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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到张之洞府中做幕僚

居住在香港期间,辜鸿铭曾多次去往厦门和上海等地。自从上次在新加坡见到马建忠以来,辜鸿铭对他念念不忘,他去大陆,有一个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再次会晤马建忠,很可能是想通过马建忠进入中国的政坛,但马建忠公务繁忙,根本抽不出时间来见他。辜鸿铭四处溜达了一下,旁听了一些私塾教育,然后就坐船回香港去了。正是在这次旅途中,辜鸿铭遇到了广州候补知府杨汝澍。

当时正值中法战争前夕,时任两广总督、在前线负责中法事宜的大臣张之洞派杨汝澍去福建公干。杨汝澍完成任务之后,打算经香港回广州去,结果遇到了辜鸿铭。那时候辜鸿铭正和两个德国人在交谈,虽然杨汝澍完全听不懂辜鸿铭讲的是什么,但见他操着一口流利的德语,偶尔还夹杂着几个拉丁文和希腊文,直说得那两个德国人把头点得跟啄木鸟似的,让杨汝澍感到非常惊讶。

船晃晃悠悠地从上海出发,一路上辜鸿铭都有点儿懒洋洋的,没有见到马建忠,他还是感到有些失望,因此路上情绪不高。后来遇到两个德国人在谈论着西方伦理学的一些问题。作为一个文化人,辜鸿铭对此非常感兴趣,他听了一阵子,忍不住技痒,立即加入了进去,旁征博引,侃侃而谈。那两个德国人见一个中国青年对西方文化这么熟悉,说的又是纯正的西方语言,立即被镇住了。

站在不远处的杨汝澍,也被辜鸿铭镇住了。那时候国内精通西学的人才十分缺乏,能够纯熟地使用一门外语的人,也并不多见。张之洞府中的那些德语翻译,说的德国话德国人几乎是听不懂的,如果能把辜鸿铭召到府中,一定有极大的助益。更何况,中国当时的情况非常不好,西方对中国虎视眈眈,国内正需要精通西学的人才效力,因此杨汝澍有意要把辜鸿铭收归张之洞帐下。

在辜鸿铭和那两个德国人交流完之后,杨汝澍立即上前和辜鸿铭搭讪,旁敲侧击地了解他的一些情况,最后问他,如果有机会,他是否愿意回国效力?辜鸿铭立即表示,自己愿意回国效力,事实上他早就有这样的想法了。杨汝澍问辜鸿铭要了他在香港的地址,答应条件允许的话,就派人过来找他。

和杨汝澍分手之后,辜鸿铭自己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他就给了人家一个地址,路远迢迢,人家兴师动众来找他的概率,估计不大。杨汝澍倒真的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一回去就找到了张之洞府中最高级的幕僚赵凤昌,向他提到了辜鸿铭的情况。赵凤昌敏感地意识到,辜鸿铭确实是个人才,于是立即上报给张之洞。那时中法之间为了越南剑拔弩张,张之洞正缺少人才,求贤若渴,听了赵凤昌的话,当即派人去请辜鸿铭了。就这样,辜鸿铭来到了张之洞的府中。

张之洞,字孝达,号香涛、香岩,又号壹公、无竞居士,晚年自号抱冰,于1837年出生于直隶南皮,今河北南皮人,因此又称张南皮。张之洞家世代官宦,但是到他父亲这一代,家世已经衰落了,他父亲张镁中过举人,不过多次参加会试却考不中。张之洞在仕途方面却是一帆风顺,几乎没有经历过什么挫折。乡试中解元之后,他又通过了会试,复试更是夺得一等一名的好成绩,殿试对策时,他的表现也非常良好。张之洞出生之后不久,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张之洞考中进士之前不久,第二次鸦片战争又爆发了,国内的起义军又层出不穷,国家正经历着内忧外患,可以说已经到了风雨飘摇的境地。在这种时代大背景下,张之洞很早就萌发了经世致用的思想,比较喜欢看兵法和经济类的书籍,就算是看儒家典籍,最终他也是以实用为主的。看得出来,他的抱负就是奔着要治理天下而去的。

1877年,张之洞在翰林院任职,成了清流中的一个重要人物。清流以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李鸿藻为首领。李鸿藻,字寄云,号兰孙,直隶高阳人,在同治皇帝还是皇太子的时候,曾做过他的老师,有威望,资历高,重名节,因此清流人士都聚集在他的身边。这些人有张之洞、张佩纶、黄体芳、陈宝琛、邓承修等,其中以张之洞和张佩纶最为突出,被人称为“青牛角”。

清流人物以维护名教为己任,行事往往抱着一腔理想主义的热血,性格耿直,棱角分明,最为重视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做事的时候,发心是否道德。他们依据的准则是中国古代哲学思想中所推崇的“道”,其实就是儒家的行为规范。李鸿藻早年母亲去世,死活要回去守丧3年,哪怕慈禧太后夺情不允,他也不管,坚持回家,恪守儒家准则。从这件事正可以看出清流的特点所在。

清流重视的是道德原则,张之洞之所以成为清流骨干,正是因为在道德方面,他的表现非常卓越。不管是在任考官还是任学政期间,他都力求在道德上做到无懈可击。到翰林院任职之后,他仍然不避嫌怨,不计祸福,敢于直言,有着高尚的道德情操。事实上,名节问题一直到老他都非常重视。

清流人物的做法趋于理想主义,在复杂的现实面前,有时候是不适用的。当时的社会情况下,清流所重视的名教和社会所需要的富强格格不入。文明确实重要,但当国家到了生死攸关的境地,不得不放下文明,追求富强,这也没什么错误。清流人物见这种风气对名教产生危害,却愤懑不平,大声疾呼,这与时代的主流相违背,注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后来大多数清流果然都倒霉了。虽然他们的发心是正义的,但不得不说,他们也存在着问题。

辜鸿铭后来论及清流人物,谈到了重视名教的清流和重视富强的大臣之间的区别。辜鸿铭倒并不反对重视富强,他认为,重视富强的大臣关乎国家兴亡,是非常重要的,但同时指出,重视名教的大臣更为重要,因为这关乎人类的存亡。清流人物都不喜欢曾国藩和李鸿章,正因为他们只关心富强而忽视了名教,用人的时候,“但论功利而不论气节,但论才能而不论人品”。

按辜鸿铭的意思,名教就算不如富强重要,至少也该是在与之平起平坐的地位上。辜鸿铭心里,名教的地位其实是高于富强的。张之洞早年重视名教,辜鸿铭给予他的评价就很高,认为他是儒臣。后来张之洞在行事时加入了不少功利因素,重视富强,成了洋务派的首领,虽然也是迫不得已,但辜鸿铭却已经感到有些失望了,认为这种做法发展下去,必将导致文明的缺失。很不幸的是,他的预言在后来真的成真了。

1882年,张之洞出任山西巡抚,期间,中国和法国因为越南问题爆发了一场战争。越南历来都是中国的附属国,在中国的势力范围之内,但到了19世纪,中国自顾不暇,对越南更是照顾不到了。法国这时正有意往东发展,打算把越南划入自己的势力范围,中法之间的矛盾和对立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到19世纪80年代,中国的国力有一定恢复,清王朝决心遏制法国觊觎越南的野心。

法国有意吞并越南,清王朝内部分裂成了两派,一派以清流人物为主,主张和法国开战。他们的荣誉感和爱国心要求他们绝不允许与法国妥协,哪怕最后玉石俱焚,也要拿起枪冲上前线去。主战派也有自己的考虑,一旦纵容法国吞并越南,对中国势必将产生威胁。另一派以恭亲王奕诉和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为主,主张和法国和谈。这派认为中国国力不如法国,现在正应该埋头求发展,而不是和老牌的资本主义国家开战,开战肯定得不偿失。

朝廷最初倾向于主和派的观点,派李鸿章前去谈判,最后约定,中国撤回驻扎在越南北部的军队,法国则保证不侵略越南北部。同时,中法两国共同保证越南的独立。这样一来,越南就从中国的附属国成了中法两国的共同保护国。这份约定避免了与法国开战,但是中国却也丧失了一些原先拥有的权力,可以说是得失参半。但是没料到,法国新上台的政府,居然不同意这份协定。

法国开始向越南增兵,中国觉得有必要和法国讲讲道理,讲道理的方法就是和他们打一仗。主战派在这时又抬头了,他们的请求获得了朝廷最高层的同意,朝廷开始派遣大量军队前往越南,与法国开战。当时朝廷足足调遣了5万军队,而在越南的法军只有1.6万人,在人数上,中国占优势,可惜最后交战的时候,中国仍旧没能打赢,朝廷因此只能去请和。

李鸿章再次受命,奔赴天津与法国人谈判,他们倒是达成了协议,可这回中国内部又不同意了,清流派反对得非常激烈,最终中法之间的战争又打了起来。正是在这时,张之洞被调任为两广总督,负责前线战事。作为一个清流派领袖,张之洞对法国的态度向来很强硬,要求与之决战。他上任之后立即筹备战事,但最后和法国的战争却打输了,福建战线更是被打得节节败退。

中法战争的结局对中国来说是相当惨烈的,中国被迫放弃了对越南的宗主权。接着,中国又相继失去了对缅甸和朝鲜等国的宗主权,中国的边境地区开始面临着列强的威胁,就连京畿重地也不再安全了。这些事对张之洞刺激很大,中法战争可以说是张之洞一生的转折点,使他开始从清流派转向了洋务派,从维护名教转向了务实发展,并最终成了洋务派的领袖人物。

辜鸿铭进入张之洞幕府时,张之洞还是一个著名的“青牛角”,战斗力极强,属于攻击型清流。中法战争期间,张之洞坚决主战,这种举动所透露出来的正义感,让辜鸿铭大为折服。进入张之洞幕府后,辜鸿铭成了张之洞的外文秘书,有时也帮着张之洞处理一些税务方面的督办行政工作。

张之洞对辜鸿铭还是比较重视的,他来的第一天,张之洞就带着他上上下下转了一圈,可以说是给足了面子。向大家介绍辜鸿铭时,张之洞还极口夸赞他的外文水平,把他说得天上有地上无。就连向来高傲的辜鸿铭,听了张之洞的吹捧,也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赶紧向同僚们谦虚一番。

接着,张之洞把辜鸿铭带到了他以后办公的地方,辜鸿铭大大咧咧地往办公桌前一坐,把张之洞晾在一边。辜鸿铭常年生活在国外,养成了直来直去的性格,对中国人的礼节不太熟悉。礼节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让对方愉悦,能够与人打好关系,无形之中其实对自己相当有助益。

辜鸿铭不太懂礼,就算懂,出于自己清高的气节,他也不愿意过分多礼,因此别人普遍觉得,他是一个不太好相处的人。张之洞很宽容,没和他计较,别人却不会这样。辜鸿铭其实也了解这一点,后来他就说过,自己在事业和生活中遇到了很多阻碍,究其原因,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不太懂礼节。

张之洞走后,差人把公文送了过来,那是一份英文订货单,辜鸿铭看了几行,就暴喝一声,嘴里立即骂骂咧咧。原来在那份订货单上,把中国货说成是土货,这让辜鸿铭大受刺激,觉得国家的尊严受到了严重践踏,登时火冒三丈,还拿起笔来,作势要改,吓得那个差人赶紧劝阻辜鸿铭,说这使不得。

差人对辜鸿铭说:“更改公文要经大帅允许,不能擅自更改的,更何况这份公文已经双方签订,擅自更改,会带来生意上的损失不说,甚至还会引起外交上的麻烦。”辜鸿铭看到差人畏缩的心态更是恼怒,口无遮拦地把张之洞都骂了,大叫说:“张南皮又怎么样?张南皮难道不同意我改?他眼睛瞎了吗?”

辜鸿铭的叫骂声把隔壁办公室的同僚都引来了,大家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对这件事褒贬不一,不过大多数人仍然持赞赏的态度,只有少数人表示不赞同,觉得洋人会不赞同更改。对这些表示反对的人,辜鸿铭立即骂得他们狗血淋头,并表示,就算抚台不要他改,他也照样要改;非不要他改,他就不干了!

后来公文呈递到张之洞手中,张之洞没说什么,批阅通过了。这其中的曲折,别人早就报告给张之洞了,辜鸿铭骂他,他也知道,不过他淡淡一笑,就过去了。经过这件事,同僚们对辜鸿铭的傲骨和气节有了一个很深的认识。一直到老,辜鸿铭都没有改变这种傲骨和气节,只要觉得别人的做法有错,立即开骂。他骂过张之洞,骂过袁世凯,骂过李鸿章,甚至还公然骂过慈禧太后。

刚进入张之洞幕府,辜鸿铭就曾向张之洞提议,订一些国外的报纸杂志,摘要一些精华内容,这样可以随时了解世界最前沿的动态,也可以知道西方社会对中国的态度。张之洞觉得这个建议很好,让辜鸿铭着手去办。得到了张之洞的同意,辜鸿铭放开手去办了,一口气就订了三十多种报纸、五百多种杂志,数量极其庞大,但当他把书单交给张之洞过目时,张之洞并没反对。

辜鸿铭离开后,张之洞的心腹幕僚梁鼎芬前来商谈公务,张之洞把辜鸿铭拟定的书单给梁鼎芬看。梁鼎芬一看吓了一跳,对张之洞说,辜鸿铭订这么多报纸杂志,就连看完都困难,要看完之后再选取精华,更是费时费力的事情。说实话,他有点担心辜鸿铭的能力。张之洞却哈哈一笑,认为梁鼎芬不必担心,辜鸿铭既然拟定这些报纸杂志,必然有他的道理,他相信他能应付得来。

梁鼎芬心里还是不免有些嘀咕,但过了几天,他算是真正见识到辜鸿铭的能力了。那天他去找张之洞,等他好久却不见他出来,于是他索性到张之洞的书房去找他。走到门前,听到辜鸿铭的声音,他正向张之洞高谈阔论西方局势。梁鼎芬伸头往窗户中看去,只见张之洞正襟危坐地听着辜鸿铭分析,辜鸿铭则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足足讲了三个多小时,才算停止。这下梁鼎芬对辜鸿铭不得不佩服了,连张之洞也很欣赏辜鸿铭,认为他确实是个才子。

得到张之洞器重和赏识的同时,辜鸿铭也受到了同僚的一些排挤。此时的辜鸿铭还是个西化论赞成者,与受传统中国文化所影响的那些同僚不同,他们彼此之间观念不一样,当然会有一些对立和不信任。辜鸿铭因为不懂中国文化,去向同僚请教时,没有一个人愿意教他,甚至还出口不逊,把辜鸿铭给气坏了。当然,辜鸿铭求教的态度也有点儿粗野,这也是别人不愿意教他的原因。后来张之洞知道了这件事,居然主动提出,由他亲自来教他。

辜鸿铭虽然学了一点儿中国文化,毕竟限于接触时间尚短,还没能了解其中的精髓,他更为熟悉的仍是西方文化。张之洞生日那天,高朋满座,著名大儒沈曾植也在。席间辜鸿铭畅谈西方文化,几杯酒下去,他更是停不下来。他分析得确实有点儿道理,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时点头赞同,唯有沈曾植埋头吃东西,这让辜鸿铭十分不满,转头有点儿挑衅地问沈曾植,怎么一句话都不讲?

沈曾植对辜鸿铭的卖弄与狂妄有点儿不满,冷冷答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懂,但你要懂我说的话,至少得再看二十年的中国书!”辜鸿铭一听这话愣了愣。通常来讲,都是他挖苦别人,还没有别人挖苦过他呢,沈曾植居然如此挖苦他,让他大受刺激。一时之间,他也想不出什么来反驳沈曾植,不过这件事他记下来了。辜鸿铭是一个挺记仇的人,当众让他丢脸,这件事他肯定忘不掉。

二十年后,又是张之洞的生日,沈曾植又来庆贺。辜鸿铭还记得他,他来之后,辜鸿铭就把他拉过去,指着一堆藏书诘问他:“这些书,哪些是你懂,我不懂的?哪些是你能背,我不能背的?”沈曾植陡然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件事,心里感慨辜鸿铭真是太会记仇了,嘴上说,自己老了,要退出舞台了,而他正在走上舞台,未来是他的。同时沈曾植还夸赞辜鸿铭贯通中西文化,前程似锦。辜鸿铭听了这话算是满意了,不再记恨当年的仇恨,与沈曾植握手言和。 LYTEcg+MGlOTg4aS+FmpBmDQii1R4msDYvkHgcS2EkFXsCPwH9LYtLo0KTBZX38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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