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曩读《南宗北斗——董其昌诞生四百五十周年书画特集》, 其中一幅作品《集古树石画稿》引起笔者浓厚的兴趣。该图所绘集中了董氏所中意的历代山水名作中的树石符号,近似于一部集大成的树石画法图典。严格地说,该图题材与常见的山水画大相径庭,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山水画创作,而是具有一定实用功能的粉本与画谱长卷。此作汇集了一些古代绘画名作中的典型树石画法,与倪瓒《画谱》(仿)和顾见龙《摹古粉本》颇似,以局部的树石画法作示范,间以题字说明。因是画稿,此画卷并无系统章法,画松柏、杂树、芦荻、水草、坡石、溪渚、亭榭,乃至庭院、人物等等,最后以黄公望、倪瓒山水画法收尾。该长卷所绘树石,以树木画法尤详,佐以董氏题写的小行书作注解,诸如:

万松金阙赵希远画,全用横点、竖点,不甚用墨,以绿助之,乃知米画亦是学王维也,都不作马牙钩。

《万松金阙图》是以绿色的横点、竖点表示万松葱郁,并不用画松的马牙钩法一一画出,而是继承了王维、米芾的画法。对照赵伯骕《万松金阙图》观之,董氏截取画面一角树石,并以水墨的横点、竖点画出背景的万松意象,力求从笔法上溯其源头并化为己用。凡此注解,另有“红树”“俟体”“圆点”等语。

董氏接触赵伯骕的《万松金阙图》,亦有出处,《画旨》云:

今年避暑无事,遂作数图。此幅则以许中舍携赵伯骕《万松金阙卷》见示,故仿之耳。

值得注意的是,该卷幅末陈继儒的题跋文字云:

此玄宰集古树石,每作大幅出摹之。焚劫之后,偶得于装潢家,勿复示之,恐动其胸中火矣也。

董其昌 集古树石画稿 绢本墨笔 30.1厘米×527.7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从陈跋可以看出,《集古树石画稿》是董氏在创作大幅作品时必用的参照粉本,也是出游囊中必携之物。 在仔细比对董其昌大量作品的笔墨语言结构后,笔者发现,董氏山水在局部的树石与整体的构图上确实存在一种重复性、模式化特征,可见他在创作时某种程度上建立于对粉本的依赖,或者通过目识心记,形成了一套相对稳定的预成创作图式符号。董氏对于粉本的依赖,正如他在《画禅室随笔》卷二中云:

画中山水,位置皴法,皆各有门庭,不可相通。惟树木则不然。虽李成、董源、范宽、郭熙、赵大年、赵千里、马、夏、李唐,上自荆关,下逮黄子久、吴仲圭辈,皆可通用也。或曰:须自成一家。此殊不然,如柳则赵千里,松则马和之,枯树则李成,此千古不易。虽复变之,不离本源,岂有舍古法而独创者乎?倪云林亦出自郭熙、李成,少加柔隽耳,如赵文敏则极得此意。盖萃古人之美于树木,不在石上着力,而石自秀润矣。今欲重临古人树木一册,以为奚囊。

由上述文字可知,董其昌的学画经验主要建立于一种对艺术史的熟悉与分析,所谓“岂有舍古法而独创者乎?”即在董氏的心目中,习画重要的是对古人画法的烂熟于心。通过分类与总结,董其昌将各种树石画法与历史上的大师一一对应,声称“柳则赵千里,松则马和之,枯树则李成”,并强调其“千古不易”。基于此种观念,董氏的习画日课则表现为:“日临树一二株,石山土坡,随意皴染。”

因此,结合董氏关于各种皴法的历史总结,可以推导董氏的创作方式实在是一种机械的叠加方式,即将预先设定的局部树石符号拼合成一幅完整的绘画,甚至完全可以撇开对自然原景的依赖。这种方式,当然在不同的创作语境中,也会受到各种因素的影响,譬如董氏常常在游历中将自然实景与历史上的某件作品发生联系,以此来发表自己对于自然与艺术的理解。董氏画跋记载:

昨岁在石湖写此图,今携至西湖展观,乃绝似两峰六桥景界。惟是积雨连旬,烟霏不开,与李营丘画法无当,须米家父子可为传神也。

《容台集·别集·画旨》

这种假托对自然景观变化的需要,否定李成画法而诉求于米氏云山来驾驭画面,其实还是建立于对文本图式根深蒂固的惯性依赖。董其昌等晚明至清的绘画表达的不是对自然的真实感受,而是沉湎于一种集古图式的翰墨游戏中;通过对古人各种画法的追溯与效仿,董氏将绘画的关注中心挪移至预成画法的笔墨表现力,不再热衷于探求图式与造型的新变力量。

据方闻、傅申等介绍,美国波士顿大学亦藏有一幅类似于《集古树石画稿》的董氏树石画稿,此图创作初衷若不是董氏创作备用,想必也定是其课徒时所授范本。另据史料记载,董氏曾应王时敏祖父王锡爵之请,为王时敏绘制了另一幅《集古树石画稿》,以供后者学画临摹之用。恽寿平《瓯香馆画跋》云:

娄东王奉常烟客,自髫时便游娱绘事。乃祖文肃公属董文敏随意作树石,以为临摹粉本,凡辋川、洪谷、北苑、南宫、华原、营丘,树法石骨,皴擦勾染,皆有一二语拈提,根极理要。观其随笔率略处,别有一种贵秀逸荡之韵不可掩者。且体备众家,服习所珍。昔人最重粉本,有以也夫。

恽氏的文字告诉我们,王时敏幼时习画,董氏授之以法,其所用摹本与董氏自备的《集古树石画稿》相似。此类作品,既可视为古人自身创作用以借鉴的粉本,亦可看作绘画传承中师资授受之重要媒介。然而,当我们将《集古树石画稿》与王时敏的《小中现大册》 相互映发,则可茅塞顿开,进入一个古人绘画创作的鸿蒙世界。

《小中现大册》亦称《仿宋元人缩本画及跋册》,这是17世纪正统派画家王时敏承续他的老师董其昌的绘画鉴赏体系,在收藏历代大师名作的基础上,精心挑选出二十四幅杰作以小尺幅临摹而装订成册。这些极其忠实原作的临本被称为“缩本”,其中十八幅缩本的对页,由董其昌亲笔题写了对宋元名迹的鉴定意见、画家评价、画风渊源及流布传承等等。关于此册页之实际用途,可从张庚《国朝画征录》窥之:

(王时敏)尝择古迹之法备气至者二十四幅为缩本,装成巨册,载在行笥,出入与俱,以时模楷,故凡布置设施,勾勒斫拂,水晕墨彰,悉有根柢。

姑且不论张庚所记图册是否就是《小中现大册》,但它却传递了一个重要的信息,即《小中现大册》在王时敏创作中的用途功能,与《集古树石画稿》于董其昌创作的意义并无二致。可见,借由汇集这些古代大师杰作的缩本,董其昌与他的追随者们构筑了一套堪称典范的山水画预成图式,诚如该册页引首董氏题写的“小中现大”四字,透露出董其昌与其弟子构建理想中的山水图式经典的雄心。由此及彼,董氏书画船中常携相随的江参《千里江山图》,极有可能为其创作之依托图式,理由不仅在于该长卷上物象图式的丰富,还在于该作风格正是董氏所推崇的正宗,他在此画跋中题道:

董巨画道中绝久矣,贯道(江参)独传其巧,远出李唐、郭熙、马、夏之上。

王时敏 仿黄公望山水 立轴 纸本设色 147.8厘米×67.4厘米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诚然,由王时敏制作的《小中现大册》缩本在其时代并非个别案例。在17世纪,单以王时敏为首的书画圈观之,与王氏交游的陈廉、王鉴以及学生辈王翚、吴历,皆有制作类似《小中现大册》作品的记载,如王鉴、王翚所作的《小中现大册》现就藏于上海博物馆。这些图像所蕴涵的画史信息,对于研究古代画家的创作模式及画史观念提供了有力的史料依据。

凡此种种,清楚地反映了晚明文人画师资传授的传播途径,在某种程度上也反映了文人画在长期发展流变中,至晚明已形成了一套相当完备的预成语汇与图式。通过驾驭这些山水创作语汇(如《集古树石画稿》所绘)与图式(如《小中现大册》所绘),画家可以灵活地按照某种预成图式成功地完成自己的创作。结合恽南田记载的史实与《集古树石画稿》所绘内容,我们不难看出,该图不仅反映出董其昌的作画方式与授业之法,也反映了董氏个性化的艺术审美趣味。在特殊的历史语境下,董氏的艺术理念进而又催发了一场艺术史上的生态演奏——仿作与临作的大兴。再辅以董氏及其追随者大量仿作、临作中的题语跋识——多为对其私淑的古贤画法的评价,或可补证罗樾晚明“绘画史的绘画”乃肯綮之见。 bQm0wiwaaQqzVV5DW4eCiyWpf5KFJhAv2/+fH6HX3H7ym4CHuypd8cY4SpgkCZm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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