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把作家写作叫作“爬格子”,像是有那么点写实的味道。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写稿真可以算是辛苦,写着写着就真的要“爬”在那里了,八十年代的作家也真是能熬夜,写一阵,看看表,半夜十二点多了,再写一阵,再看看表,已经是凌晨两三点了。那时候,我常常会一直写到凌晨三四点,为了醒醒脑子,我会走到自家北边的小院里看看天上的星斗,那星斗是那么的清冷,那么的明亮,周围又是那样的寂静。在这种众人都睡你独醒的时候,你的脑子像是特别的清醒。我那时候年轻,在仰望星斗的时候,心里,觉得自己特别的了不起,是在做一件伟大的事情,到了后来,才明白作家只不过是一种职业,任何加在作家头上的美誉都很好笑。
八十年代作家写长篇,简直是无一例外,几乎全部是靠手写,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在一次大学的讲座上,有个大学生突然站起来提问:“您的第一部长篇,三十多万字,真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吗?”我当时在心里笑起来,难道可以两个字两个字抄吗?那只能是用电脑,一下子打出两个字或三个字的词来。所以近二十年中国的小说产量才会那么高,有人计算过,现在小说的年产量是二十年前的三十多倍还不止。所以我会在心里更加佩服那些古代的作家,用毛笔,写小楷,那些上百万字的小说是怎么作出来的?那才真叫是毅力!比如《红楼梦》,或者是《三国演义》。简直是“好家伙!”
八十年代,是一个充满了种种美好理想和憧憬的年代,写作在那时候真是神圣,开笔会,头天晚上就开始兴奋了,想第二天怎么发言,“思想”和“哲学”这两个词在那个年代总是挥之不去。那时候写发言稿是彻夜的事。由于没有电脑,只能靠写。我那时候特别喜欢那种很大张的稿纸,这种稿纸的天地和两边的地方特别的宽大,改起稿来特别方便。那时候开笔会,不止是我,许多人都特别热心收集稿纸,《上海文学》《人民文学》和《青年文学》的稿纸,是让青年作家眼热的东西。一旦收集来,却并不单单是用来写稿,更多的是用于写信,亦是一种虚荣心。八十年代人们没有手机,打电话也不方便。想和朋友说些什么就写信。各种的信纸,各种的信封,都是为写而准备的。信纸有特别漂亮的花笺,信封也有各种的样式,上边且印着各种漂亮的图案。我认为,近二十年来邮政是中国历史上最没有美感的邮政,一时间,竟然取消了所有形式的信封,要想寄信就必须买他们印制的那种牛皮纸信封,可以说是一种可耻的垄断行为,好在,我们现在有电脑,想说什么可以发电邮!好在,我们现在有手机,想把消息告诉朋友,我们可以发短信!不必再为那种丑陋而统一规范的信封气恼。我现在自己印有好看的信封,我给朋友写点什么,比如用八行笺,写好了,装在我自己的信封里,然后亲自交给朋友以做纪念,我们才不稀罕邮电局的那一枚邮戳。
八十年代对作家而言是个辛苦的年代,是,一定要写,是,一定要把时间耗到,趴在那里,把背拱起,眼睛近视的,要把脸几乎贴在稿纸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写起。我的第一部长篇《乱世蝴蝶》,最后一遍抄完,右手的手掌上留下了厚厚的茧。好多年后,才慢慢退去。说作家的写作是个体力活,可以说一点点都不夸张。用陕西话说,是“没有身体,吃架不住”!作家有写死的,从古到今,不在少数!而现在的写作就相对轻松得多。但我还是怀念八十年代,那种情怀,那种神圣感,那种彻夜写作的“耕作”精神。当然我也喜欢电脑,现在我也离不开电脑。我们这个时代是受电脑左右的时代,你去银行取钱,有时候银行的人会告诉你电脑出问题了,什么都不能办!
这是个让人有许多说不完的麻烦的时代,如果电脑一出毛病,作家的烦恼就更大,走出来,走进去,抓耳搔腮。我不大懂电脑,说来好笑,有一年过年的时候,我在电脑前点了一支香,唯愿电脑在新的一年里不要给我找麻烦,好好儿的别出毛病。我现在是完全接受电脑的统治!除此之外再无他法,谁让现在是“现在”,而不是八十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