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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九二×年四月一日(一位外国评论家曾经说过,许多小说,例如绝大多数德国小说,都是以某个具体日期开头,唯独俄国作家保持本国文学特有的诚实,对年份的最后一位数字略去不述),一个多云而明媚的日子,下午将近四点的光景,一辆行驶着的深黄色加长搬运车,挂在一辆同为黄色的拖拉机上,后轮硕大无比,前面坐着一个家伙,无遮无挡。车在柏林西区坦嫩贝格大街七号门前停下来,车身前部装有一只星形排风扇,侧面是搬运公司的名字,蓝色字母有一码高,每个字母(包括一个方点儿)都镶着黑边,不怀好意地企图爬入邻近字母的领地。房子(我也即将入住其中)前面的人行道上站着一对男女,显然是出来接收家具的(我衣箱里的手稿多于衬衫)。男的身穿一件稍稍发绿的棕色粗呢大衣,微风过处,荡出一缕生气。他个头很高,浓黑的眉毛下垂着,上了岁数,灰白的胡须到嘴角变成黄褐色,嘴里无力地叼着根雪茄屁股,已经熄了,还有半截烟灰。女的体格粗壮,已不年轻,弓形腿,一张酷似中国女性的脸倒有几分姿色。她穿着一件俄国羔皮夹克,风从她身边吹过,携来一股品质上乘、只是有些过时的香水味。他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瞅着三个身穿蓝色工作服、脖子通红的壮小伙儿吃力地搬着他们的家具,就好像生怕被克扣了似的。

有朝一日,他暗自思忖,我得以此情此景为开头,创作一部厚重出色的老派小说。对于这个倏然而逝的念头,他不禁生出一丝讽意。其实这大可不必,因为他内心深处那个代表他、却又超然于他的某个人已经吸收了这一切,并且将其记录归档。他本人今天刚搬进来,处于尚未适应当地生活的状态,现在是头一回奔出去买几样东西。他了解这条街乃至整个街区:他原先寄居的房子距此不远。然而,迄今为止,这条街一直旋转和来回移动,与他丝毫无涉,今天它骤然停止。今后,它将甘愿成为他新居的延伸部分。

街道两边排列着一株株高度适中的椴树,纵横交错的黑枝条间悬挂着颤颤欲坠的雨滴,分布在即将绽出新叶的芽眼上(明天每颗雨滴都将孕育出一片碧绿的嫩芽)。整条街是宽约三十米的平滑的沥青路面,两侧色彩斑驳的人行道(手砌的,脚踩在上面很舒服),路面以几乎不被肉眼觉察的弧度拱起,始于邮局,终于教堂,俨如一部书信体小说。他睁着训练有素的眼睛,在街上到处寻觅某个令他每天心生隐痛、触目伤怀的事物,然而眼前却似乎没有任何类似的迹象,灰色的春日四处弥散的光线不仅无可怀疑,甚至有望使在晴朗的天气里势必显现的任何琐碎的东西变得柔和。任何东西都有可能:例如一座楼房的色彩,能使你嘴里生出些许燕麦片甚或哈尔瓦 的难闻怪味;或是一座建筑物的某个细部,每回你打此路过,它都能分外醒目地吸引你的注意;或是一尊女像柱的令人气恼的仿造品,矮小的石像,没有高大的支柱,一点点重量便能将其压为齑粉;或是用一枚生锈图钉钉在树干上的一则早已过时、尚未完全撕掉的手写(淡淡的墨水,蹩脚潦草的蓝色字迹)告示,留下一角毫无意义、却被永久保存的残片;或是商店橱窗里的一件物品;或是一股气味,在最后时刻拒绝唤起它原先似乎准备唤起的回忆,依然躲在街道的某个角落里,神秘莫测,飘忽不定。不,诸如此类的东西一概没有(压根不存在)。他想,闲时琢磨一下三四家商店的顺序,看看自己对这种顺序符合其组合规律的猜测是否准确,兴许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一旦发现最常见的布局,便能进而推测某个城市所有街道的大致格局,例如:烟店、药店以及果蔬店。在坦嫩贝格大街上,这三家各处一隅,互不相连。也许,话说回来,它们之间的组合规律尚未形成,但在将来,依循对应补充的原则(随着商家的破产或搬迁),它们会以适当的形式渐渐聚拢:果蔬店回头一瞥,将穿过街道,以便起初与药店相隔七家店面继而相隔三家——颇似电影广告中彼此纠缠不清的字母找到各自位置的情形。最终它们当中总有一个悄然转身,回归正位(一个滑稽角色,新兵中不可避免地被逐出军营的杰克)。于是另两家店将等到邻近一处出现空缺,届时将一齐向街对面的香烟店眨眨眼,仿佛在说:“快,到这边来。”转瞬间,它们已站成一排,组成一列特有的队形。上帝,我对这一切厌恶至极:商店橱窗里的东西,外观单调的商品,尤其是拘泥刻板的交易方式,成交前后双方说出的使人腻味的奉承话!还有低眉垂首地瞅着适中标价的模样……优惠时慷慨大方的姿态……标榜自我牺牲的广告词……所有这些假充正经的拙劣表演,能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蒙骗善良之辈。比如说,亚历山德拉·雅科芙列芙娜,就曾对我坦言,每当她在熟悉的商店购物,便恍若置身于一个异样的天地。在那里人们诚实守信,彼此体贴,她陶醉其中,倍觉温馨,不禁向那位笑得脸通红的售货员报以粲然一笑。

他走进的这种柏林商店,根据角落里摆放的一张小桌,桌上的一部电话机、一本电话簿、一盆水仙花以及一只大号烟灰缸,足可断定是一家烟店。这号烟店不卖他喜欢的俄罗斯过滤嘴香烟,他本想空手而归,但却意外发现店主那斑斑点点的背心上的珍珠母纽扣,以及那南瓜色的秃顶。是的,我一生中总是受骗挨宰,买了许多高价商品,该获得小小的额外回报作为补偿。

他穿过街道,走向位于街角的药店,突然一道光柱从他的太阳穴边掠过,他不由自主地转过头来,像我们目睹彩虹和玫瑰花似的很快笑了笑。只见一块白亮炫目的、平行四边形的天空正从车上被抬下来——一张镶着镜面的梳妆台,仿佛银幕一般,树枝清晰无皱的倒影从中掠动。它们摇曳着,徐徐而行,不过树枝并非自然摆动,而是由那几个抬着这片天空、这些树枝、这张滑动的镜面的人身躯的轻微晃动引起的。

他继续朝药店走去,然而刚刚看到的情形——无论是使他感到亲切和愉悦,还是令他觉得意外和惶惑(恰似孩子们从干草棚坠入富有弹性的黑暗里)——替他释放出一股快感。连日来,它一直被埋在思想深处,只要稍受触动,便会攫住他的全副身心:我的诗集已经出版了。每当他像现在这样心潮起伏,想到刚刚付梓问世的五十多首诗时,他总会迅速地把整本书回顾一遍,于是,诗的节奏变得急促,犹如笼罩在瞬时生成的薄雾中,诗行忽隐忽现,令人捉摸不定。熟悉的词语匆匆流逝,在激烈翻腾的泡沫中打着旋儿。如果你定睛细看,会发现这股湍急的波涛已化作滚滚奔流的巨澜,就像我们很久以前常做的那样,从一座摇晃不停的磨坊桥上看着那些奔腾不息的水流,直到桥身变成船艄:别了!这种泡沫,这种游移不定,以及独自闪过的一首诗,在远处狂热地叫着,也许是喊他回家,所有这些,加上乳白色的封面,都融合在异常纯洁的狂喜之中……我在干什么?他想着,蓦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走进隔壁商店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将烟店老板找的零钱撂在玻璃柜台中央的橡皮垫上。透过玻璃台面,他隐隐瞥见了一瓶瓶珍贵的香水,女店员态度倨傲地注视着他那古怪的举止,旋即又将好奇的目光移向这只递过钱来却还不知道要买什么的茫然的手。

“请给我拿一块杏仁肥皂。”他一本正经地说。

买到肥皂以后,他转身迈着同样轻快的步伐回到家中。房前的人行道上此时除了三张蓝色的椅子外别无他物,看样子是被孩子们放在一起的。搬运车里倒放着一架棕色小钢琴,两只小小的铁脚朝上,捆得紧紧的以免被颠起。他在楼梯上撞见了那几个嗵嗵嗵往下走的搬家工人。在他按响新居门铃的当儿,他听见楼上的说话声和敲击声。房东太太把他让进门,说已经将他的钥匙放在房间里了。这个身材高大、收费昂贵的德国女人有一个有趣的名字:克拉拉·施托博伊。这在俄国人听来颇似“克拉拉与您同在 ”,既伤感,又坚强。

这是一间长方形的屋子,耐心等着的衣箱……眼下,先前那种闲适的心绪已经转为憎恶:但愿没人知道这种可耻可鄙的无聊苦闷,没人知道他不停地抗拒反复出现的新住所邪恶的管辖,无法与完全陌生的物体同处一室,躺在睡椅上注定辗转难眠!

他在窗前站立片刻,凝乳一般白净的天穹上,随着暗弱的太阳的环行,不时出现一些乳白色的斑点。与此同时,搬运车凸起的灰色篷顶上,椴树纤细的枝影猝然奔向实体,可是未能成形便消失了。正对面的房子半截淹没在脚手架中,另外半截完好无损的正面石墙上,常春藤肆意延伸,蔓过了窗台。在从前院横穿而过的一条小径的尽头,他能看出一座煤窑的黑色标记。

孤立地看,所有这些是一种景象,正如房间本身是独立的实体一样,不过此时出现了一个中间者,使其成为从这个房间而非别处看到的景象。他心里暗忖,很难将墙纸(底色淡黄,印着淡蓝的郁金香)变成遥远的大草原。书桌的荒漠得耕耘很久,才能长出第一批韵文的嫩芽。只有等许多烟灰落在扶手椅下和它的缝隙里,桌面才适合旅行。

房东太太过来喊他接电话,他礼貌地伛下肩背,随她走进餐室。“第一件事,我尊敬的先生,”亚历山大·雅科夫列维奇·车尔尼雪夫斯基说,“你原先住处的房客们干吗这样不愿意透露你的新地址?你把门砰地一关就走了,对吧?第二件事,我得祝贺你……怎么,你还没听说?真的?”(“这事他还一点都没听说过。”亚历山大·雅科夫列维奇对着离话筒很远的某人说。)“嗯,那样的话,控制好你的情绪,注意听这则消息。让我来读给你听:‘迄今默默无闻的作者费奥多尔·戈杜诺夫-切尔登采夫最新出版的诗集令人耳目一新,作者的诗歌天赋不容置疑……’你知道这些话,用不着我读下去,不过你今晚到我们这儿来吧。到时候你就能看到整篇文章。不,费奥多尔·康斯坦丁诺维奇,我的好朋友,眼下我什么也不能告诉你,无论是谁写了这篇评论,还是这篇评论在哪家侨民办的俄文报纸上发表。不过你若想了解我的个人看法,请勿见怪,我觉得此人把你捧得太高了点。这么说你愿意来?好极了。我们到时候等你。”

挂上话筒时,费奥多尔差点将桌上带有活动钢杆、拴着铅笔的电话座碰掉,他竭力想稳住,结果反而将它碰翻在地。接着他的臀部撞在餐具柜角上,走开时正从盒中掏出的一根香烟也掉到地上。最后他错误地估计了屋门摆动的幅度,猛地推开门,响亮的回音使手托一碟牛奶、沿走廊来到门口的施托博伊夫人嘴里迸出冷冰冰的“哎哟”一声!他想告诉她,她那身绣有淡蓝郁金香的淡黄色衣裳很漂亮,她头上鬈发的分缝,脸颊上松垂突出的部位微微颤动,赋予她一副乔治·桑式的王者风范。她的餐厅已经达到完美的极致。但他仅仅向她投以欣喜的一笑,几乎给没有随猫跳到旁边的虎皮斑纹地毯绊倒。毕竟他从未怀疑结果会是这样,从未怀疑由几百位离开圣彼得堡、莫斯科和基辅的文学爱好者组成的这个圈子会立马赏识他的天赋。

我们面前放着一本薄薄的名为《诗集》的小册子(普通的燕尾状封皮,在最近几年跟前些年流行的封面饰带一样成为书籍装帧的时尚——从《月下梦幻曲》到具有象征意义的拉丁文),收录大约五十首十二行诗,全部围绕一个主题:童年。在满怀激情地创作它们的过程中,作者一方面通过选择快乐童年所具有的任何一个典型元素来概括所有的儿时旧事——这样它们读起来清晰明快;另一方面,他仅仅允许自己的真实个性渗入诗歌的字里行间——这样又似乎过于考究。同时他得尽力保持自己对游戏的控制,或是观察玩物的角度。汲取灵感的策略,激发思维的手段,诗歌的血肉,半透明散文的幽魂——这些表述性词语似乎为我们足够精确地总结了这位年轻诗人的艺术特点……他锁上门,掏出那本书,重重地跌坐在沙发上——他得即刻重读此书,赶在激情渐渐平息之前,以便检验这些诗歌出类拔萃的品质,预先想象某位聪明、讨人喜欢而又名不见经传的评论家给予它们的高度赞誉。眼下,在他仔细品味鉴赏它们之际,他正在做的事情,与他刚才在瞬间想象中回顾全书截然相反。此刻,他像在以三维方式读诗,仔细探索每一首诗,它像立方体似的从其他诗集中取出,每一面都沐浴在和煦宜人的乡间空气里,这样的阅读过后,到了晚上他总是精疲力竭。换言之,读诗时,他再次利用一度由记忆搜集的所有素材,从中提炼出现有诗歌,并且重构一切,绝对的一切,仿佛一位返乡的游子,从一个孤儿的眼眸中窥见的不仅是自己年轻时结识的孤儿母亲的微笑,还有以骤然闪现的一束黄光为终点的一条林阴道,座椅上的那片赭色树叶,以及所有的一切。诗集的第一首诗名为《一只消失的球》,读者觉得天上正开始下雨。那样的一个傍晚,对我们北方的冷杉十分有利的厚厚云层聚拢在房子周围,林阴道已经从公园返回,准备过夜,公园的入口笼罩在暮霭里。眼下,放下的百叶窗将屋子和外面的幽暗夜色隔开,全然不顾各种家用物品稍亮一些的部分已经穿过房间,去占据漆黑一片的花园里几个不同高度的临时位置。现在是睡觉的时候了。

游戏变得心不在焉,有些冷漠。上了年纪的她双膝跪地,痛苦地呻吟着,经过三个心力交瘁的阶段。

我的球滚到保姆的盥洗台下。

地板上一根蜡烛

紧紧追随阴影的边缘

来来回回,可惜球已消失。

然后伸进弯杆,

砰砰訇訇乱捅一气,

迸出一粒纽扣

接着出现半片烤面包干。

霎时间,球急速滚来,

遁入颤动的黑暗,

穿过整个房间,倏地钻到

坚牢的沙发下面。

为什么“颤动的”一词不能令我很满意呢?或者木偶操纵者的巨手在观众已经渐渐适应玩偶大小时有没有瞬间露出(结果观众在表演结束之际的第一反应是“我已经长了这么高”)?毕竟这屋子确实是在颤动,烛光移开时,整面墙上形如旋转木马的阴影摇曳不定,或是保姆拼命扶住庞大且不稳的苇帘(苇帘扩展的体积与其平衡程度成反比)时天花板上显现出一对巨峰高耸的骆驼的阴影——这些是我最初的全部回忆,最贴近原始来源的回忆。因为好寻根究底,我的思想时常转向那个原始来源,转向那正反颠倒的虚无境界。于是,意识蒙眬的婴儿生长期,在我眼里仿佛总是大病初愈后的一个缓慢的恢复期。当我把记忆的弦绷紧到极点,以便回味那种黑暗,并且利用从中获得的教益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黑暗时,脱离原始朴质的虚空便成为到达这一恢复期的途径。但是,在我颠倒自己的一生,致使生变为死,濒临这种逆序死亡时,却没有看出任何可怕的迹象,能够与一位百岁老人据说在行将就木之际经历的无边恐惧相提并论。什么也没有,也许除了前面提到的几个阴影,它们在蜡烛被带离房间时,从底下什么地方升起来(左边的铜把手在床脚投下的阴影掠过我身旁,像是一个移动时陡然膨胀的黑脑袋),占据了我婴儿床上方它们惯常所处的位置,

在它们的角落里变得恬不知耻

只是稍许有些像

它们的自然原型。

在整整一组因真挚而使人们解除戒备的诗中,不,那是扯淡——为什么硬要使读者“解除戒备”呢?难道他危险吗?在整整一组优秀的……或者,换个语气更强的词儿,超凡出众的诗中,作者不仅仅讴歌了这些骇人的阴影,而且赞美了更加光明的时刻。无稽之谈,照我说!他没有那样写,我那无名的、不为人知的赞颂者,仅仅是为了他的缘故,我才用诗表达对两种宝贵的,同时我想是古老的玩具的回忆。第一样是一只硕大的彩绘花盆,里面栽着一种生长于阳光充沛的地区的植物的仿制品,上面栖息着一只制成标本的热带鸣禽,黑羽毛,紫胸脯,逼真到惊人的地步,似乎即将展翅飞翔。等到我用甜言蜜语从管家伊芙娜·伊凡诺芙娜手中骗到那把大号钥匙,插入花盆侧面,紧紧拧几下,注入生命活力,小小的马来亚夜莺将张开嘴……不,它连嘴也张不开,因为时钟的这根或者那根弹簧出了奇怪的故障,将张嘴的动作贮存到将来某个时候:鸟儿此刻不愿歌唱。但是你若将其忘却,一星期后碰巧经过它那位于橱顶的气派堂皇的栖息地,一股神秘的激情迫使它倏地发出魅力独具的柔和颤音。它鼓起羽毛直竖的小胸脯,妙不可言地长时间鸣啭,然后停了下来;接着,在你出门走过另一块地板时,鸟儿以最后一声啁啾作为特殊的回应,整个音符刚吐出一半便蓦地打住,陷入沉默。诗中述及的另一个玩具,在另一间屋里,同样置于高高的橱架上,行为方式与第一个玩具相似,但却带有笨拙模仿的细微痕迹——因为模仿嘲弄的精神向来与品质纯正的诗歌十分谐调。这是一个穿着缎面灯笼裤的小丑,身子支撑在一副漆得雪白的双杠上,偶尔晃一下,它就会处于运动状态:

伴随着一支小曲的旋律

夹杂着一种滑稽的腔调

当他抬起套着白色长统袜的双腿(鞋上缀着绣球)时,小小舞台下面的什么地方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声,随着双腿抬得越来越高,并且伴有肉眼不易觉察的扭动——一切戛然而止,他手脚僵硬,神态呆滞。我的诗也许也是这样?不过并列和演绎的真实性有时通过高妙的语言技巧得到了较好的保存。

通过这些聚集成册的一首首诗,我们眼前渐渐浮现出一个悟性极强、家境极为优裕的男孩的形象。我们的诗人一九〇〇年七月十二日出生于莱希诺庄园,这里世代都是戈杜诺夫-切尔登采夫的乡间宅地。这孩子还没到上学年龄就已经读了父亲的一大堆藏书。在他那部妙趣横生的回忆录里,某某回忆了小费佳 和大他两岁的姐姐塔妮娅如何热衷于参加业余演出,甚至为自己的演出编写剧本……这种说法,我的好人儿,也许颇合其他诗人的实情,但对我来说却是谎言。我对戏剧向来不感兴趣,尽管记得我们的确有过一个木偶剧团,几株硬纸板做的树,一座雉堞状的城堡。透过覆盆子果冻色的赛璐珞窗户,只见一片彩绘的火焰轻轻摇曳,颇似魏列夏庚 画上的莫斯科大火,其实里面是一根点燃的蜡烛——正是这根蜡烛,同时少不了我们的参与,将整座城堡付之一炬。哦,不过我和塔妮娅对玩具十分挑剔!我们从冷淡的局外供货商那儿得到的往往是些蹩脚货。凡是装在印有插画的扁平纸盒里的东西都是不祥的预兆。我试图向此类包装献上一首照理该写的十二行诗,但不知怎的未能起诗兴。全家人围坐在被一盏灯照亮的圆桌边,男孩身穿一套不可思议的水手服,脖子上系着一根红领带,女孩脚蹬一双饰有花边的红色皮靴。姐弟二人脸上露出愉悦的表情,用麦秆一样的细秆编织珠子、小篮子、鸟笼与盒子。他们的弱智的父母,带有同样的热情,参与同样的消遣。父亲乐呵呵的脸上长着漂亮的胡髭,母亲挺着丰满的胸脯。狗也在打量着桌子,妒羡不已的祖母坐在后面。如今这两个孩子已经长大成人,我经常在广告上跟他们邂逅:他晒成棕褐色的画颊油光闪亮,正惬意地抽着烟,或是像肉食动物一样咧着嘴,胖乎乎的手上攥着一份三明治,中间夹着什么红的东西,似乎在说:“多吃肉!”她微笑地瞅着脚上的长统袜,或是带着自甘堕落的欢喜劲儿,往罐头水果上浇人造奶油。他们终将成为精神亢奋、面色红润、贪吃无度的老人——眼前依然有几具橡木棺材摆放在棕榈叶装饰的展览橱窗里,呈现出邪恶的黑暗之美……模样俊俏的捣蛋鬼的天地与我们一起成长,它和我们的日常生活之间有一种令人振奋的邪恶关系,不过英俊的捣蛋鬼身上总有某种鲜为人知的瑕疵,藏匿在完美外表后面的不体面的瑕疵:广告上富有魅力的饕餮之徒,成天暴饮暴食,永远无法体会美食家暗自独享的乐趣,他的时尚(滞留在广告牌上,而我们则朝前走去)总是稍稍落后于现实生活的时尚。有朝一日,我将重新探讨他遭到的天谴,它在此人的全部心智和能力的大概位置上找到一个容易下手打击的弱点。

一般说来,我跟塔妮娅不喜欢无声的游戏,而偏爱能让人出汗的游戏——奔跑、捉迷藏、打仗。“打仗”一词恰到好处地使人联想到武器推进器用力塞入玩具枪时发出的弹簧挤压声——一根六英尺长的彩色木棍,卸掉上面的橡皮吸碗,以便增加打击胸铠表面镀金锡皮的力度(披上它的是一个骑兵与印第安人的混血儿),在上面留下一个令人生畏的小小凹痕。

……你把枪管拽到头,

弹簧嘎吱作响

将带着弹性的枪管摁到地上,

你瞧,被门遮掩一半,

你的分身停在镜中,

束发带里插着五彩缤纷的羽毛

头朝下倒立。

作者有机会躲在(这时候我们住在戈杜诺夫-切尔登采夫宅邸,紧挨涅瓦河畔的英吉利码头,如今这座宅邸依然位于原地)帷帘里,躲在桌下,躲在缎面长沙发竖立的靠垫后,躲在衣橱里,衣蛾的蛹踩在脚下咯吱咯吱响(你在这儿可以不被觉察地观察缓缓走过的男仆,他看上去行为怪异,活生生的,人影缥缈,散发出苹果和茶的气味),也躲在

螺旋形楼梯下

或孤零零的碗橱后面

被遗忘在空荡荡的屋里

闲置在布满灰尘的架子上的是这样一些物件:一串狼牙项链;一尊阿拉木图人崇拜的小型袒腹偶像;另一尊人物造型相同的瓷像,瓷像伸出黑色的舌头,作为这个民族的一种问候方式,一副国际象棋,里面的象被换成了骆驼;一只铰接木龙;一只索约特毛玻璃鼻烟壶;另一只玛瑙鼻烟壶;一只萨满教僧的铃鼓以及随之走动的一只兔脚;一只美洲鹿皮靴,里面铺着用蓝色的忍冬树皮做的软垫;一枚剑形西藏古币;一只喀拉玉杯;一枚饰有绿松石的银质胸针;一座喇嘛用的烛台。还有许多诸如此类的废物——像灰尘,像寄自德国某个温泉浴场的明信片,上面是珍珠母色的“问候”——都是我那不能忍受人种论的父亲从他传奇式的旅行中碰巧带回来的。真正的珍品——他收集的蝴蝶标本,他的藏品——保存在三间上了锁的房间里。但是这本诗集却对此只字不提。一种特殊的直觉预先提醒年轻的作者,有朝一日他将指望完全以另一种方式,不是通过迷人动听的小诗,而是用截然不同、具有男子汉气概的措辞来介绍他那著名的父亲。

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评论者不假思索、直言不讳地小声道(甚至兴许是女性的声音)。怀着温馨的情感,诗人回忆了他在里面度过童年时代的几间屋子。他已经能给陪伴他度过儿时岁月的事物的诗意描写注满真情实意。当你凝神听时……我们全都专注虔诚地……昔日的旋律……譬如他描写灯罩,墙上的石版画,他的课桌,地板打蜡工每周一次的登门服务(他们留下严寒、汗水和乳香的混合气味),还有调时间:

星期四从钟店来了

一位彬彬有礼的老人,开始

用一只手慢吞吞地给

家里所有的钟上发条。

他朝自己的手表瞥了一眼

又调准墙上的钟。

他站在一张椅子上,等待

这只钟完整地报时。

然后,出色地完成

他那令人愉快的工作,

他无声地放回椅子,

随着一阵微弱的嗡嗡声,钟滴答作响。

钟锤与钟摆偶尔撞击,发出短促而尖锐的咔咔声,钟奇怪地停下来,仿佛是为了积攒报时的力气。钟的滴答声,犹如一卷展开的皮尺,被一格格刻度分成许多个一英寸,计算着我的无数次失眠。入睡于我之难,实不下于不让我用什么东西挠得鼻孔痒痒就打个喷嚏,或是凭借徒手损伤自身器官的方式自杀(吞下我的舌头,或是类似的行为)。在那受尽煎熬的夜晚,起初我靠跟塔妮娅交谈打发时间,她的床在隔壁房间。我们不顾家规,将门推开一道缝,接着,刚刚听见家庭教师走回与塔妮娅相邻的她自己的房间,我俩当中的一个人轻轻关上门,闪电般地赤脚奔到床边,匆匆上床钻进毯子。我们有时让房门微开,待在各自屋里互相猜谜,时而陷入沉默(至今我仍能听见黑暗中这种双重沉默的声音),她猜我的谜,我猜另一个谜。我出的总是些荒诞愚蠢的谜,而塔妮娅让我猜的则始终是谜中经典:

我的第一部分是一种贵重金属,

我的第二部分是天庭的一位居民,

我的全部是一只美味的水果。

有时她已进入梦乡,我还在耐心等待,以为她正在绞尽脑汁解我的谜,无论哀告抑或诅咒都无法将她唤醒。此后,我在床的黑暗里航行一个多钟头,将毯子拱在头顶,形成一个洞穴,我瞥见远处的出口闪现着一缕倾斜而又幽蓝的光,与我的卧室、涅瓦河的暗夜和色彩浓艳、在晦暝夜色中微微透明的窗帘的骤动毫无共同之处。我正在勘察的岩洞的褶皱和罅隙,容纳如此朦胧的现实,充溢如此压抑的奥秘,使我的心头和耳际,开始产生一阵震颤,好似一面音量渐弱的鼓。在那里,在我父亲曾经发现的一种新的蝙蝠的洞穴深处,我能辨认出从岩石上凿出的一尊石像的突出的颧骨。在我最后打起盹儿之际,六双强健的手将我掀翻在地,随着一阵裂帛似的可怕声响,某人将我从头到脚撕成两半,随后一只敏捷的手悄悄伸入我体内,使劲捏我的心脏。或者我被变成一匹马,操着蒙古人的腔调大声叫嚷,几个萨满教僧朝它甩出套索,猛扯它的跗关节,于是它的四条腿喀嚓一声折断,瘫倒在地,与身子形成直角——我的身子——胸脯紧贴黄色的地面,做出痛苦不堪的姿势,马尾像喷泉似的朝上掀起,稍后又垂下来,我从梦中惊醒。

起床的时间。供人取暖的炉火轻轻拍打

闪闪发亮的饰面,以确定

火焰是否已经升到炉顶。

已到炉顶。对它热烈地哼哼,

清晨做出回应,用雪的寂静,

略带粉红的天蓝,

以及洁净无垢的纯白。

奇怪的是,一段记忆将如何变为一尊蜡像,画上的小天使 如何令人生疑地变得更加漂亮,尽管画框随着年岁的增长日渐变暗,奇怪,奇怪的是记忆的不幸。我七年前移居国外。这片异域的土地如今已经失去了异国的特殊情调,正如故国的土地再也不是一个习以为常的地理概念。第七年。像之前热情的法国公民为庆祝新生的自由那样,王国中的游魂立马算了起来。然而时光年复一年地流逝,庆祝绝不等于慰藉,往事若非渐渐消散,便会蒙上死一般的光泽,因此留给我们的不是奇特的幻影,而是一溜儿排成扇形的风景明信片。此处无论什么东西都派不上用场,诗歌不行,立体镜 不行——在令人眼珠暴突的静谧里,那件精巧的装置过去常常赋予天花板极度的凸状,同时使手执酒杯漫步徜徉的卡尔斯巴德 人所处的环境看上去糟糕透顶。因此,我之所以遭受梦魇的折磨,是由于视力偏差所致,而不是因为听了蒙古人的种种酷刑。我记忆中的那架立体摄像机为我们牙科医生的候诊室增色不少。医生名叫劳森,是美国人。他的法国情人迪康夫人,一个头发灰白、冷酷无情的女人,坐在桌边,周围一瓶瓶血红的劳森漱口水,她噘着嘴,神经质地挠挠头皮,试图为我和塔妮娅找到当初的预约登记。终于,她使足劲,随着一声刺耳的刮擦,成功将那支滴着墨水的钢笔从罗曼诺夫王子移至丹托斯先生,前者的末端和后者的开头各留下一滴墨渍。下面这首诗描述了我们如何驱车去见这位牙医,他在前一天预言“此诗一定会发表”……

自此时起,在这辆马车里坐半小时

将是怎样的滋味?

我将用怎样的眼睛注视这些雪花

以及树干的黑色桠杈?

我的视线将如何再度追随

那块裹在棉绒帽里的

锥形路缘石?归途中

如何回忆去时的情景?

(怀着憎恶和温情

频频触摸那块手绢

仔细叠在里面的东西

好似表链上的一颗象牙饰物。)

那顶“棉绒帽”不仅意思含混,而且甚至远未触及我想表达的意思,即雪像帽子似的堆在拴着铁链的锥形花岗岩上,不远处就是彼得大帝的塑像。什么地方!唉,追忆所有零星片断的往事在我已非易事;我已经开始忘记依然鲜活地贮存在记忆里和在我的逼迫下消失殆尽的事物之间的种种关联。倘若如此,像这样沾沾自喜地妄下断语,将是一个让人饱受贬辱的莫大讽刺:

于是,一个先前的印象持续存在

于和谐的冰里。

要是不管怎样,我的文字总是离题太远,或者用了“精确的”称谓,却没想到它像射出的子弹般使搭档和猎物双双殒命,那么,是什么迫使我创作有关我的孩提时代的诗歌?不过我们不必失望。那人说我是一个真正的诗人——意思是我的捕猎没有白费。

这是另一首有关儿时磨难的十二行诗。它描述了小镇的严冬如何让我吃尽苦头,譬如,套在腿上的罗纹长袜擦疼了膝盖的皮肤,或者女店员拽出一只瘪得出奇的儿童手套,塞到你那搁在柜台上的手里,柜台像是刽子手行刑的断头台。此外还有:当你站着伸开双臂,让人扣牢毛皮翻领时,衣服上的双面钩状扣头一回滑落;然而,作为对扣子滑落的补偿,衣领翻起时,音效发生了多么有趣的变化,各种声音听起来多么浑厚圆润。由于已经触及双耳,拴紧帽子护耳上的带子(抬起你的下巴)时那如丝般的、绷紧的嗡嗡声又是何等令人难忘。

套句老话说,年轻人在寒气凛冽的日子嬉耍喧闹。我们在公园门口遇到那个气球小贩。孩子们,瞧,那些气球上下浮动,互相摩擦,全都沐浴着上帝的阳光,呈现红黄蓝三种色调。一幅美丽的景象!劳驾,叔叔,我要那只最大的,画上大公鸡的那只白色气球,里面有一只红色的鸡雏在浮动,等它的母亲炸裂后,它就会蹿上天花板,第二天落地,皱成一团,十分温顺。此时,幸福的孩子们已经买到了价值一卢布的气球,和蔼可亲的小贩们已经从挤挤挨挨的一串气球中摘下一只。等一分钟,我的孩子,别抓,让我割断绳子。随后,他重新戴上连指手套,检查拴在手腕上的绳子,剪刀挂在绳子上晃荡着,继而他脚跟离地,身子开始垂直上升,越来越高地进入蓝天。瞧,他那串气球现在只有一串葡萄大,他下方是诗中屡屡提及的圣彼得堡,影影绰绰,镀成金色,这儿那儿,略加修缮,根据我们国家级画家创作的一流画卷。

不过玩笑归玩笑,这地方确实非常美丽,非常宁静。公园里的树木模仿它们自己的精灵,整个效果显示了卓越的天赋。我和塔妮娅将嘲笑我们的同龄人乘坐的雪橇,尤其不放过这种:上面铺着带有流苏的地毯似的东西,配有一个高高的座位(甚至安上靠背),再加上由驭手紧握、刹车时用毡靴抵住的缰绳。这种雪橇从不直接到达最后一个雪堆,而是几乎立即偏离方向,在继续下滑的同时无助地原地打旋,车上载着一个面无血色、神情专注的孩子。等到雪橇冲势渐衰,他被迫下车步行,以便到达这条冰封小径的尽头。我和塔妮娅有两副从桑迦利买来的重型雪橇。这种雪橇结构简单:两块铁滑板呈流线型置于两端,上面各有一只长方形的天鹅绒垫子。你无需将它拽上滑道——它轻松自如、急不可耐地滑过雪地,积雪无法阻挡它的进程,脚下的滑板一路颠簸晃荡。我们来到了山边。

你爬上一座“闪溅”平台……(一桶桶提上山、浇在滑道上的水溅在木制台阶上,凝成晶莹闪耀的冰,只是这个善意的头韵 未能尽得此地之妙。)

你爬上一座闪溅平台,

首先用力匍匐在

雪橇上,它喀嚓喀嚓

沿着蓝色行驶;随即

景色经历了一个严酷的变化,

圣诞节,托儿所里

猩红热悄悄蔓延,

或者,复活节轮到白喉,

你疾速滑下明亮易碎,

且已扩展的冰山

在一种亚热带的

半塔夫里谢斯基的公园里,

凭借谵妄的力量,尼古拉·米哈伊洛维奇·普尔热瓦尔斯基将军 与他的石骆驼从我们附近的亚历山大花园转移至此,转眼间将军又变成了我父亲的雕像,父亲当时远在比如浩罕和阿什哈巴德之间的什么地方,或者是在祈宁山脉的一个斜坡上。我跟塔妮娅忍受了多少病痛的折磨!时而同病相怜,时而轮流遭罪。我的身体备受煎熬,皆因我听见一扇门砰的一声,另一扇门颇有节制地轻轻关上,其间突然传来她的脚步声和笑声,仿佛自天而降,与我无涉,不以我为念,与缠住我的肥厚的敷布,裹在里面的黄褐色油布填料,疼痛的双腿,身躯的臃肿和紧缩相距无限遥远。但如果是她有病,却又多么世俗化,多么真实,多么像我手指触摸的一只轮廓分明的足球。当我看见她躺在床上,带着迷茫的神情,仿佛她已经转向来世,只有倦怠乏力的躯壳朝着我!让我们描写投降之前的最后挣扎,当时你尚未偏离白昼的正常道路,对自己隐瞒了发烧和关节的酸痛,身子裹在墨西哥时装里,你谎称身子发冷即为游戏之需。半个钟头过去,在你已经投降,最终躺在床上之后,你的身体不再相信刚才它还在玩耍,沿着走廊的地板上匍匐前行,沿着镶木地板,沿着地毯。让我们描述一番母亲将体温表放在我胳肢窝下(一项无论男仆或家庭教师她都不愿托付的工作)时她那探询和警惕的微笑。“哟,你自个儿已经陷入一个挺不赖的窘境,对吧?”她说,仍然想把此事当作儿戏。一分钟之后,她说:“昨儿我就晓得了,我晓得你发了一场高烧,你蒙不了我。”再过一分钟,她说:“你猜你有多少度?”最后,她说:“我想我们可以把它取出来了。”她将那根亮灿灿的玻璃管拿到灯下,蹙紧海豹皮似的两撇漂亮眉毛——已经由塔妮娅继承的眉毛——审视良久……随后她缄默无语,从容不迫地甩甩温度计,将其放回盒里。她打量着我,仿佛不大认识似的。此时我父亲骑马走过被鸢尾花映成蓝色的原野。让我们也描述一番那种神志昏乱的状态,你觉得一个个巨大数字的生成使你头脑膨胀,耳畔同时响起某人与你毫无关联的喋喋不休的絮叨,仿佛置身于阴暗的园子里,紧挨存放算术书的疯人院。书中的数字符号,一半(或者更精确地说,一百一十一分之五十七)出自那个愈发重要的恐怖世界,出现在卖苹果的女摊贩的存货里。四名苦役雇工,加上已将一拖车分数遗赠儿子们的某个人,在深夜林间飒飒风声的陪伴下,聊着特别家常、特别愚蠢的话题,它们因而越发注定会成为那些数字本身,成为那个无限拓展的数学领域(这种拓展莫名地使我对当今物理学家的宇宙论有了更清楚的认知)。让我们最后描述一下康复。此时甩下水银柱已毫无意义,温度计被随意搁在床头柜上,柜子上一大堆寄来祝贺你康复的书和几只簇拥在半空的药水瓶旁边的玩物(慵懒的旁观者)。

一只文具盒加上草稿纸

是我看得最真切的东西:

纸页上饰以一只马掌

和我的字母组合图案。我已成为

一名高手,摆弄歪扭的姓名首字母,

凹雕图章,干枯扁平的花朵

(由一个小姑娘从尼斯 寄来)

以及泛着红色和古铜色的封蜡。

诗集里没有一首提及在我极为严重的肺炎逐渐痊愈期间发生在我身上的一桩怪事。我们每人搬进客厅(姑且用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陈腐词汇)以后,其中的一位客人(继续使用它)整晚默然无语……夜里热度慢慢消退,我终于爬上海岸。我,让我告诉你,虚弱、乖戾、透明,像一枚雕花玻璃蛋似的通明剔透。妈妈出门去给我买——我不知道具体为何物——一样我带着怀孕女人的贪欲时时觊觎,过后却忘得干干净净的怪诞的东西。幸好妈妈已将这些我迫切需要的东西逐一列出。我平卧在床上,处于室内一层层略微发蓝的昏暗光线的包围中,觉得自己正在创造一种难以置信的明晰,恰如远方一道白得炫目的天光横亘在片片狭长的暮云间。你可以识别海岬和天晓得哪些小岛的浅滩——仿佛你若将短暂的目光投射得稍远一些,便能辨认拖上潮湿沙滩的一只熠熠发光的小船,以及注满亮晶晶的水的逐渐远去的脚印。那一刻,我想,我已经达到人类健康的极致:我的头脑刚刚在一种危险的、干净得不可思议的黑暗中浸泡漂洗过。眼下,一动不动地躺着,甚至没有合拢眼皮,我在想象中看见妈妈,她身披绒鼠毛皮大氅,脸上遮着黑点面纱,登上雪橇(在古老的俄国,它在马车夫肥臀的衬托下总是显得极其渺小),举起她的鸽灰色绒皮手筒护住面颊,尾随一对罩着蓝网的黑马急速前进。条条街道展现在眼前,而我没有花费任何力气,咖啡色的雪块纷纷敲击着雪橇前端。现在它已经停住。男仆瓦西里从他站的踏板上走下来,并且以相同的姿势解开裹在膝上的毛毯,妈妈步履轻快地走向一家商店,它的招牌和陈列的商品我无暇顾及,因为恰在那时,我舅舅——她弟弟走过来跟她打招呼(可她已经消失了)。我老大不情愿地陪他走了几步,试图趁他们走开之际看清与他交谈的那位先生的脸,但是我突然改变主意,转过身,可以说是匆匆溜进店里,妈妈正在付十卢布买一支委实不起眼的费伯牌绿铅笔,然后两名店员将它巧妙地裹在褐色的纸里,交给瓦西里。他正在我妈妈身后将笔送上雪橇,雪橇沿着那些无名街道快速驶向正前来迎接它的我们的房子。然而我那无比清晰的视线却被端着肉汤和吐司面包进屋的伊芙娜·伊凡诺芙娜挡住。我需要她扶我从床上坐起身子。她重重地拍了一下枕头,将一只床头托盘(配有小巧的支架,靠近西南角始终有一片黏糊糊的区域)横着放到我面前的活动毯子上。门突然打开,妈妈走进来,笑着举起像戟一样的长长的棕色纸包裹。里面出现了一根费伯牌绿铅笔,一码长,同样的厚度:一件作为商品广告平悬在橱窗里的庞大展示物,曾经碰巧勾起我的荒诞不经的欲念。当任何一桩蹊跷怪事降临在我们当中、犹如一个半神半人混迹于星期日的人群中时,我肯定依然沉浸在那个甜蜜的境界里,因为那时我对自己的遭遇并不感到惊诧,只是不经意地悄声自语,我在估量该物体的体积方面已经错得离谱。但是,在我长得更加结实、并且用面包填塞了若干缝隙以后,我便带着怀疑的隐痛去思考我那无比清晰的视线的魔力(我经历过的仅有的一次)。我对此深感羞愧,甚至连塔妮娅都隐瞒了。还有一次我差点儿因为窘迫而哭起来。那是在我和母亲首次外出旅行之际,我们撞见母亲的一位远房亲戚,一个名叫盖伊杜科夫的,他对母亲说:“我跟你兄弟前天在特列乌曼家附近见到你了。”

与此同时,诗里的空气愈益温暖,我们正准备返回乡间,早在我上学前(我十二岁才开始上学)的四月初我们便可能搬家。

冰雪,从山坡上消失,隐匿于沟壑,

彼得堡的春天

充满欣悦,充满银莲花

以及第一批蝴蝶。

可是我不需要去年的蛱蝶,

那些褪色的冬眠者,

或者那些饱受摧残的黄粉蝶,

飞过透明的树林。

虽然我不会辨认不出

世上最柔软的尺蠖蛾

的四片美丽的薄翼

平摊在一截斑驳泛白的桦树树桩上。

这首诗是作者的得意之作,但他并未将其收入到集子中,因为,又一次,该诗的主题与他父亲有关,艺术的精炼提醒他在时机成熟前回避那个主题。他模拟春天的下列印象,作为刚刚走出车站之际的第一感觉:地面的柔软,地面贴近你脚底时同样感到的柔软,你脑袋周围完全不受拘束的气流。四轮轻便马车的驭手们彼此互不相让、动作粗野,毫无节制地频频拉客,站在箱子上,挥舞着一只腾空的手。他们的喧嚷掺杂着一声声朝早到者喊的、装腔作势的“吁”。不远处一辆里外都是深红色的敞篷汽车在等我们:速度观念已经赋予方向盘一定的倾斜度(海边悬崖上的树将理解我的意思),然而其整体外观上依然保持了——我猜因为有些过犹不及——一种与王蝶 的外形之间的从属关系。不过,即使它果真是一次模仿性的尝试,也已被引擎的轰鸣破坏殆尽。未及我们露面,这震耳欲聋的轰鸣已迫使从另一条路上过来的运草马车上的一个农民跳到地上,竭力用一只麻布袋蒙住马头——过后他和他的马车八成会陷在沟里甚或田里。少顷,已经忘记了我们和我们的尘土,乡间凉爽柔和的静谧将复又聚拢,唯留最小的缝隙给一只云雀的鸣啭。

兴许哪一天,我将踩着后跟早已磨损的外国鞋底,尽管有如绝缘体般愚蠢的肉身,我却觉得自己像个幽灵似的再次走出那个车站,身边没有肉眼可见的伴侣,沿着公路旁的人行小径步行约十俄里去莱希诺。一根根电线杆将在我经过时嗡嗡作响。一只乌鸦将在一块砾石上——休憩,伸展一只折错了的翅膀。我无法想象的周围地貌的种种变化,以及某些不知何故被我忘却的最古老的路标,将相继与我打招呼,甚至时时混杂在一起。我想我将边走边发出一种类似呜咽的声音,与电线杆相呼应。我抵达见证了自己成长的几个地点,瞧见这个和那个——或者相反,由于火灾、重建、伐木作业或大自然的遗弃,未瞧见这个和那个,但是仍然认出某种对我无限忠诚、矢志不渝的东西,即使仅仅因为我的眼睛终究是用跟这些地点的灰暗、明晰和潮湿相仿的材料制成的。接着,所有的激情过后,我将体验一种对苦难的餍足——也许是站在山口,面临一种对我而言时机未到因而无法体验的幸福(只有在登上峰巅之后,我才体会到这点,并且是一手执笔)。但是有一样我绝对发现不了的东西正在等我——赋予流亡他乡实践意义的东西:我的孩提时代和孩提时代的果实。它的果实——此刻在眼前,已经成熟。而我的童年本身已经消失在远处,甚至比我们俄罗斯的北方还要遥不可及。

作者已经觅得几个动人的词儿,来描述迁居乡间时的感受。多么有趣,他说,当你

再也无须戴上

帽子,或是换上便鞋,

以便在春天再度溜出家门

奔跑在园子里的砖色沙土上。

十岁那年,又增添了一种新的消遣。那个奇特的玩意儿滚进来时,我们仍旧住在城里。我抓住它的两只羊角,骑着它穿过一间间房间,持续了很久。它以何等忸怩而又不失优雅的姿势驶过镶木地板,直到扎到一枚图钉!我那可怜、破旧、喀嚓作响的小三轮车,轮子过细,甚至能陷进花园平台上的沙子里,相形之下,新来者的动作透出一种超凡的轻盈。这一点在下列诗行里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噢,那第一辆脚踏车!

它的气派,它的高度,

刻在车架上的“达克斯”或“波贝拉”,

紧绷绷的轮胎悄然无声!

绿阴道上摇晃和穿行的人们

重叠的日影掠过你的手腕

鼹鼠丘黑暗中隐现

险些将你掀翻!

然而翌日你越过它们

尽管梦里无人扶助,

却信赖这种梦的单纯,

脚踏车没有倒下。

那以后的第二天,我不可避免地屡次想起“靠惯性滑行”——迄今为止,我一听到这个词,就会看见一条倾斜、泥泞的狭长地面滑过身边,伴随着橡胶几不可闻的喃喃声和钢铁轻微至极的沙沙声。骑车,骑马,划船,洗澡,网球和槌球;松树下的野餐;水车和干草棚的诱惑——这便是一连串使我们的作者动情的主题。从形式的角度审视他的诗呢?这些,不消说,是现实的缩影。但是作者借助细致入微、使根根发丝清晰毕现的娴熟技巧处理它们,并非因为诗中一切都是由作者苦心孤诣地刻意创造,而是因为作者无意间将存在的最细微的特征传达给了读者,要做到这一点,需要一种完整而可靠的天赋,确保作者遵守艺术契约中的所有条款。你可以就集邮簿式的诗歌形式是否值得振兴抒发己见,但却肯定无法否认戈杜诺夫-切尔登采夫已经在他亲自划定的范围内妥善解决了诗体学的问题。他的每一首诗都闪耀着彩虹般绚丽的光芒,任何喜爱色彩斑斓的风格的读者都将赏识这本小小的诗集。对于待在教堂门口的盲人它倒是无可奉告。作者具有何等非凡的眼力!黎明醒来,他知道今天天气如何,只消看一眼百叶窗的缝隙,它

透进一抹比蓝色还蓝的蓝

而且蓝的程度几乎不亚于

我眼下对它的回忆。

傍晚,他以同样眯缝的双眼凝视田野,只见它的一侧已经笼罩在暮霭里,而远方的另一侧

从正中的巨砾

到远处的森林边缘

被照得亮如白昼。

在我们看来,这似乎不能算作真正意义上的文学,而是他自打儿时起便注定与之结缘的绘画。尽管我们对作者目前的处境一无所知,却能清晰地想象出一个头戴草帽的男孩,老大不舒服地坐在园子里的一张板凳上,旁边是随身携带的画具,正在描摹祖先遗赠给他的天地:

白瓷的细胞

包含蓝、绿和红的蜜色。

首先,铅笔线条

在糙纸上勾勒出一个花园。

白桦,外屋的阳台,

尽皆洒满太阳的斑驳光点。我

将画笔浸在浓郁的橘黄颜料里

同时摁紧笔尖旋转;

此刻,在斟满酒的高脚杯里,

在雕花玻璃流溢的光波里

呈现出缤纷璀璨的色彩

怎不令人心醉神迷!

这便是戈杜诺夫-切尔登采夫的薄薄的诗集。临了让我们添加……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想象力。快点激发我的思绪!我以往梦见、如今仍旧通过诗歌梦见的那些迷人得令人悸动的东西并未湮没在诗里,而是引起了某位读者的注意,他的评论我将在白天结束之前阅读。这一切是真的吗?他是否果真理解它们当中的一切,懂得除了老式的、不错的“别有风姿”以外,它们还蕴涵特殊的诗意(当你的头脑,在细小得难以觉察的迷宫里逡巡一周后返回,带着新发现的、独自使诗歌呈现其本来面目的音乐时)?读诗时,他是否不仅将它们当作文字,而且视为文字之间的缝隙,如同你读诗时该做的那样?抑或他仅仅是将它们走马观花地浏览一遍,喜欢它们,赞扬它们,提醒人们注意它们的时间顺序的意义。这是如今时代的一个普遍流行的特征——视时间为风尚。倘若一本诗集的开篇是《一只消失的球》,那它势将以《失而复得的球》收尾:

那年只有图画和雕像,

留在各自原先的位置上

当童年结束,老房子发生

了什么事情:转瞬间

所有的房子都在

互相交换原有的家具,

橱柜和屏风,以及许多

笨重庞大的东西:

正是那一刻,从沙发下面,

在骤然暴露的镶木地板上,

活泼、可爱得令人难以置信,

它出现在一个角落里。

诗集的外观令人赏心悦目。

从诗集中榨取最后一滴蜜汁以后,费奥多尔伸了个懒腰,从沙发上站起身。他觉得饥肠辘辘。手表的三根针近来表现反常,经常逆向行走,闹得他不能指望它们。费奥尔多出门,感到周身浸没在潮湿寒冷中(幸好我穿上了这件)。在他凝神构思他的诗的当儿,雨水已将这条街从头到尾冲得滑溜溜的。货车已经开走,拖拉机刚才停的人行道旁,留下一弯汽油凝成的彩虹,最触目的是紫色,还有一个形似彩羽的弧圈。沥青路上的长尾鹦鹉。那家搬家公司叫啥名来着?马克斯·拉克。马克斯的运气 0xQhBbL8slrLtOHc0tFifluZAIkTFVJfJ5+L7SP2H8HRmm9NO/cbFxgjgqhyRu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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