒容,白色的高帽歪在一边,通红的脸色让它变得刺眼地白。
“那边一块,不是么?”扁圆脑袋认定大盘里有一块是他要的。老包略微转动了一下脖子,但不动手,一块扁圆脑袋还嫌不够肥的红烧肉依然躺在他手里的勺子里不动。
“啊呀,快点好伐!”队伍里有人抱怨,于是此起彼落的抱怨声跟了上来。
“你就挑个他相中的给他算了,别叫我们干等!”“是呀,可不是,给他换了算了。”
“都像你这樣,我们再添几个人手也忙不过来,给他换了三次了!”老包抱怨,身子都震颤。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和生看过去,是个尖嘴眼珠子灵活的老人在对着老包说,“既然换了三次,有这样的耐心,就死死的不肯换第四次吗?说穿了,你还是没耐心,这是服务态度问题。做人是要有耐心的,这么个简单道理都不懂?”“你听听群众意见,”扁圆脑袋乘势大举进攻,“群众知道谁是谁非。这就叫,叫什么,对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真是……”
勺子开始移动,在大食盘里抖掉了老包换过三次,认为已经够肥的,去瞧那个因暴躁而让稀疏毛发抖动不已的扁圆脑袋。
“那边一块!”他把手从下面伸进玻璃挡板。”你眼睛瞎了吗?”他又发怒。老包听了,有点像扔了勺子的样子,但忍住了,看上一块实在够肥的,无可挑剔的实在够肥的,舀起来,轻轻地放到扁圆脑袋候在窗口的食盘里。“真是。”他还瞪眼。”真是的,早点给他换了不就完了么,害得人家等了老半天。”又有人埋怨,跟着,七嘴八舌,说的人更多。大个子圆脑袋愤愤地摇头,怒气还不平,经过尖嘴眼珠子灵活的身边,尖嘴的朝他不住点头,而带笑容,“到底换了。啊。
“他敢不换,”扁圆脑袋的还想说什么,但到底没说,找个靠窗的座位吃他的饭去了。
和生细细想了想这事的前后经过,觉得扁圆脑袋没错,老包得认输,因为扁圆的拥有群众,拥有群众是为着他们有利益上的牵连:快快吃上红烧肉,尽管这种利益上的牵连充满要挟的卑微。但红烧肉要紧还是真理要紧,当然选前者,既然扁圆头强势,老包就必须妥协,不然碍着他们吃红烧肉了。其实,真理是个相当模糊的概念又是对利益,对实惠充满恶意的坏东西;对于是否是个真理,傻子才会顶真分辨它,因此把它抛得远远的才是又省事又理性的解决办法,再说,真理在威权的车轮下可以被碾得粉碎。它是那么虚弱,那么要人照看,为它去作死?这也太强人所难了吧。其实,和生虽然渺小如蝼蚁,原本也有压在箱底的一份良知。然而,正如人们习常说的,永远不会用到的东西就是废物,趁早收拾掉为好,这样才不会使你的居室杂乱无章,臃肿不得体,显得无序。在箱底的既然没有用上的机会,久而久之它就成了完全不必保存的东西,人们很快会把它遗忘或者彻底清除掉。对于有胆识的人来说,这二种处理方式都是可以采用的。现在已经想不起来压在箱底毫无用武之地的这份称之为良知的东西究竟躲藏在他内心的哪个角落里,既然从来不用(除了幼年的整个人生),就根本没有必要去寻找它,发掘它了。
现在,对威权的景仰占据了和生整个内心。从刚才发生的这件小事看来,扁圆脑袋,稀毛癞痢般的大个子就是威权的象征。长年积累的经验使和生把屈辱和顺从看作自己必须履行的天职,现在眼前出现这么个威权的象征,他理当顶礼膜拜了。和生知道,在这个大个子的认知里,从来不存在做得过分的事,别人的忍让,必须退却到他认可的边缘。如果他的威权无所不包的话,那末就没有不可忍让的了。
和生买了饭菜,拣了个座位,远远望着这个大高个吃客。阳光从大方窗照进来,高个儿整个身子都映照在阳光里,只见他饶有兴味地吃着硬是要老包给他挑出的再肥不过的红烧肉,鼻尖和嘴巴周围都油亮。他周围没人。气场强大,把别人都吓跑了。和生听说过鸩鸟因毒气重,周边地里寸草不生,差不多是一个道理吧。和生禁不住担忧自己的渺小和不敢与人争锋的怯懦。他不希望把这个致命的病症带进棺材里去。
“得借把力,让自己变大,即便虚胖也行。”他心想。有意结交这个以斗争為人生哲学的扁圆脑袋的傢伙。他知道攀龙附凤和为虎作伥都不会白干。攀龙附凤有谄媚之嫌,为虎作伥更是助纣为虐。但既然只有永久的利益没有永久的朋友喊得震天价响,酸腐死抱的处世原则越发显得迂腐不堪了,刻薄嚣张的老婆现在在和生头脑里变成明事理,有远见的人物了。
攀龙附凤不能一步登天,得慢慢来;为虎作伥首先得让灵魂给老虎吞了。所以,和生不敢贸然与扁圆脑袋结识。食堂的座位自由挑选,和生就循序渐进地逐步靠近他,眼睛又避免去看他。因为像他这样的人是很注意别人投来的眼光的,并把所有眼光认作怀有敌意。
“我降伏!明告他不就得了。”不行,这会使他更生疑心,威权和多疑相生,多疑才成全威权。因为多疑把一切可能发生的叛逆在它生成之前就给扼杀了。
一天,机会来了。食堂人不少,扁圆脑袋的二边和对面却没人。和生走近正在吃饭的他,四处张望,像在另找座位似的,扫了一遍之后,总算在他斜对面缓缓坐下,还是不忘张望。吃了几口之后,眼睛极像偶然似的落在扁圆脑袋脸上。
“常来?”他坦然地说道。“嗯,”这声音是从鼻子里出来的,轻蔑地瞟了和生一眼,和生受辱不惊。”真是天晓得,那个厨师总是凶巴巴的,好像人家欠了他债似的。”
嗯,”还是鼻腔的发声。但随后好像想起什么,“你在说什么人?”“还不是他。”和生朝一个售卖饭菜的窗口指了指。老包正在跟一个买饭的说些什么。
“贱货,”扁圆脑装看了一眼回过头来说。
“什么,贱货,这是骂人呐,这太粗鲁。”和生心里这么个想着,嘴巴却脱口而出。这个毛病,他可吃了一辈子的亏。“粗鲁。”这话已经出来了,当了扁圆脑袋的面呐,接着惊觉,用手掩口,弄得手掌上都是油。大个儿听了面露不快,着意吃他的饭了。
有一段时间,和生与扁圆秃顶没半点儿走近。有几次和生和他在同一条长桌上吃饭的时候,曾试图展开对话。但在勉强的打招呼之后,他就专心吃他的饭了。和生知道吃饭时不啰嗦是出于礼仪。但也知道饭局是拉近关系和促成交易的一个场所,不然市面上不会有那么多的饭局。饭局都有酒侍候。这个侍者能把你引入一个奇异的世界,真幻参半的世界,清醒时看来完全不可能做成的事,在酒这个侍者的殷勤诱导下,居然一蹴而就。和生要打开局面,现在使上下酒为时过早。但自他下海失败后,心理上近乎崩溃的沮丧使他急急于想找到一块飘荡在水面上的浮板。他要拼命游过去,在力竭之前抓住它,紧紧的,以免沉入水底。现在这个人物,傲慢无礼自不必说。但强势,凭这,在和生看来就是飘落在水上的一块浮板,他求得心理平衡的最后希望。他企图从他那里获得勇气,到现在为止,他和生一直被人蔑视而从未蔑视过人,他太想尝尝这个甜头。他知道要获得他的助力首先要自我贬损,把他认作主人。这样,自己当然只能处于仆人的地位了,然而心中气块容易消解。官员不都自称是人民的公仆么。公仆,那就是人人可以把他当作仆人来使唤。他一直怀疑一个仆人(官员究属少数)怎么能伺候那么多主人呢。现在可好,和生只臣服于他——眼下还不知道他尊姓大名。但稀疏毛发扁圆头认得准——其他人就为和生所臣服。他别无奢望,只要求食堂里的这些人,他生活里遇到的大部分人就此对他另眼相看。这样,他才有力量从失败情绪的泥潭里挣扎出来。
“他不愿意说话,不理不睬的,小看人。”和生几番瞧他,还是不能把他的视线吸引到自己这边来。“这样下去不行。”他想,再跨出一步,等于是在说:“来,来,朝我看,难道我不值得注意吗?”然而注意什么呢,一个痴子?和生回忆起己故的,最后一个把他看作同事的徐伯言在闲扯中跟他说起过有一种精神病患者的病态就是千方百计吸引别人的注意力,他现在这种危险的做法弄不好会有严重后果。徐伯言都知道,这个高大又脑袋长得特别的人更不会不晓这样的听闻了。于是他想换一个套路,在抢不到答理机会的困境下,想出个更安全更有效的办法来。对了,接近他,要想了解他从而借助于他离不开对他的观察。和生记起有过《新观察》和《旁观者》二种杂志。一种是国内的,一种是国外创办的,似乎古老得多。《新观察》没看过;《旁观者》在英美活叶文选里读到过,内容已经记不清了。他觉得观察相当有讲究,为宣扬观点去观察符合他观点的事物。实际上这不叫观察,通俗地讲叫拣菜吃,为着派用场,达到自己的目的。他觉得眼前这个人强大和衰弱并存,强大在于占了比自己更大的空间,坐椅相对这个大块头显得小了些。他坐下来虽然比不得站着的人高,即便最矮的他也比不了。但比同样坐着的高过一个头。这让和生遐想这个扁圆脑袋似乎多余;还有个显示强大的是气场。和生晓得动物都有领地,属于它的,别人侵犯不得的一块地方。它们常用尿液来标志领地。大高个虽然没有领地的宣示,也没有相应的作为。但震慑有,最有说服力的当是他放肆作践厨师老包,并成功地把舆论拉到自己一边来,而且,他的气场,跟把控领地的震慑同样一目了然。那末,衰弱又是什么呢,和生一时还说不上来。但似乎很严重,有着把强大废黜的危险。
一天中午,他吃着饭,和生又像往常一样逡巡于他的周围。
“找个座位也这么难吗。”和生听了,身子像触电似的抖了一下。
“不,不,我是……”他一时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來回应他。
“这样的小事也犹疑不决,我看你烦恼不会少。”和生听到惊愕。他还没听到过这样一针见血的话,更为惊愕的是竟然出自一个未曾交谈过的人。对他无从了解的人居然会把他一眼看透,看扁,说明他是个不可救药的人了。
和生对他的敬佩使他忘了亲疏远近,胆敢在他对面坐下来了。
“您说得太对了。我早就看出您是位高人。说实在,我很想向您讨教,让您给我指点迷津,就是不敢打扰您,找座位都变成难事了,不过这回,我要说的是,最要紧,最了不得的是我日见增多,从不减少的烦恼给您看出来了,就这么一一放在您面前似的,一五一十向您诉说似的。”和生不觉低下头,伏罪似的,看着扁圆脑袋食盘里半块红烧肉和满盛得快要铺出来的豆芽。”我打菜时从来没给过那么多的豆芽,简直是二份。”和生脑筋转到豆芽上。
“当烦恼死死缠住你的时候,会去寻死的。”
和生又吃一吓,袖口都浸到汤碗里去了,手忙脚乱中把筷子都碰到地下去了。他看着他油光发亮的嘴,张大的嘴已合不上来。
“这是魔咒!”和生心里又恨又怕。扁圆脑袋望着他的丑态,不露声色。
“我只怕是搅了您的清静,不会搅了您的清静吧,啊。”和生好不容易合上的嘴巴净说对不住的话。
扁圆脑袋这回坐直了,讥讽堆到他脸上,眼睛盯住他不放。但不再说什么。”我去拿双筷子,抱歉。”和生转过身子,摸清筷子的方向,虽是昏头,脚步却飞快,差点给椅子绊倒了。
他们终于相识,和生将就他,一百个心甘情愿。然而,扁圆脑袋衰弱的一面也进入并不怎么善于观察的和生的眼帘。稀疏的毛发说明他的气血,脑力已接近耗尽。有人鄙薄女人头发长见识少,那末头发短就一定见识多么,不见得。和生记得在读师范的时候头发像热带丛林一样旺盛,跟它一致的是思维的活跃,高质量的深度睡眠更使他思想如虎添翼。但随着年龄上去和没个尽头的倒运,他掉毛不亚于英短毛,思想除了烦恼悲伤来充填之外,再没有正常的应付外来挑战的能力。因此,稀疏毛发扁圆头预示情况不妙;再有就是他的高大,他听到过泥足巨人的比喻,他显然没这个规格,也是人腿不为泥足。但他无法给人强健印象的高大,他没有紧扣的肌肉,四肢欠发达。这看来是幸运的,假如思维枯竭又加之四肢发达的话,那真是一无可取了。他爱吃肥肉,最肥的肥肉,这样的贪婪恐怕是肌肉丧失的祸首。松弛,对了,全身长膘不假,这和他爱吃肥肉不无因果关系。他眼睛因凶狠而贼亮,像抹了一层晶亮的猪油似的,不用瞪眼已叫人害怕,一瞪,眼珠子不掉落下来才怪。老包的忍气吞声和排队吃饭的人的一边倒都跟这有关。他的眼袋大而下垂,像是里面注满了液体,跟一种叫作水泡眼的金鱼二个水泡里的液体差不多吧,粘乎乎的。他的腰围很粗,如果使用打孔皮带的话,适用的孔一定在末端。如果肥肉再这样无休止的吃下去的话,末端的打孔也撑不下去的了,肚子会把皮带崩断,这坍塌下来的肚子怎么个收拾法呢。
和生结交的新朋友叫万通,就这个名字对他就是一帖安魂剂。他的灵魂太苦痛,把他折磨得要末走路偏道,要末不慎会跌倒似的。烦恼苦痛源于不通,思想撞上铜墙铁壁,又没回头路可走,就梗塞在狭窄的通道里。现在这个万事皆通的人物就是来打通这个通道的,所谓的铜墙铁壁在通过的人的头脑里大概是不存在的吧。
“我苦闷,万先生。苦闷没别的宿主,专拣我的身体蹲下赖着不走。它要永驻,那我就没个出头之日了。”和生哀叹。
“能辨别痛苦的味道吗,我意思是能不能找出最厉害的一个,痛苦之中的尤甚者。谁都知道痛苦像海一样宽广,不是说苦海无边吗。地狱中的刑具数得过来,它的名目有点不可计量了。”万通有点不屑地瞅着他问道。和生缓缓地转动眼珠,发动迟滞的脑力,照他的话去辨别。“这里头,精神上,”他指了指自己小而带点儿尖的脑袋。”除了给反复打击外,闹得最凶的是屈辱。一介布衣算是不起眼了吧,可我远不如;笼中鸟吧,不管怎样,还是个宠物,我又远不如。万先生,我说不好。”和生脸呈铅色,可怕得很,要叫万通的无论如何救他一把。
“屈辱是健全人生的内核。它的好处是叫你安份。郑先生,不安份不讨人喜欢,这叫蠢蠢欲动。人家安静地吃饭,独他嚷嚷,似乎天底下还有比吃饭更重要的事情,那烦恼就来了,这叫自找。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屈辱是拯救灵魂的天使,聪明人把它当宝,蠢人却愁颜以对。贤与不肖,就这样分辨出来了。你现在把它,那屈辱,当作魔鬼,排斥它,贱视它。它一不高兴,就要找你麻烦了,把它看作虐待你当中最凶的。这很不好,要坏事的,尊重是美德,特别对屈辱的尊重,高尚的人才能做得到。你不愿意做个高尚的人吗?”
“当然愿意!”和生喊道,引来远近惊奇的目光。和生把万通看作救星,向他细细诉说他的遭遇,他的苦楚。
“向强力俯首称臣决不是件不体面的事,放下你的傲慢,用宽阔的胸襟来对待一切似乎无法忍受的事,久而久之,你会觉得一切烦恼都不知躲到哪儿去了。你没了这个感觉,荒唐地被称之为屈辱的感觉。屈辱是不存在的,它从不具备客观性,是恶意的主观捏造!’你会坚定地回答故作姿态关心你的人。这一天一定会到来的,一定会的,需要一点时间和耐心罢了。”
高大的万通的一切穿戴当和他的高大相匹配,所以他的挎包也特别大。他从不把挎包斜掛肩头,据他说,这斜挎,是落伍和低档人的扮相,见人自矮三分,哪怕忘了偶尔為之也不行。”一个坏印象会打掉所有好印象。”他这么说。
和生对万通的挎包的第一个印象就是大,可以说他在各式提包掛包的专卖店里都没见过这么大号的。”里面装的是什么,跟他职业有关的还是他的爱好。如果是跟职业有关的,用不着来食堂也带着,大可放在单位里。这东西笨重,貌似高大其实并不强壮甚至随处可见衰象的万先生犯不着把它拖家带口似的走到哪背到哪。那末,到底是什么呢。既然和生把他认作高人,那里面装的完全可能是你猜不透的叫人脑袋开窍的东西。然而,叫人纳闷的是,如此高人,需要一套为此目的而作的工具吗?他金口一开,就把万千的听众迷倒了。和生在电影和书本里都看到过这样的景象和描述。它们如影随形,在他成长过程中从没离开过他,胜过最忠实的朋友。这个万先生,只要带上他那张不厌肥肉的嘴巴就够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和生回答不上来。
也是巧,一天,一直给拉链拉没的挎包露了馅,犹如锥处囊中,颖脱而出似的冒出一本大部头的书来。这本比和生案头《古代汉语辞典》开本还大还厚的是本什么书呀,挨得上比它大的和生头脑里只有《宋诗鉴赏辞典》。这是他的一个学生在他五十岁生日那天送给他的,是本样书。之外,再没比它更大更厚的了。
“您的这本书……”和生闪动着惊奇的眼睛,指着难得张开大嘴的这位高人的挎包。万通朝他的包瞧了一眼,回过头来跟和生说:“噢,这个吗,不是书,是病历。”
“你说什么,我不大懂。”
“不是我高看自己,来历还是有的,我祖上都是名中医。我呢,已经是余孽,唉,不,我是说和他们相比,可以形之以土丘与高山了。”
“你谦虚。这个美德,万先生,充溢于您的言行。你是说,这本子——简直是汇总所有辞典的大辞典——原来是病人的病历记录?都是您的病人?我看凡是称得上病人的,他们的病历全在你这个大部头里面了,其他所有医生所拥有的病历卡上面理当全是空白的了。”
万通听了,露齿而笑。和生看到二颗锐利的犬齿。“锁喉,立毙,无一逃脱”这些字眼同时在和生头脑里闪现出来。
“形容语虽然与事实有距离,啊,因为它充当修饰成份,然而与事实相距太远的话,修饰语读来就显得滑稽可笑了。嗯嗯,是的,病历,都是我的病人,按姓氏笔划排列。我一直欣赏这个排列法,免了你争我夺,病人在我眼里,是一律平等的。”
和生长长地吐了口气。他觉得他的惊奇之情一口气是吐不完的。
“写满了?那么多呀。”
“我的医术,比起我的先人,只能说,我是深有愧色的。但既有责任担当,还是尽力去做。这么说吧,我的病人罹患的痛,小到感冒,大到疯颠,不管是曲折而行的,螺旋上升的,或是来得干脆,直达到顶的,整个过程,不容忽视,都有封闭似的,无一缺漏的记录。但我精力实有限,最疯狂的作家也不可能在屈指可数的时日里完成一部巨著,何况病历不同于杜撰,它是实在的,没比它更实在的了,所以不得不遗憾地说,还没用完。你说的大部头,是以备急用,恐怕来不及写才弄得如此狼狈的。我想,我确信,不久的将来,在稍稍费些时日之后,我不得不,唉,我没法不用上这个字眼,又得用上一个新本本,难说不又是个大部头,但愿别这么重这么厚,上天会体恤我的,我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您万先生这个能耐,我活到现在没见过。哪个医院能请到您是他们的福份,不知在哪个三甲医院高就,如果医院到三甲为止的话。”
接下来是个短暂的沉默。这位万先生万医生好像忘了在哪里高就似的,多半是有好几个,得花时间把它们点数出来。
“我独个儿行医,一个自由职业者。”万通叉起十指,两肘支在桌子上,在回忆遥远过去似的,平淡地说出他的由来。
“祖上一直掛牌行医,求医的不论远近,慕名而来,门庭若市,那时我还幼小,只觉得到处撞着人,好不容易才能找个缝隙钻出去,吸上一口新鲜空气。这个印象,像镌刻的墓志铭,忘却墓碑在,那就怎么也忘不掉的了。轮到我,唉,这道儿就坎坷不平了。”
万通黯然神伤地摇头叹息。和生一时想不出安慰的话,呆在那里,眼巴巴地瞧着万通不再显得高大的身影。他知道以前开业的都是好脚色,后来一下子没了,冒出个联合诊所来,里面的人物就是那些好脚色。他们聚在一块了,这诊所也就叫作联合诊所了,就像联合政府一样,过不多久,这联合诊所也没了,有了个更大的联合体,叫地段医院了。
和生还在想下去,只见万通把手从桌子上撤了回去,收拾东西,准备走了。
“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不过您万先生万医生千万别伤感,身怀绝技就是对得起祖宗,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用不着帮闲来捧场。这不,您包里不愿藏而不露的大部头一直在替你说话,为您讨回公道呢。”
和生对万通教他的抵制烦恼的方法视若至宝,身体力行。平实地说,似乎打了几个胜仗。但都是小胜,而自身的消耗,为达到木觉屈辱而付出的代价可大,精神上的抗衡在身体上无法遮盖地显现出来,要不是万通提醒他,还不加注意呢。
“你,郑先生,近来有什么不舒服吗?”
“万医生,您怎么知道的呢?”和生对万通在他身上的每一个发现,无论是精神的还是肉体的都认为是天才的杰作。”一看就是。”万通用无需作任何解释的口吻说道。和生依然惊异的神情不改。
“你形容枯槁,面色焦黄,殚精竭虑所致吧。”“神医,啊,简直是。”
“哪里?”万通微微摆手道。”思维上的乖迕,不合常理的,些许丝毫在身体上都会反映出来,特别是容貌的改变,为什么名医一看就知道病在腠理还在膏肓呢。”
“有道理,极强的说服力……那我该怎么办呢?”和生很快由欢喜转变为悲哀。”我的病是在腠理还在膏肓呢?”和生认定眼前的万通是扁鹊转世。
“持有歪理的人,思维不规范的人,肉体也是肮脏的,从这个道理看来,只要清除肉体的肮脏,就会惊动它的源头:不规范的思维,它就自会被纳入不改故常的轨道,变得驯服,不再肆虐,病当然也就好了,红润代替焦黄,并不是不可期待的。”
“苍天有眼,让我遇到您。”和生快活得拍手。”从今天起,我的全部,从灵魂到肉体,都托付给您了。我怎么能违背天意呢。”和生说话神气,眼睛放出光芒。
万通扭了扭身子,搔了搔头皮。”他有点焦躁”和生心想。
“先生的病,虽然药石有所作為。但病根不浅,不是一蹴而就的。”
“这我知道……”和生虽则酸腐,终究闻出味道来了。“这花费,我熬!”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来。万通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似的,望着没点儿阳光照射进来的窗户眨眼睛,不忘搔头皮。“有道是健康是自己的,钱财是身外物,唉,难呐。”他摇头叹气。但全身却像吃了他常给病人用上的天丹通络片似的,关节都上了润滑油,活络起来,不再呆板僵硬。
“万先生,我只要求,我的意思是不再槁木般的,不再焦黄面皮就收手,不求红润,重振童颜。您知道,我已经不年轻了。余下事情我来做,譬如认屈辱为父之类的……”
万通听了,吃吃地笑起来。”这药,我从不滥用,过犹不及,这道理没人不懂。七分够用的药,我是不会用到八分的。医者,仁也,仁人方能行医,不然便是蟊贼,变成害人精了。我是中医。”万通右手捂住心口说,“不是西医,西医行事没底线,先是吓唬你,接着掏光你的钱,乱装支架致人死命的比比皆是,想必郑先生有所耳闻。”
万通说话诚意,恨不得把一颗中医才有的良心放到桌面上来,叫和生细细认一认。
“我是堂堂中国人,理当面对国医才下拜。”和生昂首挺胸,手指苍天,一点也不含糊。
“那好,非常好。”万通颔首,深表赞许。
慷慨一番之后,和生还是想到叫他心神不宁的事。万通看得真切,先开口。”凡事有个流程,这流水线上的工序,得一步步来,当然不能颠倒。先生的病,我是了然于胸的。”
“那还用说。”和生虽然耐心十足,还是不想听更多的废话。
“病不轻,不轻呐。”
“您的意思是医生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对了,这事有。扁鹊也曾摇手不干。”
“这是庸医,江湖骗子。扁鹊故事,意在刺齐桓侯讳疾忌医。桓侯顽固,妄言医之好利也,欲以不疾者為功。’结果还不是死了?后人不解太史公笔意,真的以为扁鹊不是万能的。起死回生,中医擅长的是这个。郑先生,不瞒你说,西医看得好的病,我是不接手的。
这回和生乖巧,沉默以对,只是呆呆地望着万通。
“要下猛药,不然压不住,反倒让它占了上风。”“这猛药是对付什么的呢?”和生毕竟不通医道,问得外行。”这就是我说的流程了。枪法不能乱,一乱就败阵,自然是对付以精神为源头的肉体的肮脏喽。不破不立,有摧毁才有建设。就郑先生的病来说,先要把体内的脏东西清扫得一干二净,然后才能大补气血。这才补得实在,焦黄去了,枯槁没了,连红润都躲闪不得,脚步稳健,身体轻盈如燕。神迹是西教的胡诌,国医倒是能做到的。”
“您万大医师的医道自然好,但也要我熬得住,熬不住也枉然。猛药既猛,必然动用劲旅。这继之而来的大补,也非得实材不行,不是几枚红枣敷衍得过去的。”
“郑先生,你就是把事情无端放大,一个甲虫,在你放大镜下面,就成个怪物,这样处事要累坏的,还得去看节外生枝的病。你郑先生放镇静一点,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就是了。这猛药,指的是药性,砒霜不盈一掬,就可以把一条命送到阎王爷那里去了。”
“您的意思是,不贵?”
“对你郑先生来说是小菜一碟,下酒菜。”
我的下酒菜一碟花生或椒盐黄豆就打发得过去,从来不奢望珍馔的,噢,不,哪怕是猪头肉也是每逢月圆才吃上一回的。”
“你过谦,我看你红烧肉不少吃。”
“那末,到底多少钱一帖呢,一个疗程不过一个节令吧。”和生不再想绕圈子。
“我精算过了,没有芜杂,全是精华,每一钱药都用在刀口上,都击中你的要害。这话我得告诉你。这价钱呢,我反复掐算了,本着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的原则,每帖一百八十元,一个疗程七帖,顺利的话,三个疗程够了。
和生很快把这道算术题做出来了。”这要动我的奶酪呐。”和生想到自己可怜巴巴的一点积蓄,好一会不吱声。”万大医师,不能不说,这药钱”是公道的。但您知道,我小本经营做坍了,又回不了窝。您没尝过小鸟回不了窝的滋味。”
万通没精打采地望着他,脸色有点不好看了。
“您说顺利的话……这怎么说。”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在医道上虽说点石成金。但还要看天意。天亡我,非战之罪也。’古人也碰到过这样难堪的事。”
屏风后衣裙一角微露。一点疑云,从和生心中升起。
“要不要看病是你郑先生的事,决不勉强。”万通说完要走。和生打算作罢。但转而一想,健康金钱必择其一,万通这个人见着又叫人有三分惧怕,心里犹豫,嘴上卻说:“万先生的话十分的对,只能看天意了,料想您一定能顺天意治好我的病的。”
万通笑笑,又坐下来,从包里先拿出笨重的,记有无数病人病历,布封已露经纬的大部头,又在贴壁摸索出薄薄的十来页的处方笺来,摊在桌子上,从上衣口袋里解下一支水笔,去了套,却不写,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和生心里懊悔。但成舟之木,无复还其原样,只能蜷缩身子,面带愁容的看着他。万通下笔又提笔,谨思考,但绝无改动。
“药是猛一点,特别这一味。”万通递上给瞧。和生眼前一片模糊。
“如果收方的有问,不去理他,说是知道的就是了。”
和生睡前一贴药下去,肚子就发热,即刻登厕,解脱之后,十分的畅快,心想天可怜见,让他万事不顺之际,遇上良医。但刚上床不久,又有便意,一个晚上,催命鬼六,七次哗啦啦地抖动铁索,把它套到和生的脖子上,却不去地狱,赶他不停地跑厕所。第二天找着万通,说是果然厉害,折腾的事不敢多嘴,轻描淡写地过去,不过忍不住问道:“这样要吃七天?”“药效已经上来了,清除污泥浊水,猛药是一定要用的,七天之后,我用轻一点。”说着,指了指二大塑料袋的药粉。”每晚二汤匙,服药后吃下去,用温水。”和生唯诺,问多少钱。”以后一起算,不急,啊。”万通说道,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和生舍了命吃他的药,一边吃一边泻,三天过去,照镜子看,竟然认不出镜子里是谁,二颊凹陷下去,别说红润远在天边,这焦黄里又透出一股黑气来。和生不敢去食堂,本想把肚皮饿瘪,叫它少来几回,让他有合眼的机会。但只觉得头昏目眩,身子支持不起来,只好拖着疲软的双腿,去附近的点心店喝粥。
第六天早晨起身,人站不稳,摇了二下,又坐回到床沿上,看看二大包药粉,不禁胆战心惊,肚子倒是饿,没办法,拿起床头柜上盖在碗里的半根冷油条嚼了起来,吃完又躺下,管不着油着的二只手,挨到近午时分,想想万通也快去食堂了,便穿戴好,拿起重重的二个大药包,喘着气下了楼来到街上,觉得太阳特别刺眼,只好眯起眼睛来;人声车声在耳朵里放大好几倍。他一路停下二、三回,让进气出气保持平衡,好不容易走进食堂,远远看去,万通倒已吃好,大部头摊开在饭桌上。他摸摸鼻子,在上面写下几个字。和生鬼一样地掩上去,重重地放下二包药粉,倒下似的坐到万通对面,把他吓了一跳。
“我吃不消了,虚脱了,万医生,看来天意难违……”万通若有所思地瞧着他。“哎,七贴吃得差不多了,过后我用轻一点,轻一点,拉是一定要拉清它的。”和生听了像是触了电,两手乱摇,却跳不起来。
“决不,我快不行了,挺不过来的!”
“半途而废,人们对没有勇气坚持到最后的总是这样摇头叹息的。性格的弱点使你迈不出最后一步来!”
“这不是半途而废,万大医师,更不是功亏一篑,远着呢。”和生瞧着二大包药粉,直楞楞的。“我得说,最艰难的一段路程已经走过来了,空乏其身,为的是任以大任呐,当然,你是为着不再枯槁焦黄,求取活跃的生命,但道理是一样的,都得有个不怎么痛快的过程,就此止步,你不觉得白吃苦头太冤枉了吗。”
“去吃这个苦头才冤枉,何况才开了个头,那些都得吃。”和生抬起手,无力地指着那略呈灰色的药粉。
“那你打算怎么样?”万通变了脸,声音也是另一个人的了。
“求,求,我是受不住才讨饶的。你说的污泥浊水早就洗涤一清了。现在是,维持五脏生命的液体也都榨干了。”
“这药粉什么意思,拿到这里来。”
“我不用了。我再说一遍,我挺不住,实在没办法,只能还给你了。”和生作揖打恭,就差没跪下了。万通听了,陡然凶狠起来。“哎,我说郑和生,看看你也是个明事理的人,教师嘛,不明事理还能管教学生?我替你抓药,加工,都配伍好了,要知道用药没二个人是相同的,差别不亚于善恶之分。你要我费了心力,还要白扔钱,这不是把我当猴耍吗?看病总要掛号吧,看在朋友面上——这朋友现在看来没点儿靠得住——我都免了,不然,像我这样的角儿,掛号费开出八百上千算不得手辣,轮不到的还济济一堂呢。不识好歹的人我见过,像你这样的还真少见。”
“这些我都知道,万大医师,我靠得住,没点儿靠不住。你的清空我实在受不住才罢手的。我今天来食堂,“和生四下里一望,已经有五、六个在远远地看他们。因为万通喉咙变响,自己又像灰孙子一样在挨训呢,“也是拖着半条命过来的。”
“我不想听你说什么的了。你叫我够烦。这药钱”得还我,世上哪有医生看病还要替病人付药费的,诊疗费不收有亏天理!”万通越说越响,怒容也更怕人。和生恐惧,又去看周围,许多人停了吃饭,看着他们呢。眼光专注在他身上,训他是附带的。
“小声点,万大医师。”和生又求他。“为什么?!”他反而叫得更响了。”那,那这药粉,这么多,我要它干什么呢?”
“这是你的事,跟我毫不相干,拿过来干什么?”“你说要付钱——当然看病吃药是要付钱的,你不收我只能吃下——要多少呢?”
“郑和生,你这话蛮横,什么不收只能吃下。这药本来是你买下的。我还替你垫付呢,看来好人做不得,要做好事,也得看人!”
和生觉得乏力之极,只有出来的气,没了进去的。鼻子热得受不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今天要死在这里了。”他心想。接着耳朵也不灵了,只见万通还在骂人,像头野兽似的。
“你要多少钱?你要……”和生问道。耳朵里净是自己的喘息声。“八千五百二十三块!”这个数他倒是听见了。
和生的事,我全是从刘昌平那里听来的。昌平的讲述在我信任度很高。因為他為人忠实,忠实的人说的话是可以当回事来听的。
郑和生的后续故事最好还是由他来讲。他喜欢和盘托出,不留残卷的。再说,没昌平,郑和生便是个不为人知的人物。这样的人很少有人想起,更别说讲他的故事了。
“他后来去长者食堂吃饭,”他说道,“这算是个新开的食堂。但和生去那里并不在乎它的新,而是原本去的食堂依然有万通坐堂,再加上知道他们之间发生的事的吃客都怜惜万通鄙薄他。虽说和生对屈辱的承受力堪比千斤顶。但不知怎地,还是没去。”
五月,石榴花盛开,像一团燃烧的火。一天中午,我去长者食堂,人不多,进门就看见昌平排在队里,左顾右盼,一眼瞥见了我,如获至宝似的。”喂,喂,”他喊道,把我的注意力吸引过去,随后伸出手来,指向右边靠大窗户的一个空着的餐桌,怕我搞错,指了又指。我明白,点了点头,排到另一个队列里去。他似乎很不耐烦,踮起脚,伸长脖子,越过前面的人头瞧他那个发菜的窗口,又摇头顿脚的,嘴里叽咕着。
还是我先买好饭菜,把食盘端到他指定的和他会合的餐桌上,坐下,望过去,他快速地和服务员说着,像要赶火车,怕误了点似的,害得服务员手忙脚乱。
他终于转过身,三步并作二步地赶过来,餐桌挡着,他曲折前行,食盘也不得不在他手里左右移动个不停,差点和一个食客撞个满怀。“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我问道。他没法马上回答,喘得厉害,待坐下,刚缓过气,便急急地说:“和生死了。”
这样的消息,说实在,对我和昌平这样的人来说,是用不着大惊小怪的。和生虽说年纪轻些,但早就是个老人了。不过,这事突然,而且即便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死亡也是言谈中值得提提的事。
“怎么会?”我语气平常,昌平却激动,张大的眼睛把眉毛抬得老高。“慢慢说,边吃边说,嗯。”
我说道。但他顾不上饭菜,似乎觉得边吃边说不敬,特别是死生这样的大事。
“他是一直有病的。我不是指那个神经兮兮的似痴非痴的,这不致命,叫人好笑罢了,会活着的,唉!”他满脸懊丧,好像和生的死他当担责似的。”他怕热。我搞不懂,哪来那么多热,居然能拒止严寒。一个冬天过去,还是春寒料峭的天气,却脱下鞋袜,让脚来乘凉,让鞋子垫着他一双赤脚。”
我点点他的菜,自己吃了二口。他不為所动。“他到处冒汗,凡是我看得到的地方,没处不冒汗的,眼脸一直是湿湿的,没个消停,一直在哭泣似的,真是怪人,当然他有病,这不是一句神经兮兮概括得了的。”
他的饭菜停了冒热气,可他的筷子还是搁在原来地方不动。
“我热得不行,”他拉伸着脖子跟我说,衬衫最上面的几个钮扣都解开了。“整个身体像个火炉。”他这么说,满脸的痛苦表情,叫人看了害怕。“是个什么名堂呢,去看医生呀!”我劝他。他摇头,好像天底下的医生都识不了他的病,更不用说治了。他的绝望叫我吃惊不小。
“后来,后来怎样呢,让我想想。”昌平抓头皮,像一个被老师拷问的学生发急讨饶似地说道。
“对了,这一切,我方才说的,都预示着不祥。春分以后再没见他人。我已经觉得不对头。我对他的行踪历来了如指掌。人大概是有预感吧。你说,是不是有?”
“或许吧。”我答道。
“有的,一定有的。和生和我相识时日不浅”,怎么会没有呢。我每次来,照和生通常出现在食堂的时候来,就是见不着他。我不死心,吃好了再坐等,直到食堂里只有从窗口飞进的麻雀来地上啄食掉落的米粒才走人。”
昌平说到这里又喘起气来。”前天,不,该是大前天了,那个酒鬼矮个儿老头叫于松的,推开几把椅子挨近我说:“老郑死了。”我还没回过神来呢,问他:“哪个老郑?”还有谁,还不是郑和生。当时我一听,就吓出一身冷汗。”昌平用手背去抹额头,气喘得更紧。”我是听他邻居说的,那个于松说道。”待发现,已经死在行道边的一棵梧桐树下,上身只穿件衬衫,鞋袜不知是掉了还是赤着脚跑出来的。”
“怎么会死的呢?”我问他。“是猝死,看来是这毛病。”他指指心口说。
又到了旅游季节。一个学生对我说:“朱老师,去海宁看钱塘潮吧,气势恢宏呐,听说有一回把看台上的游客都捲走了,真是太猛了。当然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