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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凌霄巷

没有哪一种花儿比凌霄花更适合种在巷子里了。花儿一朵一朵珍重地开在枝头上,即便落了,也是一朵一朵的,绝不颓散成零碎的花瓣。

没有哪一种花儿比凌霄花更适合种在巷子里了。花儿一朵一朵珍重地开在枝头上,即便落了,也是一朵一朵的,绝不颓散成零碎的花瓣。

小镇很旧了,尤其是沿河的那些老房子,密密地绵延成一片,像一件穿了很久的旧衣,剪裁和样式早已经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了。然而布料依旧柔软耐穿,妥帖得像长在了身上,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因而让人舍不得丢弃。

小镇上有一条大河,从镇中心流淌过去。河上有一座一座的桥,梁桥、廊桥、拱桥,像样式不一的珠子。河流如同一根绵白的丝线,穿起了一颗又一颗珠子,使其变成一条项链,戴在小镇的脖子上。

小镇上还有数不清的小巷子,弯弯曲曲,像细弱的毛细血管,密布于小镇的每一寸肌肤。数不清的毛细血管通向大血管——主街。每天,从小巷里出来的人带着沉睡过后的气息拥向主街:男人们吃早点,喝茶,在街上聊天,荷着锄头走向田地;女人们挎着篮子出来买菜,拎着铅皮桶去河埠头洗衣裳——哗啦哗啦,将衣服在河水里洗涤,也将昨天的日子淘洗,洗干净了,继续过下去。

凌霄巷是无数条小巷子里的一条。

这里的巷子起名很随意,井儿巷大概是因为巷子口有眼水井,桥头巷不外乎是因为靠近桥,而凌霄巷则是因为这条巷子里的人家都在院墙下种着凌霄花。夏天的时候,钟状的凌霄花开了,牵牵绊绊,仿佛云霞一般,给巷子戴上了一顶花帽。

没有哪一种花儿比凌霄花更适合种在巷子里了。花儿一朵一朵珍重地开在枝头上,即便落了,也是一朵一朵的,绝不颓散成零碎的花瓣。每一个走到凌霄巷的人看到枝头上的凌霄花,都会有一种感觉——凌霄花很有一朵花儿的样子,继而又想到,做人也该有做人的样子;况且,凌霄花又红得那样好看,盛开的时候,整条凌霄巷就像给小镇镶上了一条美丽的花边。

凌霄巷不长,只有十几户人家。巷子口有一家猪肉铺,铺子的大半都对着主街,只有小半段是冲巷子里的,像一截短短的猪尾巴。巷子里还蛰伏着一家小小的裁缝店,店铺没有招牌,只在门上用粉笔写着“裁缝”两个字,经过风吹日晒,字迹已经模糊得看不清楚了。只有经过临巷的窗口的时候,会看见一个老裁缝常年坐在那里,他戴着一副眼镜,脖子上挂着一根卷尺,低着头在那里做活儿,似乎永远都是这副样子。

在巷子最偏僻的角落里有一间矮房,就是米婆家。米婆的房子是巷子里最低矮的,看上去像米婆一样佝偻着背。

米婆是凌霄巷里最寂寞的人,独居在凌霄巷里。她的老伴儿很早就过世了,她也没有子女,无依无靠,日子过得很苦。米婆没有收入,靠捡一些破烂儿卖钱。她养了几只母鸡,母鸡们天天下蛋,但米婆一个鸡蛋都舍不得吃,她要靠鸡蛋换来盐和大米。米婆也没有地,就在河边见缝插针地种了一点儿小青菜,她把收获来的青菜腌成咸菜,一年四季都吃咸菜。

白天,米婆就坐在屋门口,靠看来来往往的人打发日子。她在门口洗衣裳、吃饭、打盹儿,每天的生活都曝光在人们的眼皮子底下。冬天的时候,她坐在门口晒太阳,夏天太阳晒得人睁不开眼,她就把板凳挪到裁缝店的窗户底下。别人问她为什么老坐在那里,她就跟人家说,屋子里太冷清了,还是巷子里热闹,她愿意坐在巷子里。

米婆最羡慕的人家是住在巷子里的张嫂家。张嫂家是巷子里最热闹的人家,家里有五个孩子——两个男孩,三个女孩。张家的孩子太多了,虽然都起了名字,但巷子里的人记不住,就随着他们的父母叫他们的小名儿。他们的小名儿很好记,男孩叫大毛、二毛,女孩就叫大丫、二丫、三丫。这些孩子站在一起,一溜儿五个,高矮不一,就像五根手指头。最大的大毛十岁,二毛六岁,大丫九岁,二丫七岁,最小的三丫还不会走路,每天都要两个姐姐轮流背着她到巷子里玩。每天吃饭的时候,张嫂就在巷子里喊:“大毛、二毛、大丫、二丫、三丫,吃饭了——”

张嫂每天都很忙,光是五个孩子的衣服就得洗满满一大盆,她做饭也得做满满一大锅,什么都是大的。就连出门,五个孩子并排在街上走,街上的人见了也都说“这一大群人”。

米婆羡慕张嫂家人多热闹,张嫂却诉苦道:“孩子多了有什么好?连米都不够吃,一开饭,个个都狼吞虎咽的。”她羡慕米婆一个人清清静静地过日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米婆说:“我有什么好?孤老太婆一个,死了都没人过问的。还是老裁缝好,儿女齐全,一个人享清福。”

老裁缝有一双儿女,他们都很有出息,在城里安了家。老裁缝一个人住在小镇上,儿女想把老裁缝接到城里去生活,老裁缝不肯去。他舍不得小镇,也舍不得他的小裁缝店。

老裁缝听见张嫂和米婆的对话,眯着眼睛笑了:“我都老了,跟凌霄花一样,快要谢掉了,有什么好羡慕的,刚开出来的花才让人羡慕。”老裁缝说着,眯起眼向窗外望去。巷子口的猪肉铺里,店主猪肉刘正生龙活虎地举着一把刀在砰砰砰地剁肉。

凌霄巷里有裁缝店和猪肉铺,到年根底下了,小镇上的人都会去找老裁缝做身新衣裳。巷子里家家户户都有地,地里收获的作物够一家子吃的,想吃肉了,他们就上猪肉铺割块猪肉打打牙祭。张嫂和米婆是小镇上从不去裁缝店做衣裳,也从不上猪肉铺买猪肉的人。

米婆一年到头都穿着那几身灰扑扑的旧衣裳,衣裳破了就自己补上几个补丁,那衣裳就像长在了米婆身上一样。

张嫂家的孩子多,穿的也都是亲戚家孩子穿不下的衣裳,大毛穿了给二毛穿。大丫、二丫和三丫就更不用说了,头一年大丫身上穿的衣裳小了,第二年就到了二丫的身上。二丫还得爱惜着,底下还有个三丫等着。

三丫还不懂事,可是大丫、二丫都是大孩子了,到了爱美的年纪。每次路过裁缝店的时候,她们的眼睛总要往窗口里瞟一下,目光落在那些花花绿绿的布料上,就像蜜蜂看见了一大片花,人已经走过去了,目光还黏在裁缝店里。

张家也不买猪肉。张嫂家有一大块地,张嫂勤快,把地里的角角落落都种满了菜,他们家一年四季都有菜吃:春天吃青菜,夏天吃豆角,秋天吃萝卜,冬天吃雪里蕻腌的咸菜。地里长出来的菜倒也够张家那么多人吃,可地里长不出肉。

不过,张家的孩子总有办法吃到肉。到了夏天,大丫就和二丫去河里捡青蛳。青蛳个头儿小,头大尾巴尖,就像古代美人高高的发髻。用清水一煮,水是绿莹莹的,吃的时候得用针把肉挑出来。肉也很小,还不够塞牙缝的,可是张家的孩子吃得津津有味。

大毛嫌青蛳太小,领着二毛去水田里捡田螺,田螺肉大。有时候他们运气好,还能捉到泥鳅和黄鳝。整个夏天,大毛和二毛都弯着腰在水田里寻找田螺,他们把附近的水田都摸遍了。

一整个夏天下来,大毛和二毛都晒得脱层皮。捡回来的田螺,张嫂用猪油炒得油汪汪的,到了吃饭的时候,张家就响起一片嘬田螺的声音。吃完的田螺壳大毛和二毛也不丢,用作弹弓的子弹。他们朝屋顶上打,啪一声,啪啪又几声,巷子里的屋顶上就落满了密密麻麻的田螺壳。

大毛的爸爸是个木匠,张木匠常年在外头揽活儿,有时候几个月才回来一次。他一回来,对于孩子们来说就是过节,因为张木匠会买猪头肉回来。

张家难得吃一回猪头肉,薄薄的几片猪头肉才上桌,就会被几双筷子瓜分掉,眨眼间碗里就干净了。几个孩子常常为谁多吃了一片猪头肉吵得不可开交。后来再买回来猪头肉,张嫂索性就做了分配,巴掌大的猪头肉切成片,按人头分,张木匠吃三片,张嫂吃两片,剩下的每人吃三片。

吃完猪头肉,孩子们高兴地在巷子里疯玩。巷子里的人若是发现张家每个孩子的嘴唇都油亮油亮的,便知道他们的爸爸张木匠回来了,并且又带回来了猪头肉。

五个孩子哪个都不省心,张嫂一天到晚头疼,她的太阳穴上经常贴着两张圆圆的狗皮膏药。勺子碰锅沿的事情在张家是天天都要发生,大的闹,小的哭,家里乱成一锅粥。张嫂被气得跳脚的时候,就骂:“我前世是造了什么孽啊!生了你们五个冤家,一个个都是来索我的命的。”

过年是张嫂最发愁的时候,别人家过年的时候都要做一身新衣服,即使大人没有,也要给家里的孩子做上一身。几个孩子瞧见了眼馋,回家也吵着要穿新衣服。吵归吵,闹归闹,张嫂也只给做一身衣服。这一身衣服给最大的孩子穿,大的穿几年,再轮着给底下的几个弟弟妹妹穿。张家最大的孩子是大毛,因此每到过年,只有大毛最高兴。

有一年,二毛眼红气不过,偷偷在衣服上做了手脚。等大毛欢喜地拿出新衣服穿上的时候,发现新裤子上多了一个窟窿。张嫂挨个儿一问,二毛赖不掉了,他哭着说:“凭什么就他有新衣服穿,我没有?”哭归哭,二毛结结实实挨了一顿好打。张嫂将新裤子补上了补丁,新衣服成了破衣服,还不如旧衣服。那一年过年,连大毛也高兴不起来了。

有一年,张木匠在隔壁镇上一个雇主家干活儿,女主人听说木匠家有五个孩子,一时好奇就来家里看了。看完之后,她回去和张木匠说想领养一个孩子,问张木匠肯不肯。

雇主家条件好,家里开厂子,光在县城就有好几套房子。他们家里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孩子。女主人快五十了,保养得很好,看上去很年轻。雇主家把话也说得很明白,说是领养,其实是认门亲戚,想孩子了可以随时来看。

张木匠心动了,他回家把这件事和张嫂一说,夫妻俩商量了一晚上,答应了。

雇主家来看孩子的时候,买了不少好吃的:巧克力、奶油蛋糕、萨其马和成箱的汽水,把小汽车的后备厢都塞满了。几个孩子看见小汽车停在巷子口,还只顾围在那里看热闹。等看见车子里钻出了张木匠,他们把眼睛瞪大了,再听到张木匠指挥他们把后备厢里的零食往家里搬,几个孩子把嘴巴也张大了。等确定是真的,大毛、二毛欢呼一声,欢天喜地地扑上去。大丫原本手里抱着三丫,这时候她赶紧把三丫丢到二丫怀里:“二丫,你来抱妹妹。我力气大,我来拿东西。”张家几个孩子一趟一趟地把零食往家里搬,欢喜得如同过年。看得那雇主家女主人眼热:“真是热闹啊,这么多孩子。”

张嫂让大毛他们喊姨,几个孩子都对这个阔绰的姨很热络,跟在姨的屁股后面姨长姨短地喊开了。雇主家看中的是二丫,二丫长得眉眼清秀,在女孩里头最好看。张嫂跟二丫说姨喜欢她,想让她去姨家住几天,问二丫愿不愿意去。二丫欢天喜地地跟着走了,大毛、二毛和大丫没去成,嫉妒得眼睛都红了。

张家孩子多,走了一个二丫也没什么,还是和从前那样闹闹腾腾的。三丫也有大丫帮着照看,似乎和从前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到了这天傍晚,张嫂照常站在巷子里吆喝:“大毛、二毛、大丫、二丫、三丫,吃饭了——”

喊完,张嫂猛地噤了口。紧接着,她就哭起来:“我的二丫……”

张嫂一宿没睡着。第二天天一亮,她就催着张木匠去把二丫接回来了。

雇主家对于张嫂的反悔也没有说什么,虽然只和二丫处了一天,但也有了感情,说那就认个干妈吧。

二丫回来的时候,带回来好多漂亮的衣服,都是干妈给二丫买的。二丫把衣服分给大丫和三丫,三丫还小,暂时穿不上,二丫就让妈妈把衣服收起来,说等三丫长大了穿。张嫂让二丫自己穿,说将来再给三丫穿,二丫不肯:“妹妹也要有新衣服穿。”

二丫回家后还是和从前一样,只不过,张嫂对于自己把二丫送出去这件事总是心怀愧疚。二丫回家后,跟大家讲起干妈家的大房子。她很喜欢干妈,干妈也对她很好,给她买新衣服和好吃的。张嫂试探着问她,愿不愿意一直在干妈家生活。二丫想了想,摇了摇头,说:“我又不是粉萍,我不要别人来当我妈,我有自己的妈。”

张嫂听了,又心酸又欣慰地把二丫搂在怀里。那一年过年的时候,张嫂咬咬牙,给五个孩子都做了新衣服。 IGy3/xc2BnzDSAf+B8LctEeHhQFR1MpVReym0qlZyLYi/8/inX8mOrSe3uhIy2C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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