凑巧就有一出戏文叫《打芦花》的,竟和棉花有关系。这戏文只说一个后娘狠,把芦花给不是自己腿缝屙出的儿子去做棉袄,把雪样软白的棉花却给了自己的亲生子。那芦花做的棉袄看上去倒比棉花衣服厚十分,这便有故事演出来:芦花原是不能遮寒的,那没了亲娘的儿子便冷得筛糠般抖,就被他亲爹看了眼气,便用鞭子打,一打就打出了芦花。这做父亲的便明白了后娘的心原是极不好的,便要休了她。这戏便教人知道后娘的不好处和棉花的好处(一般来讲,人们都比较喜欢棉花和亲娘)。
棉花是有好处的东西,这原是人人都知晓的事情。就说胡子村这地方吧,家家都乐呵呵地去种棉花,当然也有不乐呵呵去种的,倒乐呵呵地去种了红番薯。红番薯原也是好吃的东西,也有不种红番薯,倒乐呵呵去种了萝卜,这原是极自由的。恰巧胡子村又有个人竟叫了张自由。便有人又说这叫自由的角色原是叫“脂油”的。
“你爹才叫脂油呢!”自由听了自然会生气,我是一坨油么?这和棉花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叫自由的角色原是会唱民歌的,顶顶会唱的一首歌叫《纺棉花》,歌词原也十分的好听,只是乱,难以整理得清爽。
二月里来杏花开
三妹坐在纺花台
棉花赛雪白又白
没有三妹的腚子白
三妹巧手纺棉花
坐在门口腿八叉
左纺一个凤朝阳哟
右纺一个蜂子钻花
三妹巧手会纺花哟
一两花纺出二两线
二两花纺出四匹纱
这近乎于胡说是不是?所以人们听了也只是笑笑。胡子村以前的女人们都是会纺花的,现在会纺的却几乎没了。七八十岁的也许还有,只是没了力气。也有有心教教媳妇,媳妇们偏又大多不爱学,大多只爱对了镜子去搽粉描眉眼。
再说一句,胡子村据说实实在在是叫胡子村,宣统年间原是出过一个人物,名字只叫杨景深,直把胡子留到三尺多长,年节闹社火便去扮关公舞大刀,还被弄到不知什么地方去比了一比胡子,据说是去了日本,竟当下比得个头奖,回来便不再出门,不再让人看那胡子。偏要来看胡子的人却一日多似一日,据说就这么一挤两挤挤坏了两扇柏木板子门,便演出一个极好听的故事,这故事又和胡子村南那个小庙有些关系,那小庙又和村小学有些关系,那学校又和老师有些关系,那老师又和学生有些关系,这只是废话么?
老师么,就姓周,名字没头没脑竟叫了佛生,人却没多少福,只往精瘦了长,屁股和脸上都没多少肉。眼睛圈就显得大,站在讲堂上,把下边一堆崽乖乖都罩住。“一二三四五,牛羊与刀手。”原是教得极熟的,“1+1=2,2×4=8”也一般不会有错,也懂得做趣味游戏,比如站在上边嗓子尖尖地问:“一花椒树上有八只麻雀,一弹打下一只还剩几只?”下边便嚷做一团说还有七只呢。独独有一个小崽头却最后细声细气不慌不忙说:“一只不剩呢。”周老师看看,心里便有十分的喜欢。那崽竟是张自由的崽,名叫张水磨。又比如周老师还问:“一只木桌四个角,砍去一个剩几个角?”一屋崽都把眼睛活泼地滴溜溜转,竟答不上来。独张自由的崽又细声细气说:“多一只角呢。”又比如周老师说:“一个公人加一个母人,会是几个人?”一屋男崽便哄笑起来说:“会多日出一个人呢。”独张自由的崽却红了脸子不说话,只由手指抠鼻孔,眼睛一转一转。
周老师便火起,把小崽头们用教鞭很麻利地打个通堂。独不打张水磨,一边打一边说:“鸟也答不上桌也答不上,一公人一母人就懂了!”这也就算是一个小故事。周老师竟教得好学生,个个都知道手上是十个手指脚上也竟有五双,也识得左右,或左往左转,喊右往右转,也有些纪律。聪明一些的竟会造字,比如在土板墙上写个“女”,再在中间加一个点.小崽头们便都知道这是个极坏的字。便出了下边这故事:
忽一日,张自由的崽张水磨蹑手蹑足跑到周老师的门上用石灰条子写了九个字:周老师你是个女人呢!
这便有了下边的故事,好吧,让我们讲正经故事吧。(我想了许久许久,才想清楚这个故事要这样讲才会好听,那么,就是下边这样的开头了。)
话说山西中部的地方,向来有个村子叫胡子村……
村长就让他叫张智算了,那么向来的小名就应该叫“智智”。但人们只叫他——张村长。人性脾性原都好,只是有胃疼的毛病。这一天便捂上肚子去乡里看病,到西医那里问了一问,西医大夫翻翻白眼说你去看中医吧,不看我这里正忙呢!张智就捂上肚子看中医。中医大夫李家书自然是先号脉,后又让张智把红赤赤一条舌头吐出来看,就开一个小药方,药方拿给张智不免又要嘱咐几句:
“要想好,莫喝酒。”李家书说。
“我不喝呢,不会喝。”张智说。
“好,要想好,烟也莫抽。”李家书说。
“我不抽呢,不会抽。”张智说。
“好!”李家书大夫赞一声好,又说,“要想好,莫要打老婆那肉洞。”
“我不耐见女人呢。”张智又小声说,脸红了一红。
那李家书便突然忍不住笑起来,拍一下手,连说两声好,又说:“你一不喝酒二不抽烟三不要女人,你活着能去造原子弹么?看病做什么?不看也罢!”
这话后来便被演绎成了一个笑话被人们广为传诵。那李家书原是张村长的老同学,中学在一个乡校里读过三年书,宿舍也在一爿黄泥屋顶下,晚上溺尿也同尿在一个瓦盆里,吃饭也用得一个陶钵,关系原是极好的。但据说那几句话便给张村长开了窍,从此酒也喝得烟也抽得,竟一日比一日像个村长,走路手朝后背抄起,胸脯挺得老高,看人眉头皱起。但忽一日张村长就没了这般那样的神气,竟苦了脸带着乡里的王乡长,去各家各户的棉花地边转来转去。王乡长只对他讲一些政策方面的事,只说社会呢还是社会主义呢!棉花也要姓公才好,今年棉花贩子来了就把他们打走!
张村长的眉头就一下皱到脑皮上。张村长抬头看看天,猛丁丁说一句:“收棉花时别下雨才好。”天上这时果然就有了云,黑汹汹的从西头涌来,像要下一下了,却没有下,到了下午又朝东边各自风流飘散了。胡子村的人们便仰头看云感到高兴,都拍手夸天气不赖。这是七月,七月过去呢?自然就是八月了,八月过去呢?自然会是九月,九月过去呢?
可我们偏要先讲一下十一月的事。
其实十一月的事前边已经讲了,也就是十一月的时候张村长捂着半边脸去看病,并且就住了院。那名叫李家书的大夫原不是什么大夫,竟大小是个院长,平时没少吃张村长送来的红的羊肉、黄的黍米,还比如有在草坡上采的白的并黑的蘑菇。他也并不是张村长的什么鬼同学,竟是张村长的亲表兄。张村长便去住院,乡医院的叫法原也不叫什么医院,只叫:“打针所。”所以,李家书官出官入的叫法应该是叫:“李所长。”
这天张村长来找李家书,脸肿得不能再肿,原来竟不是肚子疼,倒是左边牙疼得把脸肿得像涂了猪油。
“又为棉花么?”李家书用一个手指把张村长的脸按按又按按说。
“我日死它棉花呢!”张村长被说到心病,便骂一声。
“眼下农民都成了精,变坏了呢!”李家书用一个小小的酒精棉球涂张村长的脸,涂涂又涂涂,忽然就不涂了,把棉球只一扔,看定了张村长的脸,说:“我让你好活几日好么?你只管在卫生所住几日,让他们乱去!”
张村长便说:“能这样么?”
“要想好,莫回去,看他们交不交。”李家书说。
“好,就不回。”张村长捂了脸说。
“要想好,躲过收棉花这一阵。”李家书说。
“狗日的棉花!”张村长捂着脸又骂一声。
“现在农民们都成精了,就不该给他们分土地。”李家书说,指挥那个叫李玉玉的护士把吊瓶拖过来,把针往张村长胳膊上扎。那李玉玉十七八岁的模样,长得娇娇秀秀,细声细气管张村长叫表叔。还说表叔你莫怕疼呢,我打得轻呢。李玉玉竟是李家书的亲闺女。
“让他们闹,”张村长捂着半边脸“唔唔唔唔”地说,“闹得政府迟早生了气把土地都收回去!”张村长忽然叹口气,又说:“毛主席那几年怎么就没这事,一天吃两顿粗粮,人人都知道喊万岁呢!”
“人都是贱货!吃屎草的货!”李家书说。
李玉玉这时已扎好了针,坐在那里便看表叔张村长带来的新棉花,舒开小手摸摸棉花。棉花是新的,自然白得好看。李家书也用手摸摸棉花说:“这棉花好呢,做棉袄暖和呢。”
李玉玉便撇嘴,说:“现在谁还穿棉袄,比得上腈纶棉么?比得上么?”
“腈纶棉比得上棉花么?”李家书忽然就气了。
“不说棉花好么?”张村长捂着半边脸说,“不说好么?”
“人都是贱货呢!吃屎草的货!”李家书说,看一眼自己闺女,“现在农民都成精了。”
田地也就是田地,有水的叫水地,没水的叫旱地,种菜的叫菜地,埋死人的叫坟地,和别处原没两样。地里种什么呢?也不过是谷、粟、糜、麦、高梁、玉米、荞麦、山药、白菜、萝卜、蔓菁、葫芦、倭瓜,却也有人偏偏要把地挖成水塘去种鱼,比如张二狗这狗人。胡子村只把养鱼叫做“种鱼”。也有把地偏偏挖出土去烧了砖,比如张自由,就把自家的地挖了土去烧砖,自然一挖两挖挖来挖去就挖成个大坑。“你也要种一种鱼么?”别人就嘻嘻笑着问。
“我要种鳖呢!阎王爷处有鳖种么?”自由就这么说。但大多数胡子村村民都不肯向张自由和张二狗学习,还只是扛着锄去种地。种地是没什么好玩的,不过和犁、锄、耙、铲、镰、牛、驴、骡、马打交道,这没什么好说。又比如家家都去种棉花,这也没什么好说,倒是不种棉花的好像要有些故事要发生了。
比如张自由的崽张水磨,这一日忽然被周老师从学校赶了出来。张水磨这小崽头也不像别的崽那么哭哭啼啼,他坐在自家门槛上挖半天鼻孔,眼睛转来转去,然后气呼呼去窑上找他爹。
张自由呢,自然在砖窑上,和雇工们一起弄砖坯,一脸的泥水。
“竟不让上了么?”自由问自己的崽。
“要棉花呢。”水磨崽说。
“去问问用砖顶行么?”自由又问。
“要棉花呢,砖是棉花么!”自由的崽气呼呼对他爹说。
比如,胡子村到了黑夜人人向来都是睡觉,睡觉前有人要把脚洗洗,有人不洗,这就是一种区别。有的人和女人做传宗接代的事,有的人不做,这是另一种区别。也向来有人偏要去喝酒,但向来没人会拿一个可以写字的小本子去找人说话,一边说一边还往本子上写字。如果说有,也是近几年的事,这人就是瘦伶伶的周佛生。他拿了本子没事爱找张自由去说话,坐在自由的炕上,喝茶水、吃瓜子,一双眼睁多大,把自由老婆看得心惶惶地跳。但周老师的心思却只在自由的歌词上,把张自由唱的歌记下来。比较好听的有这么一个歌,只叫了“大娘唉”,每唱一段后边必拖一个“大娘唉——”的长腔,很是好听。
对面走来一个当兵的
那个当兵的,不是个好东西
把奴家一把拉进高粱地
拉进高梁地,把奴按在地
从裤裆掏出个怪东西
我的大娘唉——
下边的事就不便再说了,总之这种事现在是不会发生了(如果真发生,也只有被拉进黑豆地的可能,因为胡子村这几年已没人去种高粱了)。
话说一千九百九十四年十一月这天黑夜,周佛生去了张自由家,没带可以写字的小本子却带了一张苦脸。
他进屋的时候,张自由正坐在灯下七加八八加九地打算盘。
“给砖顶棉花还不行么?”张自由在灯下眨眨眼对周老师说。
“我是村长他爹么?”周老师苦巴巴地说,“我只比鸡巴多两只耳朵呢!”
“张村长这狗人!”张自由说,“越来越不会当村长了!”
胡子村的乡民背后只把村长叫做“会倌”,这和“羊倌”有些相近的意思。羊倌么,自然是放羊,会倌么,顾名思义也就只是开会。
“现在的人都坏得要成精呢,连个会都开不齐呢!”忽一日张村长对周老师这么讲,不免就扳指头算一番,果真就有十多年开不齐一个会了,让谁开会,就像扯谁去挨刀一样。“狗日的,迟早让政府把田地收回去!那几年夜夜开会到半夜,连老婆那肉洞都没功夫搞,人却个个老实听话!”张村长现在是一肚子气。
“迟早让政府把土地收回你个狗日的吧!”张村长站在地头说那些不肯听话的人。
“有合同呢,会么?”田里的人却慢慢说,并不理睬这句话。
张村长就气得跳跳的。他常常给村里的事气得跳跳的,比如收党费、收水费、收化肥款。这是和下边的乡民生气,也有上边领导给他气生的,比如他住了医院的第二天,王乡长竟气狠狠去找他。
乡长姓王,我们只把他叫做王家书,脸子也苦皱皱的,被收购棉花的事弄得很心烦。
“你想躲清闲么?我还想住几日医院呢!”王乡长在医院里对张村长说。
张村长就只好乖乖捂上脸跟上王乡长回胡子村,有什么法子呢?
“你就果然想不出一个好法子么?”王乡长忽然掉过脸对张村长说。
“好法子就是让政府把田地都收回去。人是贱虫,不饿不成!”张村长捂着下巴说,“拿政府的田地种了棉花倒不把棉花给政府,狗日的!”
“你过来。”王乡长忽然笑笑,要张村长俯耳过去,就把刚刚听到的一个绝妙的办法教授给张村长。
“竟可以这样么?”张村长听了王乡长的话很是愣了一回,想想,又说.“果真就再想不出一个好法子么?乡里乡亲,我把人得罪尽了,以后我能住到美国去么?”
“顾不了那许多呢!”王乡长忽然又气了,说,“你怕得罪哪个?怕他哪个?”
张村长便咧开嘴苦笑了一下,说:“对呢,我还会怕周佛生这狗人的么?我只找他一个人说话!”
旧时的胡子村,是也有户口的,不在别处,却只在祠堂,祠堂有两个,一东一西,只叫:
东边张祠堂
西边赵祠堂
姓张的生了崽就去张祠堂挂名,姓赵的生了崽就去赵祠堂,这原是不会出错的。但也有出错的时候,比如忽然有哪个婆娘生了崽却百般说不清谁是崽的爹,这照例是哪个祠堂都不会给她挂名的。比如皮匠书官,名字倒叫得好!只是没了姓,这你就会知道她娘年轻时一定很风流的,但事实上又不是这样。他娘去割谷草,就被一个力气大的后生从后边按倒起起伏伏做了那好事,这会怨谁呢,只怨她一个人去割谷草!实际上说这话时,书官已八十有三岁了,也就是说这是八十三年前的故事。书官一辈子都在口口声声说毛主席是大救星呃,因为书官后来竟有了户口,名字只叫:
毛书官
这你就会明白他的姓是怎么回事。可后来忽然就又有了故事,一千九百六十六年时,忽然有人凶神恶煞样来拿他,并问:你原来也配姓毛么?毛书官便不敢姓毛了,这就又等于没了姓。可他错就错在偏偏又要去姓他娘的姓:张。张家祠堂的人便又来问他:你原来也配姓张么?后来的事就是书官没了姓,只叫:
书官
这事到后来是很好听的,也就是书官这狗人的孙子,忽一日跑到区政府去,极其气愤地要求政府给他一个姓。政府的人便以为遇到了疯子。书官的孙子是谁呢?就是周老师周佛生。
“我姓周好了!”那天他便宣布自己姓周。这也是十七八年前的事,当时周佛生还没有上高中,所以周老师周佛生应该有三个名字:
毛佛生
张佛生
周佛生
所以胡子村小学的学生“毛老师”“张老师”“周老师”地混叫。不精通胡子村时事的人还会以为学校有许多老师,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周佛生老师。为了把故事讲好,我们就让他姓周吧。
话扯得有些远了,还是让我们讲讲户口的事吧,那就是,你要想到胡子村把人口查清,看户口本子是不行的。比如说胡子村一共有七十八户人家,按户口讲小崽头应该有二十三个,而实际上去学校念书的崽们一共有四十九个。
这也就是说,起码有二十六个崽没有资格在户口上挂名。不能到祠堂里去磕头挂名的故事我们前边是讲了一讲的,比如皮匠书官,既不能姓毛又不能姓张,结果他孙子给逼得竟去姓了周。没有户口的崽们都有些什么故事?
“有户口的崽交六十斤花没户口的崽交八十斤花呢!”张村长这天就去对周老师宣布。
“不交花就别来上学!”张村长又说。
周老师眼睛一下瞪多大,张张嘴说:“现在的事,可以这么办么?”
“乡长说的呢!”张村长说。
隔天周老师便到课堂上去对那些崽们讲:“没户口的交八十斤花有户口的交六十斤花不交花明日就别来上学!”
就马上有家里本不种棉花的来找周老师。比如一心“种鱼”的张二狗,挽着裤脚赤着脚,竟给周老师拎了一条极肥大的红腮鲤鱼。
“真不让崽们上学了么?”张二狗可怜巴巴地问周老师。
“我说的么?村长说的呢!”周老师翻翻白眼对张二狗说。
张二狗便又拎一条极肥大的红腮鲤鱼去找张村长。张村长正在家里全神贯注地吃烟。
“真不让崽们上学了么?”张二狗毕恭毕敬问张村长。
“我说的么?乡长说的呢!”张村长看一眼那鲤鱼说。
张二狗就不敢去问乡长了,只是对张村长诉苦:“我地里不种棉花你让我把老婆交上去么?”
“你不会去买一些么?”张村长说。
张二狗当下便不免在心里算计算计,找种棉花的人家买一斤花用八元,然后交给学校却只能收回六元,八元是棉花贩子给的价,六元是国家规定的价。
“我疯了么!”张二狗便有些生气了,站起来说。
“你疯给谁看!”张村长却慢慢说道,“地是国家的呢!拿上国家的田地你不种棉花倒要种鱼,地是谁的呢?你祖上留下的么!”
张二狗就又不敢火了,苦着脸回去坐在自家鱼塘边想一回。有鱼在鱼塘里很欢快地跳,泼刺跳一下,泼刺又跳一下,鱼们是高兴的。张二狗就显得更呆,像一段木头。
“别去上学算×,你能中秀才么!”张二狗晚上在家里对自己的崽说。偏偏张二狗的崽是极要强的,在班里学习一向好,就“嘤嘤嘤嘤”地哭起来。
“你把你老子哭死算×了!”张二狗不免焦躁起来,胳肢窝挟着一个大蓝布口袋出去买棉花,笑嘻嘻问了一家又一家,偏一家一家都说:“哪有多余的花呢?有多余的就给你张二狗了,要你买么?”话是这么说,明摆着是不卖,张二狗便更火,便火火地去塘里弄鱼。
第二天就有人看见张二狗往集市那边走,挑着两篓要卖掉的鱼。
“有钱还怕买不上花么?”张二狗气呼呼对村里的人说,“就咱们村种棉花么?”
(关于张二狗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呢?说他去卖鱼?这有什么好说头?说他去县城集市遇到了泼皮黑脸牛二,手持一把雪也似闪亮的菜刀向他勒索一百块钱,结果打起来,把一尺大或不到一尺大的鲤鱼打得满街乱跳。这事是发生过的,但不是现在,牛二现在在大牢里悔过自新。比如县城还可以再出个泼皮白脸朱三,可这朱三因为狠狠捏了一个卖豆腐的小女子的奶子已被抓去劳教。现在社会治安好得人人见了坏人都敢挺身而出的,并且也敢大喊一声:“住手!我来啦!”所以张二狗根本不会遇上这事。现在一般是什么坏事都不会发生的。现在的麦子、玉米、谷黍照例也比往年长得好。还是让我们说张二狗吧。)
吃晚饭的时候,天边竟有了红红的晚霞,煞是好看,胡子村忽然有一阵大轰动,狗都往各家院里乱蹿乱跑。张二狗这狗人脸子灰灰的竟给人押了回来。押他回来的是两个公家人。就有人跑去把张村长马上喊来。张村长抹抹嘴放下饭碗慌慌赶到,便连声说:“怎么会呢,又去嫖了么?”听了那两个公家人的话,张村长便马上明白是误会了,说:“哪里会呢,张二狗怎么会是棉花贩子,向来不是的!”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棉花贩子呢?他到处用高价买棉花呢!”公家人神情极严厉地对张村长说。
下边的故事就用不着说它了,是很荒唐的。偏这张二狗又忽然面皮薄起来,觉得丢了一世的人,就去跳自家的鱼塘,竟又没跳成功,被水鸡子样捞起来搭在黄牛背上在院场里转圈,据说就吐出一条蚂蟥。
“这不是唱民歌的张自由么?”后来那公家人中的一个忽然说。张村长便马上说:“不是呢,这是张二狗。”
张二狗这时已吐得浑身索索乱抖,眼珠子是白的,倒是一动不动,老半天又会动了,一眨一眨,也会说话了,竟说道:
“金瓢崽,狗杂种,要你娘x的棉花呐!”
张二狗的崽名字叫金瓢。
另一种开头倒要退回到十月去,十月的事情很多。阳光照例是好的,雨水照例也是好的,只是风有些不太好,刮倒了两株大花椒树,这两株花椒树都九十多岁了。许多人便都拜它作“树娘”。这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们只拣一桩和棉花有关的事讲讲,也就是关于告示的事。告示也就是纸上写些黑字,上边也只说棉花,告诉种棉花的人家,国家原是要下定决心管理棉花的,不许把棉花卖给尖头锐脑的花贩,不许卖给无法无天拿砖头顶棉花的小棉花小加厂。告示贴了两天就被一场雨给冲掉。之后就又来了一辆挂满照片公家的车,车上也只讲棉花,讲棉花里有石块、木头和水泥、或用几十年旧棉絮顶新花的事,然后这车就掉头走了。这期间胡子村已在收花晒花,到处下过雪似的白白的一片又一片。后来这白白的一片又一片忽然又都不见了,也并不见有谁把棉花卖到公家的棉花收购站里去。王家书王乡长便又很严肃地下来,自然先很严肃地去找张村长,张村长自然是很严肃地带了王乡长到处走,到处对人只说棉花的事。这天不免就来到张自由面前。张自由的地一半挖了土去烧砖,另一半却种了棉花。
张自由这狗人向来是见过世面的,向来也爽快,那天便笑嘻嘻叉了手和张村长王乡长说话。
“花倒是有的,只是我不等钱花呢。”张自由说。
“不卖掉花你还得找地方放它呢。”张村长开导他说。
“卖也不会卖给公家。”张自由说,这狗人胆子向来是大的。
“你这人……”张村长说,看看一边的王乡长。
“我愣了么?谁给的价格好就卖给谁!哪有拿上东西专去卖低价钱呢,我愣了么?”
(这也算是一个开头,张自由的几句话直气得张村长背着王乡长对张自由狠狠地说:“地是国家的!你斗大的狗胆子就不怕收去?”
“要收大家都收呢,我怕么?”张自由笑嘻嘻地说。
“你不想让你的崽上学么?”张村长又说。
“别家的崽呢?”张自由又笑嘻嘻说,“学校里只我家一个崽么?”)
只说这天吧,这天竟是八日,有个河东的花贩子便到了胡子村,恰被张村长一眼看到。张村长就怒了一怒,想要让那棉花贩子知道政策的厉害,便马上去叫了治保主任赵苟才,并带了一根马绳,要把棉花贩子绑了往乡里送。
谁想到竟把花贩给堵在土板墙巷子里。花贩被逼急了,两条腿再没处可走,就装着在土板墙下解裤子要解小手。
“你干啥?”张村长就上去大喝一声,“你来我们村干啥?”
“我要尿呢,”花贩嬉皮笑脸说,“有政策不许人溺尿么?”
“那你咋就不尿!”张村长等了一会儿说。那花贩原来只把裤子解开却尿不出来。花贩原是见过世面的,竟笑嘻嘻又说:
“我不尿,我自家的东西,我掏出来看看不行么?”
这就又是一个传得很远的笑话。
张村长便和治保主任赵苟才上去把花贩扭住绑了要往乡里送。
“捉贼要赃,捉奸要双,我身上有花么?”那棉花贩子笑嘻嘻说。
张村长便傻了眼。
一般来讲,胡子村的崽们是都要上一上学的。胡子村的乡是向来都晓得上学识字的好处,比如有些崽上学上的好竟然就去县城上班去了。脚上也穿皮壳子鞋,头上也戴呢帽,这是有过那么几个的。他们是张家祠堂的张明堂和张玉堂,赵家祠堂的赵金才和赵日才。竟然是一姓各两个。但张家祠堂的张家后人还不免说:明年多出一个才好,压过他们赵家。赵家祠堂的后人自然也这样说。这些在县城里上了班的人自然是十分的风光,节假日便提了花花绿绿的点心盒子来胡子村看双亲,这就足见上学的好处。
学校呢,照例有一块长方形的黑板,隔几日就要用锅底黑兑上桃树胶刷它一刷,还照例有一段并没生了锈的铁轨在花椒树上挂着,“当当当当”一敲,崽们就知道要上课了,或者呢,就是下课。照例呢,还有一块二尺长一巴掌宽红油油的竹板片,是打手用的,但又不光打手,比如说,字写错了,就用它打手,如果回答问题出了错,比如把“喜玛拉雅山”说成是“七匹马拉山”,就该打嘴,夏天哪个崽打瞌睡,板子就会打头。胡子村的人们原是拥护打的。“不打不成器呢!”都这么说,一辈辈地说下来,不觉就打到了一千九百九十四年。
学校里照例还有什么呢?当然照例还要有老师和学生崽。这岂不是废话么?可一千九百九十四年十一月九日学校里却竟然一下子没了学生崽,照例没有的事发生了。那就是一大早张村长气呼呼叫了会计张金花和治保主任赵苟才把一张桌子摆在了学校门口。
那些赶来上课却没拿棉花的学生崽就都被赶开。
“真不让上了么?”学生崽们一个个欢天喜地地说。
“不交棉花就别来上了!”周老师这么说,脸子有几分阴沉。张村长也这么说。
那学校门口的桌上呢,竟有一张算盘和一挂钩子秤,等着家长们往来送棉花。周佛生呢,自然给张村长叫来坐在一边记名字。
周老师对来上学的崽们一遍一遍说:“交棉花!交棉花!让你们家长交棉花,不交棉花就不让上学呢!”
那自古就圆圆的日头呢,照例是从东头慢慢慢慢升起,慢慢慢慢朝天中间走。闲话少说,这就忽然到了中午,如果不出什么大问题,日头过一阵就要落到西边去。竟没人来交棉花。
“他妈的。”张村长便骂一声,头上有些汗了。
中午的时候,就有叫张宏图的学生崽的家长满脸红赤赤用板子车远远推过棉花来,还没推到学校门口,忽然就从旁边土巷里蹿出一个人,附在张宏图家长耳边说些什么。张宏图的家长就急忙忙把棉花推到一边去了。
张村长便气了,看看左边的会计张金花,问:“哪个,是哪个?”
“没看见呢。”张会计揉揉眼说。
张村长便又看看右边的赵苟才:“是哪个,哪个呢?”
“没看见呢。”赵苟才也揉揉眼说。
张村长便撇下赵苟才和张金花去张宏图的家(张宏图女人叫什么呢?只叫李识字,却不识字,正在院坝里挑羊眼豆子。她的崽既然上不了学,也坐在那里挑羊眼豆子。李识字的婆婆已经上了年纪,头发也花白了,也竟坐在那里——挑羊眼豆子)。张村长便在张宏图家的院坝门口等张宏图的老子,把烟抽了一支又一支,只是不见人影。日头不觉已朝西偏过去。
他妈的!张村长不免又骂一声,又气呼呼返回到学校里来,这时竟有三家交来了棉花,白白的在学校里堆着。交棉花的三家是:
张贵书 六十斤
赵国权 六十斤
张牛牛 五十五斤八两
“有人开头交就好!”张村长就又喜了喜,把烟给会计和赵苟才每人递了一根。
如果非要讲一下胡子村黑夜的事,你让我说什么好呢?一千年前的先人们活着不过是白天吃饭拉屎黑夜做生孩子的事。一千年后的人们也不过是白天吃饭拉屎黑夜做生孩子的事。所以说我也讲不出什么。比如再讲后娘给不是自己的亲生子用芦花做棉衣又有什么意思?我现在比较喜欢的是数字(数字一般来讲最能说明问题),比如一千九百九十四年中国一共收了多少斗麦子和谷子?而一千九百九十五年又可能收多少?这个数字一般是需要保密的,所以,我们也没有必要去知道,如果我们人人都知道了,还要政府部门戴眼镜的那些秘书做什么?既然我们现在在讲胡子村的事,那么我们只要知道一下胡子村的事就足够了。比如说,有三户人家交了棉花的这天夜里胡子村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忽然有很多人都纷纷去找这三户人家,鱼贯地你才走,鱼贯地他又来了。因为许多人鱼贯地来来去去,所以我们极难统计到底有多少人去了这三户人家的家。虽然如此,他们说的话我们还是能听到一句两句,比如一句两句话会从张牛牛的家里或赵国权的家里飞出来。
“就你家有棉花么?”这句话愤愤地从张牛牛家飞出来,恰恰给站在外边的赵二狗或张三斗听见了。说这话的自然是那些去张牛牛家的人。
“我想交么?一斤花赔两角钱呢!”这是张牛牛的话了,也愤愤的。
“法不治众呢。大家齐起心来,他们有法子么?”这又是另一个人在说了。这话是从赵国权家里不小心飞了出来。说这话的自然不是鼻子彤红的赵国权。
“崽的前途要紧呢,交就交吧。”这是赵国权的话,照例是瓮声瓮气。
“就你崽是个崽么!别人的崽不是个崽么!”说话的人愤愤的了。
究竟有多少人鱼贯地去了张贵书、赵国权、张牛牛的家呢?他们又都愤愤地或不愤愤地说了些什么?我们一时真说不清,只是,人们对张牛牛这三家都很不满。