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骼是人体最重要的组织之一,是由柱、束、框、平台及杠杆等结构组成的复杂构架。最早的骨性结构证据来自距今5亿年前的寒武纪鱼鳞化石。现代医学研究表明,骨骼主要由胶原蛋白、水和矿物质(以钙为主)组成,其中水约占比1/3。骨骼成分会随着年龄增长而发生变化,人类婴儿期软骨质比例很高,儿童期之后骨骼会随着矿物质的沉积而逐渐骨化。进入老年期后,骨骼会随着矿物质流失而脆弱易断。
创伤是指人体的任何损伤。据奥特纳(Ortner)定义,创伤可分为四类:(1)骨骼的全部或部分破碎,主要指骨折(fracture)、截肢与环钻术;(2)骨骼位置异常或脱臼;(3)神经或血液的供应中断(皮肤、软组织和神经的损伤等);(4)人为的形态或轮廓异常,如变形颅等 [1] 。本章只讨论(1)、(2)两种类型,(4)详见第九章。
现代疾病考古认为,人类群体中的创伤研究可反映不同群体及个人的生业与生活方式,涉及物质文化、精神信仰、生存环境、职业、社会结构、权力关系等内容,创伤的愈合程度能暗示饮食卫生、医疗行为及家庭结构等重要信息。另外,创伤的具体情况还与年龄、性别、地理分布等因素密切相关。由于软组织损伤的证据通常难以保留,因此只能借助骨骼的病理现象进行分析。
骨折是指由创伤引发的骨骼的部分或完全破碎。愈合的骨折痕迹或未连接但已有愈合现象的骨折,一般容易鉴别。临死前短期内或与死亡同时发生的骨折等,不会在骨骼上留下愈合痕迹,这种情况过去较难区分 。近年来通过生物力学分析,上述情况已逐渐发生改变。在个体存活或刚死时,骨骼具备较好的弹性,并有软组织连接,受到冲击时局部会发生弹性形变,细小的骨折碎片仍附着于创伤处;死后骨骼会逐渐干枯变脆,其受外力变形和断裂方式则完全不同,可通过微痕观察得到证明。颅骨创伤、肋骨和肩胛骨创伤、前臂的防御性创伤 及手部创伤,均被视为暴力行为,具有明显的分布规律。 [2]
根据现代医学定义,骨折可分为闭合性骨折和开放性骨折(复合性骨折)两大类。闭合性骨折通常外部皮肤组织无破损;开放性骨折皮肤破裂,骨折处暴露于表皮,易引发微生物感染,进而引起骨髓炎甚至死亡。骨折原因主要有三种:(1)急性创伤,如坠马、重击等;(2)持续压力作用的压迫性骨折,如负重运动等;(3)病理性骨折,如骨癌、骨质疏松等。骨折的愈合与年龄、创伤位置及营养状况有关。通常情况下,上肢骨愈合速度要快于下肢骨,年轻人比老人愈合快。
对古代标本的鉴别,要注意真正的断骨和在个体死亡时愈合过程延迟的骨骼,后者常表现为骨愈合不足。骨不连现象多见于股骨颈骨折和前臂骨干骨折,最常见的原因主要是营养缺乏、感染、缺血、固定不足或错位等 。
颅骨包括内板、外板和两板之间的板障。颅骨骨折是灵长类动物最为常见的骨折现象。根据罗威尔(Lovell)和朱曼(Jurmain)的研究,黑猩猩(Pan troglodytes)、大猩猩(Gorilla)和倭黑猩猩(Pan paniscus)的头骨骨折率与群体间的暴力行为有关,与疾病考古学发现的人类颅骨骨折诱因基本相同。著名的研究案例是埃及法老塞格尼拉(Seknenre)木乃伊的CT扫描结果——其头骨上有多处战斧留下的未愈合伤痕,证明他死于头部的暴力击打,与古代埃及纸草文书的历史记载一致 。
头部是暴力争斗中的主要攻击目标,是人体最易遭受攻击的部位。有刃利器或钝器对颅骨造成的伤口、穿刺、塌陷,以及手术实施产生的骨伤均视为骨折。头部最常见的骨折是由低速冲击造成的伤害,表现为线性、压迫性(钝器伤)或穿刺性伤口。
在考古发现中,颅骨骨折可分为钝器伤、锐器伤和穿刺伤三种基本类型:(1)钝器伤一般会造成颅穹隆变平,创口周缘向外弯曲,中心内向塌陷。案例分析时应注意颅骨外板是否有骨折线。骨折线通常位于颅骨最脆弱处,创伤击打点明显,周围存在星形骨折线,呈放射状散开 [3] 。作用力较大的击打会导致局部粉碎性骨折,临近区域或头骨反面会产生放射状骨折线。(2)锐器创口边缘一般平齐光滑,呈线性痕迹。(3)穿刺伤由武器高速接触头部而形成,创伤小而圆,不连续,创口边缘弯曲,甚至出现粉碎性骨折或骨片缺失。
骨骼创伤发生后,会在出血部位出现初次吸收后的成骨修复过程。颅骨骨折愈合通常是纤维结合,但骨性结合也会发生。在愈合过程中,骨组织的形成是正常的。目前学界将“伤口边缘圆钝”视为愈合迹象,表明伤者在伤后长期存活。另外,鼻骨骨折(Nasal Fractures)也属于颅骨创伤的一种,其特征为鼻骨凹陷、不对称,附着骨碎片及异常扭曲 [4] 。
巴里坤东黑沟墓地93BYJHM6B,男性,45岁,额、枕部各有1处锐器伤,伤口穿透骨壁。额部伤位于额骨中部右侧,长约6厘米,前宽后窄,无愈合痕迹;枕部伤痕位于枕骨左侧中部,长约5厘米,前宽后窄,无愈合痕迹。93BYJHM6C,性别、年龄不详,头骨右侧眶处有砍伤,受力方向左侧下至右斜上,已愈合,属非致命伤。93BYJHM9,性别、年龄不详,额骨右眶上缘有一孔状贯通伤,颅内壁板障外翻,愈合痕迹明显。 哈密艾斯克霞尔墓地M2上层侧身屈肢葬男尸,枕骨处有3道砍痕,残留黑色血迹 。
鄯善洋海墓地1988M27墓室东南角成年男性头骨,枕骨见4处伤痕,2处呈三角状,1处呈柳叶状,创伤间有直径2厘米的圆形穿孔。洋海墓地1988M42墓底男性头骨,矢状缝和枕骨右侧人字缝交汇处有直径6.5厘米的圆形骨折塌陷。2003年,在洋海I号、II号墓地又各发现5例穿孔头骨,“额骨上有大面积骨折伤痕”。 张林虎等对洋海墓地61例(男25例,女20例,未成年16例)样本进行研究,发现男性颅骨创伤个体为7例,占男性个体数的28%;女性创伤个体为6例,占女性个体数的30%,未见未成年创伤案例 。洋海墓地考古发掘报告对489例个体进行研究,共发现17例颅骨创伤,占总数的3.5%。其中男性15例,女性2例。在17例伤痕中,脑颅部位7例,鼻部5例,颧弓3例,多为钝器伤,锐器伤较少 。现将其列表如下:
洋海墓地颅骨创伤统计表
吐鲁番胜金店墓地07TSM25:A,左侧顶骨骨折,骨折区域从颞骨一直延伸至颅顶缝附近,呈线性放射,或与外力的直接作用有关,即颅骨瞬间遭遇巨大外力冲击,属于钝器伤,无愈合痕迹。07TSM32:B,成年女性,额骨中央眉心处有明显塌陷,直径2.7—3厘米,愈合痕迹明显,属钝器伤。(图1.1)07TSM18:C,左侧乳突呈粉碎性塌陷,边缘有愈合痕迹,属钝器伤 。
乌鲁木齐萨恩萨伊墓地采集标本27例,其中颅骨骨折3例,占样本总数的11%。M11A,男性青年,共5处致命伤,4处为利器砍伤,1处为刺入伤。M148,中年男性,1处刀剑类砍伤,伤口有愈合痕迹。M121,青年男性,下颌骨与部分牙齿被利刃削去,伤口有愈合痕迹 。
阿拉沟东口墓地M4,成年男性,额鳞后部左侧骨折,长约3.3厘米,向颅腔内塌陷0.3厘米,骨折处已愈合,骨折线痕迹清晰,骨折处边缘有一未愈合的穿孔。另一处骨折为鼻骨中部的横向断裂,由死者左前方击打形成。 阿拉沟东风机械厂墓地1例,具体墓号不明,墓主是成年男性,额部前囟点正中有一圆形穿孔,孔径1.2厘米,边缘见三道放射状骨折线,前额处有砍伤痕迹。 柴窝堡墓地1993M1A,18—25岁男性,左眼眶处有一利器砍削形成的斜面,长3厘米,左顶骨亦有利器砍伤痕迹。
察吾乎四号墓地M73B,男性,30—40岁,头骨近人字点有1处砍伤,面积2.5厘米×0.5厘米。M111B,女性,13—15岁,枕外凸隆外侧有三角形贯通伤,长2.2厘米,宽1.6厘米。M130A,成年男性,额骨左侧有长条状砍伤,长1厘米。M113B,男性,20岁,左下颌后缘有一处砍削痕迹;M113C,右顶骨矢状缝中部有1处椭圆形塌陷骨折,面积约3.9厘米×2.6厘米。察吾乎四号墓地M130C,女性,成年,额骨左侧有数道细长条状伤痕,伤口较浅,额骨右侧有细长条状伤痕,伤口略深,疑似被割头皮。M140A,头骨前囟位向左侧冠状缝有1处圆形塌陷骨折,约3.8厘米×4.5厘米;右侧顶结节下方有一处圆形骨折,直径约3.3厘米。M154D,枕骨左侧沿人字缝方向有1处砍削骨折,刃面平整,穿透内板,面积约3.7厘米×1.4厘米;另1处砍削伤在右下颌后缘中部。M154E,成年男性,下颌见一处三角状凹槽,由尖锐器未击穿骨壁造成。
莫呼查汗墓地IM126,男性,30—35岁,箭镞从颅后右下侧颈部射入,伤口长1厘米,宽0.4厘米,造成右枕髁外侧骨质擦伤,划痕长3.8厘米。箭镞射入鼻腔,停留于鼻甲、犁骨和上颌间,鼻腔及箭镞 表面布满铜锈,是导致墓主死亡的直接原因。(图1.2)IIM9,男性,50—55岁,左、右鼻骨前端2厘米处骨折,骨质塌陷,愈合鼻骨宽扁。IM64,男性,45—50岁,左鼻根2.3厘米和右鼻根1.5厘米处骨折已愈合 。(图1.3)
恰甫其海墓地发现颅骨创伤5例,均在颅顶部分,其中3例在右侧,2例在左侧。5例个体中男性3例,女性1例,性别不明1例(未成年个体),创伤个体占样本总数的8.92%,其中男性创伤率为11.54%;女性创伤率为4.54%。5例样本中,有2例骨折已愈合,3例无愈合痕迹 。(图1.4)
尼勒克县吉林台墓群颅骨创伤样本36例,其中锐器伤10例(穷科克一号5例,加勒克斯卡茵特2例,奇仁托海1例,阿克布早沟1例,别特巴斯陶1例),占总创伤数的27.78%;钝器伤21例(穷科克一号7例,加勒克斯卡茵特9例,奇仁托海1例,铁木里克1例,阿克布早沟1例,别特巴斯陶2例),占总创伤数的58.33%;颅骨穿刺伤9例(穷科克一号2例,加勒克斯卡茵特2例,阿克布早沟1例,铁木里克1例,别特巴斯陶3例),占总创伤数的27.78% 。
新疆史前晚期颅骨创伤统计
裕民县阿勒腾也木勒水库墓地M77,青年女性,出土时枕骨处有一枚青铜箭镞(长6.6厘米,宽0.8厘米)嵌入颅骨,伤口无愈合痕迹,是导致墓主死亡的直接原因。女尸身旁葬一婴儿遗骨,保存较差 。(图1.5)俄罗斯学者认为,此类头骨箭伤主要由斯基泰式反曲弓(reflex bow)及金属箭镞造成。在南西伯利亚早期铁器时代考古中多有发现,死者创伤部位一般在眉心处 。
下坂地墓地AIIM29,男性,约25岁,左侧冠状缝、颞脊侧有1处锐器伤,长33.64毫米,宽6.54毫米,已穿透骨壁,伤口有愈合痕迹。AIIM99,男性,20—25岁,左侧顶骨、冠状缝、颞骨上端区有一锐器伤,长31.78毫米,宽4.88毫米,前宽后窄,呈带状,无愈合痕迹。AIIM47,女性,20—25岁,左侧颧弓断裂后错位性愈合。据统计,下坂地墓地青铜时代创伤率为18.52%,且全部位于颅骨上,其创伤率高于新疆其他地区 。上述现象可能与帕米尔高原自然环境恶劣有关,在生存资源有限的情况下,暴力活动的数量和规模会加剧。
综上所述,新疆发现的头骨创伤通常是与对手近距离打斗造成的,多位于额骨和顶骨处,大部分位于左侧,与人类惯用右手有关。由箭镞造成的颅骨骨折案例较多,多分布于天山—阿尔泰山沿线,或与新疆地区草原游牧人群多用弓箭作战有关。鼻骨骨折较为常见,可能与成年人间的拳脚打斗有关。未成年人的头骨创伤率极低,杀殉现象不多。与此相反,在外贝加尔地区匈奴墓中暴力殉葬现象普遍,如德列斯图伊(Direstuj)墓地M44b,未成年人,额骨右侧有尖状物击打形成的贯穿伤,创面呈菱形。类似现象在德列斯图伊较为常见,受害者均为少年儿童,多埋葬于主墓周围,表明匈奴贵族有杀殉未成年人的野蛮葬俗。上述发现印证了《史记·匈奴列传》的记载:“其送死,有棺椁金银衣裘,而无封树葬服,近幸臣妾从死者多至数千百人。”《汉书·匈奴传》与《史记·匈奴列传》记载基本相同,只是“数千百人”作“数十百人”。
头部创伤致死率较高,且恢复期长,甚至会留下后遗症。以且末县库木拉勒克墓地99QKM1A为例,其右侧顶骨损伤长11厘米,局部伤口未完全愈合,是典型的棍棒类钝器所致的线状骨折,颅内损伤状况未知。可以推测,99QKM1A个体身前经历了漫长的伤后恢复期。
通过对创伤的分析,能够让学界修正已有的历史观点。2009年,宾夕法尼亚大学考古学与人类学博物馆(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Museum of Archaeology and Anthropology)对乌尔王陵(Royal Cemeteries of Ur)出土的两块头骨进行CT扫描,发现其头部有锐器击打的致命伤,从而推翻了考古学家莱昂纳德·沃利(Leonard Wolley)有关“苏美尔人(Sumerians)自愿殉葬乌尔王陵”的观点 。另一案例是英国学界对理查德三世(Richard III)遗骨的病理学分析。根据历史记载,1485年8月22日,在“玫瑰战争”(Wars of the Roses)的最后一战—博斯沃思战役(The Battle of Bosworth Field)中,亨利七世(Henry VII)率军击败理查德三世,导致理查德三世在战斗中阵亡。近年通过对理查德三世遗骨的病理学分析可知,他死于外力打击而造成的8处颅骨骨折,另有1处肋骨的锐器砍伤和1处盆骨的箭镞穿刺伤,补充了历史记载的不足 。
根据骨折部位的不同,可以推断死者生前的职业及特殊行为习惯。对欧洲旧石器时代尼安德特人骨折现象的研究表明,尼安德特猎人对大型动物采取近身肉搏式狩猎,甚至对野兽进行背部刺杀。上述狩猎方式导致尼安德特人易遭受严重的骨折伤害,而现代智人主要采用远距离投射进行狩猎,二者狩猎策略差异明显 。
欧洲新石器时代晚期(距今5100年前)的研究案例是奥茨(Otzi)冰人。考古学家通过X射线扫描,发现其死因是刺穿于左侧肩胛骨内侧大动脉的石箭镞。奥茨冰人前额、手指有搏斗时遗留的砍痕,属于抵挡锐器形成的防御性伤口;右侧肋骨骨折愈合,左肋仍有多处骨折。上述研究表明,奥茨冰人曾长期从事山地狩猎活动,并与邻近人群存在激烈的生业冲突。
骨折创伤研究还被用来确定生活状况、死因以及还原战场状况。
(1)埃及萨卡拉(Saqqara)阶梯式金字塔及达克拉绿洲(Dakhla Oasis)附近出土的人骨显示,多数死者存在颈椎、脊柱骨折或劳损的情况。研究人员认为,上述创伤与劳工长期头顶重物负重行走有关。此外,埃及发现的女性木乃伊前臂骨折现象较多,学界认为或与埃及女性生前频遭家庭暴力有关 。
(2)对埃及法老图坦卡门(Tutankhamun)死因的确定。1968年,考古学家通过X射线发现图坦卡门颅骨存在骨折现象,因而出现了“图坦卡门死于谋杀”的观点。2005年,上述结论被新的研究成果否定—通过对图坦卡门木乃伊的全CT扫描显示,法老死于腿骨骨折引发的严重感染 。
(3)对中世纪战争现场的还原。1461年,英格兰贵族爱德华(Ed-ward)在“玫瑰战争”(Wars of the Roses)中取得了“陶顿(Townton)战役”的胜利,最终登上英王宝座成为爱德华四世。据历史记载,这场战役的阵亡者高达2万余人。考古学家通过对阵亡者骨折状况的研究,还原了战役最后时刻的历史信息—阵亡者均为16—50岁的男性,生前曾长期从事重体力劳动,健康状况较差,普遍患有败血症、佝偻等疾病,表明他们绝大多数来自社会底层。多数死者骨骸上留有7—8处锐器与钝器伤,部分死者的前臂遭受多次击打,表明他们曾在死前的最后时刻抵挡对手,但最终均死于残酷的屠杀 。
巴里坤县东黑沟墓地93BYJHM8,男性,左股骨下端内侧有单侧骨折错位愈合痕迹,此类骨折现象较为少见。病理分析表明:“患者在屈膝状态下(可能是乘骑状态)股骨受到瞬间冲击力影响,导致错位性骨折。骨折后,患者未进行及时准确的复位固定,致使骨骼错位状态下愈合。” (图1.6)
吐鲁番市胜金店墓地发现的骨折以线性骨折为主,包括07TSM3、07TSM18:A、07TSM25:A、07TSM7:D、07TSM7和1例编号不详个体。07TSM3左侧尺骨、桡骨远端骨折。尺骨与桡骨的远端骨折在线性骨折中尤为常见,多与摔倒或防御伤有关。当危险来临,人类的本能反应是用前臂抵挡。 [5] 从骨折愈合状况判断,07TSM3个体愈合状况良好,未见错位愈合情况,但比未骨折的右侧桡骨、尺骨短2厘米,推测骨折可能发生于患者青春期,并遗留后遗症。(图1.7)
乌鲁木齐柴窝堡墓地M9,竖穴偏室墓外围葬1成年男性,头向东北(与墓主及墓地其他死者相反),肩胛骨处有一锐器钻出的圆孔,孔洞边缘有愈合痕迹,报告推断该个体为战俘或奴隶,曾长期被贯穿肩胛骨处的绳索束缚 。
乌鲁木齐市阿拉沟东口墓地丛葬墓出土部分人体肢骨及头骨处,有明显锐器伤痕迹,墓号及具体信息不详 。
和硕县红山沟遗址2015HHM2,墓葬已扰乱,伤者性别年龄不详,盆骨内嵌一枚青铜箭镞,已穿透骨板,伤口周围见明显铜锈,箭镞或从后腰射入,应为致命伤 。
古墓沟墓地79LQ2M30:B,青年男性,右侧髋骨内嵌1枚叶状燧石镞,已穿透骨板,应为致命伤 。
沙湾县大鹿角湾墓地M46,右侧股骨骨折,错位性愈合,右腿股骨短于左腿;M66个体,右侧第七肋骨劈裂性骨折,右臂肘关节骨折,已愈合,推测患者生前或从高处跌落,身体右侧着地,造成胸、肘、股部位骨折,右臂弯曲受阻,只能保持一种姿势生活 。(图1.8)察布查尔锡伯族自治县索墩布拉克墓地甲M2A,成年女性,股骨有刀砍伤痕,无愈合痕迹,或为墓主致死的直接原因 。尼勒克县奇仁托海墓地M105,男性,30—35岁,右侧髋骨穿刺伤1处,无愈合痕迹,或为致命伤 。库车友谊路墓地,具体墓号不详,其中一根股骨中部见贝状骨片,或为骨折愈合后的骨痂 。
民丰县尼雅95MN1M3,男女合葬,死者呈干尸状,保存良好。A男尸身高1.75米,约35岁,颈、肩及胯骨见锐器砍伤,长约14厘米,深已见骨,或为致命伤 。B女尸身高1.61米,右脸颊见大面积瘀血,颈椎骨断裂,疑为上吊而亡。
阿勒泰市切木尔切克(原名“克尔木齐”)墓地M17m2个体,大腿骨上端、骨盆及尾椎骨内各嵌入一枚青铜镞,推测死于箭伤。M5m4人骨出土于茔区内小浅坑中,周身见多处骨折外伤,推测为献祭的战俘或牺牲 。
综上所述,新疆青铜时代至早期铁器时代发现的骨折创伤主要与战争有关,表明当地人群曾遭遇明显而频繁的暴力伤害。人类已知最早的战争创伤证据出土于苏丹北部的萨哈巴(Jebel Sahaba)遗址,年代为公元前11000年。考古研究表明,24具个体的颈椎、躯干骨内均发现了数量不等的石镞,表明上述死者是人类早期战争的受害者 。考古学家乔纳森·哈斯(Jonathan Hass)和马修·皮斯泰利(Mathew Piscitelli)在研究了3000座距今12000年的墓葬后,只发现4例与战争有关的证据,表明在农业文明诞生之前战争的规模和数量十分有限 [6] 。
近年来,国际学界倾向于对人群整体创伤的特性研究。例如对埃及蒙迪斯(Mendes)神庙神职人员的骨骸研究表明,上述人员曾遭遇过大屠杀,其中部分尸骸甚至是被异地处决后,再搬运而来统一丢弃,其年代恰好处于第一中间期(公元前2160—前2055),应与这一时期埃及王朝的更替有关 。另外在法国亚眠(Amiens)利贝蒙(Ribemont)早期铁器时代战场遗址中,一次出土了140具被斩首的男性尸骨,表明战胜者有猎首习俗 。
人类学家布莱恩·弗格森(Brian Ferguson)认为,从新石器时代到早期铁器时代,人类暴力冲突的烈度与频率呈现指数倍增长,说明人口增长、阶级分化与贫富差距促进了人类暴力行为的加剧 [7] 。新疆青铜时代骨折案例的发生率与数量均低于早期铁器时代,可能与青铜时代人口密度低、生存压力小有关。杨建华将新疆西部青铜时代生业模式归为畜牧业,并推算“1平方公里的草场只能喂养6到7头牛,20至25年就将耗尽一个草场,而一个草场的复苏则需要50年的时间,这就导致青铜时代人群频繁的迁徙” 。据此推算,每个青铜时代聚落的使用年代在20—25年,之后便被废弃。青铜时代人群每次迁徙的距离约数十公里,每个聚落都是一个较小的独立单元,其聚落附近的墓葬数量很少,通常仅埋葬少量死者。
进入早期铁器时代,因为游牧经济的产生导致人口迅速增加,人群迁徙频繁,带来了新的社会发展模式。此外,不可预测事件(干旱、雪灾、瘟疫)与人为的敌对行动,也会加剧不同人群间的冲突,进而演化为暴力行为,甚至是蓄意的战争。通过对骨折部位的分析可知,近90%的骨折发生在死者面部左侧,表明绝大多数击打发生于面对面的冲突之中。根据愈合状况判断,此类创伤的目的是致命,而非捕俘或警告性的。由此可知,进入早期铁器时代,新疆地区的生存压力由于人口的迅速增加而变大,人群间的冲突进一步加剧。
生态环境差异会导致骨折创伤率的不同。一般情况下,草原游牧人群的创伤率要高于绿洲农业与畜牧业人群。对于这一现象,西方学者曾指出“迁徙会增加人群冲突的可能”。冲突既有内部冲突,也有外部冲突。因此频繁迁徙移动的人群更重视联盟和社会关联,具有更高形态的政治组织形式。相对绿洲定居人群而言,游牧人群需要不断变换营地,应对更多挑战和暴力冲突,客观上增加了创伤的概率。新疆地区的绿洲城邦具是较为封闭的地理空间,绿洲间是延绵不绝的沙漠和戈壁,交通十分不便,所以冲突更多集中于内部,容易形成割据力量,因此《汉书·西域传》会有“西域三十六国”之说。外部势力对绿洲实施有效的政治管理,需要派遣官员、军队、信差等,增加了治理与交流的成本。
另外,公元前3—前1世纪伊犁河谷的创伤率异常偏高,或与历史文献记载的塞种、大月氏、乌孙、匈奴、汉朝在此的角逐有关。《史记》载,公元前203—前176年后,匈奴崛起于蒙古高原,东灭东胡,西破月氏,楼兰、乌孙、呼揭等部归属匈奴。大月氏西迁伊犁河流域,击败塞种,迫使塞王率众南越“悬度”(今兴都库什山)。公元前174—前161年间(另说为公元前139—前129年间),匈奴联合乌孙攻击大月氏,杀死月氏王。大月氏迁徙进入“妫水”(阿姆河)与“药杀水”(锡尔河)之间。继大月氏之后,乌孙占据伊犁河流域,并与匈奴产生摩擦。张骞“凿空”之后,汉朝联合乌孙对抗匈奴,并多次主动出击。伊犁河谷的大量人骨创伤案例或与上述历史事件存在联系。
暴力是人类达到目标的方式之一。与情绪化导致的暴力发泄不同,战争行为是精心设计的非个人化的群体冲突。由于战争关系到物质生活,涉及群体的生死存亡,暴力文化因此被构建出来,古人们褒扬战争,通过暴力摄取权力。在新疆青铜时代至早期铁器时代的考古发掘中,猎首、割头皮、制作头骨碗等暴力文化已成为一种普遍现象。(图1.9)如尼勒克县加勒克斯卡茵特(也作“加勒格斯哈音特”)墓地M196与M172,墓主皆为一次葬,其他骨骼均在生理位置,唯头盖骨被人工锯切,切痕平整,未见骨渣、骨片 。索墩布拉克墓地甲M1,墓室中央青石上见一青年男性头盖骨,眉骨以下部位被平整斫去 。
玛利亚·金布塔斯(Marija Gimbutas)在“库尔干理论”(Kurgan Hypothesis)中指出,大型石构墓葬及建筑在欧亚草原的兴起,标志着早期游牧人群父权制度的建立,而这一制度建立在对外扩张与征服的暴力文化基础之上 。特别是早期印欧人群崇尚杀戮,构建出大量“英雄”形象,并以“史诗”方式为其歌功颂德,如《梨俱吠陀》《阿维斯塔》《伊利亚特》等。自青铜时代起,新疆已经出现了“库尔干”类型的石构墓葬与祭坛。到早期铁器时代,墓葬封堆的差距进一步扩大,大者直径80—100米,高度约10米;小者直径不过2—3米,高度不足20厘米。在一些大型墓葬或祭祀遗址中,偶见殉人与人牲遗骸,说明暴力崇拜曾是亚洲内陆权力秩序的基本形式之一。
[1] D. Ortner and W. J. Putschar, Identification of Pathological Conditions in Human Skeletal Remains , Washington: Smithsonian Institution Press,1981, p.55.
[2] M. Judd, Ancient Injury Recidivism: An Example from the Kerma Period of Ancient Nubia , Osteoarchaeology,2002 (12) , pp.86-106.
[3] N. C. Lovell, Trauma Analysis in Palaeopathology , Yearbook of Phys, Anthrop(40),1997, p.154.
[4] A. C. Aufderheide, C. Rodríguez-Martín, The Cambridge Encyclopaedia of Human Paleopathology ,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8, p.28.
[5] R. D. Jurmain, Stories from the Skeleton: Behavioral Reconstruction in Human Osteology , Amsterdam: Gordon and Breach Publishers,1999, p.217.
[6] Jonathan Haas and Matthew Piscitelli, “The Prehistory of Warfare: Misled by Ethnography, ”in War, Peace and Human Nature: The Convergence of Evolutionary and Cultural Views ,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pp.168-190.
[7] Brian Ferguson, “Pinker's List: Exaggerating Prehistoric War Mortality,” in War, Peace and Human Nature: The Convergence of Evolutionary and Cultural Views ,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pp.112-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