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素知,董其昌倡导的文艺观,无论书画诗文,其精神血气必是统一的,这种打通灵泉一超直入的艺术思想,大抵基于他以禅悦为根底、以离形去知为旨归的生命彻悟,如其云:
多少伶俐汉,只被那卑琐局曲情态担阁一生。若要做个出头人,直须放开此心,令之至虚,若天空,若海阔。又令之极乐,若曾点游春,若茂叔观莲,洒洒落落。一切过去相、现在相、未来相,绝不挂念,到大有入处,便是担当宇宙的人,何论雕虫末技。
(《画禅室随笔》卷三)
董其昌 丙辰论画册(题跋)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在晚明心学思潮兴盛的文化背景中,董其昌将佛、道、心学的精诣钻研与诗文书画创作进行融会贯通,尤其在书画实践中取得极高之成就,如陈继儒评曰:
董生精于玄,诣于禅,黄冠缁衣之徒往往锁口闭言,若飞虫之当黄鹄,而野牛之遇玄象。若至其灰烬糟粕,嬉笑怒骂,发而为诗歌,为法书,为绘烟云树麓,则奴隶一时而季孟千古之上。
(《序董玄宰制义》)
又云:
(董其昌)温厚中有精灵,萧洒中有肃括。推之使高,如九万里垂天之云;澄之愈清,如十五夜吞江之月。渐老渐熟,渐熟渐离,渐离渐近于平淡自然,而浮华刊落矣,姿态横生矣,堂堂大人相独露矣。
(《容台集·叙》)
由上文字可知,离形去知,摒弃雕虫小技,是董其昌由人及艺的核心,须遵循“渐老渐熟,渐熟渐离,渐离渐近于平淡自然”的规律,且这个规律在董氏看来,绝非只适合书画,乃放诸“诗文书画”皆准,如其论丁云鹏画云:
此《罗汉》娄水王弇山先生所藏,乃吾友丁南羽游云间时笔,当为丙子、丁丑年。如生力驹、顺风鸿,非复晚岁枯木禅也。诗文书画少而工,老而淡,淡胜工,不工亦何能淡?东坡云:“笔势峥嵘,文采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实非平淡,绚烂之极也!”观此卷者,当以意求之。
(《容台集·别集》)
“渐老渐熟,乃造平淡”一语,实为董氏“生、熟”论的滥觞,他在著作中曾反复引用,此语典出东坡《与侄书》,其谓:“气象峥嵘,采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结合“老而淡”“渐老渐熟”二语,可知董其昌所谓的“生”即相当于苏轼所称的“淡”,“工”即苏轼的“熟”。董氏的“熟外熟”,其实与“熟后生”同义,无非表达上的一种修辞技巧而已。“熟外熟”即“生”,出于苏轼的“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即陈继儒“渐老渐熟,渐熟渐离,渐离渐近于平淡自然”,苏轼的“造”与陈继儒的“离”,皆指“熟而后生”的路径。这段文字,旗帜鲜明地表达了他的艺文观,非但“字可生,画不可熟”,且“诗文书画”同理,皆追求“少而工,老而淡,淡胜工”,皆追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