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年,有给报纸吓神经的,进了厕所,先看看坑里有没有擦拭过屁股的报纸,如有,马上挪一个坑儿,还有,再挪一个,如果还有,那就再挪,弄不好要拉一裤子。那几年,报纸的功能一是看;二就是擦屁股和引火,也有用报纸卷烟卷儿的,也得看看报纸上有没有正经东西,比如,伟人的像。如果有,那就找没有的。关于报纸惹大祸的事不讲最好,是,让人一讲一戚然。如有名有姓地把那些事写出来,想必会是近百年来文字狱的最好材料!因为报纸,不明不白,给拉去挨枪子儿实在是太冤。所以说,报纸不是什么好东西,要了多少人的命。
那些年,会时不时地接到命令要防空,那时候的防空也简单,也就是裁了报纸往门玻璃和窗玻璃上贴。这是街道上的事,街道干部带头,一伙子女人,有说有笑地打糨子,有说有笑地裁报纸,但笑声突然一下子没了,人们的脸都一下子白了,裁好的报纸上出现了伟人的一个耳朵,出现了伟人的半拉脸,出现了伟人的一张嘴或一只眼!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大家都在裁,也不知是谁裁的,所以也只能赶快烧了重裁。那时候,要想找几张没伟人像的报纸还不好办,报纸上几乎天天都有。如果连着几天没有,人们会纷纷猜测,互相打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那一年,我和山东作家西波在太原的街头往饭店赶饭,那几天的《太原晚报》正发我的散文专栏。西波走着走着发现脚下踩到了一张《太原晚报》,他就和我打赌,说如果这张报纸上有我的文章或名字,就由我来请客。把脚下的报纸拿起来看,结果是我输了,上边果真有。人们看报,看完了,随手一丢,落在人行道上任人踩。既在报纸上露脸,你就得有这个肚量,你要想明白,人家就是拿去擦了屁股,你身上也未必就会少斤短两!
有一阵子,我看到报纸就发愁,单位里念报总是我的事。那时我还负责写材料,领导是老干部,很老了,一脸鸡皮。材料写好了,送上去,第二天准保不行,他会对你说,怎么能这么写?这地方,再改改,这地方,再改改。他随手指些地方要你改,其实他识字不多。后来的事是,我一字也不改,也不重抄,隔一天再拿给他看,他看一晚上,第二天会说:“这下改好了,可改好了!”我念报纸,那时候总是念社论,那时候的社论怎么那么多?又臭又长的社论真是又臭又长。念得我烦了,我忽然无师自通。我来个跳着念,一跳就是一大段,一下子隔过一大段,内容上应该像是有些接不上了,但谁也听不出来,报纸很快念完,大家都皆大欢喜,都说今天念得省时间,好!
我父亲病了,病得很重,但他还记着他的《参考消息》,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要我把《参考消息》念给他听,还神情极为严肃地对我说:“上边的事,别对别人说!”那时候的《参考消息》不是一般人所能看到的,能看的人看完还都要照数上交,一张也不能少。所以在各种报纸里,我最讨厌《参考消息》。现在年年订报,偏不订它。那时候,我的一个邻居,姓周,有一天找我和我商量一件事,像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大事,小声对我说:“能不能把你爸的那个报给我看看?就那个报,那个报。”晚上,我把《参考消息》拿给他,第二天,他把报纸再藏着掖着还给我,像是特务接头。特务接头也大不了如此。
报纸除了看,还能做不少事,买一只烧鸡,用报纸包包。生炉子用报纸引个火。刷房的时候用报纸折个纸帽子。那年下乡,没书看,我躺在火炕上两眼朝上看了一晚上的报纸,那间屋的仰尘是用旧报纸打的,都发了黄,上边都是些过去的新闻,过去的社论和过去的消息。一个人躺在那样的火炕上,两眼望天地看头顶上的旧报,真让人有隔世之感。这样的仰尘真是有文化,上边该有多少字!这些报纸隔几年取下来的时候还会有用场,就是用来糊笸箩,手巧的可以糊个有盖子的,手不巧的可以糊个没盖子的,赶上家里办事画墙围子,还可以请小油匠把糊好的盒子油一油,用来放针线也可真好看。
那时候的报纸可真有用。
有时候我会想,到什么地方去找个手巧的老太太让她用报纸给我糊个文具盘,上边里外都是字,多别致。但想归想,这样的老太太现在找不着了。有人对我说她们的那一手也要有功夫,她们的功夫都是打铺衬打出来的!
现在的报纸是越来越多,但看报的人像是越来越少。报纸上讲的事和人们知道的事往往对不到一起!但和几十年前相比,它有一样好,起码,没有被报纸吓神经的。我周围的人,现在包东西也不怎么用报纸,去厕所,就更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