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胖人越来越多,瘦人便让人羡慕。曾读《金圣叹批本西厢记》,里边有若干条“不亦快哉”,其中有一条,读后让人绝不敢再胖。这一条是:“晨起闻城中胖大和尚饿死,不亦快哉!”只此一点,唐代的审美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怎么会喜欢那么肥硕的女人?清人裕瑞笔记中有一条记写《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说曹氏头广而胖,而且皮肤黑。这与我想像中的曹氏根本不同,我宁肯相信他清瘦一点,白晰一点。
瘦西湖在我的想象之中只是狭狭的一长条,但一旦站到瘦西湖边,却感觉不到它的瘦,倒让人觉得它实在是太闹,首先是湖里的游船太多,而且是那种漆成黄色彩绘了龙形的船,好像是,太好看的东西都与雅无关,但生活中不一定事事都要雅,但必须要得体,你想想,一条不怎么宽的湖,湖面上挤挤挨挨都是招揽客人的游船,你的感觉会不会舒服?想像中的瘦西湖当然应该有船,但不必这么多。船一多,便不再是园林胜地,而是商埠码头。我宁肯瘦西湖上落着一点雨,或飘着小雪,游人少到不能再少。
初秋去瘦西湖,从颜色上看,像是打翻了调色碟,这调色碟里的黄色多了一些,尤其是湖两岸,是太多的菊,反衬得那红枫好看,树型好,叶子也来得少少胜多多。在黑瓦白墙下有许多画意在里边。我很注意瘦西湖的太湖石,毕竟是前人的作品,大品的太湖石不多,都是小品,却放置得很是地方,或在墙角,衬着几竿竹,或在窗外,衬着几丛书带草。或者在亭子的砌下,被芭蕉复盖着,藏藏露露。北方人到了南方,让眼睛一亮的植物往往是芭蕉,那么大片的叶子,又那样绿。我在“琴室”里站了好长时间,就为了那窗外的芭蕉,我想,“琴室”倒不一定是为琴而设,细细的秋雨,或骤然而至的夏雨打在芭蕉上,要比琴好听。听着导游在那里解释“琴室”的用场,说过去的旧主人怎样和朋友在这里弹琴做雅,我倒在心里想笑。无论到什么地方,我绝不要导游指引,宁肯自己东一头西一头地瞎看。
所有的园林,几乎是所有的园林,都是要寂寂静静的才好,才会有韵味,一旦热闹成赶庙会的样子还会有什么兴味?但既然是花了五十元买的门票,不多走走又好像是吃亏。便随着游人挤挤挨挨东看西看。看来看去,有三点,瘦西湖与别处不同,一是在楼头安排了一个姑娘弹古筝,而且是在珠帘后边,隐隐约约让人看到,古筝曲也隐隐约约,但好像是弹得急了一点。二是一共有三四处茶室,茶室都比较安静,而且从茶室里可以看到外边的花木和太湖石。因为毕竟是秋天,不怎么热了,品茶的人不多。三是残荷好在没有刈掉,枯枯的荷叶和枯枯的莲蓬别有一种画意。
忽然就闻到了一种香气,真是香,是什么香呢?忽然想起了桂花,还真是桂花,真的花香再香也不会让人生厌。既然桂花都开了,何不去吃吃桂花牛皮糖?便去买了牛皮桂花糖,放在嘴里嚼嚼,竟果真慢慢慢慢嚼出了桂花的香气,忽然又看到了那种包在粗纸里的茶干,便也买了一包,纸包潮潮的,打开,里边的茶干真是可人,很薄,甜中带一点点咸,一片一片慢慢吃着,竟走出了瘦西湖。临出瘦西湖,忽然看到一个年轻人,旁若无人地在那里吟诗:“淮左名都,竹溪佳处……”我在那里停了一下,听他念完这首古人的词作,我忽然很喜欢这个年轻人。
是谁给瘦西湖用了个“瘦”字?这瘦字用得真好,会用瘦字的人毕竟不多,李清照算是一位,她的“绿肥红瘦”和“人比黄花瘦”硬是千古独步,让别人再不敢打“瘦”字的主意,说到瘦西湖,倒让人觉着给瘦西湖命名的人是坐了飞机在天上飞,往下一望,惊叹大叫起来,这一惊叹不要紧,倒惊出个“瘦”字来。还要说到桂花和茶干,以刚开的桂花煮茶干味道十分独特,咸而微甜且香,一边喝茶,一边吃这样的茶干很是享受,最好是有一杯溧阳长峰寿眉,出汤快而苦涩持久,两者相配,你会觉出什么是滋味的丰满。再有,以刚开的桂花做豆腐,最好是那种日本豆腐,与桂花同煮,汤汁不必收尽,入口滑嫩芬芳。
日式豆腐说实话并不好吃,而惟有做桂花豆腐却独擅胜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