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将“生熟观”视为书画优劣的评判标准,董其昌经常将自己置于历史的坐标中与古人较量,如其自负书法造诣在赵孟頫之上,则因“熟后能生”:
赵书因熟得俗态,吾书因生得秀色。
吾于书,似可直接赵文敏,第少生耳,而子昂之熟,又不如吾有秀润之气,惟不能多书,以此让吴兴一筹。
(《容台集·别集·书品》)
他认为,“秀色”“秀润之气”即得之于“生”,而“俗态”则源自“熟”。这种幽淡秀润的“生”,一直被他视为以黄公望、倪云林为代表的元人的笔墨共性,如其论曰:
盖倪迂书绝工致,晚年乃失之,而聚精于画,一变古法,以天真幽淡为宗。要今所谓“渐老渐熟”者,若不从北苑筑基,不容易到耳。纵横习气,即黄子久未能断。幽淡两言,则赵吴兴犹逊迂翁,其胸次自别也。
(《画禅室随笔》卷二)
董其昌认为,倪瓒正是在“渐老渐熟,乃造平淡”的过程中得到“天真幽淡”之气,即“生”,故其胸次在赵孟頫之上。董氏关于“熟”与“生”的辩证观,明人汤临初《书指》亦作相似的阐发,其云:
书必先生而后熟,亦必先熟而后生。始之生者,学力未到,心手相违也。熟而生者,不落蹊径,不随世俗,新意时出,笔底具化工也,故熟非庸俗,生不凋疏。今去汉魏晋人数千年矣,人间翻拓既已失其真矣,具眼者一见佳本,便觉触目醒心,恍若对面同时之人,向拓临摹,竟不得其仿佛,此则生之说也。故由生入熟易,由熟得生难。
汤氏这段议论,其观点实出于董其昌,其“由生入熟易,由熟得生难”,即将“生”视为艺术的终极追求。又如,晚明画家顾凝远在其《画引》中亦云:
画求熟外生,然熟之后不能复生矣。要之,烂熟圆熟,则自有别,若圆熟,则又能生也。
生与拙,惟元人得之。
元人用笔生,用意拙,有深义焉。
然则何取于生且拙?生则无莽气,故文,所谓文人之笔也。
此处,顾凝远非但直呼“画求熟外生”,又称“生则无莽气,故文”,乃“文人之笔也”,“惟元人得之”。顾凝远将“生”视为元人绘画的精髓与文人笔墨的精神,显然是董其昌“文人画”理论的翻版,他的这些议论,堪作董氏“生熟观”的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